站长也跟着来到了天桥上。吉敷、悟,以及站长三人站在靠近煤矸山的一侧,向站台内看去。被站长叫来的山根是一个中等身材、眉清目秀的年轻人,他穿着制服,将包好的坐垫夹在腋下,从站台上跳下去。左手拿着被悟吹进空气的那只纸鹤。

站长已和山根确定过,这个时间段不会有车辆经过。山根走到铁轨之间,抬起头望向三人所在的天桥。站长冲山根招了招手,示意他再走进一点儿。

走到三人正下方的山根,朝三人喊了一声:“放这儿可以吗?”

“啊,好好,就放那儿吧。”站长大声答道。

雨停了,空气却依旧潮湿。山根将坐垫放在铁轨之间的沙石地上,又将纸鹤放在坐垫上面。

“这个位置可以吗?”吉敷问旁边的悟,悟点了点头。

三人朝坐垫和纸鹤望去。看得很清楚,展翅欲飞的纸鹤好似触手可及。

“没有问题,看得很清楚。”吉敷说。

“是的。”悟也附和道。

“这样就可以了吧?”站长询问道。

“嗯,可以了。”吉敷说,“十分感谢,不过晚一些可能还要再来麻烦您一次。”

站长微微点了点头,对天桥下的山根喊道:“好了,把它拿回到我的办公室。”

一行人再次回到车站。吉敷看了看表,时间刚好,于是和站长道了别,一个人向派出所走去。快走到派出所的时候,看到一位满头白发的老人正骑着黑色自行车慢悠悠地从前面的街道上过来。吉敷正在心里琢磨这是不是就是那位退休的山本先生,只见白发老人已骑到派出所门前,将自行车停在路边。

“是山本先生吗?”吉敷问道。

白发老人的身材十分高大,他面无表情地站在那里,没有回话。可能是多年养成的职业习惯吧,一般不会露出像常人一样的温和表情。

“我是刚才给您打过电话的、从东京警署来的吉敷。”吉敷解释道。

山本微笑了一下,但又马上收起了笑容。即使以警察这个身份衡量,他对人的态度也稍稍有些不正常,连起码的礼节性问候都没有。

两个人一前一后走进派出所。山本低声冲年轻警员打了声招呼,就随手拿过一把折叠椅坐了下来,并给吉敷使了个眼色。吉敷领会了山本的意思,也拿了把折叠椅坐了下来。

“山本先生,六月十三号发生‘昭岛事件’那天,您恰好在这里值夜班,对吧?”吉敷开门见山地问道。

等了一会儿,对方却丝毫没有要回答的意思。山本只是点了点头,然后缓缓从衣服口袋里掏出香烟。

“十二点二十分,确切地说已经是十四日了,河田敏子跑来报案,对吗?”

山本还是一言不发地点点头,用打火机点燃了香烟。

“您还记得当时的情形吗?”

“嗯,还记得。”山本终于开口了,深深地吸了一口烟。

“能说说当时的情形吗?”

“当晚我和计见正在一起整理账簿,本打算整理好后小睡一会儿,却看见一个年轻姑娘边哭边喊地从外面跑了进来。她大喊着家里人都被杀了,样子十分可怜。我和计见感觉事情重大,赶紧收拾了一下账簿,准备做记录。”

“这时突然想起要去车站救婴儿,对吗?”吉敷打断山本的叙述问道。

山本看着吉敷的脸,点了点头,然后又吸了一口香烟。

“嗯……”

“是你去抱婴儿的吗?那时候婴儿什么样子,能详细说说吗?”

“我进了车站,问检票口的值班人员知不知道站内有个婴儿,值班人员回答说不知道。我决定进去看看,就从站台跳到了铁轨边。”

“当时站内没有电车吗?”

“有,正好有辆车停在站内。我一直走到最前面,才看见沙石地上果然放着一个婴儿。”

“那个婴儿在哭吗?”

“没有,很安静,好像是在睡觉。”

“当时的情形,无论你记得什么,都全部告诉我,可以吗?”

“为什么?”山本反问道。

“因为此案需要重新调查。”吉敷解释道。

“什么?不是已经结案了吗?”山本弹了弹烟灰,又吸了一口说。

吉敷有些不知所措,感觉自己的处境有些被动,很可能会成为被攻击的对象。

“又请求重审了,是吧?”山本吐出烟,说道。

“嗯……”山本从鼻子里发出笑声。

“很明显昭岛就是犯人啊。”他边说边弹着烟灰。

“您为什么如此确信他就是犯人呢?”吉敷问道。

“不是他,还会是谁呢?”山本反驳道,“当时有很多有名的警官参与,花了近二十年的时间仔细调查,不可能出错吧。”

“嗯。”吉敷应着,“我也这么觉得。”

“那为什么现在又要重审?”山本问。

“是受到了委托。”吉敷无可奈何,只得说出实情。

山本终于表示认可似的点了点头。

“如果是那样的话……”

这时年轻警员递来一个烟灰缸,山本接了过来。

“婴儿没有什么异常情况吗?”

“异常情况啊,胸口处放着一个大纸鹤。”

吉敷点了点头问:“银色的,有这么大,对吧?”

“是的。”

“那个纸鹤呢?”

山本从鼻孔里喷出一阵烟,望着天花板。

“怎么处理了?记不清了,有可能掉在路上了。”

“包着婴儿的布是什么颜色,你还记得吗?”

山本点点头说:“深蓝色和红色交错的格子布。”

山本用拿香烟的手比画着,接着说道:“后来我们先和总署取得联系,请求支援。姑娘因为受到的刺激太大,又哭又喊的,不得已,我们只能给医院打了电话,向值班医生说明原委,医院派来救护车,把那姑娘送到了医院。我也就把婴儿一起交给了护士。计见原本在做调查笔录,但因为要陪同从总署赶来的刑警去河田家侦查现场,就留下我照看河田小姐,而当时情形太混乱,我也就没来得及继续记录。婴儿在医院受到了一段时间的照顾,后来被送到福利院了。”

“嗯。总之,你抱着婴儿回到派出所时,计见先生还在做笔录,对吗?”

“对,案情很严重,那姑娘又说不太清楚。我回来后,就马上让计见联系了总署。”

“婴儿的事情没有再提?”

“那种场合没有时间谈论婴儿……”山本继续饶有兴味地吸着香烟。

“姑娘看到婴儿后有什么反应吗?”

“好像没什么特别的反应。”山本吐出一口烟。

“哦……”吉敷点了点头,思考了一下,觉得差不多可以进入正题了。

“山本先生,接到报警说看到婴儿并请求保护,是在河田小姐进来之前,对吧?”

山本没有回话,只是点了点头。看他的样子似乎有所顾虑,吉敷感到一丝不安。

“那通报警电话,是在河田敏子跑来报案之前接到的,对吗?”吉敷又问了一次。

山本还是默不做声地点了点头,嘴里叼着香烟。

“河田敏子是报警电话刚挂断就跑来了,还是过了很久才跑进来的?”

山本没有马上回答,叼着香烟,眼睛像是被烟熏到一般眯成一条线。

过了一会儿,他右手取下香烟,说道:“不是挂掉电话后马上来的。”

吉敷听罢,终于放了心。如果是挂断电话之后河田敏子马上就跑来了的话,这件案子就没办法再继续查下去了。

“河田敏子跑来报案的准确时间是十二点二十分,对吗?”

山本点点头作为回应。

“挂断电话到她跑进来报警,这之间大概相隔多久?”

山本的头歪向一边,想了想说道:“需要准确时间吗?”

“是的。”吉敷坚定地点了点头。

“我之前在法庭上说过。”

山本似乎有些不情愿,这意味着这段证词很可能对审判不利。

“她是十二点以前来的吗?”吉敷换了一种问法。

山本吸着香烟思考着,沉默了很长时间才继续说道:“啊,那是桩很大的案件,我任职期间经历的最大的一桩案子。判决以后,我还好几次回忆起案情,也曾几次重新考虑。这些话其实我不太想说,但我确实觉得凶手没必要专门把婴儿放到铁轨旁边。”

“嗯,我能理解。”吉敷迎合着说道。

“报警电话里的声音急切而诚恳,请求我们马上出动。当时因为有些怀疑,我询问了对方的姓名,但他只说了一句‘请原谅’,就马上挂断了电话。而且听起来好像喝醉了,声音低沉沙哑,不像普通的报案。因此,我并没有当回事儿,觉得有可能是醉汉看错了。手头又有账目要整理,就把这件事放了一段时间。”

“光凭声音能听出来是昭岛义明吗?”吉敷问道。

山本郑重地点了点头,看样子没有丝毫的犹豫。

“没错。他被捕后在总署做笔录时我也在场,和他之间的距离就像我们现在这样。不会是别人的,就是昭岛。”

“那时候你问他了吗?”

“没有,因为负责做笔录的不是我,没有机会去确认这件事。但不会有错,肯定是他。他的声音很特别,怎么形容呢,像是懦弱女人的声音……”

“你在法庭上作证了吗?”

“我?嗯……”山本点点头,回答得很含糊。

“哦。因为当时还不知道是昭岛本人打的电话,就没有在值班日志上做记录,对吗?”

山本看着吉敷的脸,却没有回答,吸了一口香烟后才说道:“不,事实上,是做了记录的。”

“做了记录?”

“是的。当时……是为了方便法庭审判,才说没有,实际是做了记录的。”

“电话通报的时间也——”

“也记录了,虽然没有列车时刻表那么精确。”

“是几点几分?”吉敷不禁有些激动,急切地问道。

“是在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

“二十到二十五分,是十一点,对吧?”

山本点了点头说:“是的。”

“这个时间准确吗?”

“当时这个问题被重复问了很多次,我可以很有自信地说没错,是准确的。”

“对过表了吗?”

“没有。”山本果断地答道。

“没有?那为什么那么肯定?”吉敷惊讶地问道。

“我当时认为那通电话是无聊醉汉的恶作剧,因此就没看表。如果没有后来的杀人案,恐怕连接到过报警电话的事情都有可能忘记了。”

“哦……”

“之所以我能肯定,源于那时候的一部人气电视节目,叫《有趣的夫妇》。十三号那天是星期几我忘记了,反正那天晚上正好有那个节目。那个节目每期都会邀请一对夫妇出场,然后主持人会问一些问题,夫妇的回答总是非常有趣。派出所里有一台小电视,当时我们两个人正在看这个节目,节目是十一点开始,到十一点半结束。”

“三十分钟?”

“是的,三十分钟。接报警电话的时候节目正播着,还没有完,但已经接近尾声了。因此我能断定是在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绝对没错!”山本断言道。

“绝对没错吗?”

“绝对没错。”山本很肯定地答道。

虽然没有表现在脸上,但吉敷心里有说不出的喜悦。如果报警电话是十一点二十打来的话,案件的进展就会更快。昭岛从“升角”出来是十一点十三分,用了六分钟走到天桥,在十一点十九分发现了悟。接着急匆匆跑到河田家,在河田家给派出所打了电话。这样差不多就是十一点二十到二十五分之间。

情节连起来了。警方发现婴儿时,包婴儿的布上已经沾有血迹。但那时昭岛正在“升角”的小酒馆里喝酒。从物理角度分析,他不可能杀死河田家的三个女人。

现在需要证据证明昭岛在这个时间段内的所有行动。已经可以证明昭岛是十一点十三分从“升角”出来的。接下来如果山本先生可以作证的话,就可以证明昭岛是在大概十一点半的时候发现了婴儿并打电话通报派出所的。最好可以证明昭岛是在十九分左右发现的婴儿,那样昭岛就可以得救了。但据目前掌握的情况来看,十九分左右发生的事基本上无法证明。

“山本先生,重审的时候您可以来作证吗?啊,不用出庭,只要在书面证词上签字盖章就可以了。”

只做到这些就能给昭岛带来很大的希望。可能无法胜诉,但起码已

经有了打开重审之门的可能。

“是检察官要这么做的吗?”山本一边从鼻孔里喷出烟,一边轻蔑地笑着说。

吉敷犹豫片刻,说道:“如果我说您的证词能洗清昭岛义明的罪名,您会去作证吗?”

“昭岛不可能得救的。”山本脱口而出。

“哪怕昭岛是被冤枉的也不——”

山本不屑地一笑。“就算是被冤枉的,和我有什么关系?”说话声音也稍稍大了起来。

“怎么会没有关系昵?”吉敷质问道。

“那样的话,我就没办法在OB会上露面了。”山本摆出一副理所当然的表情。

“OB会比一个人的命更重要吗?”吉敷说完冷笑了一声。

没想到山本的声音更大了,几乎是怒吼道:“我是警察,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作为警察的荣誉感还没有消失。警官不能协助律师!”

“啊,是吗?”吉敷笑道。

山本也跟着笑了:“警官先生,您的表述很奇怪,如果您处在相同的立场,会怎么做呢?”

“去作证!”吉敷斩钉截铁地回答,“只要犯人是无辜的。因为冤案原本就是警察造成的,检察官和律师都不知情。要是我,就算进了OB会也没有心情喝酒,警察是正义的化身,是为了维护社会秩序、保护无辜百姓而存在的。我就是出于这个原因才决心当警察的,并不是为了面子。”

山本一时哑口无言,却不时发出冷笑。

“好了,这些咱们暂且不谈。”吉敷一边站起身一边说道,“我并不是有什么特殊原因而想救出昭岛,不希望他被制裁,只是出于警察应尽的职责,不能让他蒙冤受死。这件案子已经过去很久了,和案子有关的人现在都已不知去向,为追查证据耗费了很大的精力。知道这桩案子的人,整条街上也就只有你一个人。山本先生,没有什么可怕的,请别再讲究什么面子了,说出事情的真相吧!”

吉敷说完,回过头向派出所门口望去。山本侧过头,吐出一口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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