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庆喜歪着头,像是打量般,仔仔细细地看了一眼,“嗯”了一声,吩咐旁边的奴才上牌子。

等内务府的小太监将人数清点齐整,有伺候的奴婢引着秀女们走过外金水桥,然后走进雄伟庄严的神武门。

吱呀一声,厚重的大门在眼前开启——雪白大理石铺就的巨大殿前广场,东西两侧通旷阔达,放眼望去,可观高耸入云的宫阙,气势磅礴的殿堂,红墙碧瓦,画栋雕梁,一道道红漆围墙交错围绕,笔直的大理石雕栏和丹陛石阶,纵横绵延。

走过太和门,面前是一个纵深明阔的广场,巨大的广场尽头,一座无比雄浑的宫殿矗立在中轴线上,漆绘匾额上,烫金刻着三个大字:太和殿。那巍峨的殿堂坐落在三层大台上,拔地而起数丈,东西两侧如巨鸟的翅膀一样,飞扬的是笔直雕栏石柱。

李庆喜走在最前面,后面的秀女脚步匆匆地跟着,噤声,垂首,仿佛都在这气势恢弘的建筑面前,夺了心神,丝毫不敢造次。她们是没资格从太和殿前过的,行走在最下层的大理石步道,未至太和殿,便自左翼门而出,绕过奉先殿,可见毓庆宫前高高矗立的一道道朱红宫墙。

安排她们住的是钟粹宫,历届秀女居住、接受教习的地方,是东六宫之一的最北面宫殿。需往里走半炷香的时间。宫殿绮丽,面阔五间,黄琉璃瓦歇山式顶,前出廊,檐下施以单翘单昂五跴斗拱,彩绘苏式彩画。明间开门,次、梢间为槛窗,冰裂纹、步步锦门窗。

东西厢房里,屋子的门都敞开着。站在院落中央的是一个姿容端庄的宫婢,花信之年,挽着双手,脸上带着宠辱不惊的神色,“奴婢是乾西四所的掌司,封秀春。在初选和复选其间,负责教导诸位小主宫中规矩,以及照顾各位的起居。”

在场的女子无不敛身,行礼:“秀春姑姑。”

封秀春略一颔首,道:“能来到这里的,必定是才貌双全、万里挑一的佳丽。若是能够通过核选,一步荣宠,飞黄腾达,指日可待。不过在这钟粹宫里,还请各位小主谨言慎行,好好跟着奴婢一起学规矩。学得好的,奴婢自然会禀告皇后娘娘,给予嘉奖。可若是偷懒耍滑,不谙教习,奴婢将丑话说在前头,无论是再尊贵的旗籍,再高的身份,奴婢也不会留情面。”

一番话说完,在场的少女皆敛身称“是”。

封秀春点了点头,讲了几句时辰安排之后,便摆手让身后的奴婢给她们分屋子。东西跨院里早已经收拾得干净齐整,每两个人住一间。却并没有固定安排,只道是姑娘们喜欢哪里,就可去哪儿安顿。东厢自然是最好的,日照足,又通风,窗廊下栽种着各色花树,生机盎然。不像西厢那几间,避着日头,冬冷夏热,住起来不甚舒服。

众秀女们脱开队伍,找到各自相熟的,拿着包袱去选屋子。

“明明是我先挑的,凭什么要让出来给她?”

这时,一道女音将众人的目光吸引去,却是一个容貌清秀的少女,红着眼眶站在东厢一间屋苑的门口。她的面前,同时站着三四个趾高气扬的少女,挽着双臂,一脸不屑地盯着她。为首的,却是个年约十四的女孩儿,眉目清丽,唇角微翘着,像是看好戏的神情。

“凭什么?就凭人家是满洲上三旗的贵族,也是你一个镶蓝旗的能比的么?”

说罢,三人狠狠一推那少女,撩开帘子,将门口让出来。满身贵气的女孩儿就施施然跨进门槛,看也不看摔倒在地的人一眼。

“那位小姐闺名袭香,是内大臣札兰泰之女。”玉漱凑到莲心耳侧,轻声道。她常年跟在纽祜禄·嘉嘉身边,自然对城里京官的千金都有耳闻。札兰泰随侍御前,是京城里炙手可热的人,而膝下只有一女,自是如珠如宝,娇惯非常。听说这次进宫选秀,光是珠宝首饰就备了一大车,无法随身带着,就打点了宫里的宦官,先放在钟粹宫的屋苑里。那被挤兑的姑娘该是京外人,不明所以就选了人家专属的屋子。

莲心听言摇摇头,瞧见其中有一位少女上去搀扶她,却是被她狠狠地甩开。抹着眼泪,跑进了西厢的一间屋子。

简单的一场风波,却是再无人管闲事。

余下的有些谦让,有些跋扈,单看京城中的小姐,几乎都住进了东厢这边,少有几个封疆大吏的女儿,也住在东厢,其余的,则是认命地搬进西厢。莲心和玉漱住一间,也在西厢。

屋里归置得很干净,窗幔和围帘都是新换的,轻纱箩帐,琉晶垂帘,玻璃罩的裙板将屋苑分割成为两间,间隔着两道垂花门,莲心住里,玉漱住外,两人将各自的东西安置好,便相携在一处聊些闲话。

明日一早即是宫中教习,有曲乐、舞蹈、诗书、绘画……诸般技艺,皆用来往上抬人,而针黹女红、礼仪规矩是必备之艺,是用来往下淘汰人的。秀女们无不精心准备,不敢有一点马虎。

“姑娘怎么也来选秀了呢?”

莲心正拿着水壶倒茶,闻言并没回头,只是轻暖地笑道:“我也是在旗的秀女,到了年龄,自然是要来备选的啊。”

玉漱观察着莲心的表情,却是一笑,“我看着可不像……呀,我知道了!”说到这儿,她像是突然想起了什么,见屋外没人瞅过来,压低声音道,“我知道了,是王爷安排姑娘进宫选秀的,对吧……”

莲心手上的动作一停,有些诧异地道:“为什么会这么说呢?”

“王府里要选福晋,也是经过户部的选秀啊!”玉漱拄着胳膊,笑意吟吟地道,“听说这次的选核,就是由勤太妃亲自主持的。届时就算是姑娘选不上,也能被太妃娘娘挑出来,指给十七王爷呢!”

莲心微笑着摇头,并不说话。

“姑娘可是有指望的,我却不知道能够怎么样……”玉漱伏在桌案上,捏着一个杯盏,望着窗外的几棵榕树静静地发呆。过了片刻后,轻轻地问道:“如果是能被选上,姑娘想进后宫,荣升为妃嫔么?”

莲心端着茶盏的手一滞,忽然就想起了进宫前,在街巷里那算卦老者的话。须臾,却是失笑地摇头,怎么还念着那些怪力乱神的胡言。

正待开口,又听玉漱喃喃自语般,轻声道:“一入宫门深似海。若是旗内的包衣便罢了,进宫来做个宫女,好歹有个盼头,到了二十五岁便能出宫,与家人团聚。可我们却是秀女,假如真被选中,恐怕这一辈子都没办法出去了……”

莲心将沏好的茶倒进杯里,香茗悠悠,升腾起袅袅的烟气,“净说些傻话。你千辛万苦地恢复旗籍,进宫待选,不就是为了中选后,光宗耀祖么?还是,你在宫外有未了的心愿……”

玉漱接过她递来的茶盏,抿唇笑着摇头,笑得有些苦涩。

七月二十,宫里的嬷嬷们开始对初进宫门的秀女们进行筛选。

能进宫的诸位佳丽,都是经由各地府衙道道选拔,具保,合名,才送进京城的。然而住进了钟粹宫,也不代表都能受到封赏。初选就是一大关,体貌特征都属上乘的女孩子们,要在嬷嬷的面前宽衣解带,然后观形态,嗅体味,触肌理,切脉象……偏高不行,稍矮不行,肉多一分不行,瘦削亦不行。然后有医女逐一验明正身。这样留下来名牌的,几乎都是身无瑕疵,有幸等待几日后的复选。而少部分被撂牌子的,则是由内务府的太监择日送出宫。

莲心和玉漱都被留下名牌,而当日跟徐佳·袭香争屋子的那个女孩儿,却是被撂了牌子。

七月二十五日始,开始正式的教习,除了日常宫中规矩外,还要有多种技艺。宫中的授课不比在果亲王府里时,教导师傅虽严苛,却仍是客客气气,偶有犯错,不会十分苛责。在宫里边,负责教导的都是有品阶的女官,都是宫里的老人儿,多少女子是自她们的手上飞黄腾达,又有多少人是被她们直接筛掉,无缘问鼎中宫。

半敞的花庭里,花香悠然。

秀女们一字排开,都穿着轻便的襦裙,单布裤子,小绣鞋。封秀春站在一侧,目光从每个人的身上扫过去,片刻,才淡淡地开口道:“舞蹈除了能取悦君王,博君王一笑外,还能强身健体,延年益寿。经常练舞的人,不但能够体态均匀,就算将来诞育龙嗣,也有莫大的好处。今儿个,教习师傅就从最简单的走步舞开始教起。”

教习师傅是宫廷里的乐师,在坊间亦是很负盛名,单是莲步轻移的几个示范动作,就已是妩媚撩人。然而在场的姑娘好些都出自贵族之门,什么没见过。刚看罢几眼,其中一个就打趣地道:“姑姑,这些东西,我们自幼就学过了,还有没有别的啊?”她的话音刚落,就惹得身边的同伴们捂唇轻笑。

封秀春连眼皮都没抬一下,“都学过了?”

在场的秀女很多都点头,齐齐娇声道:“都学过了!”

“那好,你出列!”

封秀春忽然伸出手,指着其中一个身姿窈窕的姑娘。

玉漱抬头时,发现封秀春手指的方向,竟然是自己!不禁怔了一下。

“学过舞么?”

玉漱讷讷地点头,“学……学过。但都是些粗浅的技艺,恐怕不能……”

“学过便好。你出来给我跳一段看看。若是真的好,今日就给诸位小主放个假。若是不好,都要跟着教习师傅认真学习,不能再说别的。”

玉漱本想拒绝,但听到封秀春的话,再开口已是来不及,没等说话,就被众人连推带拉地推了出来。七嘴八舌地跟她嘱咐着,要好好跳才行。

莲心看到这架势,不由苦笑地摇头。这样的情况,跳得不好都不行了。

玉漱为难地站在庭子中央,捏着裙裾不知如何是好。其他秀女则是围拢着站在一侧,一副看好戏的样子。而那边,琴案旁的琴师已经撩拨开了琴弦,如水的曲乐就这样徐徐地流淌在花叶间。

绛雪轩的花园里,芳菲怡人。

玉漱咬了咬唇,听着拍子,忽然想起昔日曾在尚书府里看到过的唐宫舞。便舒展开胳膊,压着步子,顺着地面上雕刻的莲花纹饰,轻轻旋转起舞步来。前几个动作还有些生疏,但她天生一副柔软筋骨,一招一式,连贯下来虽不花哨,却别具一番柔美的风韵。

风拂过,苑中的花叶簌簌飘落。飞旋在落花中的少女,笑脸轻匀,眉目如画,眼角的泪痣宛若一抹流动的光华,盈盈颤动。

在场的秀女原本想看她出丑,可等看过一阵,都不觉被那舞姿吸引。封秀春望着玉漱的舞姿,余光中,忽然看见了北侧的红漆廊坊里,一抹明丽宫装的身影,像是伫立了很久的样子。

“拜见云嫔,娘娘万福金安。”

新晋的妃嫔,原就是体面人家出身的女子。进宫短短一载,便坐到嫔女的位置,自是处处高人一等。踩着花盆底的旗鞋自游廊里走过来,美丽的鹅蛋脸,弯弯眉黛,下颌精致小巧,一双杏眸宛若秋水含波,端的是未语先有情。

“本宫来这园子里赏花,还在奇怪呢,宫里边怎会有戏子跑这儿来练身段?原来是新一届的秀女。”

“云嫔娘娘吉祥——”

她刚步至花庭,琴音滞,舞步停,一庭子的少女赶忙呼啦啦地敛身行礼。而玉漱此刻还站在花庭中央,身后跪着一堆人,只露出她一个,怔了怔,才有些尴尬地敛身,“云嫔娘娘金安。”

武瑛云穿的是一袭百蝶穿花荷叶边镶滚旗装,梳旗髻,青素缎面的旗头上插着一朵赵粉,镶三颗碎玉,左肩一侧还垂着长长的珠玉缨穗。随步履翩跹,零零碎碎地轻响。她来到玉漱身侧,也没让她平身,只淡淡地睨着目光,嗓音宛若沁了花香的山泉,“多大了?”

“回禀娘娘,刚满十四岁。”

只是虚长几岁,武瑛云就觉得自己似乎已经老了,看了片刻,唇边蓦地挑起一抹弧度,笑靥如花地道:“你的舞跳得倒是不错,再为本宫跳一段如何?”

玉漱跪在地上,手心里早已潮热一片。这时,封秀春走上前一步挡在她前面,敛身道:“娘娘,她们都是初学,难登大雅之堂……”

“你倒是对她们照拂得紧,”武瑛云转过身,冷哼了一嗓子,不咸不淡地道,“可既是初学,也敢带到这里来招摇,看来一些最基本的动作,是已经驾轻就熟的吧?否则舞也不出彩,动作也不规范,本宫撞见便罢了,倘若是被皇上瞧见,污了眼,封掌司可是吃罪不起的呢!”

封秀春额上沁出汗珠,敛得更低,“娘娘教训得是。”

武瑛云的目光从封秀春的头顶扫过去,“这样吧,让本宫来试试她的基本功。”

玉漱一怔,没来得及说话。那厢,武瑛云身侧的丫鬟却是一声严厉的呵斥,“能得娘娘亲自教导,还不赶紧谢恩?”

玉漱吓得一哆嗦,忙缩着肩下拜。

武瑛云满意地点点头,轻柔着嗓音道:“来,先给本宫下个腰瞧瞧。”

巳时过后,阳光开始热烈起来,直直地晒下来,将回廊上的红漆晒得滚烫。武瑛云说罢,径直坐到一侧的石凳上,有奴婢打着雪绒团扇,给她纳凉。

对面的玉漱不敢抗命,有些赧然地将两手向后弯,后颈微仰,一个利落的动作就将整个身子往后弯下。

“嗯,姿势不错。”

武瑛云脸上的笑靥如水,闲闲看着,一边慢条斯理地道:“练舞最重要的便是基本功,要一直保持着,练足时辰才能下来,否则可是白耽误工夫。”

“奴……奴婢遵旨。”

双手触着地面,冰凉的感觉,脸上却是火辣辣的。玉漱死死地咬着唇,艰难地吐出那几个字。她用颤抖的胳膊支撑着身体,然而等半炷香的时间过去,眼前已然模糊一片,身上感觉就像是有千百只蚂蚁在爬,又疼又痒。

绛雪轩里很静,秀女们低着头站在后面,连大气都不敢喘。大约待够一炷香的时辰,武瑛云像是等得烦了,一摆手道:“得了,本宫也不陪着你们在这儿练习了。封掌司可要好生看着,不够一个时辰,不能下来。”

封秀春掩在袖中的手攥得紧紧的,领着身后的秀女敛身道:“恭送云嫔娘娘。”

等武瑛云一行人走远了,封秀春赶紧示意伺候的奴婢将玉漱放下来。

莲心跑过去,扶着摇摇欲坠的玉漱,想要帮她站起来。然而玉漱胳膊已经麻木僵直得没有任何感觉,刚卸去了力道,玉漱整个人就像一个破碎的木偶,狠狠摔在地上。

“你怎么样?”

玉漱摇摇头,已经没有说话的力气。

“何必跳得那么好呢?现在可倒好,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可有你受的了!”其中一个秀女凉凉地讽刺。

她是徐佳·袭香身边的人,说话时,自然得到在场很多女子的应和。莲心没工夫理她们,跟另一个秀女抱着已经中暑的玉漱,赶紧往屋苑里走。

原本午后还有其他的几项内容,但封秀春格外开恩,免了玉漱的教习,并且让莲心留在屋里照顾她。原本也不是娇滴滴的闺阁千金,只是长时间血脉不通,累得狠了,然而睡了一觉,醒来后便无大碍。莲心嘱咐小厨房做了点清淡的粥,玉漱倒觉得不够,又吃了几张饼子,才倒在床榻上,抱着被褥发呆。

而后等到晚膳时分,秀女们结束了一日的训导,筋疲力尽地回到屋苑。有好些相熟的少女过来看她们。而出乎预料的是,在众人告辞之后,纽祜禄·嘉嘉也来看她。

莲心和玉漱正在说话,这时,清傲的少女踏进门槛,轻咳了一嗓,神色颇有些不自然。玉漱抬头看见是她,就要挣扎着起身,却被她轻轻按了下去。

“你身子不好,还是躺着吧。”

莲心站在一侧,嘉嘉抬眸,两人一颔首,算是见礼。莲心拿起铜盆,出去换些清水。

玉漱半坐在床榻上,握着纽祜禄·嘉嘉的手,喃喃地道:“嘉嘉小姐,奴婢有今日,全都仰仗着小姐的恩情,奴婢怎敢放肆。”

纽祜禄·嘉嘉唇边漾起一抹苦涩,有些哂然地道:“进了宫,我们都是待选的秀女,哪还有什么小姐、奴婢之分?你今日得罪了云嫔娘娘,以后要多多小心才是。”

玉漱动容地点头。就在这时,又有几个秀女走了进来,也没敲门,中间围绕着的一个俏丽少女,正是徐佳·袭香。

“呦,嘉嘉也在呢,可真是好心啊。谁不知道她以前是在你身边伺候的,怎么现在落了难,倒是生出同病相怜的姐妹情谊来了?”

徐佳·袭香歪着头看她,两人都是上三旗的贵族,也都是京城中芳名远播的闺阁千金,互相之间总有几分一较高低的意思。

纽祜禄·嘉嘉此时冷下脸,却没搭理她。

徐佳·袭香的眉黛一蹙,有些下不来台,她身边的人忙道:“袭香小姐这可错了。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落难的凤凰不如鸡!人家啊,说不定现在连个奴婢都不如了,怎么不会拉拢几个出身不好的,给自己提身价呢!”

说完,几个人都捂唇哂笑。

嘉嘉的脸色变得很难看,低低地跟玉漱道:“我先走了……”

说完,就即刻起身,离开屋苑。莲心在这时端着铜盆走进来,纽祜禄·嘉嘉跟她错身而过,侧眸的瞬间,莲心看到她的眼眶似乎有些红了。

“平素都是一副趾高气扬的模样,现在才想起来装好心,留着给自己用吧。”

“就是。论身份,她怎么比得上袭香小姐呢……哎呀!”

那个秀女还没说完,就一个跳脚,尖叫了起来。不知怎的,忽然一大盆水就朝自己的脚泼过来,来不及躲闪,裙裾湿了大片,连绣鞋都湿透了,凉飕飕的。

几个人抬眼看过去,就见莲心拿着铜盆,站在门廊上,“抱歉啊,不小心没拿住!”

“你——”

那秀女刚想发难,就被徐佳·袭香一把拦住,“得了,裙子都湿了,也不知道是什么水,还不赶紧回去换了,留在这儿丢人现眼!”

几个人恨恨地瞪了莲心一眼,那被水泼了的少女,委实也有些狼狈,却仍旧扬起下颌,趾高气扬地跟着离开。莲心失笑地摇了摇头,拿着铜盆出去重新打一盆热水回来。

徐佳·袭香盯着莲心的背影看了半晌,露出一抹若有所思的神色。

等屋苑里只剩下莲心和玉漱,莲心将铜盆搁在架子上,取了一块毛巾,浸在热水里面。

“姑娘可真有办法!”

莲心将浸润好的毛巾搭在玉漱的额头,温温烫烫,很舒服的感觉。擦拭了一下手,点着她的额头一笑,“你怎么还叫我姑娘,这么生疏,叫我莲心吧!”

“我只是有些不习惯……”玉漱捏着被角。

莲心温和地看着她,“瞧你,素日里飞扬跋扈的性子都哪儿去了,你对付元寿总管时,可不是这个样子的!对了,她们怎么敢这么对她的?”

纽祜禄·嘉嘉是京官之女,其父纽祜禄·阿灵阿是当朝的领侍卫内大臣,又兼任理藩院尚书,曾在先帝时袭一等公,授散秩大臣,擢镶黄旗满洲都统。是两朝的股肱之臣。这样的出身让纽祜禄·嘉嘉备受瞩目,进宫那日就曾见很多人对她甚至恭敬忌惮,怎么才隔几日,就变得这么放肆和挤对了。

“阿灵阿大人被打入天牢了……”玉漱眼睛有些黯淡,静静地道,“听说,好像是因为结党的事情。朝廷里面的人好些因此受到牵连。但首当其冲的却是尚书大人。我阿玛昨日托人给我送东西,那人只简单说了一些,其他的也不甚清楚。”

难怪今天瞧她闷闷不乐,像是有心事似的。

莲心将枕头抬起来,让她在背后靠着。玉漱叹了口气,又道:“我在尚书府里做侍婢的时候,见多了诸多朝臣要拜见尚书大人,却被拒之门外的。有些人想要送礼,却被府上的家丁乱棍打了出去。尚书大人为官清廉,是个难得的好官,可这一次,想来是不会有太多人为之说情。”

莲心想起之前选核官员时,送到尚书府上的珍珠。看来真真是自己的鲁莽,险些害了阿玛。然而紧接着,她不觉又想起一个人。若说旁人置之不理,他定是不会的……阿灵阿是他的老师,平素情谊匪浅,而且他又深受皇上倚重,倘若为之求情,应该不会有事的吧。

“都会好起来的。”莲心宽慰地抚了抚她的肩,“正如你所说,阿灵阿大人是个难得的好官,好官是不会平白被冤枉的。”

玉漱使劲点了点头,也跟着微笑起来。

隔日清早,晨曦的第一缕阳光射到眼睛,就有奴婢进来禀报,教习的时辰到了。

莲心撑着身子坐起来,看见玉漱坐在桌案前捏着一枚枣糕吃得正香。侧身时,瞧见她醒了,笑道:“太阳都晒屁股了,你怎么才起来。赶紧去洗漱,这枣糕是刚蒸出来的,香着呢!”

有侍婢过来伺候她穿衣,莲心就着铜盆里的水,洗了把脸,这时候就听见苑子里响起一阵女子的喧嚣。

“大清早的,也不让人消停。”

玉漱放下手里的枣糕,擦了擦手指,起身朝着门外望去,却见那苑子里的石桌上,摆满了各色各样的绸缎和首饰。因离得不远,能看出都是好东西,在阳光的折射下,闪烁着的光泽,让人目不暇接。秀女们则都三三两两地围拢着站在石桌旁,唯一坐在石凳上的,是一个面容陌生的宫装女子,正微笑地望着面前挑选东西的少女们。

“各位妹妹刚进宫,需要一段适应的时日。本宫也是过来人,知道思乡之苦。今儿个特地带了些礼物来探望大家,希望以后日子久了,诸位妹妹各自得了封赏和品阶,都能成为一家人。”

一番话,说得在场的少女们耳热,纷纷敛身,齐声道:“谢婉嫔娘娘——”

李倾婉笑着摆手,“冰雁,替我将这些东西分给大家。”

身侧一个模样甚是娟秀的婢子领命,却不动手,朝着钟粹宫里伺候的奴婢们示意,即刻有宫人上前将各色绸缎和首饰分成几份,送到各个屋里。

“不知道,哪位是玉漱妹妹?”

李倾婉抬起头,温和的目光从每个人的脸上扫过,却见众人面面相觑,有的人则是露出一副妒忌的神色。这时,身后响起一个怯怯的声音:“奴婢就是。”

玉漱不知道怎么就说到了自己头上。再细想想,她并不认识这位宫中正得宠的新贵。走到石桌前,便敛身朝着她行礼。

李倾婉打量的目光从玉漱的眉眼间扫过去,笑靥愈加变得明灿,“一直听说,本届的秀女中有个特别出类拔萃的姑娘,不但舞跳得好,容貌长得也端庄,今日一见,果然非同一般。姐姐也没什么好送给你的,这件舞衣是本宫刚进宫的时候皇上送给本宫的,本宫一直舍不得穿,现在看来,注定是要留给妹妹的。你瞧瞧喜不喜欢?”

李倾婉朝着身后示意,冰雁将早已准备的托盘拿出。上面蒙着一层素呢子软布,软布下,整整齐齐叠着一件舞衣。由香芸纱和雪冰丝织成,轻薄得仿佛天边悠云,繁复而华丽,巧夺天工的纹饰,一看就是宫廷织造的手艺。

秀女们纷纷围上去,啧啧称赞,又是羡慕,又是嫉妒。

袭香站在人堆里,此刻咬紧了嘴唇,目光从李倾婉又转到玉漱的身上,最后则是一动不动地盯着那件香芸纱的舞衣,眼神变幻莫测。

玉漱受宠若惊,忙跪下来,“谢娘娘赏赐。奴婢何德何能……”

李倾婉起身,伸手亲自将她搀扶起来,“都是自家姐妹,何必这般客气。好了,时辰不早,本宫该回去了,不然小公主找不到额娘,又该哭鼻子了。”

她的话,引得在场女子一阵轻笑。

冰雁恭恭敬敬地执起李倾婉的手,一行人便离开了二进院。老嬷嬷领着秀女们在后面敛身恭送,封秀春则是亲自将人送出钟粹宫。

身后,秀女们目送着她的身影,无不一阵感慨。都道这婉嫔娘娘为人亲切和善,不像云嫔那样咄咄逼人,这般举止,才是后宫妃嫔应有的风范。倘若将来真能飞上枝头,定要做个像婉嫔这样的,既得宠,又在后宫中树立口碑,女仪女德兼备。

玉漱捧着那盛着舞衣的托盘,却是久久回不过神来。

这时,其中一个有相熟的秀女看着她道:“玉漱,你真是好运气。这件礼物价值连城,可比我们的好很多呢!”

她的话引来很多艳羡的目光。玉漱搔了搔发髻,不好意思地道:“我也闹不明白呢。怎的婉嫔娘娘会对我这么赏识……这件舞衣又轻又薄,我长这么大都还没见过这么好的东西!”

“有这么夸张吗?拿来也让我瞧瞧。”这时,徐佳·袭香陡然出声,刚说完,伸手就来拿玉漱手里的托盘。玉漱下意识地躲开了,不想让她碰。

袭香脸色一变,有些愠意,硬是上来抢。玉漱见状,也发了脾气,手里攥着薄纱舞衣的另一端,死活不让。两人一左一右,横眉冷对,都让对方先放手。

就在这时,嘶啦的一声,那香芸纱禁不住两人的力道,竟然从中间抽线,原本织得细密的料子上一段丝线变绦了。

“呀,破了。不值钱了!”

袭香一见这情况,忽然幸灾乐祸地笑了起来。松开手指,那薄纱舞衣就像一块破布,轻飘飘地落在地上,沾了泥,瞬间从价值连城跌至一文不值。

在场秀女见状,纷纷摇头,唏嘘不已。

玉漱目瞪口呆地站在原地,“你——”

徐佳·袭香煞有介事地朝着她惋惜地一叹,拍拍手,转身就要走开。玉漱盯着她的背影,怒火噌地一下就窜了上来,上前一把揪住了她的衣领。

“你太过分了。我一直忍着你,你却不识好歹,越发变本加厉!这回你如果不给我个说法,我跟你没完。别想走!”

徐佳·袭香反手一把甩开她,身侧的那些秀女也上来帮忙,几个人合力将玉漱狠狠地推倒在地上。

“你算什么东西?也敢跟我争抢。告诉你,那舞衣只是对你的一个警告,别妄想什么脱颖而出。下三旗出身的永远都只配做家奴,想得道飞升,做梦!”说完,大步流星地从她面前走过。

玉漱不甘心地起身,还想上前争执,却被莲心拉住。她两眼含泪地看着莲心,莲心摇头。玉漱死死咬着唇,硬是将眼泪给逼回去,却是盯着徐佳·袭香离开的方向,眼睛里头一次飞出毒恨的神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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