浓重的黑暗像是被抽油烟机抽去的浓烟,团簇着滚滚而去。

黎明的微光投入中厅的时候,在漫长且恐怖的黑暗中侥幸存活下来的人们,彼此沉默地相望。

“于隆……”方菲看着自己身边空荡荡的位置,愣了一阵后,眼泪簌簌地往下掉。

“雪格走了。”柯寻出门,拿起雪格留在甲板上的竹简,把它展示给众人看。

一时间众人顾不上再去庆幸自己的存活和去唏嘘死去的人,齐齐凑过来向着竹简上看。

竹简上只写了一个字,字迹非常潦草,而且似乎还差几笔才写完整,众人辨认了半天,才认出那是一个“鸡”字。

“……什么意思?”卫东迷茫地看向牧怿然和邵陵。

两大智囊一时也不明白,各自陷入思索。

“事先说好了,让她留下最关键的提示,”朱浩文说,“那么这个‘鸡’就一定是最关键的。”

“所以说,昨天晚上点燃犀角之后,雪格看到的是一只鸡?”卫东一脸荒诞,“这也太不搭边儿了,茫茫大海上会出现一只鸡吗?鸡从哪儿来?海里来的?”

“还是说,是以鸡字打头的某种东西,”秦赐思索着,“这个鸡字她都没有来得及写完整,说不定真正的东西是一个词组,我打个比方,比如说鸡冠花,或者是鸡毛掸子,这就是和鸡完全不同的东西了。”

“不,如果是这样,我会直接写‘花’或‘掸’,”朱浩文一边用手指在自己的腿上划拉着字,一边说道,“这样才能在有限的时间里写出重点。”

“那也要看情况,”秦赐说,“在紧张或危急的情况下,人们的第一反应是按平时的习惯来,而根本来不及去分析要怎样写才能在最短的时间里直指重点。”

朱浩文沉思了一会儿,点头:“你说得有道理,那么看来,雪格昨晚所看到的,十有八九就是以‘鸡’字打头的东西。”

“所以海里会有一只鸡吗?鸡冠花和鸡毛掸子也不可能啊,”卫东说,“那要不就是鸡字打头的鱼类?这个我可就完全不了解了,你们谁了解鱼类知识?”

正说着话,忽见一直在旁边怔愣的方菲站起身,迈步就要往外走。

柯寻起身拦了她一下,他觉得这女孩儿脸上的神情不太对:“去哪儿?”

“下海,”方菲脸上还有残留的泪痕,但神色已经平复,异样的平静里透着一股子决绝,“去找于隆的尸体。”

柯寻就没再拦,只叮嘱了一声:“腰上拴绳子。”

虽然知道她终将一无所获,但让她借此发泄一下也好。

“你们昨晚的幻象是什么?”卫东望着方菲的背影,有些唏嘘。

“我不想提。”柯寻说,眉目间带着一点火气。

卫东比谁都了解他,心想昨晚的幻象指定是让他非常的不爽了。

就把声音压得极低地道:“多亏了牧大佬提出的警示物的法子,不然我昨晚就真中招了——一开始出现了好多蛊惑我离开原地的幻象,我都撑过去了,后来我感觉时间过去了好久,幻象渐渐消失,又过了一大会儿,就听见柯儿说了一声‘天快亮了,没事了’,黑暗里头就有脚步声开始移动,浩文儿还说了一声‘我去厕所’。

“我其实也憋着一泡尿呢,先开始也想跟着出去解决,但一想天还没彻底亮,还是再等等再说。然后就听见大家开始说话,结果于隆和方菲一句话没说对付就吵起来了,于隆可能是恼羞成怒,上手就打他女朋友……

“那小两口一直闹着别扭,我就没怀疑,而且一切都实在是太逼真了,方菲被打得直接摔在我脚边,我下意识扶了她一把,后来‘柯儿’生气了,我知道柯儿最看不上的就是打女人的人,然后‘他’就和于隆打起来了。

“于隆边打边骂,骂得太难听,我实在受不了这股子火——整个过程都太过逼真、太能触发我的怒点和逆鳞了,我一个没忍住就想站起来上手。

“幸好我手上拿着笔——我真要是出手,得先把笔扔下吧?我头脑发热的时候正想扔,忽然我就想起上学的时候发生过的一件事儿。

“那是学校附近的小流氓团伙,跑到我们学校来找麻烦,目标是我和柯儿的一个共同的好友,柯儿就要跑去帮忙,我也正想跟着去,被柯儿给摁下了,柯儿当时对我说:对方都是社会上混的,动起手来没轻没重只往狠里去,你别来,你这只手是拿画笔的,将来还要用它挣钱养家。

“想到这件事,我这笔就放不下了,我攥着这支笔,渐渐地冷静下来,随后才意识到,这些很可能都还是幻象——天还没有亮呢,就算不是幻象,就算是现实,我也决定要等到看见天光的时候再放松。

“事实证明那幻象真他妈是狡猾,幸好我拿了这笔,否则我就交待在昨儿晚上了,还害我憋了一肚子火和尿!”

卫东说着就站起身,看向柯寻:“我这会儿去厕所应该没事了吧?”

“带我一个啊东哥!”罗勏的声音从角落里闷闷地传过来。

卫东走过去帮他解身上的绳子。

邵陵抬起眼看向牧怿然:“幻象的欺诈性越来越高明了,先以一段幻象来迷惑我们,让我们先入为主地以为这是正头戏,等这段幻象过去,在我们放松警惕的时候,又接着祭出更具迷惑性的一段幻象。”

“你是被幻象从晕厥中唤醒的么?”牧怿然淡淡问他。

邵陵垂眸,“嗯”了一声。

显然他选择的晕厥法并未起到作用。

“我认为,每夜的幻象也不是按五感来制造和叠加的。”牧怿然又一句淡淡的话抛出来。

邵陵抬眼盯住他,这个人再一次否定了他之前所作的推断。

“昨晚的幻象并没有特别针对嗅觉和味觉来制造情节,视觉就更不必说,”牧怿然没有介意邵陵盯着他的充满审视的目光,“而值得注意的地方是,继前一夜我们所有人都经历了让自己厌恶的幻象之后,昨夜似乎我们全部经历的是会令我们情绪失控的幻象,更确切一点的说,是一种惹怒我们的幻象,当然,这一点还需要问过所有人之后才能确定。”

“我的是这样的,”坐到了他身旁的柯寻说,“幻象捏造了一段让我最无法控制愤怒的情节。”

“我的也是这样。”朱浩文接道。

“我也同样。”秦赐点头。

“那么,你的推论是什么?”邵陵看着牧怿然,“第一晚是信任,第二晚是恶心厌恶,第三晚是愤怒?”

“不,”牧怿然语声清晰地,缓慢平静地道,“第三晚是怒,第二晚是恶,第一晚,是爱。”

邵陵怔了怔,正要开口辩驳,牧怿然却没有给他机会,继续说道:“爱,恶,怒,如果照这样看,幕后的那股力量不是根据我们的五感来制造幻象,而是根据人的情绪——人有七情六欲,所谓七情:喜、怒、哀、惧、爱、恶、欲。如果所料不错,在此之后的四个夜晚,将会以喜、哀、惧、欲这四种情绪来制造幻象。

“人是有情动物,只要是正常健康的人类,就会有情感,只要有情感,就会有精神弱点,而只要有精神弱点,就有可能会被幻象影响情绪、被情绪左右思想和行为。

“幻象依次利用人类所拥有的七种情绪,来寻找我们精神上最脆弱的那个点,现在还存活着的人,不意味着是精神上的强者,很可能只是因为还没有被触及到那个点。

“或许我们应该仔细自省一下,自己的精神弱点是什么,什么事情会令我们‘喜’难自禁,‘哀’痛欲绝……只有承认和直面自己的弱点,才有可能抵挡得住对它的攻击。”

话音落后,众人都没再作声,各自垂眸,探究自己内心深处最薄弱的地方。

牧怿然的目光却落在那写有“鸡”字的竹简上,再次陷入沉思。

“那么你认为,是否点燃犀角的人都难逃一劫?”邵陵问他。

“我不能确定,”牧怿然看向昨晚雪格所在的地方,“说得冷酷一点,雪格这样本就寿命无多的人,任何情绪可能会对她造成一定的干扰,但能令她无法忍受从而失控的,只怕可能性不大,当然,万事无绝对,也许她的……‘消失’,是因为受情绪干扰,也许是遇到什么不可抗力,又也许,是她已彻底放弃了生存的信念,顺水推舟地把自己了结在了这里。”

“那么今晚呢,”邵陵看着他,也看着围在旁边的其他人,“由谁来点燃犀角?”

“我来。”

接话的声音平静得不似在面临生死,它来自从门外迈进来的方菲。

“姑娘,逝者已矣,没有必要因此而看轻自己的生命。”秦赐医者父母心,怜惜地看着红着眼眶,却始终没有显露出任何脆弱的这个年轻的女孩。

“别误会,”方菲容色平静,“我不是因为于隆,我只是受不了再这样被动等死了,这不是我的性格,我并不害怕死亡,否则我也不会选择潜水员这项高危的充满未知的行当,我只是无法忍受这种被玩弄的感觉,死亡是大自然的一部分,而我的毕生所求,就是挑战死亡和自然。”

这个勇敢不屈的女孩儿,让在场的男士们肃然起敬,罗勏不由建议:“厨房不是有刀吗,要不小姐姐你今晚拎上一把,看到那什么鸡的时候给它一刀试试?”

“如果要这样的话,方菲只怕就不能和我们在同一间屋里了,”邵陵却仍然理智冷静,“否则恐怕会在幻象的影响下捅到我们这些人,甚至说不定就算我们不在同一间屋里,由于幻象可以让我们突破空间限制,而导致身在船头的人也能误伤到身在船尾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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