去年春天,我任职的报社企划了一场“九州两千年文化史展”,预定在秋季展出,但我们很早就着手准备了。我连着在九州各地跑了一个月,去大学图书馆、寺庙、古老神社,旧日望族那里搜集展出资料,成绩还算不错。结束漫长的出差回来时,心中已有了大致的眉目。

展出品中有国宝,也有所谓的绝不外传的无价之宝,因此在处理和运送上,必须事先想好万全的方法。该项计划的展出品大致确定以后,我列出所有展品的清单,列好后只投以一瞥,就立刻发现成果好得超乎预期。尤其是基督教文物方面,都是前所未见的绝世精品。

“喂,这是什么?西乡纸币是什么东西?”

某个年轻同事突然看着清单问道,马上引来四五个人,大家凑近一看,只见上面写着:

一、西乡纸币二十件

二、备忘录一件

连我也一头雾水。

“经手这东西的人是谁?”

我这么一问,制作清单的男同事马上找出文件夹翻了一下,说:“啊,是宫崎分社那边送过来的,对方主动要求展出。”

再看附函,是分社长E君写的——应宫崎县佐土原町田中谦三氏之请,接受委托,预定近日发送。

不过我还是没搞懂这个“西乡纸币”究竟是什么。从名称来看,应该和西乡隆盛有关,但除此之外谁都没有更进一步的概念了。有人猜测这可能是当地崇拜西乡的某种信仰符录,但也有人持反对意见,认为对方既然主动要求展出,应该具有历史价值。最后,某人派工友去调查部借了百科事典回来,那本富山房版事典的记载如下:

西乡纸币——西南战争时,萨军发行的纸币。明治十年(一八七七),西乡隆盛举兵,聚众四万。(中略)同年四月,兵败熊本转战日向,导致与鹿儿岛断绝联络,遂于六月发行法定货币,也就是所谓的西乡纸币。将两张寒冷纱黏合,中间插上纸片使其坚固,分为十圆、五圆、一圆、五十钱、二十钱和十钱共六种,据说发行总额不下八十万。面额较大的钞票一开始就乏人问津,小钞还能靠着西乡的威望勉强维持。但在萨军败于延冈退至鹿儿岛后,信用一败涂地,使得当地持有此钞者蒙受莫大损失,乱后虽曾向政府申请补偿,但政府宣称此乃贼军发行的纸币,因此不予理会。(津田)

这下子疑问解决了,原来这是萨军的军票。想必,这位展出者的父祖辈也因拥有这种法定货币而“蒙受莫大损失”吧。现在,他的儿子或孙子想把留在家里的旧钞拿出来重见天日。之前以为是某种符录的人不禁笑了出来。

西乡纸币的事情就此被抛到脑后,大家纷纷为了准备开幕而疲于奔命。夏日尽,秋风起,报社已打出了广告,没有多少时间了。我天天忙着和铁路及运输公司打交道,还得打点会场的陈列设计,社会版上也开始连载关于展出品的解说词。

一天,某企划组的组员笑着说:“来了来了,西乡纸币来了。”

说完丢下包裹就走,看来是宫崎分社的包裹寄达了。我那时正好闲着,于是立刻拆开。里面有个小小的桐木盒子,所谓的西乡纸币就装在里面。和百科事典里说的一模一样,长约四寸,宽约两寸,中间夹着一层薄厚如仙花纸的纸片,外面用粗糙的寒冷纱贴合。颜色有黄蓝两种,用途自然也不同,但全都像昨天刚印刷出来般崭新。我想,对方一定保管得很细心。正面以凤凰和桐花图案为底,金额和“管内通宝”字样下有“军务所”的印记。再翻到背面,印着“赝造此钞者必按军律处刑,明治十年(一八七七)六月发行,通用三年为限,凭此钞供诸上纳之用不为苦也”。

除了这盒西乡纸币,另外还有一本用桐油纸包裹的厚重册子,这大概就是目录上的《备忘录》吧。约为菊版大小,由三百张左右的和纸对折装订而成,上面写满蝇头小楷,密密麻麻。纸张已褪为茶色。

我打开随包裹附上的分社长E君写给我的信。

(略)谨从田中氏收藏的西乡纸币中选出二十张寄上。另有《备忘录》一份,乃田中祖父的友人所写,此人据说和西乡纸币的制造也有关系。小弟没看过内容,不过据田中氏所言,似有部分颇为有趣,建议不妨将内容摘要作为正刊载的解说报道的一部分。不知尊意如何?

我再次拿起那厚厚的本子,翻开首页,上面没有题赠签名,只写着:

日向佐土原士族樋村雄吾谨志

明治十二(一八七九)年十二月

我随手带回家翻阅,不料竟然一口气熬夜看完。事后我没有转交给社会组,也没有遵照E君的希望写成报道,因为我实在不忍心把这份《备忘录》做成宣传用的材料。

我在最近难得一见的亢奋情绪下,立刻提笔给田中写信。我想他大概也希望这份资料能被写成新闻,我写此信一方面是为了回绝,同时也想请求他让我把这份《备忘录》先留在手边,以便另找机会发表。田中很快就复信,他竟接受了我任性的要求,并授意我全权处理。

“九州两千年文化史展”期间,这份《备忘录》和西乡纸币一并陈列,钞票令人啧啧称奇,但《备忘录》似乎无人特别注意。

展览顺利结束后,我先把《备忘录》全部抄了一遍,然后才把展示品还给田中氏,是时候发表士族樋村雄吾手记了。不过,如果直接印成铅字出版,文章会显得太古板。就算别有明治情调,但这年头读者还是会看不习惯。

再加上——正如前面提过的——全文过于庞大,因此有必要大刀阔斧地删减。最后,我只好自己全部改写了一遍,倒成了我的《樋村雄吾传》了。我并未参考其他相关文献,单纯照《备忘录》如实撰写。

《备忘录》的主角当然是樋村雄吾自己,文中用“余”这个第一人称,这样对我来说有些不便,所以我决定一律改写成“樋村雄吾”这个第三人称。

开场白扯远了,樋村雄吾生于日向国佐土原。佐土原离宫崎市很近,旧领为岛津氏支藩。其父名曰喜右卫门,是俸禄三百石的藩士,而母亲是从该藩内藤氏嫁来的阿常,但不幸在雄吾十一岁时死去。雄吾没有兄弟,在缺乏母爱与手足亲情的环境下长大。喜右卫门直到雄吾十六岁才续弦,因此有五年的时间,樋村雄吾是由父亲喜右卫门一手抚养的,一切教育也均来自父亲。

樋村雄吾十二岁时正逢明治维新,进入明治四年之后突然废藩置县,其父也因此失去世禄。废藩置县主要是西乡隆盛推动的,据说是为了激怒喜右卫门的本藩家主岛津久光。总之,这下子家里顿失收入,喜右卫门只好在城南外二里买了块土地,当起了农民。他雇来数人耕作,自己从不下田。

这一年,在别人的撮合下,父亲喜右卫门娶了继室,也就是雄吾的第二个母亲。这个继母还带着一个孩子,是个年纪比雄吾小五岁的女孩,因此算他的妹妹。喜右卫门会续弦,也许是因为不习惯新世代,决定就此务农安宁度日。

即使是年少的雄吾,也能从这个继母随和的态度看出她并非士族出身。岛津领内历代都是一个士族、平民阶级分明的地方,甚至直到近年仍留有这样的风俗,更何况在当时,两族几乎不可能平等通婚。而现在喜右卫门竟然娶了一个出身平民,还带个拖油瓶的女人,可见他不是想遁世,就是很中意这个继室吧。正好这年八月颁布了士族与平民可以通婚的许可令,素来讨厌新政府的喜石卫门率先身体力行,倒也是一种讽刺。

从此,家中似乎充满了温柔气息。继母虽然配合父亲的年龄刻意装扮老气,却还是掩不住三十五岁的俏丽容貌。此外,刚成为雄吾妹妹的季乃也生就一张人见人爱的可爱脸蛋。

一直在男人堆里长大的雄吾,很高兴这对母女软化了家中的气氛。可是,他觉得在两人面前袒露这种感情有点不好意思,因此总是忍不住摆出扭捏的态度。季乃口口声声喊他“雄吾哥哥”,并对他敬爱有加,却只能从他那里得到冷漠的回应。不过,这是否为真心的冷淡倒颇值得怀疑,若将日后情形放在一起考量,能引发不少想象。

有关这段时间的生活,《备忘录》里并没有特别记录。岁月如水,匆匆流逝。

季乃的美貌与日俱增,逐渐传遍整个佐土原。雄吾二十一岁、季乃满十六岁的那年正月,时值明治十年(一八七七)。

雄吾一开年就跑去鹿儿岛的亲戚家拜年,不过这恐怕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上应是去侦察早已动荡不安的鹿儿岛情势。

到了当地,才发现情势远比听说的紧迫,已经在公然备战了。雄吾仓皇返回佐土原,但鉴于父亲喜右卫门卧病在床,雄吾没有详加报告,只禀明近日要与著西乡先生上京,恳求父亲允许。喜右卫门抬脸看了半晌天花板,也没问理由便点头同意了,他似乎已了然于心。

雄吾把母亲喊到别室,季乃不巧在两三天前去母亲的亲戚家做客了,因此无法当面道别。原文中虽没有任何说明,不过想必他为此内心深感遗憾吧。

雄吾持传家之宝的名刀赶往鹿儿岛,他在这里特别提到“在东上军被编入第三大队,队长是永山弥一郎”。

二月十五日,西乡隆盛以诘问政府为由,率领精兵从鹿儿岛出发,之后的发展正如一般历史书籍记载,因此在此不再赞述。

《备忘录》的作者也翔实记录了包围鹿儿岛城后植木方面的战役,但与本文无关,因此省略。只记述一下作者本人英勇战斗的情形。

三月十九日,厉害非凡的萨军在田原坂的险坡遭到突击被官军攻下,从此大势已去。之后退往人吉并投奔日向路,主力在宫崎一带集结时,已经和鹿儿岛断绝联络。

陆军就是在那时候发行纸币的。印钞所设于宫崎郡的广濑,由桐野利秋担任造币局总裁。在池上四郎的监督下,此项工程日夜不休地加紧赶工,实际工作由佐土原藩士森半梦(通称喜助)负责执行。据说,总共动用了三十名工人。由于后勤总部已经囊空如洗,所以才着急进行这项造币工程。

樋村雄吾也被派到这个新设造币局,至于担任何种工作,他在自述的《备忘录》中并未写明。但是不难想象,森应是基于同为佐土原藩士的立场才会提拔同藩雄吾的。想必雄吾是森的助手吧。

这种纸钞的样子,前面已做过说明,因此不再重述。总之,萨军企图用这个向邻近的商人与农家换得必需物资。面额十钱和二十钱的纸钞还好,但五圆、十圆这种大额钞票打从发行那一天起就无人信任,大家都不肯收。可是,萨军真正想用的正是这种大钞,因此半带胁迫地硬将这些大钞塞给商人们,以换取粮食与弹药。最后,士兵们甚至组队前往富裕商家,用十圆大钞买一点小东西,借此换得太政官发行的钞票。

明治十年十月的《东京曙报》上倒是有一篇报道,足以说明这种纸币的性质。那是针对当时贼军的报道,因此行文略带恶意且夸张。文中说明了萨军纸币的轶事。

桐野利秋在日向宫崎豪掷贼徒滥制的金钞四百圆,替染齿的城之崎艺妓偿还欠下某人的债务。债主收下前述纸钞后(略),皱眉不愿收受此钞,艺妓遂恐吓他说:“如果让同野先生知道了,他可是会请你吃菜刀的呀。”债主明知此钞无用,但为了保命不得不同意以此钞抵债(略)。

这种纸币究竟印了多少?目前仍难以确认,但应有二十几万圆吧。由于缺乏文献记录,所以无从得知。不过《备忘录》上大约是这个数字,况且明治十年八月二十四日的《大阪日报》也刊登了“贼军制造假钞纸币多达二十四万余圆,其中,有十四万流通市面,剩下十万无法使用,只能成堆放着”。所以,这个数字应该八九不离十吧。文中所谓的“剩下十万无法使用”可能是因为印刷厂所在的宫崎已岌岌可危,不得不撤退之故。七月十日,日向、小林均落入敌手,接着二十日都城沦陷,宫崎直接受到威胁,因此萨军将大本营迁至延冈,造币厂也随之关闭。

可是,官军的追击迅如雷霆,很快便在二十八日抵达大淀川南岸,翌日渡河进入宫崎,占领了旧县厅。萨军一边战斗一边陆续退至佐土原、高锅、美美津,最后将大本营设在延冈北郊的长井村,这是八月十四日的事。官军也和自各道集结的诸军会合,悉数进入延冈。

十五日在长尾山一带的战斗,号称熊本最大的激战。官军为了攻破长井村,企图夺下毗邻的熊田,因此挥兵进军稻叶崎,但遭到萨军的猛烈抵抗,一时情势告急。据说当天西乡亲自领军指挥,桐野、别府、村田、池上、贵岛等附属大本营的诸将也都站上了第一线,使得萨军士气大振。

樋村雄吾当时正在西乡所在的和田岭附近战斗,但一颗子弹贯穿他的右肩,被送到长井的医院。医院是借用三户民宅设立的,自昨天战斗打响以来已挤满了伤兵。

官军等到后续部队抵达便展开总攻击,占领了长尾山附近,十六

日更将萨军完全包围在长井村。萨军经过多次军事会议之后,决定杀出重围,先穿过背面山岭前往三田,再转赴丰后或萨摩。这就是著名的可爱岳突围。军队决议将伤兵留下,西乡隆盛遂把医院院长中山盛高唤去,命其在医院屋顶高升红十字旗。据说,这是因为万国公法禁止攻击医院,官军应该也会遵守,樋村雄吾忘记肩伤志愿突围,加入到西乡等人的行列。

傍晚时分,西乡在作为大本营的儿玉家庭院前,把陆军上将的制服和重要文件一一烧毁。一切准备就绪后,于夜里十二点悄悄朝可爱岳出发。由边见与河野打前锋,在桐野和池上的护卫下,西乡坐轿上山。据说山路之险和西乡的重量令轿夫叫苦连天。樋村雄吾加入贵岛清等人的后卫行列,离开鹿儿岛时的四万大军,如今总数不过五六百人。

在黑暗中攀登可爱岳极为危险,到处都有断崖张着大口,只要走错一步就会坠落深谷。就连官军都认定萨军不可能来这种地方,由此可见,地势有多么险峻。开路先锋在当地人的带领下,沿途将白纸绑在树枝和竹子上,当作给后续部队的路标。

众人不发一语,默默在黑暗中抓着树根、踩着岩角往上爬。下方远处官军阵营的篝火如点点繁星,相互辉映,那是从未见过的美景。

雄吾渐渐喘不过气,肩伤传来的剧痛压迫着他,大概是登山的剧烈运动使伤口裂开了。他的双脚逐渐不听使唤,脚步慢了下来,终于脱离了队伍。

不知过了多久,雄吾忽然发现周遭杳无一人,等他察觉不对劲时,部队似乎已朝另一个方向前进了。他怎么找都找不到绑在树上的白纸,即便竖起耳朵也听不见同胞的动静,又不能违反规定大声喊叫。

他东钻西跑,可是,在斑叶竹和近似自然林的密林中根本没有一条像样的路,四处瞎跑只让他更心慌。雄吾就这样在山中徘徊了好几个小时。

视线不清,脚下无路,肩伤又疼得难以忍受。此时他已放弃追上同胞的念头,索性往旁边的竹林里一躺,就这么昏了过去。

天亮之后,他发现自己竟在不知不觉中来到了偏离可爱岳的北侧山岭,真是太幸运了,若非如此,估计早就被追击的官军逮到了。对雄吾来说更幸运的是,一名炭夫发现了他,而且这名炭夫在村中望族伊东甚平家工作。

伊东家不仅没把雄吾送交官军,反而非常照顾他。伊东家是以前所谓的乡士之家,祖先曾出仕岛津。萨摩藩普遍有一种称为“麓”的外卫制度,这种在其他藩领见不到的特殊制度约始于文龟、天文年间。“麓”就是乡士的居住地,指的是相对于鹿儿岛主城的外城。这个制度曾经遍及九州全城,却因丰臣秀吉势力削弱而退居萨隅二州和日向地区的岛津。据说制定这一制度的初衷是因为不知如何安置大批武士,只好将之分配各地。伊东家也是“麓”的旁系由此看来,庇护雄吾之举可说是保护祖先、代代传承的血统使然。

有这种家世背景,加上周边没有医生,伊东家自然有家传的治疗外伤和各种疾病的秘方。因此,雄吾在秘方的治疗和一家人的悉心照料下,伤势日渐好转,到了那年年底已完全康复。他会在《备忘录》中再三称赞家主甚平,也可说是理所当然。

他本想于年底离开伊东家,但甚平担心他的身子,于是又多挽留了他两个月。直到明治十一年(一八七八)二月底,雄吾才离开恩人家回到佐土原。他这趟出行竟去了一年又两个月。

没想到故乡正有悲惨的意外等着他。那就是他的父亲喜右卫门已于去年六月过世,家屋也被战火烧毁。由于太过惊愕,他甚至好一阵子说不出话来。喜右卫门病死时,雄吾正埋头制造纸币。

继母和秀乃也不知怎么样了,只听说房屋烧毁后,她们搬到别处避难去了,之后就下落不明。

雄吾去找过自己的儿时玩伴田中总兵卫(就是为这次“文化史展”提供西乡纸币和这本《备忘录》的谦三的祖父),但还是一无所获。雄吾猜想,如果问季乃的娘家亲戚,或许能打听到消息。可他既不知道亲戚的住址,也没问对方的姓名。至此,他不得不在毫无线索的情况下死了这条心。

如今,雄吾已无意久留此地,遂把剩下的田地全数变卖,抛下早已桃樱盛开、姹紫嫣红的南国春天,悄然离去。

他启程去了东京。

雄吾来到东京之后,起初意兴阑珊,每天懒散度日。

明治十一年的东京,照理说应该最能刺激这个二十二岁的年轻人。西南战争以来,政府的通货膨胀策略使得物价暴涨,但百业蓬勃,人人热衷投机。虽然内情不同,但与昭和二十二年(一九四七)的情景多少有点类似。另外,自明治六年(一八七三)“征韩论”失败以来,退居土佐的板垣退助组成立志社,接着又集合所谓初出南海草芦来到大阪的同志,改称为爱国社。全国志士讴歌自由民权的也是这一年。

不过,樋村雄吾既没有昭和通货膨胀期狡黠青年的那种霸气,也没有共产党员的亢奋,所以依旧无所事事地过日子。

这样的他,居然会在某日遭遇不测奇祸,想来也只能说是命中注定吧。

一天,确切说是明治十一年七月三十日的中午时分,当时,雄吾正信步闲逛于赤坂的纪国坂下。已过了中午他还没吃中饭,再加上天气热,于是雄吾踏进路旁的一家茶社叫了点东西吃。邻座有名年轻人,大白天独自喝酒。只见他频频把脸转向马路,似乎正等待着什么。

过了一阵,对面终于响起达达的马蹄声,一辆黑漆双头马车逐渐靠近。年轻男子急忙离席,朝马车走近两三步,定睛往车里看。雄吾心生好奇,不知到底是什么事,不禁也朝马车看过去。

车上有个蓄着大胡子的肥胖老人悠然而坐——才刚闪过这个念头,下一瞬间,马车车轮已隆隆碾过地面,从眼前绝尘而去。

年轻男子目送了半晌,又回到座位,再次缓缓举杯,并开口说道:“要不要来杯消消暑?”

雄吾行个礼,喝了那一杯,顺便问起刚才马车上的高官是何人。男子回答,是西乡参议。啊,那么他就是西乡从道啰?西乡先生的亲弟弟,雄吾早已久仰大名,也不是头一次见到,因此他不禁朝马车离去的方向投去怀念的眼神。这时只听身旁的年轻人嘟囔道:“昨天也是西乡先生,今天又是西乡先生吗……”听起来他似乎另有所待,雄吾不禁问他在等谁。

年轻男子目光锐利地直视着雄吾,也许是因为喝了酒,令他双眼充血。然后,他回答道:“是的,我从两三天前就在这里等着,可是还没见到面,算那家伙走运。”但他并未回答等的究竟是谁。

两三天后,雄吾抱着或许会再次遇到那名年轻人的期待行至纪国坂下。但年轻人今天并未在上次那间茶社现身,雄吾怀着有点失望的心情在店里落座,叫了一杯冰麦茶。不久,一名男子把茶送上,雄吾正想伸手接过,突然被人反手一扭,他愕然站起时,已被人从背后抱住。在三四名壮汉的包围下,雄吾立刻倒在地上,一转眼就被人用绳子五花大绑。雄吾犹在发呆,只听其中一人哼哼冷笑道:“我们是警察,你最好安分点儿。”

他就这样被莫名其妙地带去锻冶桥门的东京警视总署,在此拘押。

负责侦讯的警官问他身份,一听他回答是佐土原士族,便说:“原来是贼党。”这下子更认定他是罪人了。

接下来的侦讯他完全无法理解。譬如,你和山本都在哪里联络、你们约好用什么方式、打算在哪里狙击伊藤内务卿,等等,问的都是他连想都想不到的问题。

高知县士族山本寅吉是从这一年六月开始跟踪伊藤(博文)参议,并企图暗杀他的。他曾放话,说他要继承之前在纪尾井坂刺杀大久保(利通)内务卿的岛田一郎遗志。他平时的言行举止本就有点奇怪。山本为了辨认伊藤的长相,先在六月下旬去伊藤府邸递名片要求面访,但被守卫警员以公务繁忙为由挡了下来。翌日他再次造访,结果还是一样,第三天去的时候正值伊藤赴议会,所以直接被撵走。这下子他放弃了面见的念头,卖掉友人的怀表,买了一把短刀,埋伏在伊藤位于灵南坂的宅邸附近。但该处戒备森严,他没机会下手,于是决定在纪国坂下的茶社埋伏,趁他从议会返家途中狙击。

马车果然来了,可是打头阵的是西乡参议,虽窥见随后的车阵中有一人可能是伊藤,但那人正摊开报纸阅读,看不见脸,他担心认错人,于是那天先回家了。翌日(三十日),山本又到那家茶社等着。等待时樋村雄吾偶然出现,跟他聊了几句。不久后马车来了,但那天只有西乡。他左等右等仍不见其他马车,只好怏然返家。当晚山本因友人告密被捕。雄吾受到怀疑,乃因他凑巧在茶社和山本说过话,被茶社老板清水某误认为是山本的同志,遂向巡警密报,所以警方才会埋伏在那里等雄吾来。

雄吾在警视总署坚称从头到尾都不知情,他也真的没别的可说。但警方却认为他态度傲慢,甚至严刑拷问,每次侦讯都把他整得死去活来。最后在他不省人事的情况下被送回拘留所,但他始终没有屈服。警方虽然在调查完山本之后也逐渐发现似乎抓错了人,但雄吾的不屈服令审问者很不高兴,本来十天就可以解决的事情硬是耗了二十天。

当时有个男人与雄吾关在同一间牢房。此人名叫卯之吉,是神田某家纸店的儿子,年纪轻轻还很贪玩,因为赌博被抓进来。他对雄吾每天的英勇表现很佩服,在牢内亲切地照顾雄吾。再加上雄吾的罪名是国事犯,更令他崇敬。雄吾觉得此人有点搞错了对象,不过卯之吉在得知雄吾是冤枉的以后,依旧不改尊敬态度,甚至还对他说:“那就更值得同情了。”

卯之吉先获得释放,临走前表示:“看到你,让我决心好好做人。等你出去以后,请务必来找我。”说完把详细地址告诉雄吾之后才离开。

雄吾好不容易获释时身体已被折磨得半似病人,于是他决定接受卯之吉的好意前去投靠。卯之吉家的店铺远比想象中更气派,雄吾甚至想不通,这位少东家到底是哪根筋出了毛病,为何会去赌那点小钱。少东家卯之吉飞奔而出,把雄吾带到里屋,老爷子比儿子更加热情地欢迎他——这是为了感谢雄吾让他的儿子不再吃喝嫖赌。老爷子卯三郎还说:“以你现在的身体状况哪儿都去不了,不如就把这里当作自己家,安心休养。”

雄吾在《备忘录》中表示,这位卯三郎是继日向的伊东甚平之后,自己的第二位大恩人。此言的确不假,他在卯三郎家一待就是一个多月,休养生息。

雄吾逐渐起意工作,一方面固然是因为身体已完全复原,成天游手好闲太无聊,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他当初变卖故乡土地换来的钱,因长期坐吃山空已所剩无几。

卯三郎父子虽好意说要替他找工作,但雄吾表示经过这段日子的考虑,已决定去当黄包车夫。他的理由是,这样只需用身体当本钱,既不用其他资金,也省去了麻烦。卯三郎拍拍雄吾的肩膀,夸他了不起,并高兴地说:“你出身士族,却甘于从一介车夫白手起家,实在令人佩服。好,我正好有个熟人,就介绍你去他那里做吧。那边靠近花柳街,叫车的人应该比较多。”

这家山辰车行的老板是个年近六十的老爹,听了雄吾的拜托后,他说:“那你就先跟在后面推车当见习,也好熟悉附近的地理环境,学习拉车的要领。”

就这样,雄吾先替同事推车,之后逐渐也开始自己拉车了。起先经常遇到醉客大骂:“怎么搞的,喂,新来的吧?我才不坐菜鸟的车!”骂完中途下车。不过雄吾总算渐渐适应下来,久而久之,也有了车夫的架势。

某次,他看到前一位客人忘在车上的报纸被下一位客人拿起来阅读,于是他灵机一动,心想,对了,如果在车上准备报纸,客人就不会无聊了。一试之下,果然反应良好。他又去找山辰的老板商量。老板说这的确是个好主意,立刻在山辰车行的每辆车上都准备了报纸,结果大获好评。之后东京所有车行也都争相效法,最后这件事还上了报纸,甚至有人说:“士族子弟果然不一样,做起生意都特别有眼光。”

樋村雄吾就这样过了一阵子车夫生活,没想到某晚搭载的客人,竟然改变了他日后的命运。

这名客人年约三十,身穿西服,一看就知道是位官员。

他上车后说要去本所清住町,从装扮看,似乎是相当有地位的高官。矗立在路旁的煤气灯灯光映照出发型整齐,透露出威严的侧脸。

雄吾跑过夜色渐深的街头,在迂回长墙围绕的住宅区一角把客人放下。寂静黝黑的屋顶下灯光乍现,想必是听见了车声吧。当时的黄包车使用的轱辘还不是橡皮胎而是铁圈,只要一转动就会发出金属声。

两名高举西洋灯取代手烛的妇人,从吱呀开启的大门里出现。

“您回来了。”

传来女人的招呼声。

“嗯,把车钱给人家。”

主人说着,傲慢地走进屋。

其中一位妇人拿着西洋灯追随而去,另一个没掌灯的女人说:“车夫先生,不好意思,麻烦借个光。”

雄吾从拉杆抽出灯笼,照亮对方的手边。

“辛苦了,多少钱?”

女人说着探手入怀。

灯光下浮现出妇人脑后的圆髻,雄吾看到一张轮廓分明的白脸,霎时,全身被难以言喻的惊愕冻住,就算见到鬼也不会这么惊讶,他甚至疑心这是不是错觉。

是季乃。

收钱时也恍恍惚惚的,收完拉着车拔腿就跑,灯笼的光影虽然使得对方看不清他的脸,但他那剧烈的心跳却久久无法平息。

季乃在东京,而且已嫁为人妻。这个震撼太大,令雄吾接下来好几天都心神不定。何以来到东京?何以嫁做人妻?疑问源源不尽,虽然渴望知道她现在的情况,却还是无法下定决心相见。

不过,雄吾很想在明亮的阳光下再看一次那幢房子。于是他鼓起勇气,某日回程路上拉车绕到清住町。

“把车钱给人家!”当时男人说完便消失在门后。此时那扇门就在眼前,关着,放眼环视四周,这片住宅区即便在明亮的白天也静悄悄的不见人影。

雄吾凑近门牌细看。写有“塚村”二字的厚重木纹门牌旁,贴着时下流行的名卡。

大政官权少书记士族塚村圭太郎

他看到这里就走了,虽然不清楚这个官名具体是什么身份,但已能想象对方地位颇高,至少官运亨通。雄吾明知这对季乃来说算是一种幸福,却还是挥不去那啃食内心的刻骨寂寞。从前在故乡时对季乃那么冷淡,现在居然会有这种情绪,实在不可思议,连他自己都不知如何是好。后来他开始频频在塚村家附近打转。

“塚村”家的门牌却一直冷冷地将他视为不相干的陌生人,拒他于千里之外,雄吾也根本提不起勇气敲门。大门一直紧锁,屋内悄然无声,那模样更给人一种冷峻森严之感。雄吾那冀望从垣间窥得季乃身影的渺茫心愿,每次都被这片寂静打消。

一日,他拉车经过门前,小门突然意外开启,塚村家的女仆出声叫住他。

“哎呀,你的车来得正好,车夫先生,麻烦你了,我家夫人要坐车,请你等一下。”

出乎意料的这番话差点儿令雄吾放声大叫。他狼狈不堪,心如小鹿乱撞,情急之下连忙把斗笠拉低,低头默默等待。不久,眼前如有花朵绽放般倏然一亮,是一身少奶奶装扮的季乃走出来了,雄吾小心地用斗笠遮着脸,替坐上车的季乃盖上毯子遮住膝头,他的指尖不禁微微颤抖。

“麻烦到回向院前。”

雄吾拉车起跑时,这个声音从他背后传来,差点儿令他奔跑的双脚失去平衡。

在回向院前停下车放下横杆时,宣告相扑比赛开始的大鼓声恰好响起。放在黄包车踏板上的雪白脚尖,又翩然落到地上。

“辛苦你了。”

说着,季乃和雄吾不禁扬起的视线对了个正着。光天化日之下,想躲也没法躲。

“啊,哥哥!”

季乃口中迸出低微却尖锐的叫喊声,脸上写满惊愕之情。雄吾也满腹话语,不知从何说起,喉咙似乎被卡住了。

突然,季乃又跳上刚走下的黄包车,说道:“快,哥哥,我们找个地方走走吧。快点儿!”

雄吾慌乱之下不禁问道:“相……相扑呢?”

“相扑算什么,那已经不重要了。”

这就是季乃的回答。

《备忘录》的原文把那段情景描写得活灵活现——如在梦中,连自己身在何处都不能确定,回过神时已走进一座小庙。在这人迹罕至处,两人无言相对。

两人说了些什么,文中虽无详细记载,但可以想象话语之间一定充满亲人久别重逢的思念之情。长大的他们已没有昔日的尴尬,只有满心的怀念。

雄吾最想问的是季乃后来的处境。据她所述,父亲五月开始连日高烧,陷入昏迷,喃喃呓语着“西乡先生从东京来信了,我儿应该很快就会回来”,不久后就断了气。战灭摧毁家屋后,母女俩前去投靠亲戚。短短两个月后,母亲就因心力交瘁、积劳成疾病死了。剩下季乃继续寄居亲戚家,不久后,亲戚家家主意外在东京谋得官职,举家迁往东京,她也只好跟去,亲戚家家主是在大藏省当官,一次偶然的机会,季乃遇见了家主的上司塚村圭太郎,塚村对她一见钟情。季乃遂在塚村的求婚下嫁给了对方,这完全是为了报答亲戚对她的照顾之恩——她用这句话结束了冗长的叙述。

季乃对雄吾的车夫模样甚感不解,因此雄吾开始了叙述,季乃倾听着,不时露出感动的表情。

“哥哥实在太可怜了,我去拜托塚村想个办法吧。”她说。

“不,那样不好,我现在这样很满足。”

他当下拒绝了,让季乃的丈夫照顾,会令他觉得不洁。

季乃说这次到回向院前看相扑,也是为了塚村公事上的交际活动,并表示还是赶去那边比较好,只好与雄吾匆匆分手。

季乃眼角泛着泪光说:“哥哥,下次我们再好好见个面。”

雄吾强行压抑着心中的兴奋,只是神色暧昧地不置可否。

“我会跟你联络的,请你一定要见我。把地址告诉我。”

听到季乃这么说,雄吾只好把山辰车行的地址告诉了她。

我会跟你联络的——季乃的这句话啃食着雄吾的心。四五天后,一名年轻女子走进车行,看到雄吾就说要到附近。他以为是客人,立刻准备就绪让女人上车,按照吩咐走。

“啊,前面那边右转。”他照着转弯,眼前出现一个看似小料理屋的小店。

女客下了车,才刚见她走进屋子,紧接着季乃便带着羞涩的笑容出现了。看到雄吾吓了一跳,季乃忙说:“对不起,这样把你叫来,因为我实在不方便出面。”然后又说,“你来休息一下吧!”说着走进店内。刚才坐雄吾车子的女佣已预先订好了位子、备妥食物。

那次他们聊的都是上次来不及说完的话题,季乃激动地说,看到哥哥是她最幸福的时刻。她说这话的表情和语气,都令雄吾心乱如麻。

四五天后,跑腿的女佣又来了。雄吾一出去就看到季乃站在街角,看到雄吾的车子就说:“不好意思,我要坐车。”说着就上了车。

看起来就像一般车夫在载客拉车,自然无人起疑。

“要去哪里?”他问道。

“哪儿都不去也没关系,就在附近转转也好。”

这个要求令雄吾苦笑,他只好漫无目的地缓缓兜圈子,就这样边聊边走了一个小时。

“你不待在家里没关系吗?”他这样问道。

“没关系,塚村在官厅。”她在车上如此回答。

“那可不行。没事也不该出来乱跑,这样我会很困扰。”

“为什么?你是我的继兄,用不着顾忌塚村。”

“我还没向塚村先生打过招呼,算不上兄长,你最好还是不要常常出来,如果有事,我会去找你。”

“骗人。我知道哥哥绝对不会来找我。你别再说了,请让我继续见你。就看在家里只剩下我们兄妹俩的分上。”

对雄吾来说,这是份他不知该如何应对的感情……

《备忘录》记述到此突然话题一转。

事情是从雄吾被开纸店的卯三郎喊去开始的。他一去就被带到里屋,屋里已坐了一位客人,介绍之后得知,原来这位客人是纸灯批发店的老板,自称幡生粂太郎,是个年约五十、身材瘦削、体貌端正的男人。卯三郎的态度明显比对方矮了一截,把雄吾找来似乎是粂太郎的要求。

粂太郎和雄吾打过“初次见面”的招呼后,就殷勤地闲聊起来,聊着聊着就不着痕迹地转入了正题。他是这么说的:前几天,他有一位友人从九州归来,带了西乡纸币给他做纪念品。他以前只从报纸和传闻中听说过这种东西,这是第一次亲眼目睹。拿到的钞票是五圆和十圆的。据友人说,在日向那边,有一阵子传说政府会收购这种钞票,因此人们特意珍藏。实际上也的确向政府申请过,但因是贼军发行的纸币,政府并未同意。村民得知此钞一文不值后遂视为垃圾,如今已成了小孩的玩具。

“这个,就是那种纸币。”

粂太郎说着,从怀里掏出一个布巾包裹,摊开来给大家看。

那正是雄吾难以忘怀的萨军纸币,虽只有区区两三张,也足以令他涌起带有浓厚战争气息的回忆。

不过,雄吾还是默默等待粂太郎说完,没想到他竟冒出惊人之语。

“我啊,忽然起意,想再次说服政府回收这种钞票,听起来很像痴人说梦吧。不过现在听来虽像白日梦,却不见得真的是一场梦,我有把握可以成功,但此事非得靠您帮忙不可。”

雄吾一听,吓了一跳。

“不是啦,您应该认识塚村夫人吧?老实说,上次我看到两位边说话边从路上走过。我对夫人的长相倒是很熟悉,但不认识您。正巧当时卯三郎先生跟我在一起,他说您是他的朋友。”他笑着说,“所以我才会拜托卯三郎先生安排跟您见这一面。”

雄吾只好说:“她是我妹妹。”

粂太郎一听狠狠拍膝。

“啊,我都不知道那竟是令妹,这样就更省事了。请您一定要去拜托塚村先生,您或许知道,塚村先生在大藏省可是头号能人。听说大隈先生(大藏大臣)和松方先生(大藏省首席副长)都对他信任有加。请您拜托塚村先生收购这种西乡纸币,并请塚村先生出面说动大隈。前年,他们以那是贼军的纸币为由不肯收购。这本来就是胡闹。损失惨重的都是不知情的无辜老百姓,况且当初他们也是被萨军逼迫以钞易物的,因此法律没道理不补偿他们的损失,政府也不是不明白。可那时毕竟战争刚结束,萨军还是眼中钉,正如俗话说的,恨起和尚连袈裟都嫌,所以不肯收购西乡纸币也情有可原。还有一种可能原因,就是庞大的战争支出使得国库没有多余的预算吧。不过最近新成立了十五家贵族银行,可以从那里借钱。而且还增印了纸币,所以我想应该能填补西乡纸币这区区十万至十五万的损失。只要加把劲儿,一定能说服他们。”

他说得头头是道。

粂太郎走后,卯三郎说:“我知道你很困扰,不过还是请你设法帮帮忙。”

卯三郎一副好像欠对方人情的语气,仔细想想,说不定是生意上被对方压得抬不起头吧。雄吾内心虽感沉重,但表面上不得不爽快地一口允诺。粂太郎的目的,自然是想垄断等同废纸的西乡纸币,再趁政府补偿回收之际狠狠地大捞一笔。

这招似乎是效法当时势如中天的岩崎弥太郎的做法。彼时,正是岩崎利用一手包办西南战役政府运输工作大发利市,一跃成立雄霸天下的三菱商会之际。三菱的财力基础就来自于垄断藩钞。明治四年(一八七一)废藩置县时,政府一一收购各藩自行发行的藩钞,但收购时间和价格都严格保密,否则等同废纸的藩钞一定会价格暴涨,一发不可收拾。岩崎从后藤象二郎那里听说了这件事,立刻大肆囤积藩钞以垄断市场,再以适当的价格卖给政府,奠定了创业初始的资金。这个故事极为有名,所以粂太郎才会起意垄断西乡纸币吧。此外,据说当时岩崎还坐在只有大臣、参议员才坐得起的黑漆双头马车上,大手笔济助贫民,更买下前岛密占地四万余坪的宅邸,搜罗奇石巨岩放在院中,“享受举世无双的乐趣”(摘自《曙报》)。那吸引世人瞩目的感觉,想必也对粂太郎造成了很大的刺激。

雄吾和塚村就这样见面了。先是通过季乃传话,塚村不知道他就是那晚替自己拉车的男人,对于初次见面的大舅子表现出充分的敬意。上次见过的那张威严面孔此时笑眯眯的,极为殷勤,并表示:“我们应该早点见面的,我常听季乃提起您,得知我们有这么一位哥哥以后还真是吓了一跳。”

雄吾说:“怪我,我不好意思。老实说我没什么出息,本打算等时机适当再过来拜访的。”

“那怎么行,自家兄妹有什么好客气的。”

雄吾这才一笑置之。总之,塚村态度亲切得令雄吾有些惶恐。

雄吾终于表明来意,但一提起经别人托付的话,这位殷勤的妹婿突然摆出中坚官吏的态度,露出困惑的阴沉表情。他表示很清楚雄吾的意思,但这件事恐怕不好办。

“不过,我还是会想办法试试看的。”

他补上这一句话,但似乎只是为了给初次见面的大舅子一个礼貌的回应。

塚村圭太郎等雄吾一走立刻摆出臭脸,那和他还没见到雄吾前,只听季乃提起时表示很乐意见一面的愉快表情简直判若两人。

季乃说:

“哥哥好像有事拜托,还请你务必帮忙。”

但他什么都没说,只是一如往常,在桌上摊开从办公室带回来的文件看得入神。此人只要一办起公事总是脸色难看。季乃正想离开,却被正瞪着文件的丈夫叫住。

“你哥哥和跟你差几岁?”他问道。

“差五岁。”

季乃回答后,他依旧沉默,好像在逐行阅读文件的内容。过了一会儿才说:“你哥在东京的事你为何不早说?”

“我本来也不知道,是前几天在路上巧遇——”

“这些你已经说过了。”

“是。”

“我是在问你,那时你为何没有马上告诉我。”

“我想他毕竟是当车夫的,所以一时不便启齿。对不起。”

丈夫只是一径臭着脸闷不吭声,只有指尖翻动白色文件。过了半晌,从他嘴里冒出来的话令季乃不由得为之脸红。

“虽是初次见面,不过他倒是个肤色白晳的美男子。你没问他有没有女人吗?”

季乃低声回答:“没有。”

“你们以前在故乡感情好吗?不,我是说你们之间,你们是没有血缘关系的继兄妹吧?”他说。看到季乃迟疑着不知如何回答,他又说道:“算了,没事了。既然是你的继兄,那也就等于是我的继兄,还是好好相处吧。”他笑也不笑地说道。

翌日,塚村看起来还是有点不满,这对于素来稳重、被世人视为大器、作风从容不迫的他来说,真是十分罕见。

那晚塚村又提起雄吾,令季乃莫名地心惊。

“你继兄在哪家车行?”他问道,不过这次声音倒很愉悦。听到季乃的回答后,他说:“嗯,这样啊。他总不能永远当车夫吧。如果有好工作我想替他安排一下。”

他以此令妻子安心。

可是翌晨,塚村一到办公室,就瞒着部下偷偷把一个平时寄信的伶俐小厮唤来,派给对方一个秘密任务——他命小厮去一个名叫山辰的地方。

“你偷偷替我确定一下有没有女人去找那个男人。不,不用打听女人的身份,只要查出两人有没有见面就好。”

小厮直至官厅下班时才返回,塚村听完他的报告以后虽然神色如常,但一回到位子上,就像要解决什么工作上的麻烦似的陷入沉思。不过,塚村回家后告诉妻子的话却是:“你去把继兄请来。上次他托的那件事好像有眉目了。”

雄吾奉召再次造访塚村家,受到了和上次一样的热情款待,塚村笑得很柔和,还以妹夫自居,对雄吾颇为亲切。

“特地把你找来真不好意思,关于上次你提的那个事,倒也不是完全没希望。老实说我试探过某位高层,结果似乎有点苗头。正如哥哥所言,西乡纸币给当地人造成很大的困扰,因此我也觉得政府有必要补偿民众。如果有希望说动上面,我倒很想豁出去赌赌看。当然,这件事不便告诉外人,如果让别人知道了,我的立场会很尴尬。这一点还请哥哥放在心里就好。”

他的语气听起来热心又充满诚意。本来已断定没希望的事居然能扭转到这个局面,想必是靠塚村的过人手腕吧。这番话听来实在不像敷衍之词。

雄吾郑重致谢,再三拜托后才离开,之后立刻向卯三郎和粂太郎报告塚村所言。粂太郎大喜过望的模样甚至让不相干的人感到可笑,他那张尖削的老脸堆满笑容,猛拍雄吾肩膀。

“干得好!塚村先生说的高层,一定是松方先生或大隈先生。如果能说动松方先生那个层级的人,就肯定没问题了,保证会成功。哎,这件事可千万不能说出去。”

塚村每天都很忙,把在办公室做不完的公事带回家、深夜仍在洋灯下查阅资料对他来说已是家常便饭。他在同僚之间是公认的能干,前辈把他视为人才,对他抱有好感,因此自然官运亨通。他通常在傍晚某个固定的时刻返家,即便不时去哪里出席宴会,也不会像别人那样不知检点地眠花宿柳。谣传某些政商界人士已经开始注意塚村,把他视为明日之星刻意接近。

季乃最近隐约有些不好的预感。不安——这是以前从没有过的现象。仔细想来,是从雄吾来访之后才开始的。

她怀疑自己背着丈夫去见雄吾的事被看穿了。之前一直开不了口说要去找继兄,其实是因为没来得及,后来也就这么错失了说明的机会。不过主要还是隐隐有些担心丈夫会对雄吾暗怀反感,不过现在看来应该不可能。丈夫每次见雄吾总是开朗又亲切,对于继兄托付的事看起来也很热心地张罗。表面上确实如此,但季乃依旧心有不安。

季乃怀着这种模糊不清的不安继续去找雄吾,她深信与雄吾见面只是基于兄妹之情,却没发现就是这种感情令丈夫失去了往日的平静。

雄吾总是毫无心机地拉车出来见她。他表情坦然,满脸笑容地放下横杆,仿佛在说“你来啦”,季乃也会不客气地上车。这已成为惯例。

一辆垂下帘子的黄包车这时从旁疾驶而过,车子过后,白色尘埃如扬起的轻烟漫天飞舞。季乃霎时脸色大变。透过车帘缝隙惊鸿一瞥到的那张脸分明是塚村。不,只是她觉得是塚村,难道是因为一直想着塚村,所以才产生了这样的错觉?说不定是另一个人。她逐渐失去自信,大概是因为内心希望这只是错觉吧。季乃不安又彷徨。

雄吾什么都不知情,她不能向雄吾确认。

他们走到看得见河的地方,聊了一会儿。虽只是闲话家常,但和继兄说话总令季乃心中萌生一种近似骨肉至亲的温暖情意。从冷冰冰的亲戚家,嫁到一个毫无感情的陌生人家,那种寂寞令她渴求这种宛如春风的感觉。

当晚塚村喝得酩酊大醉,季乃战战兢兢地出门迎接,却见他心情极佳,她不禁觉得白天在那辆垂帘黄包车上瞥见的果然是别人。

然而,季乃才离开一下子,塚村就立刻小声问女仆,白天夫人是几点回来的。在听过女仆的回答后,他露出威吓的表情说:“不准告诉夫人我问过你这件事。”

塚村在那之后对季乃说:“我有话要跟你继兄说,你去把他请来。”

雄吾来了,塚村还像以往一样开朗。

“关于之前说的那件事。”他开始发话,“看起来大有希望,不过我有一个条件。政府在明治四年统一货币时,已经尝过被岩崎垄断藩钞的苦头了。这次回购西乡纸币一事如果又走漏风声,不知人们又会怎么抢购,导致价格暴涨。这种钞票本来是给宫崎县一带的人带来不少困扰,所以政府希望尽量在当地收购。也就是说,要抢在东京商人趁机炒作之前。因此,关于收购日期与价格,当然都是机密中的机密。”

这话听起来极有道理,不过这样子粂太郎不就无处插手了吗?塚村仿佛看出了雄吾的脸色,压低嗓门说:“不,如果想走后门也不是完全没有路子。等政府即将拍板定案时,我会通知你的。到时候再让你那个朋友去宫崎收购西乡纸币不就得了吗。当然,在正式回收之前,必须让他留在当地。如果把钞票带回东京,基于我前述的理由,可能会有点麻烦。而且,让那个人独自垄断也不好吧。”

塚村说着,又考虑了一阵。

“有了。我看你最好也一起去,如果当地有你觉得适合的人,也可以请他们一起买,这一点还请你们好好商量,再私下进行。老实说,我不太想和你那个朋友直接交涉,不过光靠你传话,对方也许不会相信,我看还是在外面跟那个人见一面吧。不,用不着打任何招呼,只要打个照面,对方应该就能意会了。正好,后天晚上为了谈生意,我要招待一对外国大使夫妻去新富座看戏,到时候,哥哥也跟那个人一起来,我会设法让那个人安心相信的。”

他如此表示。

这一天的新富座很适合外国使臣看热闹,除了平民戏码,还上演了《操三番叟》与《劝进帐》。前者有宗十郎(饰演翁),左团次(饰演千岁)、菊五郎(饰演三番叟);后者有团十郎(饰演弁庆),左团次(饰演富坚)、菊五郎(饰演义经)。此外,还有仲藏、团右卫门等名角,可说众星云集。观众席方面也不比舞台逊色,戏院方面大手笔地在正面包厢设置了豪华座椅,以外国使臣夫妻为中心,官方由大隈大藏大臣领军,再加上河野利镰、前岛密、松方正义、中上川彦次郎等人;民间人士则有岩崎弥太郎、涩泽荣一,益田孝、大仓喜八郎等人。按照礼节,席间由各自的夫人负责接待,可见一定是与这对外国使臣进行什么经济上的交涉。

雄吾和粂太郎坐在与主宾席相隔遥远的包厢,不动声色地观察着这群人。只见穿礼服的塚村在宛如百花盛开般华丽的贵宾席上四处穿梭,一会儿找涩泽说话,一会儿又与松方咬耳朵,充分展现出干练官僚的手腕。

舞台上集合众多当代名伶,盛况空前。粂太郎却看得心不在焉,一颗心全系在那群人身上,对他来说,这笔攸关生死的大买卖能否成功,全都在此一举了。

《劝进帐》开演时,仆役来到雄吾身边,把他们请到了走廊上。

雄吾和粂太郎等了一会儿,塚村果然飒爽出现。不只塚村,季乃也跟在后头。

今晚的季乃身穿裙摆上绽放着大朵牡丹的华丽纹服,塚村家的家纹“抱茗荷”看起来小巧雪白,格外抢眼。浓妆和整个儿挽起的发型相互映衬,雍容华贵的夫人风范连雄吾都有点儿看傻了眼。

感觉塚村的态度远比在家中见面时威严,他说:“啊,上次真不好意思,改天有空还请再来寒舍一坐。”

他看到躲在雄吾身后的粂太郎鞠了一个一百八十度的躬,只说了声“啊,你好”就转身离开了。

这次会面的时间极短,却反而给对方留下光明正大的强烈印象。

“真是了不起啊。”

粂太郎被塚村的气势压倒,深表惶恐。

戏院散场后,粂太郎邀雄吾去柳桥的茶屋,还叫了两三名艺妓。

“走,接下来,陪我找个地方去坐坐。让你出了这么多力真是不好意思,不过之后的一切还是要靠你帮忙。这是我的命运交叉点。话说回来,真没想到事情竟会进展得这么顺利,简直像在做梦一样。我们先提早庆祝一下吧。”

粂太郎说着扯高嗓门,带头举杯。

雄吾一看到艺妓的脸,不由得想起刚才在新富座看到的季乃。季乃那宛如牡丹般高贵娇艳的风姿,令雄吾不知不觉产生愤懑与绝望之情。他埋头猛灌了一杯又一杯。

“咦,没想到你的酒量这么好,年轻人果然不一样。来,今晚你可别想走哦。哈哈哈。”

粂太郎的心情好得不得了。大醉的雄吾被抬进别室,就这么满脑子想着季乃艳丽的身影,将一名艺妓拥入怀中。

塚村很快就通知他事情已经没问题了,即将拍板定案。

粂太郎接获雄吾的这个报告后,立刻开始进行筹备已久的计划。他把房屋、土地和商品全变卖了,因为手边的现金必须越多越好。

卯三郎虽提出忠告,劝他“至少留着房子”,但他豪爽地一笑置之。

“放心,我很快就会赚回十幢这样的房子。”

这样还不够,他还向亲戚借了钱,当然没说明原委。他最怕的就是有竞争者出现,因此必须极力笼络塚村。

粂太郎对雄吾说:“请你把这个送给塚村先生。”

说着便交给他一包钱,里面包着一百圆。相当于现在的多少钱呢?根据券商局在明治十一年六月底公布的物价指数报告显示,在东京一石米约六圆,小麦两圆;在大阪一石米约五圆六十钱。即便在那个六钱就能买到一升米的时代,对贫民来说依然太贵,当时各地不断发生米价纷争,因此一百圆的价值可想而知。

令粂太郎惊讶的是,塚村竟把这笔钱原封不动地退还给雄吾。他说万一被人误会收贿就麻烦了,此外,他还再次叮咛:“在宫崎那边千万别给我做出露骨的行动。”

“真是令人佩服啊,塚村先生果然是个人才。看这样子,他将来一定能当上大臣参议。”

粂太郎不胜感佩地表示。

眼看即将与粂太郎南下日向,雄吾找了一个晚上去塚村家辞行。

“是吗?终于要启程了啊,真是太好了,那么,我也没什么好馈赠的,总之先祝你一路顺风。”

塚村命人备酒。

“还有就是关于政府收购的价格,大约会是票面的七八成吧,绝不可能比这个更低。你们就根据这个价钱去买吧。”

塚村解释这是破例优惠的交换价格,雄吾也没想到能以这么好的条件收购。粂太郎还以为顶多半价收购。

“真是好消息,这段日子太麻烦你了……”

听到雄吾这样真心道谢,塚村笑了。

“自家人还客气什么。总之,事情能顺利谈成就好,老实说,我本来也担心会是一场空,唉,这都是运气好,是你们运气好

,看来你今后也要时来运转了嘛。哈哈哈。”

他看起来是打从心底感到愉快。

雄吾说要告辞时,“喂,你替我送送哥哥。”塚村对季乃说道。

“是。”

季乃跟在雄吾后面。看到他们已走出昏暗的门前马路,塚村也急忙起身穿好木屐。

雄吾与粂太郎先搭火车到横滨,再从横滨搭乘送邮件的汽轮从神户上岸,然后换搭其他交通船,沿着濑户内海一路西行。

对粂太郎来说,这似乎是一趟前所未有的愉快旅行,他们走的本来也是风光明媚、小岛众多、风平浪静的内海。这里是明石浦、那个是阿伏兔岬、那座岛应该是宫岛……粂太郎将从别人那里听到行经景点一一告诉雄吾,并愉快地眯起眼。对他来说,此时眼前所见没有一样不满意,一想到这趟旅行的结果,他就满心欢喜得浑身发痒,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雄吾时常想起季乃,尤其是最后去塚村家辞行的那一晚,在黑暗的邻家围墙边,他忍不住拥抱了季乃苗条的身体,那触感至今仍记忆犹新,甜甜的气息也让他难以忘怀。他甚至可以感受到在她扎紧的腰带上方,那颗心正如小鹿乱撞。她呼吸急促,连夜气都冷却不了她的脸颊,触感滚烫如火,浑圆的肩膀犹自颤抖。

(我对不起塚村先生。)

当时为何会有那种冲动呢?自己的轻率令他如粉身碎骨般痛苦又懊悔。不过幸好未犯下肉体上的大错。

(还是把她当成妹妹疼爱吧。)

他暗自起誓,并下定这个决心。

船停靠过许多港口后,终于在臼杵港登陆。从这里再换乘马车多次,费了十多天,才结束这趟起自东京的旅程。

抵达宫崎时,已是明治十二年(一八七九)的深秋——《备忘录》上这么写着。

只要到宫崎了,必然满地都是西乡纸币。这两个人的单纯想法最终证明是大错特错。

雄吾和粂太郎商量后,决定尽量先从看似老店的商家问起。没想到对方回答得含糊其辞,并一脸狐疑地瞪着他们打量,也不说到底有没有。

再去另一户旧日望族打听,得到的答案是“我家没有”,又问了两三家,也都是同样的结果。由于和之前听说的差太多,两人不禁如坠五里雾中。找到旅馆落脚后,靠旅馆的人帮忙,总算买到了三张。但在这种情况下想大量收购,根本不知从哪里下手才好。

“干脆贴个告示或招牌,说我们要买西乡纸币算了。”

雄吾如此提议。

“这个嘛,我看还是再观望一下吧。能不公开最好不要公开。”

粂太郎非常谨慎。

雄吾来之前就想住到延冈的伊东甚平家,他认为甚平是他的救命恩人,也只有甚平才有资格以塚村所谓的“当地人”身份获得内线消息,赚上一笔。雄吾本来打算等粂太郎买够了,剩下的交给甚平收购。可是看现在这个情况,恐怕得从一开始就请出甚平了。甚平对当地的情况了如指掌,身为乡士后代,想必也深受地方上的信赖。雄吾认为粂太郎和甚平应该合资买进,他一提出这个意见,粂太郎就说:“有这样的人在最好,我毫无异议,一切听你安排。”

于是两人立刻前往延冈。

一到伊东家,看到远来的稀客甚平大表欢迎。雄吾把粂太郎介绍给他,但等到三更半夜,家人都睡着了,这才谈起此行的目的。

甚平只是嗯嗯有声地听着,直到雄吾说买不到西乡纸币时,他才笑着说出意外的消息。

原来,这种旧钞近日可能被政府收购的小道消息早已在这一带传开,一般人虽然不知内情,但藏有大量旧钞的人自然不可能就此脱手。

雄吾和粂太郎不禁面面相觑。本以为这件事只有自己知道,没想到这么快就传到此地了,消息到底是从哪儿走漏的呢?虽然可以说声“果然不该大意”简单了事,但想来想去总觉得有点儿纳闷。

甚平考虑之后说:“不过,这件事还是有希望的。因为政府收购的消息目前还只是传言,村民们不像你们这样拥有确切的情报。况且之前也有一次谣传要收购,结果却不了了之。其实大家对这次的传言也半信半疑,所以现在应该还能便宜买进。”

粂太郎一听这话,便说:“那您愿意跟小弟合买吗?”

甚平说:“这是一辈子一次的赚钱良机,我怎么可能错过。”

说完张嘴大笑。

事后回想起来,政府要收购西乡纸币的传言想必就是塚村事先散播的吧。也许他早就在公文中不着痕迹地暗示过宫崎县一带的公务员。如果做得太明显,事后恐怕会被人抓到把柄,所以他用的应该是那种会让看公文的人一相情愿产生误解的暗示。

三人商量后,估算目前坊间还剩下多少西乡纸币。就雄吾所知,实际使用的约有十四万,就算假设其中已有三万遗失,也应该还剩十万以上。

现在应该还能用五六十圆买到千圆钞票吧。照这样算来,若集合两人财力,应该可以买进不少。

三人拟妥计划,连忙赶往宫崎。甚平果然人脉广,旧商家的老板不敢怠慢他们。但一提起西乡纸币,得到的回应就是:“哎,有是有啦,不过听说最近政府要收购,所以我们自己都还想多买一点呢。”

这样就谈不下去了,弱点在于,“之前也有过一次这样的谣传,但并未实行,此时如果开出好价钱,对方应该会出让”的盘算打从一开始就被对方看穿了。经过一番麻烦的杀价攻防战,最后对方表示愿意以一百二换一千的价码成交。这个价钱是原先估算的两倍,三人为之愕然。

但又问了四五家,才发现这个价码已成市面上的“公定价格”。其实仔细想想,一百二将来可以变成七八百,还是很有赚头。只是甚平和粂太郎本以为现在西乡纸币应该一文不值,因此下不了决心以这个超乎想象的价格买下。他们最大的错误就是抱着“算了,明天再慢慢谈判吧”的打算,就此打道回旅馆。

当晚也不知从哪儿传出什么样的情报,翌日,西乡纸币的价格已攀升至两圆换十圆。甚平和粂太郎都慌了手脚,再不敢有片刻迟疑,当下奔去“抢购”,结果却四处碰壁。等到他们乖乖照对方开的价钱,以二圆五毛或三圆的兑率好不容易凑齐一万圆西乡纸币时,粂太郎带来的现金已经全部花光,甚平也一样。

不知是受到这两人不计一切的收购态度煽动,还是得到了确切的情报,之后西乡纸币的价格持续攀升,有钱人争相收购。

《备忘录》是这样记载的:

听说西乡纸币的价格突然高涨,令众人慌了手脚。有人连忙从壁橱深处或仓库角落的老鼠窝翻出成捆钞票,擦净之后供在神坛上,有人从小孩子的玩具箱里一张两张地搜寻;也有人等不及过年就先来个大扫除,掀起榻榻米,寻找掉落在地板下面的钞票;还有人去年曾送纸钞给某人当纪念品,此时立刻写信命对方送还。

在如此状态下:

急红了眼、四处收购的人恨不能多买到一张,为此不惜把所有地产、田产尽数典当换钱,那种疯狂的姿态简直非比寻常。

就这样,乡下地方掀起了一阵西乡纸币旋风。

既然引用了原文,这篇《备忘录》的最后一章索性就由雄吾自己来说吧。原文字已被我比照现代文略加订正。

余将粂太郎留在宫崎,独自于十二月下旬,这个冷风萧瑟的时节先行返回东京。刚抵东京便直奔卯三郎宅,已近半夜。卯三郎氏一见余,愕然引至内室,状极狼狈。余引以为怪。“彼日,君岂毫不知情?”卯三郎言毕,从里屋取出一张报纸示余。观其手指处之报道云:“近日日向一带盛传早年贼军发行的法定纸币将由官方进行收购,当地居民为此言所惑,纷纷投下巨款狂热搜罗等同废纸的纸币。因此本报通过宫崎县府调查真伪,经报告得知政府断无收购之举。再追查此次骚动之祸首头,判明为宫崎县士族樋村雄吾,此人曾于明治十年投效贼军。其动机是因偏袒党羽发行之金券,因此口出诳语,抑或为了诈财,目前尚无法确认。但其以谎言欺骗诸多居民实属重罪,因此警视总署已责成有关单位待其返东京便立刻逮捕。”余遭此意外打击呆然自失良久,伫立原地,讷讷难言。此事必有误会,余的确曾亲耳听塚村圭太郎氏再三保证,当下决定去找塚村氏一问究竟。卯三郎氏听余此言,期期以为不可,并表示此事必为塚村氏之计,详情可问塚村夫人。据山辰老板转告,夫人曾遣人至山辰,嘱托待君归来务必秘密知会。卯三郎氏劝余先就寝,一切待明日再说。但余终夜辗转反侧难以入眠。翌日,卯三郎氏遣使将季乃约出,季乃立刻来访,一入室便哭倒在余膝头。待其情绪稍稍平复后,才回答余的疑问日:“一切皆为塚村阴谋,是他嫉妒兄长才设计陷害,妹虽早已隐约察觉塚村的异常举止,但是怎么也想不到其心狠毒至此,所以未能及早防范,连累兄长陷入今日苦境,其不知如何谢罪,尚请兄长速速逃离。”言罢,泪如雨下久久不歇。呜呼,彼干练官僚果然看穿余之心事,诚不愧其辣腕名声。然则彼对余之憎恶,毋宁证明其对妻用情之深,此点亦值得原谅。但此人对余手段之丑陋、阴谋之卑鄙,简直令人发指。每每思及其令色背后藏着如此毒牙,巧言背后竟有如此祸心,着实痛愤难忍。是余愚昧,随其三寸不烂之舌起舞,导致粂太郎、甚平氏倾全部财产换来一堆废纸。思及二人,至此地步不仅破产,甚至无家可归令妻小流落街头。余虽未杀伯仁,但伯仁因余而死,其不知如何谢罪,更何况甚平乃余之恩人。据说,塚村在季乃面前对此事未置一词。葬送余之人生对其而言,想必比平日处理公文撕掉一张写坏的文书更微不足道。事情结束后,他也许会对妻子曰:“汝继兄怎会犯下如此傻事。”余可以想见他那种若无其事、不动如山的阴险面目。如今,余能走的路只有三条。一是照季乃建议逃之夭夭,二是向官府自首以正是非曲直。但第一个办法只能保全余身,还是会蒙上不白之冤,如此一来正中其下怀,实乃下下策。第二个办法就算余在法庭上辩称确曾听塚村保证,也无人可证明,更无文书可资证明,最后必然各说各话、僵持不下。因此余已别无选择,只剩最后一个办法。

《备忘录》到此便结束了。不,原文本来更长,可是后面明显有被人撕毁的痕迹,因此无从得知后来究竟是什么结果。文中所说的“最后一个办法”是什么,塚村与雄吾、季乃后来又怎样了,一概不得而知。

不过,我总觉得这份名为《备忘录》的手记送到友人手中,应该不是在雄吾实行“最后一个办法”之后,而是在实行前夕。唯一能推测的,就是被撕毁的原文中必然有什么不便让别人看到的内容,因此保存者才会刻意撕毁吧。动手撕毁的人当然就是收到这份手记的明治人——田中氏的祖父。想到这里,我似乎隐约能猜到被撕毁的内容了。我在图书馆待了一整天,仔细搜寻明治十二三年的旧报纸。上面提到警方没找出暗杀广泽参议的真凶,并已将嫌疑人释放,也刊载了吉原那里的杀伤事件,但我终究没找到想找的报道。

说到当时的“太政官权少书记”一职算是奏任官,矢野文雄、犬养毅、尾崎行雄、中上川彦次郎、小野梓、岛田三郎等人都身列其位。当时被公认为青年才俊的塚村圭太郎为什么没有在后世留名呢?从这一点似乎也可窥见被撕毁的那部分的秘密。

我在图书馆查报纸的时候,偶然瞄到这样一段报道。

《日向通信》(明治十二年二月“舆论新志”)

萨贼制造的纸币基于特殊因素,据说可望由政府出面收购。

我从这短短两行的报道间,仿佛能看见两人脸色大变、四处狂奔,急着收购西乡纸币的身影。

首次刊载于《周刊朝日·春季增刊号》昭和二十六年三月

松本清张作品《革命者》免费阅读。

相关阅读

丧失

夏树静子

全娱乐圈颤抖

林知落

尚公主

伊人睽睽

廊桥遗梦

罗伯特·詹姆斯·沃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