几乎就在黎明降临的同一时间,那浓重幽黢的黑暗就像被凭空吸走的烟雾一般,很快褪散殆尽。

柯寻定睛,见自己右手边十几步外,就是汪洋大海,就算他会游泳,他也相信,一旦他掉下去,永远没机会再回到船上来。

转回头,牧怿然就站在他身后,甚至只有半步的距离。

如果昨晚他没能顶住后背上那层可怕的、毛苒苒的气息所带来的恐怖压力,很可能他手上的利箭就已经被他亲手扎进了挚爱的身体。

柯寻丢开手上的弩和箭,回身紧紧抱住了他的恋人,他的恋人也张臂接住他,收了收怀抱,一手罩在他后脑勺微带着海水湿气的发丝上。

“……哥,姐夫……你们要是打啵儿……提前通知一下……我回个避先……”罗勏颤抖的声音从脚边传上来。

柯寻偏了偏头,见罗勏白着一张脸瘫卧在甲板上,腮边还挂着未干的眼泪,连抬手擦一下的力气似乎都没了,整个人软成了一滩萝卜泥。

“没事儿吧?”柯寻问他。

“吓得尿了裤子算不算有事?……”罗勏吸着鼻涕说。

“……”柯寻不再理他,转回头在牧怿然的唇上吻了一下,松开拥着他的胳膊,抬手指指楼上,“我去上面看看东子他们。”

“我去邵陵他们那边看看。”牧怿然点头,没有多嘱咐,因为彼此早已透悉心意。

柯寻省去了绕道跑楼梯的功夫,直接攀着绳子三下五除二就翻上了二楼,见卫东秦赐朱浩文和雪格都还“在”,只是脸上神色各有异样。

“怎么样,都还好吧?”柯寻还是问了一句。

几人纷纷嗯着回应。

“昨晚都遇见什么了?”柯寻问。

“一言难尽……”卫东满脸都是后怕,额上还带着未褪的冷汗。

“小牧呢?”秦赐问。

“去看邵陵那伙人了,”柯寻道,“咱们先下去,看看那伙人情况怎么样。”

众人从楼梯上下来,却中厅外面的甲板上,一群人正立在船舷边向着下面的海水看。

“怎么了?”几人连忙快步过去。

“李亿掉进海里了。”回答的是邵陵,“推测凶多吉少。”

“不小心掉进去的,还是……和昨晚有关?”秦赐问。

“我想应该是和昨晚有关,”邵陵偏身让了让位置,露出船舷上被不小心钩挂下来的一条白袍布料,“我们几个身上的衣服都很完整,所以这个应该是李亿的,很大的可能是因为昨晚的幻觉,致使他掉落海中。”

“这么说,昨晚我们所有人都出现了幻觉?”于隆显然也很后怕,说话的声音也带着受惊匪浅的颤抖。

“逝者不可追,我们抓紧时间收集线索,”邵陵冷静如初,“请大家各自详细说一下昨晚自己的经历,如果可以的话,请尽量事无巨细,说不定某个微小的细节就关系着钤印的线索。”

“去中厅说吧……”陈歆艾吓得有些站不稳,被刘彦磊勉强扶着。

众人往中厅走的功夫,柯寻去船尾找了趟罗勏,见这货还在甲板上沤着,尿湿的裤子已经开始散发味道。

“滚起来,”柯寻上前掀了他一脚,“去厨房找点水擦擦腚,裤子扔了,我到下层船舱给你找件新的。”

“真·起不来了……”罗勏瘫软着,像条虫子似的一路滚着往厨房的方向去了。

柯寻:“……”

把罗勏拎回中厅的时候,众人正面色凝重地坐在地席上相对无语。

柯寻丢开罗勏,盘膝坐到牧怿然身边,问他:“怎么,刚你们都说了些什么?”

“昨晚黑暗降临之后,李亿点燃了他手里的犀角。”牧怿然道。

“这么说,谁点燃犀角谁就会死?”刘彦磊眼底神色复杂。

“是这样么?”一直表现淡然的雪格抬眸看了他一眼,“你认为昨晚的幻觉不足以对你构成死亡的危险?”

刘彦磊噎了一下,不再作声。

“究竟会不会是谁点燃犀角谁就注定死亡,这个问题容后再分析,”邵陵看向众人,“我们现在需要把各自昨晚的经历详尽地述说一遍,然后从中找出共同点或是可疑点,不介意的话,我先来?”

新人们对邵陵似乎都很信服,因而没人有异议,老成员们亦不会多事,就都齐齐看着他。

邵陵甚至准备了空白的竹简和笔,用以随时做记录。

“昨晚黑暗降临之后,我似乎就被一道无形的结界和其他人隔离开了。”邵陵语声清晰并缓慢,“甚至我怀疑,那个时候我已进入了另外一个平行空间,因为当时我所处的位置就在中厅的门边,而当我尝试着触摸房门和旁边的墙壁的时候,却无论怎样也摸不着,整个人就像是置身在了一个宇宙黑洞之中,四周是无极限的空旷的黑暗。不知道诸位是否也是如此?”

所有人都或点头或表示肯定。

邵陵提笔在竹简上写下了“一、被隔离,进入平行空间。”几个字。

他的这一举动,令他看起来更加的冷静可靠,新人们的注意力比刚才愈加集中了几分,认真且全神贯注地望着他,等他的下文。

“但随后的发展,我想我们每个人都不会再相同了,”邵陵继续,“因为随后我出现了幻觉,幻觉里响起的声音,是我个人所认识的人,你们不可能和这个人有交集,所以我推测,也许诸位出现的幻觉里,也都是你们各自所熟悉的人,对么?”

众人继续点头或应声。

于是邵陵又在竹简上写下了“二、出现幻觉,是各自的熟人。”的条目。

“我幻觉里出现的人,是我的朋友,”邵陵进一步道,“虽然黑暗里我根本看不到他,但他的声音极有特色,就算有人模仿得再像,我也一样能辨识得出,而昨晚幻觉里的声音,和他的一模一样。

“当然,在昨晚那种情况下,我根本不可能相信这个声音是他本人发出的,他身在S市,不可能出现在这幅画里。

“但我的坚定,却没能坚持多久。‘他’非常惊恐并且慌张,不住地问我这是哪里,这究竟是怎么回事,他说他应该在S市自己家里的床上睡觉,为什么会出现在这儿?为什么会有这么不可思议又诡异恐怖的事发生?

“他话里所表述出的诡异情况,如果放在以前,我不会相信,但进入画中世界这件事,让我的唯物观彻底崩塌,我开始产生怀疑,怀疑他是否和我一样,也在无意中进入了画的世界,所以对于这个‘他’是否真的是我的那位朋友,我原本持定的否定的信念,产生了动摇。

“诸位或许明白,骗子的骗术之所以能够骗倒许多理智、清醒,甚至高智商、高学历的人,不是因为骗子的智商更高,而是因为,骗子正是抓住了人们坚定的信念里唯一的那一丝动摇,就像一面坚固的墙壁上出现的极细微的一道裂缝,骗子们无孔不入,钻入其中,攻心为上,直至由内部,弄塌整面墙。

“所以在昨晚,我就被这骗术施予了攻心计,甚至险些从‘一丝动摇’转变为彻底相信。

“我的那位朋友,对于我来说,比我的亲手足还要更亲一些,我们是过命的交情,有人说,几乎所有的友情都可以共患难,但无法共富贵,而我和他不是。

“我的财产他可以随意支配,我信得过他,正如他也同样信得过我,我们之间从无任何隐瞒,从无任何避讳,关系亲密如同一个人,甚至对方一句话,就可以为彼此赴汤蹈火。

“所以对于昨晚他所表现出的惊惧和无助,我难免产生了动摇,我怕万一这是真的,他是真的被那股神秘力量裹挟进了画里,那么我绝不能放着他不管。

“谨慎起见,我向他询问了很多只有我们两人才知道的事情,甚至一些极小的细节,而他也果然全都能够回答得分毫不差,我几乎已经完全相信了,他就是我那位朋友本尊,直到在最后一个问题上,他露出了马脚。

“最后一个问题,我问他:如果这个恐怖的世界注定我们两人只能活下来一人,你是想自己活下去,还是想让我活下去,再或,想和我一起死在这儿?

“他的回答是,那就和我一起死在这儿。我前面说过了,我俩是过命的交情,为了彼此可以赴汤蹈火,甚至付出生命,那么他这个回答听起来没有丝毫不妥。

“但问题是,如果对方是真正的他,当我问出这个问题时,他不但不会回答,反而会痛骂我。朋友之间,有些话是不必诉诸于口的,一旦话出口,再重的份量,也会变得轻如鸿毛。

“当然,每一对朋友之间的相处方式各不相同,但我和我的朋友是属于这一种,大概所谓心照不宣的模式吧。

“所以我霎那间明白,‘他’所表现出的惊惧恐慌,都只是利用我对朋友的关心,而想把我骗到他身边去的假象,‘他’的最终目的就是要让我走过去,数米开外就是海,一旦我过去,今天你们要在海中寻找的,大概就是我和李亿两个人的尸体了。”

邵陵说到这儿,看了眼众人脸上的神色,微微颔首:“看样子,昨晚大家经历的幻觉都是相似的,都曾险些被欺骗落海,如果哪位的经历有所不同,还请指出来。”

众人都是摇头,邵陵就在竹简上写下了第三条:“三、以熟人相骗,诱人落海”。

随即抬起头来,看向众人:“那么我再问一句,大家幻觉里的熟人,是否也如我所遇到的情况一样,对于你们之间相处的细节和点滴,全都一清二楚?”

众人这回齐齐点头。

邵陵就又在刚才的第三条后面做了个注释:“有读取记忆的能力。”

“现在看来,李亿是唯一一个没能识破骗局的人,”邵陵说道,“但也或许,他的死亡和他点燃了犀角有关,为了证实这两种可能哪一种才是造成死亡的直接原因,我们需要继续整理大家昨晚的经历……”

“对不住,我插一句,”柯寻抬了抬手,对上邵陵望过来的目光,“李亿点燃犀角是你们事先商量过的,还是他自己的自发行为?还有,李亿点燃的那支犀角呢?现在在哪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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