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警署的盘问持续了一个半小时左右。但除去笔录所花费的时间,实际盘问的时间很短。

陶展文先被问及徐铭义的交友关系。福田刑警接连列出了约三十个人名,而陶展文所知不过半数。中国人大概都知道——南京街的廖先生、西服店的林先生、后来还出现了五兴李社长的名字。至于日本人的名字,有很多都是闻所未闻。陶展文与徐铭义既同为中国人,也是象棋对手,还有医生和病人的关系。但有关他的生意——即鞋店二楼的营生,陶展文并不了解。他不知道的那些人名大概便是在鞋店二楼与徐铭义有关的不动产商或者债务人等。

吉田庄造的名字自始至终均未出现。不知是因为尚未调查出来,还是已经调查清楚,但考虑到其地位而不能立即公开。

走出警署,陶展文向后耸动宽阔的肩膀,长出了一口气。

东南大楼离警署很近。但陶展文打算绕道,沿京町街向工商总会的方向走下去。他喜欢—边散步,一边思考问题。

就在陶展文打算边走边思考问题时,一辆轿车在警署前停了下来。五兴公司的社长轻捂着一头脱俗的银发,走下车来。在那个不祥之夜里,二人已在徐铭义的房间正式认识,于是陶展文上前打了声招呼。

“已经问过您了?”五兴公司的社长用很有礼貌的中文寒暄道。

“是啊,问过了。”陶展文答道,“您是下一个?”

“是的。”这位优雅的老绅士脸上掠过一抹略带哀愁而又不露声色的微笑。

“这差事令人厌烦,但双方都没办法。”陶展文说。

“没办法。”老绅士仿佛鹦鹉学舌般地重复,随后继续说道:“与阔别二十多年的旧友偶遇,哪知这份喜悦转瞬即逝,竟会变成这样。怎么会发生这种事呢?真是令人想不透。徐先生在这二十年间做了什么我丝毫也不清楚……我以前所认识的徐铭义是个很好的人,在银行工作期间,可以说是一个绝对理想的职员,谁知竟会遇害。”

“正如您所言。”陶展文尽力使用体面的措辞说道,“他的确是个适合银行工作的人,若是一直在银行工作,肯定已经成为一位优秀的银行家了。”

“正是如此。”银发绅士重重地点了点头,“我还记得,他过去工作非常细致而且极其准确。”

老绅士向通往警署大门的台阶瞥了一眼,口中发出一声叹息。

陶展文没有放掉这个机会,说道:“我告辞了,下次再见。”说着,他弯腰行礼。勉强自己用细柔的声音说话,喉咙深处会奇痒无比,还是趁早结束为好。

“那我也告辞了,想必警察先生们早已等得不耐烦了。再见……”

老绅士踏上通往大门的台阶,步伐极其优雅。这是受过良好教养的人的走路姿势。陶展文一直盯着他的脚步,直至对方走入警署。随后,陶展文向南迈出了散步的第一步。

宽敞的京町街沐浴着冬日的阳光,笔直地伸向港口。街上行人寥寥,凉风拂面。陶展文在东京银行前横穿马路后,便沿着海岸大街向右拐去。

他本欲思考问题,但脑海中却并未浮现出任何条理清晰的线索。唯独徐铭义身死这一事实仿佛浓雾一般,在他脑中挥之不去。那是令人感到悲伤的灰色浓雾。所谓人生无常,每逢有人死去,某种一贯的悲哀感便会莫名其妙地涌现。如今,这种悲哀感便混杂在这片浓雾之中。

东南大楼已经近在眼前,但陶展文尚未达到预期的散步目的。要想思考出什么,还必须再走走。于是,他又朝着大楼正对面的美利坚码头走去。

码头的海风掺杂着几分重油的气味扑面而来。这种气味刺激了陶展文的脑细胞,促使他开始思考。

在昨晚的盘问中,警察特别仔细地询问了徐铭义卧室内火盆中的炭火情况。星期日晚上,当陶展文在房间里时,堆成小山的炭火燃得正旺。他也将此情况如实地告知了警察。盘问的目的肯定与推测死亡时间有关。显而易见,房间的温度是计算死后经过时间的一个必要条件。尸体被发现时,火盆无疑已经熄灭。难道没有什么科学的方法能够准确判定炭火熄灭的时间吗?在陶展文离开后,不知徐铭义又加了多少次炭,毕竟他是个格外神经质的伤风患者。无论如何,陶展文离开房间的时间相对较早,向他询问炭火的情况并没有多大意义。

此案表面疑云密布,仿佛完全被浓墨染成的黑幕笼罩。然而,陶展文方才起便注意到,形成疑云黑幕的墨在浓淡上是有细微差别的。他一直走到美利坚码头的尽头,尽情地呼吸海风,随后便慢慢走回了东南大楼的地下室。

小岛捷足先登,早已等在“桃源亭”中。

“星期六,有四十七万八千二百八十日元从银行取出。”一见到陶展文,小岛便毫无预兆地突然说道。

“你是说徐铭义的事?”陶展文问道。

“当然啦!通过徐先生的代理银行调查得知,星期六上午,徐老先生亲自取走了四十七万八千二百八十日元的现金。”

“还煞有介事地带着零头。”

“这笔钱目前下落不明。”

“也许已经给了某人。”

“或许如此。不过,一个叫日下部的不动产商刚好遇到从银行出来的徐先生,二人便一路同行,直至回到‘鸥庄’。据清水讲,徐先生回去时向管理员大发牢骚,又是头疼又是发烧,说自己今天要睡觉了,此后便不曾外出半步。既然如此,那笔钱应该就放在手提保险箱里或是其他地方。”

“虽然不曾外出,但可以交给来访的人。”

“那倒也是……”小岛轻易妥仂道。

倘若手提保险箱内的黑皮账簿已经遗失,那么现金下落不明也是理所当然,并非不可思议之事。

与现金相比,陶展文满脑袋想的都是另外一件事——在那块疑云黑幕之上,某个地方的墨似乎要淡一些。

“与此相比,倒有另外—件事令我百思不得其解。”陶展文说道,“我方才去过警署,被问及很多人的名字,但其中并未出现一个叫过辻某某的人名。奇怪,太奇怪了。”

“叫辻某某的人?”

“事实上,我最近在徐铭义那里看过一封威胁信——嗯,应该说是被迫看的。”

“威胁信!”小岛兴奋地站了起来。

“只是一个因被追讨贷款而至自暴自弃的男人写的威胁信,尽是些陈词滥调。我本不想看,只因徐铭义非常想让人同情他,迫不得已之下才看的。因为不感兴趣,我只是飞快地浏览了一遍。那封威胁信最后写有署名,就是那个叫辻某某的人。”

“只有‘辻’字吗?”

“后面还有,叫辻山还是辻川来着,总之我只记得‘辻’字。”

“陶先生,如此重要的事怎么能忘呢?若能清楚回忆起那个名字……”

“不好意思,我本就没有认真看信,我做梦都没想到徐铭义会遇害。”

陶展文只记得“辻”字。中国人在阅读日文时,不时会碰到一些难认的字,比如“辻”或“峠”这样的日本造汉字。在中国并没有这些字,因此令人印象深刻。陶展文之所以只记得“辻”字,原因便在于此。

“那封信被徐铭义小心地收在文件夹里,放进了抽屉。”陶展文继续说道,“警察理应已进行过细致的搜查,想必不会漏过那封信,应该早已欢呼雀跃地将其没收,以作搜查的重要线索。可是,我在警署被问及一大堆人名,其中却并未出现带‘辻’字的名字。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原来如此,的确莫名其妙。”小岛说道。

“可能的理由只有一个——那封信并未落入警察手中。嗯,只有这样才能解释得通。”

“哦!”小岛赞叹道,“不愧是名侦探,眼见胜过耳闻。”

“胡说什么,任何人思考之后都能想到这一点。”

“就是那家伙干的!”不知从何时开始从旁偷听二人交谈的健次开口说道,“那家伙用铁丝勒死徐先生……”

“住口!”陶展文喝道。

然而,健次并未停止,而是继续说道:“然后将能成为证据的信取回烧毁……”

“这家伙也是名侦探。”陶展文冷冷地说道。

“我总觉得此案与吉田有关。”小岛说道,“事实上,我今早遇见了方才提到的那个日下部,他曾与徐先生合伙从事不动产生意。据他所言,徐先生最近转手了很多土地。这与您先前的猜测相吻合——徐先生之前一直在建筑业者和吉田之间担任洗钱角色,而吉田最近更换了洗钱人员……无论如何,这件事似乎都与此案有关。”

“你认为有什么关系?”

“徐先生对吉田的事知道得太多了,而知道重大秘密的人往往会面临危险。”

“我至今仍然毫无头绪,或许你说的没错……”

“我接下来要去调查扮演新的洗钱角色的是谁。据日下部讲,大桥街三巷有一块二百坪的土地也已被卖掉。只要调查登记手续,就能立刻得知土地转给了谁……这种事只是小菜一碟。”

说完,小岛争分夺秒地匆匆离开了“桃源亭”。剩下陶展文一人独自坐在桌旁,用手指在桌上无数次地写着“辻”这个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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