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泽今日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还要从慧慈法师说起。

慧慈法师原本姓薛,是谢泽的祖母孝成太后的堂妹。当年姐妹俩一起入宫,她在堂姐去世后,对其留下的子女颇多照顾。后来孝成皇帝崩逝,先帝继位,她被迫出家。今上登基以后,要接她回宫奉养,却被她拒绝,就重修寺庙,好生善待。

今日是慧慈法师俗家的生辰,皇帝让儿子代他前去探视。

多年来,慧慈法师对晚辈示好的方式从未变过,每次都要给谢泽塞各种各样的素点心。

谢泽心念微动,不自觉地便想起了他那个时常给他打包糕点的“妹妹”。

于是,从慧慈寺出来后,他并没有急着回宫,而是拐进了清水巷。

细算起来,从腊月二十八到现在,他还没见过她。

一想到即将看见她,他唇角忍不住向上扬起一个细小的弧度来。

然而到了韩家他才发现,“妹妹”并不在家。

“你说,你家小姐去应征做女傅?”

翠珠点头,正要细说,敲门声骤然响起。她面露喜色:“是小姐回来了吧?”

谢泽上前开门,门一打开,就看见了他正想见的人。

两人目光甫一接触,她的眼泪就扑簌簌往下掉,踉跄着扑进了他怀里。

温香软玉满怀,谢泽下意识回抱住她,带着自己都没察觉的紧张和温柔:“怎么了?是不是谁欺负你了?”

他不问还好,这么一问,韩濯缨更觉得委屈气闷,眼泪顿时大有决堤之势,哭得气息不匀:“哥,哥哥……”

谢泽自认识她以来,何曾见过她有这般委屈而又脆弱的时候?

心中蓦的升腾起莫名的怒意,伴随着浓浓的心疼和怜惜。他轻轻拍着她的肩头,温声安慰:“别哭,别哭,我在,有什么委屈可以跟我说,我帮你出气……”

他声音温和,动作轻柔,似乎带着某种安定人心的力量。

在他的安抚下,韩濯缨冷静下来,理智也渐渐回笼。她从他怀里退出来,点一点头,小声抽噎:“我们先回家,回家说。”

“好。”谢泽深吸一口气,按下心头的种种情绪。

他不知道出了什么事,但她满是泪痕的脸刺得他胸口微痛。

擦拭了眼泪,喝了杯茶水后,韩濯缨情绪逐渐平稳。她也为自己先前的失态而感到难为情,但这么哭了一场后,确实舒服多了。她抱着手炉,小声道:“都怪你,本来我也没有特别难过的。一看见你,反倒忍不住了……”

与其说是抱怨,倒不如说更像嗔怪。

可能是因为拿他当做可以依靠的亲人,所以才会在他面前尽情宣泄自己的委屈。如果不是回来看到了他,她大概就默默接受现实,或许还会反过来安慰翠珠。

谢泽静静地听她说完原委,长长的睫羽遮住了眼中的情绪:“所以你想做这个女傅么?”

“我想有什么用?我还能跟贵妃娘娘的侄女争吗?”韩濯缨用凉帕子轻轻按了按眼睛,不用照镜子也知道,肯定又红又肿。

她很少这么狼狈。

谢泽双目微敛,一字一字道:“如果你想要,那我就帮你拿过来。是你的就该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其实一开始从翠珠口中得知她去应征女傅时,他内心深处并不完全支持。她若进宫,教导六皇妹武艺,两人说不定哪天就碰巧在宫里遇上了。届时谎言戳破,他们势必不会再如同现在这般。

可是眼下见她委屈成这个样子,他当然也不再是先前的想法。

身份谎言一事,以后小心些就行。但是他的人,怎么能被别人欺负?原本该属于她的女傅之位,她可以不想要,但旁人绝不能夺走。

韩濯缨只当他仍是在安慰自己:“那我肯定是想啦,不然我干嘛这么辛苦的去参加文试武试啊?我很早就出门了,还排了很长的队。我听说待遇参照太子少傅,好多钱呢。”

她重重叹一口气:“可惜了。齐贵妃拿钱给我让我放弃的时候,我就不应该意气用事,一文不取。错过了一次有钱的机会。我就该把钱都拿了!”

见她说话孩子气,谢泽微微一笑:“那才有几个钱?你猜我今天给你带了什么好吃的?”

“什么啊?”韩濯缨今天消耗力气太多,确实有些饿了。听他提起吃的,注意力不自觉偏了一点。

谢泽将从慧慈寺带回来的素点心拿给她。略一思忖,他补充道:“太子赏的,我今天随太子去了慧慈寺。”

慧慈寺的素点心外观精致,色泽诱人,细嗅之下,有沁人心脾的香甜气息,在京城颇有些名气。

韩濯缨也听说过,看着面前的糕点,猛然想起太子先前赏赐梅花的事情。她抬眸看了“韩雁鸣”一眼,眼神有一丝丝奇怪。

谢泽敏感察觉,问:“怎么了?你不喜欢吃?”

“不是,我很喜欢。”韩濯缨摇头,只是她心底再次浮上了那个念头,太子果然很看重他啊。

吃过糕点,喝点温茶,肚子不饿了,韩濯缨心里也舒服了许多。

她一向坚强,不管发生什么事都能迅速逼着自己冷静下来,泰然处之。可现在她觉得能有个亲人在身边,能让她在委屈的时候,对着他哭一会儿、倾诉心中的苦闷,也未尝不是一种纾解方法。

她已不像先时那般难过,开始慢慢同他说些闲话:“哥,你是不是太子的暗卫啊?我听我大哥这么猜的。啊,我以前的大哥是临西侯府的公子,给太子做伴读,你应该认得的。”

谢泽神色不改:“嗯。不过我认得宋公子,他却不认得我。”

韩濯缨点一点头,并不觉得奇怪。暗卫嘛,名字中带个“暗”字,肯定不会和其他人有太多接触,神秘一些也是应该的。

她想了一想,问:“那你们平时怎么保护太子?是躲在树上?躲在房梁上?还是藏在床底?对武功的要求高么?”

这些问题,她好奇很久了。

谢泽微怔了一瞬,眸底滑过笑意,轻轻摇一摇头:“这不能说。”

“好吧。”韩濯缨寻思着这可能属于机密,“既然不能说,那我就不问了。”

不知不觉中,暮色四合。

韩濯缨起身点亮了灯:“你今晚留下来用饭么?”

灯光下,她的眼睛已不像初时那般红肿。

谢泽点一点头:“好。”

他原本没有在这里用膳的想法,但她今日难过,他想多陪一会儿她。

在厨房忙碌的翠珠整治出了一桌菜。她厨艺尚可,不过与宫中御厨,还远远不能相比。

用过晚膳,谢泽留下一些碎银子,说是近来发的月银,交给妹妹做家用。

“嗯。”韩濯缨心想,这得让翠珠单独保管,不然她自己出手散漫,说不定什么时候就把这钱给散了。

时候不早,看她似是已经从委屈情绪中走出来了。谢泽暗暗松一口气,又叮嘱翠珠好生照顾,这才转身出了门。

刚一走出清水巷,谢泽脸上温和的笑意就不见了。

他走近一直等候的马车,声音低沉:“走,回宫!”

马车在夜色中向皇宫驶去。

此时的长华殿与平时大不相同。

二十四盏宫灯的照耀下,长华殿亮如白昼。

皇帝按了按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神情无奈:“所以你等朕这么久,就为了说齐贵妃处事不公?”

陈宜玲重重点头:“不公,大大的不公。皇帝舅舅信任贵妃娘娘,才会把为公主选女傅一事交给她负责。贵妃娘娘这么做,就是辜负了你的信任,也辜负了公主的期待。”

“可是,朕听齐贵妃说那个韩姑娘,出身乡野,礼数不周。齐贵妃是怕六公主跟着她耳濡目染,学一些乡野之气,才会更改人选的。”

这件事皇帝已经知晓了,齐贵妃刚跟他打过招呼请罪,并说明缘由,他虽不满齐贵妃的先斩后奏,但她毕竟跟他多年,他也也没打算深究。

因为在他看来,齐贵妃的确做的不妥,但这并不是特别大的事情。只是给六公主选一个教导武功的师傅,又不是真的选太傅。六公主身体不好,找个会武功的女子教她学武强身也就行了。

陈宜玲火气蹭蹭蹭窜了上来:“她说什么,皇帝舅舅就信么?她分明就是以权谋私,存心偏袒自己侄女!说韩姑娘出身乡野,那齐家玉就很了不起吗?她爷爷以前不也是王府家奴……”

她这会儿明白了,她来迟了,皇帝舅舅先入为主,听信了齐贵妃的话。

皇帝面色微沉:“放肆!”

陈宜玲知道自己说错话了,她怏怏不乐,硬邦邦道:“舅舅,是宜玲失言,可我就是不服。”

皇帝一向疼爱这个外甥女,也不是真的生她的气。此时见她梗着脖子请罪,也有点哭笑不得:“朕以前怎么没发现,你还爱管别人的事?”

陈宜玲低声道:“什么别人的事?这分明是不平事。”

一方面,她看不惯齐贵妃的所作所为,另一方面,也是最重要的一点,韩姑娘是在她的建议下才进宫应征女傅的。

人家韩姑娘帮了她,她非但没能给人家指一条康庄大道,还让人家白辛苦一场后受了大委屈。她如果不做点什么,自己都瞧不起自己。

皇帝微微眯了眯眼,有些不耐:“这件事你就不要管了,朕意已决。”

陈宜玲正欲再说话,忽听太监来报太子殿下求见。

闻言,皇帝长眉一轩:“让他进来。”

看见陈宜玲在此,谢泽有些意外:“陈表妹也在?”

陈宜玲依然气呼呼的,但还是行礼问好:“太子表哥安好。”

明眼人都能看出她的不悦。

皇帝笑着打趣外甥女:“还委屈呢?”

陈宜玲轻哼了一声:“我不委屈,文试武试都是第一、却被迫让贤给别人的韩姑娘才委屈。”

“韩姑娘?文试武试都是第一?”谢泽眉梢轻挑,心中讶异之极。陈家表妹竟然认得她?

他本就是为此事为来,没想到竟有人先于他来找皇帝。不过这样也好。

停顿了一下,谢泽问:“是给六皇妹选女傅的事吗?”

听他提起,陈宜玲眼睛一亮,自以为来了援军,连连点头:“是啊,是啊。”

不等皇帝开口,她就干脆利落将齐贵妃为了抬举侄女逼迫韩姑娘让出女傅之位一事原原本本说了出来:“……齐贵妃本来就是处事不公,以权谋私嘛,还说人家韩姑娘出身乡野,礼数不周,恐带坏了公主。既然文试第一,那肯定是通晓诗书的。又怎会是蛮横无理之人?要我说,礼数不周无大碍,心坏了才是真的坏……”

皇帝听得直皱眉:“不过是桩小事罢了,何必给她扣这么大帽子?什么心坏了……”

如果说齐贵妃心坏了,那他岂不是不辨好坏?

正在给皇帝倒茶的谢泽忽然开口,不疾不徐:“儿臣以为,这不是小事。既然下了诏书,制定了规则,就该按照规则来。否则要规则何用?此事传开,不但对贵妃娘娘和父皇的名声有妨碍,朝廷也将失信于人民。”

皇帝接过儿子倒的茶,默默喝了。

看了一眼父亲的神色,谢泽眼帘垂下,继续说道:“父皇是有道明君,是儿臣楷模,想来不会因偏爱贵妃而徇私,让臣民寒心。”

皇帝岂会听不出儿子这句话的用意?他冷笑一声,小声嘀咕:“哼,你少拿话压朕,你很乐意看到朕失信于齐贵妃是不是?”

谢泽微微一笑:“儿臣怎敢?贵妃娘娘通情达理,想必也不愿意看到父皇为难。”

沉默了一会儿,皇帝才道:“算了算了,那就还选那个韩姑娘吧。只是选个女傅,你们一个个搞得跟封侯拜相一样,都来朕这儿罗唣。”

“真的?太好了,皇帝舅舅真英明。”陈宜玲喜动颜色。

素来听说皇帝舅舅偏爱太子,果然不假。她说了半天,嘴皮子都快磨破了,皇帝舅舅都不为所动。而太子表哥只简单说几句话,就立刻扭转了局势。

皇帝故意逗她,板着脸,慢吞吞道:“这就英明了?”

“当然啊。”陈宜玲想起一事,小声道,“那,贵妃娘娘要是不愿意怎么办?万一游说两句,舅舅又改主意了怎么办?”

皇帝一脸无奈:“你想怎么办?”

谢泽低头饮茶,掩去了唇角的笑意,状似漫不经心道:“皇上圣谕,怎么可能说改就改?”

他这么一说,陈宜玲瞬间明白过来,她击掌笑道:“对啊,圣谕。皇帝舅舅可以下旨啊。有了圣旨,再改也不可能了。”

皇帝瞥了儿子一眼,也不知他这话是有心还是无意。

不过这个事,确实是齐贵妃做的不妥,若是她早些开口,说她心里已有人选,他也不会下令选召、大张旗鼓搞这一遭。等结果出来,她再塞人,分明是授人以柄。

说来说去,都是齐贵妃的不是,那他也不必觉得这么做不给她留面子。

这么一想,皇帝心里舒坦了许多:“那就下旨。”

既然要拟旨,那就不只是让韩姓女子教导公主武艺这么简单了,少不得要赞美一通,再赏赐些珠宝布帛以示对这位女傅的尊重。

陈宜玲越发欢喜,却又有了新的担忧:“那贵妃娘娘若是记恨她,以后处处给她使绊子怎么办?那我岂不是害了她?”

皇帝深深吸了一口气:“你不要把人想的太坏了。齐贵妃的确有私心,可还真称不上恶毒。她若心狠一点,在比赛骑射时做点小动作,武试的结果可能就不一样了。这样吧,朕会提点她。”

他从小长在宫中,见识过太多狠毒手段,齐贵妃这样的,在他眼中只能用“单纯”来形容了,否则他也不会让她掌管后宫。只要敲打一番,摆明态度,她知道该怎么做。

停顿了一下,他又道:“再说了,你当朕不存在么?”

陈宜玲做个鬼脸,心满意足告辞离去。

皇帝这才看向儿子,问他今日去慧慈寺之事。父子俩又闲话一会儿,他才让儿子退下。

谢泽刚走出长华殿,就看见一个人影朝他小步跑过来。

他心中一凛,沉声喝问:“什么人?”

“太子表哥,是我。”陈宜玲的声音很轻,听着有些怯怯的。

谢泽微微眯了眯眼睛:“你在这儿做什么?”

有太监提了灯走上前,灯光下,陈宜玲脸色微红,含羞带怯。她垂首,轻声细语:“表哥,我是特意等你的。”

“等我?有事?”

“明天外面有灯会。我想请……”陈宜玲声音越来越低,几不可闻。

谢泽没听清:“你说什么?”

陈宜玲抬起头来,壮着胆子道:“我想请表哥帮我一个忙,约宋公子出来,就在望月楼。”

“嗯?”谢泽眉梢轻挑,“宋佑安?”

陈宜玲连连点头,双眸晶亮:“嗯。”

“你找他做什么?”谢泽不记得这个陈姓表妹和宋佑安有什么交集。

“啊呀。”陈宜玲顿足,又羞又急,“表哥,你真是……明天上元节啊。你说我找他做什么?当然是一块儿到街上走走,看看花灯。难不成还共商国是?”

上元节?

谢泽心念微动,轻笑出声。他倒是忘了,明天正月十五。如此说来,他这个陈表妹,竟然中意宋佑安么?

陈宜玲听他轻笑,只当他在取笑自己。她跟这个表哥来往不多,只敢小声嘀咕:“笑什么?难道你就没有想过跟谁一起去赏花灯么?”

谢泽之前还真没想过,他凭直觉认为,灯市人多,是以一直兴趣不大。有这功夫,还不如自己一个人清静呢。

不过经她这么一提醒,他脑海里倒是浮现起了一个人的面容。

她应该很喜欢吧?热热闹闹,到处都是花灯。或许明晚可以陪她去走走?

思及此,他不自觉勾了勾唇角。

“太子表哥,行行好……”

谢泽颔首:“行,我明日帮你问问。”

陈宜玲喜出望外,千恩万谢离去,而谢泽却还在想着清水巷的韩濯缨。也不知她现在心里好受些没有。他很好奇,她明日收到圣旨后会是什么反应。

韩濯缨今晚睡得很早,为了应征女傅,她起了个大早,奔波一天,情绪波动也大。所以兄长走后没多久,她就洗漱休息了。

次日清早起来,她照例在院中练武,神采飞扬,看不出丝毫异样。

翠珠原本还小心翼翼,怕勾起她伤心事,但见她似是雨过天晴,就渐渐放下心来。

“小姐,既然少爷把月银都交给小姐做家用,那小姐就不用想赚钱的事了。”

韩濯缨随口应下,心里却有些不以为意。她还是想自己赚钱的。

两人正说着话,门外忽然传来一阵喧闹声:“开门!有圣旨!”

韩濯缨惊讶异常,她连忙去开门。

只见门外停着一驾马车。几个小太监正从马车上搬东西下来,而为首的大太监则手捧圣旨进了大门,神情庄严肃穆。

“谁是韩氏濯缨?”

韩濯缨上前一步:“我是。”

大太监笑眯眯的:“接旨吧,韩女傅。”

这一声“韩女傅”让韩濯缨吃了一惊,来不及多想,当即行礼听旨。

而这道圣旨的内容更让她难以置信。

皇帝夸奖她文武双全、举止有度,要她教导公主武艺?还赏赐金银珠宝、衣衫布帛?

“韩女傅,快接旨谢恩啊。”大太监出声提醒。

韩濯缨稳了稳心神,轻声问:“敢问公公,皇上这是何意?”

“皇上的意思,不都在这圣旨里头写着么?”大太监老脸笑成了一朵花,“恭喜韩女傅了,以后教导公主,宫里各位主子见了,也要礼让三分。”

惊喜来的太过突然,韩濯缨一时难以接受。直觉告诉她,事情没这么简单。于是,她又试探着问:“贵妃娘娘昨日建议我主动辞去女傅之位,现在皇上圣旨又下来,我该怎么请辞,才能既不得罪皇上,也不得罪娘娘,还请公公教我。”

所以她是要现在主动再辞一次么?

她的神情看起来诚恳极了。

大太监脸上的笑收敛了几分,长长的眉毛耷拉下来:“韩女傅,娘娘虽然暂掌六宫事,可她也要听皇上的。皇上既已下旨尊你为女傅,其他人便动你不得。明白么?”

韩濯缨点头,表示受教:“明白。”

那就是说,虽然齐贵妃支持自己侄女,可皇帝依然选了她。

本来她对女傅之位已经不抱任何希望了,但是没想到今天还能奇迹般地收到圣旨。

看来齐贵妃也不能一手遮天嘛,但似乎还是有哪里不对。看昨日贵妃态度,分明是胸有成竹。

想了想,韩濯缨问正在指挥小太监搬运赏赐的大太监:“敢问公公,皇上怎么会突然下旨?我还以为贵妃娘娘……”

“韩女傅。”大太监打断了她的话,笑得有些高深莫测,“韩女傅既然能让太子殿下为你据理力争,又何必明知故问?”

“什么?”韩濯缨眨了眨眼睛,“太子殿下?”

“是啊,昨晚先是楚国公主家的女儿,后是太子殿下,先后替你说话,才让皇上下了这一道旨意。你不会说你不知道吧?”

韩濯缨心念急转,楚国公主的女儿,肯定就是那天见过的那位陈姑娘。她帮助过陈姑娘,对方感念,帮她说话也在情理之中。至于太子殿下……

不期然地,韩濯缨耳畔回响起“韩雁鸣”安慰她时,说过的话:“如果你想要,那我就帮你拿过来。是你的就该是你的,谁也夺不走。”

她眸子蓦的一缩,猛然意识到,他说这句话不是安慰,而是来真的。

这念头让她的心不自觉快跳了几分。

多半是他回去求了太子,太子才会替她出头。

她心内一时间五味杂陈,又酸又暖。

她心想,既然有人肯为她努力争取,那她一定要做好这女傅,不能辜负了他们。

韩濯缨拿出些碎银子打赏了几个公公,待他们走后,她就回房间研究教导计划。

毕竟后天就要正式做女傅了啊。

皇帝下旨尊韩濯缨为女傅一事,很快就传遍了后宫。

齐贵妃犯了头疼病,手抖没拿稳,连摔了两个茶盏,霜云殿中人人噤声,大气也不敢出。

她跟在皇帝身边多年,诞育了两个皇子,还打理后宫之事。皇帝平日里对她态度还不错,但这般不给她留情面,还是头一遭。

明明昨天已经说好了,皇帝也答应了,怎么就出尔反尔了呢?

“娘娘,听说是太子殿下……”

“我知道!”齐贵妃没好气打断了宫女的话,能让皇帝改主意的人不多。她猜也猜出来了。

喝了口茶,重重放下茶杯,齐贵妃低声抱怨:“家玉也真是不争气!”

她这个侄女,要是武功高一些,也不至于让她这般为难了。她特意添了文试,都没能让家玉成为女傅。

到了下午,皇帝派了身边的夏公公去霜云殿。

“娘娘,这些都是皇上赏赐的。”夏公公脸上挂着笑意,“皇上怕委屈了娘娘,所以派老奴过来看看,想让娘娘宽心。”

齐贵妃扫了一眼赏赐,心气儿稍微顺了一些。

她倒也不缺珠宝,只是皇帝此时赏赐,落在旁人眼中,那就是她并未因女傅一事触怒皇帝。

皇帝这是在圆她面子。

这么一想,齐贵妃心里自在一些:“劳烦夏公公转告皇上,就说本宫明白。”

“皇上还说,齐姑娘眼下功夫是差了些火候,可如果勤学苦练,假以时日,未必不能成大器。届时若是宫中又有了小公主,齐姑娘再去教导武艺,也是一样的。”

齐贵妃深吸了一口气,小公主?皇宫里连续六年没有添丁进口了,还能有小公主?就算真有小公主,那能学武艺,也得到许多年后了吧?

但是皇上这么说了,她还是得含笑谢恩:“嗯,本宫知道了。”

夏公公告辞离去后,齐贵妃连续喝了两杯茶水才将心头的火给熄灭。

不过,他的话倒是给她提了个醒。家玉武功不济,当不了女傅。那当女傅的徒弟总可以吧?她可以去求求皇帝,让家玉每日跟着六公主一道学武,不依然可以近水楼台么?

只陪着学武,不做女傅,皇帝应该不会拒绝吧?

齐贵妃暗暗叹一口气,心想先前真是魔怔了,白折腾一遭。在皇帝跟前讨了个没趣不说,只怕还会让太子疑心自己会因此事记恨于他。

前几年她儿子私底下做的小动作,她都知道一点,太子肯定也不会一无所知。最近他们是老实了,可谁知道东宫是否记恨呢?

她此次是为了从长远处跟太子搞好关系,所以才会让齐家玉去顶替女傅之位。可若因为这一件事,让太子产生误会,从而关系交恶,那可就很不好了。

想了又想,齐贵妃按着眉心:“去,挑一些新奇的,给东宫送过去。就说……提前给他准备的寿礼。”

太子的生辰在二月初,这也不算提的太靠前了。

不过太子谢泽今日并不在东宫。

昨晚经陈家表妹提醒,想起今天是上元节。他又答应帮她问问宋佑安的口风。本来此事交给长寿去办也行,但他转念一想,反正他都要出宫,不如自己走一趟好了。

宋佑安是他伴读,两人也算从小一起长大。所以对临西侯府,谢泽并不陌生。

临西侯府的门房看见了他,微微一愣后,快速反应过来,飞奔回去通传。

此时宋佑安正和二妹宋雁回说话。

现实与前世的记忆之间出现了差别,这让宋雁回焦躁烦闷,却又无可奈何,只能逼着自己冷静再冷静,同时在宋佑安跟前旁敲侧击。

可惜她又不能把话挑的太明白。

下人匆忙来报,说有贵客到。

宋佑安对二妹说一句:“二妹妹稍待,我去去就回。”就大步离去。

他匆忙赶到前院,竟看见太子谢泽正背对着他,负手而立。

宋佑安微微一笑:“殿下今日怎么有闲情光临寒舍?”

谢泽也不与他废话,缓缓说道:“有人托我给你带句话。”

“什么人?带什么话?”

谢泽近前一步,略微压低声音:“楚国公主之女,托我问你,望月楼去不去?”

“啊?”宋佑安一时没反应过来,待听明白后,一脸的惊讶之色,“陈,陈姑娘?去望月楼做什么?”

“你说呢?”谢泽瞥了他一眼,回想起昨晚陈家表妹说的话,“上元节,肯定是在街上走走,看看花灯。难道还能共商国是?”

“这……”

谢泽理了理袖口,漫不经心:“话我带到了,去与不去都随你。我先走了。”

宋佑安满怀心事送走了太子殿下,心不在焉回到后院,看见了仍在等候的二妹。

宋雁回随口问:“大哥,什么贵客啊?”

“哦,是太子殿下。”

宋佑安话刚一出口,就察觉到不对了。他面前的二妹妹忽然就变了脸色。

“太子?刚才太子来了?”宋雁回脸上青白交加,神情怔忪,“大哥,你……太子过来,你为什么不告诉我一声?你……”

她一直想着见他一面,让他对自己一见钟情。为此她做了多方努力。可现在,明明机会就在眼前,却就这么生生错过了。

宋佑安心里有些不自在,他知道二妹想见一见太子,可是太子说来就来,说走就走,他总不能强行留下太子,让二妹妹前去拜见吧。

再说,太子有什么可见的?

“太子来去匆匆,没有多待。以后还有机会……”

但这些泛泛的安慰话语,宋雁回一个字也听不进去。她红了眼眶,转身疾走。

宋佑安叹一口气,只得追了上去。

谢泽还不知道,他的短暂拜访所造成的影响。他正在赶往去清水巷的路上。

韩濯缨今日格外忙碌,自领旨以后,她就开始根据自身经验,潜心钻研教学计划。

直到将近酉时,她才基本整理好。期间多个邻居拜访祝贺,皆由翠珠自行招待。

见她闲下来了,翠珠才敢去找她说话:“小姐,你看过皇上的赏赐了么?”

“没有啊。”韩濯缨摇头,她今天忙得喝杯茶的功夫都没有,哪里会去看赏赐?

“金银珠宝可以先收起来,这布你看怎么办?”说话间,翠珠就抱了一匹布到她面前,“布料是好布料,可这颜色、花样,怎么看都不像最新的。”

韩濯缨细细瞧了瞧,确实如此。她略一思忖,说道:“我以前我听我娘说,御赐的布帛有时候会是陈年积存下来的,不时兴很正常。你挑着看一看,有满意的,咱们就留着做衣服。若是觉得不好看,就低价卖给布庄好了。”

翠珠扁了扁嘴,立刻抱紧了怀里的布匹,似乎怕谁抢去一般:“御赐的布啊,怎么能低价卖?要卖也是高价。”

“也行。”韩濯缨笑笑,顺着她的话,“那就高价卖。”

翠珠欢喜极了。

韩濯缨也高兴。几个月前刚离开临西侯府时,她们只带了两个包裹,唯一的容身之所,还有族人虎视眈眈地想夺走。可现在才过了数月,她就又有了家人,有了傍身的银钱,有了女傅这一新身份。

看来老天对她还是很不错的嘛。

忽然,一阵熟悉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韩濯缨轻轻“咦”了一声,竟看到兄长大步走了过来。

她脸上有错愕一闪而过,怔了一怔后,她大大的眼睛就弯成了月牙,有笑意自眸中流泻出来。

她几乎是小跑着向他靠近,鬓间珠钗随着她的动作轻轻颤动,摇曳生辉:“哥,你回来啦?”

“嗯。”看见她,谢泽的心情也莫名畅快好多。他故作不解,问,“怎么这么高兴?”

韩濯缨微微偏了头,笑吟吟道:“看见你高兴啊。”

谢泽眼神略动了一下,一时竟分不清她是在说笑,还是在说心里话。

见他没什么反应,韩濯缨笑笑:“好吧,其实是今天皇上下旨了,要尊我为女傅,还赏赐了一些东西。我本来以为我要当不成了呢,失而复得,当然高兴。”

谢泽唇角微勾:“如此说来,确实值得高兴。”

“今天来宣旨的公公说,是楚国公主的女儿和太子殿下帮了我。楚国公主的女儿我知道,那天她的马车惊了,我帮了她一把,也是她建议我去应征女傅的。所以,她帮我并不稀奇。不过太子殿下……”韩濯缨停顿了一下,神情笃定,“太子殿下那边,是你帮我求的情吧?”

谢泽眉梢轻挑,并不否认:“是。我说过,该是你的就是你的,谁都夺不走。”略一思忖,他又补充:“齐贵妃那边,不必担心。”

他是这样的理所当然,仿佛一切本该如此。

可韩濯缨心里却无法像他这般平静。她喉头像是被梗住了一样,眼睛也微微发涩。

她有好多话想说,可最终只是拉了一下他的胳膊,轻声道:“哥,谢谢你。”

谢谢你在我最需要的时候出现,真心实意地拿我当家人。

谢泽的视线在她手上停留了一瞬,又迅速移开:“我们之间,还说什么谢字?”

“对,不需要。”韩濯缨重重点头,迅速换了话题,“哥,你今天也能出来么?”

“嗯,上元节,殿下准了假。”

韩濯缨不疑有他:“那挺好,你可以好好歇一晚了。”

虽然不太清楚暗卫的工作究竟是怎么样的,但她总觉得他们肯定睡不好。

“我今晚……”

“你跟我……”

两人同时开口,完全不同的话语,都怔了一瞬,齐齐笑了。

“哥,你先说吧。”

谢泽也不推让:“今天上元节,听说京城有灯会,待会儿我们可以去看看。”

“好呀。”韩濯缨应声回答,“我还没看过京城的灯会,你也没看过吧?”

谢泽下意识摇头:“没有。”

“我就知道,暗卫怎么可能……”韩濯缨的话戛然而止,“不对啊,你不是……”

话刚一出口,谢泽就反应过来。他神情不变,慢悠悠道:“以前的事,我不记得了。但我觉得,应该是没看过。”

韩濯缨心想,也是。

怕她深想下去,察觉到不妥。谢泽直接问:“你呢?你方才想对我说什么来着?”

“哦,我啊,我是想跟你说,皇上赏赐了我五匹布,我想挑出来一匹给你做衣裳。你知道你的尺寸吗?”

韩濯缨注意到他几次回家,几乎都是同样的衣裳。还是她之前给他买的。

他拿月银补充家用,而她也该帮他张罗衣衫鞋袜。一家人,本来不就是该互帮互助么?

“衣服尺寸?”谢泽摇头,“不知道。”

这等小事,东宫中有专人记录,他又怎会知晓?

韩濯缨一琢磨,他回家日期不定,且每次都待不了太久。请裁缝上门来量,显然不合实际。还不如她帮着量了,以后直接告诉裁缝。

于是,她直接说道:“那你等一下,我去找根软尺,我帮你量。”

有了之前几次买衣服的经验后,谢泽对于制作新衣这件事,隐隐有些许期待。他点一点头:“好。”

韩濯缨十三岁以前根本没碰过针线,去年临西侯过寿,她悄悄准备了两个月,要亲手缝制一件长袍送给父亲做寿礼。虽然最终结果并不是很成功,但裁剪衣服的准备工作,她还是很了解的。

她迅速拿了软尺过来,见他正立于院中,宽肩窄腰,身形修长。

此时正是傍晚时分,落日的余晖笼了他一身,金光点点,越发显得他眉目英挺,丰神俊朗。

韩濯缨晃了晃手里的软尺:“我要开始量了啊。”

“嗯。”谢泽依旧站着,笔直如松。

韩濯缨身材高挑,可在他面前也堪堪只到他肩膀。抬手、踮脚去量他的肩宽,终究是不太方便。

她抬手在他背上轻拍了一下:“你矮一些嘛,这样我怎么量啊?”

谢泽配合着屈了屈腿,好方便她的动作。

韩濯缨就站在他身后,两人离得很近,他甚至可以听到她清浅的呼吸声。温热的呼吸落在他后颈处,柔柔的,痒痒的。酥麻感瞬间蔓延开来,迅速传遍四肢百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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