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人说时,黄山都吃双珠一挣一抖,痛得手指骨极似要断裂神气,由不得喊了一声,又觉此举丢人,总算荡妇讨好得快,抢前将他扶起。心疑双珠闹鬼,再一细看,对方也是满面惊慌,如非山兰扶住,人已倒地,丝毫看不出为敌之意。心中奇怪,忽听老人这等说法,又见对方被山兰扶坐一旁,面有负痛之容,又用一手捏脚,仿佛方才被他捏痛,业已怀恨,连头都不曾回,老人口气又极严厉,照例不敢违抗,只得忍痛惊疑而去。

山兰毕竟聪明得多,一听老人这等说法,再想起方才扶抱双珠时,稍一沾身,人便立稳,和未扶她一样,丈夫却已跌坐地上,痛得抱着一只手乱甩,双珠又在自己手上捏了一把,好似有心做作神气,再想起她孤身一人深入森林,连经奇险,许多惊人的英勇奇迹,当时醒悟,忍不住含笑看了她一眼。双珠仍装伤病疲倦惊恐之状,坐定还在微微喘息,满脸惊恐之容,又托自己代为解说,说她独脚难支不曾立稳,不知酋长怎会跌倒,无心冒犯,请告义父等语。忙照所说,向老人说了一遍。

老人性虽粗野,人却聪明,又知汉人武功好的,往往人一沾身便为所伤,和会法术一样。先见双珠宝剑暗器无不锋利,黄昏后回来探看,包中除各种特效膏丸外,并有山人所用毒弩,如非本领真高,所行一路毒蛇猛兽最多,并有吞人毒蟒出没,乃黑森林中最危险之处,便是自己,也非带了多人、样样均有准备不敢前往,何况孤身!就说地震之后,林中蛇兽多半逃窜,当地并未波及,末了一段连树也未震倒一棵,照着平日经验,猛兽只有更多,她却安然无事。后来虽然受骗昏迷,困在藤夹之内,救她时节,手上那么坚韧的藤麻竟被挣断,并用毒弩由藤夹缝中连伤数人,始终没有丝毫胆怯。休说汉家少女,便是多么凶悍的野人,处到这等境地,就不吓昏过去,落在自己这样异族中人手中,也必惊慌胆怯,她却若无其事。听那山民说:“此女一身惊人本领,未到飞泉崖以前,并还杀过一条白美人,本领之高可想而知。”心疑黄山都妄动色念,将对方激怒,受了暗算,暗中查看,因双珠装得极像,山兰做通事,话又说得巧妙,又觉不似。虽然疑念未消,表面上却未露出。

双珠随即请求,要与昨夜引了野人救她的山民相见。那山民名叫伊瓦布,老人先当是双珠情人,直到夜来三次往探,人已清醒,方始问出并非情侣,只是痛恨食人蛮,又因此女善于医药,救过他的性命,意欲报恩,便不遇自己和同行壮士,也必与食人蛮一拼。

双珠听老人说:“那山民非但不是阿成,并且不是菜花寨来的土著,名字虽与土著相仿,但是江这面的好些种族的姓名,末了多有一个布字,声音又多相似,不是细心,听不出来。”由菜花寨起身之后,一则人多,记不过来;二则头目另有称呼,一直不曾留意他的名姓,只以“大”、“二”两字分别。中间虽有几个常在身旁,稍通言语,比较接近的壮士,姓名未了一字非蚌即布,容易相混。仔细寻思,那相识十几人,记得姓名的并无此人,何况所说救命之恩,又指医病而言。心虽失望,还想前往探看,向其致谢,并看那人是何来历。

后听老人说:“山民伊瓦布所中乃是土人毒刀,初救回来时,人已周身浮肿,伤口腥血四流,臭气难闻,污秽不堪,连我们都难近身。如不是我走时心喜此人忠义,曾下严令,无论如何都要保他回来。因那伤血奇毒,旁人沾上一点就烂,甚而送命,早已弃之而去,等到抬回,我在花林塘树腹之上被角声惊醒赶来,人已神志昏迷,苦痛不堪。总算他不该死,非但这类解毒药草我们这里出产最多,遍地都是,医治方法也比别族要好得多,小山后面的星星泉又是天生温泉,专治这类伤毒。就这样,还是我亲自领头下手,将他身上勒紧快要嵌进皮肉的皮裙纱笼轻轻用快刀挑断,一面用刀放去污血,把捣碎的药草和上泥浆,从头到脚周身包满。等把毒水吸干,结成干皮,剥将下来,放在温泉里面洗个干净,二次再用药泥包裹,似这样一日好几次,药泥一干,便与重新包扎洗浴,才得脱险。

“因他受伤之后走这一条远路,毒气业已大发,不是一日半日所能医好。并且昏迷时多,清醒时少,天黑以后前往探看,见他肿已消去多半,毒还未尽,身上干药皮已揭换过四次,时候业已加长,性命虽可保住,至少还要一两天才得复原。这时他人恰巧清醒,不曾昏睡。本意你二人必有话说,想使今夜见面。因他再三苦说,他虽感你救命之恩,你并未必看他得重,并且你是汉家女子,决不愿见赤身的人。他又污秽狼藉,所住之处是一专门洗涤伤毒的树屋,除下面温泉而外,并用竹筒接上山泉,随时均可冲洗干净,走进门去,还是腥秽难闻,伤口又时有毒水浸出。像你这样爱干净的人,如何能当?请我将你拦住,说他一好,当时便可见面。在此数日之内,千万不要自己走动。他还有话,当面再说。

“我先当你二人非亲即故,交情甚深,后听他说,共只救他时先后见过几面,他虽感恩入骨,你心中并没有这样一个人,想起昨夜他为救你脱险那般情急勇敢、命都不要神气,还在奇怪。先还当他爱你,等我一问,他更惶急,说你和天上神仙一样,如何敢作此想!神情也无虚假。妙在你也果然不认得他,真想不出什么道理。如今人在山后树屋之中,我侄儿黄山都的家也在附近。我已命他暂时照料,决可无事。你这人心好,知恩感德本是应该,不过既这等说法,树屋之中也真臭得难闻,你等此人痊愈再见也是一样。

“你说那楠木林,我先不知是在哪里。我昔年原在土著寨中住过几年,懂他们的话,方才也曾谈起,才知你说那地方离此甚远。我虽不曾直达当地,但却晓得途向。你前日走了反路,所以越走越远。你如非去不可,这样孤身上路决办不到,路还不曾走完一半,人先送命。就是伊瓦布忠心护送,共只二人,也闯不过那几处奇险,非我带了多人亲身护送不可。

“不过再有三日乃是这里一年一度的星月盛典,全族中人均要祭奉月神,以前还要由别处掳来一个生人烧杀祭神,否则便有凶灾。只我一人不信此事,但又强那本族中的老巫婆不过。虽然众人对我信服,只一说到神的意思,我便强她不过。我如发怒不听巫婆的话,众人便要向我哭求。一不违众,只好闷气答应。那巫婆偏又是我对头,不是人心归向,早已被她害死。这年我又受她暗算,几被她用阴谋引来的毒蟒所杀,蒙一外来恩人解救回来,无意中谈起,他也是受巫婆挟制,看出许多虚假,人去之后,想起巫婆说我五日之内必死,尸骨无存,第三日便遇毒蟒,人却未死,越发生疑,暗中留心窥探,果然发现许多弊病,原来所有邪法都是骗人之物,无一是真。可是全族中人什么都肯听话,只一说要杀巫婆,不是面面相觑不敢答应,便是同声哭求。她想叫人害我,也是如此。我两次气急,将她抓起,想要掼杀,众人便同声哭喊,跪了一地,实在无法。彼此仇怨越深,我不杀她,早晚也必害我。我已年老,死活无关,但这巫婆淫凶狠毒,又贪又残,我如不在,更是无恶不作,全族中人必要受她大害。

“最后被我想出一个主意。因有两次,外族掳来祭神的生人,都因对方派人暗中行贿,被她偷偷把人放走,另用一具死尸替换。还有一次,先往对方恐吓,如不向她行贿,便要把人掳去。对方答应,另寻别人晦气,如其不允,立时假托神命,说对方冒犯神怒,非要拿来祭神不可。仗着众人胆勇本领,结果虽将那人掳来烧死,可是对方和我们一样,也是久居山中的山人,不过人蠢一点,人数较少,稍微吃亏,老巫婆师徒二人又喜夸大,事前还要张扬,明言下手日期,人家当然有了防备。祭神的礼物虽然掳回,但比每次大举出猎野兽还要凶险艰难,无一次不死伤好些人,还要多结仇怨,时刻提防人家报复,终年如临大敌,至今还有一两家强敌,仇还不曾真解。我越想越不近情理。因她常时借此作弊,把擒来的人替换,甚而急切间寻不到生人,寻些死人骨头和野兽残尸代替,因防被人看破,所用祭礼都用藤草层层包裹,谁也不许走近火台一步。被我看出之后,也不说破,先和她打赌,假说我也梦见月神,说巫婆作恶太多,当年非死不可。以后只是生物,不论人兽均可祭神。她说断无此理。我还说她到时自上火台,并还出于自愿。她自然大怒暴跳,和我打赌。恰巧这年她又闹鬼,把擒来的放掉,我明知不问,另外偷偷扎一草架,在敬神以前,将她师徒用药草迷倒绑起,临时换上。照例装入草架均由她师徒私在隐秘之处包扎,不许人看,到了时候,再由八人将那上有木桩的藤兜抬到火台上去,一到便要抬走,不许回顾互相说话,草架藤兜也不许人稍微挨近。到了半夜,闻得她那鬼叫一般的人骨哨子发出号令,把火点起,我和全族中人跪在台前,等候火烧活人。她却满头都是草花,身蟠毒蛇,一丝不挂,先在林中闹鬼,突然旋风一般跳将出来,装神装鬼,一直闹到天明才算完事。因她一向机密,装腔作势,向不许人在祭神以前看她动静,照例抬了就走。时候一到,我早在暗中叫我女儿前三日装病藏在林内,用她人骨哨子发完号令,鬼叫上几声。这里把火点燃,她自不会出现。人们因她祭神时花样百出,迟早不同,又都害怕,均未理会。我那装入草架,乃是同人冒险由北山采来的油藤编成,火烧不断。等到外面的草烧光,火光中现出两人,人们才知是她师徒,业已烧死。

“事后经我力保,第二年祭神不许再用生人,祭完如有灾难,我必自上火台,烧杀祭神。一面推是月神梦中显灵所说,一面细说无故掳人平白结怨树敌,循环报复多添死亡,种种利害。众人因巫婆师徒均会神法,曾说我虽可恶,但肯为众出力,又是全族之首,所以样样宽容,否则她师徒只一抬手便可要我性命,身边并有天神保护,不是冒犯月神,自愿烧杀,怎会本来的人不见,换上她们师徒在内,事前事后通没一点声息,何况人都在场,谁也不曾离开?我那女儿,年才九岁,断无擒此两人,并还包扎在内之理。本来那人如何不见?及往对方探询,才知是她得贿买放,听说巫婆已死,才敢说出。众人越信果是作弊受罚,为神所杀。

“第二年我用一只山羊做了祭礼,非但当年没有灾害,反因没有往别族掳人,减少伤亡,跟着又是好几年的平安,尤其没有妖巫师徒任性欺凌,挑拨是非,兴风作浪,于中取利,人更亲热和气,没有争斗。我再随时分说,好在有实事为证,果然多此巫婆有害无益,也就不想再请。我假借神命将她除去,一班少年男女虽已明白,年纪大一点的,只管谁也不曾见过月神到底对他们有什么好处,是个什么样子,还是相信。

“好在无须为此结仇害人,多出伤亡,而这一天以后,又是树叶逐渐飘零,人们都要忙着准备食粮之际,借此快乐一日夜已是应该,何况此乃祖先当初寻到月儿湖安生立命之日。我们山中没有年月日子,只知以月圆为度,算到第八个月圆的第三夜里,每隔三五年多出一月。一向均有一老年人专记此事,非但从未错过,连天时风雨、水大水小和大群野兽毒虫附近经过,均可预先猜测出来。以前老巫婆和他勾结,专拿这些吓人,好的说神佑,是她功劳,坏的说是犯了神怒,只怪众人冒犯,与她无干。目前敬神之事虽成一种虚礼,但是每年一次,历代相传。除去巫婆之后,人比以前过得更好。由前年起,并还寻出一条通往山外的秘径,人家进不来,我们却可将山中出产运往中途崖寨之内,等那山外人来,与之订约交换,连山中没有的许多珍贵有用之物均可换到,所以人们越发高兴。这一天和你们汉家人过年差不多,到时谁也不肯走开,必须到第四五日午后才能派人护送。好女娃子不要心急,我很爱你,虽不知你的心意真假,无论如何也必帮你到底,放心好了。”

双珠看出老人阿庞甚是至诚,人也方正和善,大出理想之外。自从地震之后迷了方向,知道野人烈凡都所居,与楠木林东西斜对,虽不知有多远,但是父亲和诸位师长异人既命照着书信行事,先见楠木林隐居的男女异人,向其求教,指点途向,可见双方一定相识。所遇野人,连老酋长阿庞生长森林八九十岁的人都不知有此两个异人,连楠木林都未到过。方才虽听山民伊瓦布说起知道有这一片地方,仍说不曾去过,相隔更远。久闻烈凡都人最凶烈,他那一群野人又极野蛮剽悍,不会这样通情达理,连蛮族中迷信妖巫风俗都能自家改革,同类之间这样亲爱公平,真乃从所未闻之事。休说山中野人,便是寻常山民也无如此明理。这类森林中的野蛮种族颇多,平日互相攻击仇杀,结怨甚深,循环报复,终年不解,烈凡都那样猛恶,以前又有掳劫外族男女祭神的恶习,一个不巧,对方就许是他仇敌。他们风俗奇异,还是到了时机再问,谨慎些好。今夜月色已将正圆,不是十六也是十五,要有三四日才可起身,早说也是无用。与其无意之中为了说话疏忽犯他的忌,不如忍耐几天,至少也等伊瓦布复原起身,仔细探询,问清他的来历再作打算:既非菜花寨同行壮士,怎会相识?到底以前对他有什好处,这样拼死相救?主意打定,含笑谢诺。

老人见双珠笑语温柔,又肯听话,孤身少女落在自己这类野人巢穴之中,始终言动安详,毫不心慌胆怯,并还认为父女,实在是知恩感德,并非由于胆小害怕,想求照应,越发喜爱,笑说:“好女娃儿,我知这里你们汉家人住不惯,早晚终想回去。但你放心,你既是我女儿,必当亲的看待。只等过了祭月盛典,去留都可随你的便。除却是你本人愿意。无论何事,决不许人欺侮强迫,做你不高兴的事。如有冒犯,你便是我。你只自信有理,是他欺你,不是你的过错,你也不曾先伤害他们,我们虽是野人,样样都要公平合理,只管拿我这根皮鞭打他便了。这里虽然也有酋长,经我多年和众人商量改变,谁也不许做那倚强凌弱、无理欺人之事。因我年纪最老,人最公平,从来没有做过不合人心之事,又曾为众人立过好些功劳,全族中人都和我亲如父子。现在虽将酋长让人,为了以前出过两件事,我又年老,不肯再做,经众公认,由新立酋长统率他们,我再照着众人的意思,随时监督管教。好了是受全族尊敬,永远做将下去,他如不好,只要有人和我一说,我便或明或暗和他理论,加以责罚,就用此鞭打他。

“本来此鞭关系颇重,不能借与外人、单是我的干女儿还不能够借去,一则你在这里没有多少天的耽搁,不愿为你在此生出事来,使我全族为一二人丢脸,违背昔年无故不欺负汉家人的誓约,我又看出有人想要欺你。你如愿意,自然不管,但我看出你决不愿意,一个外族来的孤身女子,无故受到欺凌。我们脸上大无光彩,你也难免为难。为此将鞭暂时借你,作为防身之用,以免连日事忙,我一个照看不到,受人欺负。你有此鞭在手,谁均不敢和你为难,但你事前也要想好,不可轻用。尤其你那随身兵器毒弩,我已看过,均极厉害,你的本领又高,常人未必打你得过。这里最忌凶杀,多么可恶,也只能用鞭打他,千万不可伤害一人,否则便是我全族之敌,你有多大本领也逃不出去,我也无法保全你了。我借此鞭用意,一半固然爱你胆勇聪明,人好美貌,又有良心,一多半还是恐你迫于无奈,出手伤人,犯了众怒,使我好心变成恶意,左右两难之故。千万你要明白,有了此鞭,更要小心和气,把理占住才好呢。”

双珠经这长期谈说,野人语音又较单纯,初听颇乱,时候一久便通大意,人又聪明细心,本就会意,再见老人一双精光闪闪的老眼,不时斜视黄山都和那荡妇,面有怒容,语声也极高亢,方才赶来围观的男女山民已早欢呼走去,笙鼓歌舞之声始终未停,泉瀑轰轰又极震耳,老人话声虽为所掩,但是酋长和那荡妇却坐在相隔不远的另一树桩之上,料已听去,等山兰代老人把话翻完,由不得喜出望外,心更感慰,连声称谢。先装有病,床时业已吃了大半饱,只在老人笑劝之下,跟着吃了一点。因听山兰暗中示意,低声耳语,得知黄山都听了老人之言,又见双珠把鞭接过围在腰间,满面俱是愧愤之容,只是不敢发作,后经荡妇不住献媚劝酒,方始稍好,目光不时仍注在自己身上。料知山兰睡前所说业已应验。对方不怀好意,又是一个酋长,自己处境本极可虑,且喜老人阿庞具有极大威权,最受全族爱戴,居然偏向自己,对于汉人怀有好感,也许可以无事。再想孤身作客,来在这类野蛮部落之中,稍一疏忽便蹈危机,对方多不好也是为首主人。反正停留没有几天便要起身,此去未必还会再来,虽蒙老人借此皮鞭,多了一层保护,到底强宾不压主,能够随时留意,设法规避,不与此人交结,安然离去,不生事故方为上策。心中盘算,仗着山兰是个极好的耳目,难得彼此投机,一见如故,索性假装不知,又坐在老人之侧,只和老人、山兰、随坐在旁自去自来的男女幼童说笑亲密,始终不曾侧脸看那酋长、荡妇。

这班小野人都喜双珠,内中几个日里得过好处的业已传遍,虽因老人劝止,说:“双珠东西业已送完,下余都是随身应用之物,对方不给,不许再要。”但对双珠都有先入之见,认她是个好人佳客,再听说是老人义女,成了一家,越发高兴,用土语喊她姑姑、娘娘之类,呼朋引伴,相继赶来观看。双珠人又和气,喜爱幼童天真,引得这些小野人欢喜非常。后听老人笑说:“双珠有病,你们人多太吵,等她病好再和你们同玩,不要使她劳神。”方始走开。

先在花林塘相遇,有一个年约八、九岁,名叫鸦鸦的少女,生得最逗人喜欢,双珠也最爱她胆勇聪明,一到便迎将上来,跟在身边,始终不肯离去。当地野人风俗与别处不同,寨舞刚开始时,除老人阿庞年纪太老,孤身一人已有多年,不曾加入,只主持一些礼节仪式,发号施令而外,余者不问男女老少,全都一起欢呼舞蹈,另外分出一些人来奏乐。等到跳过一阵,便由那些未成家少年男女,各寻意中人引逗舞蹈,情歌相答,一面饮食歌唱,一面调情,最后离开广场,走往隐僻之处,各自谈心快乐。留在广场上的人,便各随自己心意,饮食歌舞,欢呼作乐,此息彼起,跳上一阵,便各回到原坐之处饮食旁观,一时兴起,又同奔往场上欢呼舞蹈起来。这类都是有家室的人,多半同了自家父母妻子聚在一起,偶然约上两家最亲近的同族而又人少的坐在那里,各不相混。老人只有两女一子,业已先后身死,剩下八九个孙儿女和外孙,最大的不过十二三岁,也和别的野人一样,围坐在老人身旁,不时往来场中,唱歌舞蹈。

双珠看出这些野人都是一家围聚,除少年情侣外,就往场中歌舞,偶然也用竹管将木桶中的酒狂饮一阵,多一半还是取了酒肉,回到自家人的坐处一同饮食,便方才那些好奇来观的男女幼童,和自己说笑一阵,也都回到自己父母家人身旁。只鸦鸦一人依依身侧,不肯离去。见她生得体格健实,一双眼睛又黑又亮,苹果脸上不时浮起两个笑涡,由不得心生怜爱,便把她揽在怀中,随意取些食物与她,等老人把方才的话谈完,无意中问她:“父母家人现在何处?如何不往相聚?”

山兰从旁插口代说,才知鸦鸦之父也是族中壮士,前四年众人正要举他做酋长,这日同了黄山都和几个野人出猎,忽然失踪,等到寻见,已只剩下一堆白骨,旁边蟒迹甚多,知被毒蟒所杀。乃母夫妻情热,前往报仇,居然寻到一条大蟒,将其杀死,可是人也为蟒所伤,如非黄山都得信赶去拼死力相助,命早不保,不久人便悲愤而死。黄山都也因此举得了勇名,为全族中第一勇士,跟着选了酋长。彼时鸦鸦年才五岁,从此剩她一人,虽然年幼,最是勇敢机警,从小便知练习射箭掷矛,只是性情古怪,独居乃母树屋之中,不肯跟随别的大人。后被老人知道,方始带往花林塘,也是独居一所小屋,不论和她多好的童伴,向例都在下面游戏,轻易不容一人上去。老人因她年幼,树屋本是现成,因其再三苦求,非要独居不可,恰巧那所树屋又小,本是老人闲中无事随意造成,打算将来分给一个年老无力的族人居住,见她小小年纪有此胆勇,又能随意上下绳梯,毫不胆怯,便依了她。后在暗中留意,见她每日练习刀矛弓矢甚勤。后往屋中查看,寻出一包涂矛弩的毒药,说是父母所留,知是奇毒,从来不曾动过,另有几支毒弩也是如此。老人生疑,再三盘问,说是父母均死毒蟒之手,准备大来尽杀林中毒蟒之用。老人见她说时泪随声下,甚是悲壮,越发怜爱,由此便令众人对她格外照看,以免年幼无知,去往林中犯险。一晃数年,均无异状,只每年祭神过节,老是孤身一人坐在隐僻无人之处饮食。也和同伴一同歌舞欢笑,跳完一阵自行归坐,从不与人合流,连老人叫她同坐,也只略坐片刻便即离开。命人往寻,业已孤身一人坐回原处。对于老人却是亲热已极。这时不知怎的,对于双珠却这样依恋不舍,想是少女好奇,双珠人又和善,更易亲近之故。说过也就拉倒。

老人因近一二年鸦鸦对他越发亲热,常往所居楼上玩耍,遇事便做,十分勤快。老人平日喜静,又爱劳作,见鸦鸦不像别的孙儿女那样顽皮,遇事相助,自己稍微倦卧,便守在旁边,声息皆无,因此越来越爱。老人平日睡眠极少,又无定时,日常无事,必有两次小睡,无论何人都不令其上屋,只鸦鸦从不惊动,有她在旁,并有好些方便,渐渐习以为常。几次叫她同住一屋,鸦鸦推说:“恐别的兄弟姊妹不高兴,室中有人同卧,也睡不着。”只得罢了。见她和双珠亲热,守在旁边不去,也颇高兴,笑问:“这个新姑姑已做了我的女儿,你也做她女儿,可愿意吗?”鸦鸦闻言,立时喜诺,照着野人礼节,喊了一声“好娘娘”,便扑上身去。

双珠虽是未婚少女,平日温柔娴静,但极明白事理,心有主见,内性刚强,胜于男子,一点不以为意,平日又知各蛮族的风俗,对于鸦鸦反更怜爱,无意中笑问:“我原是遭难遇救,蒙老公公救我来此,将来也许常来看望义父,不会在此久居。我很爱你,你又没有父母兄弟,孤身一人,肯跟我去吗?”说时,本令山兰代为通话,不料鸦鸦竟能会意,连说“愿意”。双珠知道这类蛮女最是天真诚朴,没有虚假,由山兰把话问明之后,连老人也觉出于意料。鸦鸦少女心直,先颇高兴,后来问出自己年幼,义母身有要事,前途艰险,须等将来接她,暂时不能同行,便是失望,倚在怀中,满面都是愁苦之容。

双珠本极爱她,觉着此女聪明胆勇,不该说笑引逗,使其失望难过,方要好言相劝,说自己将来一定把她接去,只要老公公答应,不论多么艰难,决不辜负她的心意。鸦鸦不知想到什么,忽然转忧为喜,并托山兰转告,要好娘娘答应要她,不是汉家人假活,她便高兴,就不来接,自己也会寻去。并请双珠未走以前住在她的屋内。众人知她年幼稚气,连地方途向都不知道,如何能够孤身往寻?恐其失望难过,也都笑诺。山兰也和双珠越来越投机,不舍离开,便告鸦鸦:长幼三人同住自己屋内。鸦鸦居然点头答应。老人和山兰均觉她当夜改了脾气,只说双珠人好之故。

长幼数人说笑饮食,不觉残月西斜。场上的人仍在歌舞狂欢,不曾停止。双珠先想装病,早回花林塘安息。好在鸦鸦常时往来两地,明日便可令她窥探山民伊瓦布的伤势,只要稍好,便可提前相见。后见老人对她爱重,高兴头上,听口气似想自己与之同回,觉着身受此老救命之恩,人又这样好法,以后之事还要仗他相助,不应使其扫兴。又听山兰说那皮鞭的威信,带在身上,决无一人敢于冒犯。自己几次探询老人和伊瓦布夜来问答的话,均与来时所料相左。听那意思,好像一个身染重病,被他父女姊妹以全力救活的山人,乃是别寨土著,并非同来壮士,更非阿成寻来。中间鸦鸦讨好巴结,又自往山后山民养病的树屋之内探看,问其是否阿成和她同行壮士。后来归报,说那山民周身肿胀,皮肤紫黑,脸上还有一条黑印,并不知道什么叫做阿成,也未由菜花寨来,与回答老人的话大致相同,自说人虽稍好,但极疲倦,身上一丝不挂,敷满伤药,刚刚好了一点,想多睡上些时,最好容他静养复原之后,便向主人谢恩。问知双珠已拜老人为父,又收鸦鸦做了义女,面上神情似颇欢喜,并问汉家女子叫什名字等语。双珠闻言,越知不是阿成,心中失望,不由把前念打消了一半。又见酋长黄山都虽然前后过来了几次,只朝自己看上几眼,一言未发,也未再有无礼举动,每来,老人双目均注定在他面上,对方似有畏惧之容,知这老酋长威权甚重,谁也不敢违抗,越发放心。等其转身归坐,暗中偷觑,那同坐山妇神态浮荡,不时斜视自己,带出妒恨之容。心想:“这类山妇多疑善妒,双方正在情热头上,也不容这野人有什异图,还是讨这老酋长的欢心,一同回去,人散再走为是。”便坐了下来。这一场庆功欢宴,直到天光大亮,朝阳已然升起方始停止。

双珠先对黄山都本怀轻视之念,等到快要终场,忽然看出对方也和老人一样,受全族众人敬重,所有野人,大都十八为群,朝他礼拜欢呼,和对老人一样至诚。有的并还伏在他的身前,把脚捧起,踏向头上,以示敬爱之意,同声称赞,说他如何勇敢聪明,能为众人出力,将食人蛮这样大害一举除去,还得了许多东西,感激非常等语。对于老人阿庞,也是同样欢呼礼拜,亲热已极,直分不出什么高低。昨夜见他和那新掳来的荡妇搂抱亲热,好些不堪的丑态,这时独立场中,向众发令,身上装束既极威武,人又生得雄壮。尤其野人甚多,少说也有一千以上,同向这老少二人相继欢呼,声震林野,手中刀矛高扬,问闪生光,并且先拜酋长。后拜老人,看去声势也颇惊人,不禁心生警惕,格外戒备不提。

事前,黄山都曾来面前向山兰赔笑,说了一阵,双方语声都急,似在争论,听不出是何用意。老人并还插嘴,说了几句。黄山都看了双珠一眼,随即走去。山兰满脸均是愤激之容,老人又说了几句,仿佛是在解劝,山兰不听神情。荡妇本与酋长形影不离,终场时节似想同受族人礼拜,被黄山都止住,低声说了几句,独自走向场中,向众发话,荡妇始而欲行又止,由此便朝山兰怒视,好似迁怒神气。山兰瞥见,当时起立,似想发作,被老人止住。荡妇似知不敌,忙即偏头另看别处,对于双珠不时媚笑,表示亲近之意,与初见时怒视不同。

双珠因黄山都业已走往前面,暗中留意,看得逼真。心料这两人各怀妒愤,又见老人脸容不快,未便询问。后随老人受完礼拜,同转花林塘路上,设词探询,才知道这类庆功典礼,由开始到终场,酋长例受族人礼拜敬爱。本应酋长夫妇并立,山兰因愤丈夫无良,得新忘旧,又看出他来请自己往受全族礼敬,是因看出她和双珠交好,别有野心,虽经老人劝说,仍是一口坚拒。黄山都因觉当夜老人也有怪他之意,并将皮鞭借与双珠防身,当面不敢有什么举动,只得强忍气愤,索性连荡妇也不令其一同向前,独自一人立向场中。荡妇阴谋未成,自己也不能同受众人礼拜,自然怀恨,但又无可如何。

双珠早就看出那山妇人并不美,非但神情淫荡,酋长黄山都已为所惑,并且目有凶光,决非善良。山兰先还听劝,见人之后便妒火中烧,不由自主。惟恐自己走后,山兰受狗男女阴谋暗算,到了先住树屋之内,重又婉言力劝。山兰也觉有理,心中感激,连声应诺。

双珠见她聪明晓事,又听说以前每见必要争吵拼命,像昨夜那样,已是听了自己的劝,忍而又忍,比以前要好得多,也许仍照自己所说去做,也颇高兴。鸦鸦由此便和双珠同卧,睡到第二日午后起身。鸦鸦业已先醒,独自走去,一会回报,说伊瓦布还未复原,说他一好便来相见,此时千万不要寻去。双珠只得罢了。

花林塘共只住有十来家野人,除一班男女幼童外,大人不得老人允许,谁也不敢走动,便黄山都也非有事求见不能随意走进,已成习惯。双珠先不知道,急于准备起身,明知无益,仍约了山兰,借打猎游玩为名,人林探路。走出十来里,方觉道路虽然艰险,这一带毒蛇猛兽还不甚多,忽然发现有人在旁窥探。山兰还当外族仇敌,忙发警号,吹动人骨哨子,一面戒备,往回退走,跟着便见黄山都首先赶来,野人也相继赶到,四面搜索,并无影迹。后听鸦鸦背人告知,说暗中窥探的便是酋长和那荡妇,还有两个族中壮士。

双珠心虽生疑,因其夫妻不和,见面并未交谈,便往左近搜索。沿途本有野人守望,相隔不远,相继赶到。黄山都似因受过老人警告,妄念已息,只看了一眼,话都未说。闻言将信将疑,见鸦鸦说时十分气愤,还劝了她几句。

次日因听老人说:“楠木林相隔虽然甚远,但有一条捷径,刚刚访问出来,只有两三日路程便可赶到。”双珠心中一喜,又和山兰同往探看。刚走出三四里,山兰忽然腹痛,去往一旁便解。鸦鸦好似有什警觉,刚往斜刺里奔去。双珠因她年纪虽小,动作轻快,机警非常,林中的路又熟,常时走开,转眼就回,当地林深竹密甚是难走,光景又极黑暗,山兰恐她迷路,说好不令走开。正拿着那盏皮灯笼想心事,忽听面前似有响动。定睛一看,灯光之下,面前立着二人,正是酋长黄山都和那荡妇,身后还跟着三个身材高大、貌相狞恶的野人,满脸诡笑,神情大是不善。心中一惊。要知后事如何,请看下文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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