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过八点,东南大楼地下室的“桃源亭”便罕有客人光顾,显得空荡荡的。这天八点以后,店里也只有一位客人,而且似乎也不能完全称其为客人——安记公司的主人朱汉生本来便如同陶展文的兄弟一般。

“老陶,你可真厉害。”朱汉生一边用汤匙捞起馄饨,一边以挖苦的语气说道,“顺利攀上了一位富豪,看来你终于抓住发财的机会了。”

“今天在葬礼上你都看见了?”

“岂止看见,我在巴士上全听到了,我当时就在你们身后。在嘉兴中学当过教师?算盘打得不错嘛。若要巴结席有仁,只需提起嘉兴中学的名字就能手到擒来。对你的这个谎言我真是俐艮,了不起。”

陶展文庄重地抱着胳膊,严肃地说道:“宁其生而曳尾于涂中乎!”

“不过,席有仁与二楼的五兴公司之间应该有特别合约,想插一脚只怕很难。若是能进展顺利,让我也分一杯羹吧!”说着,朱汉生将馄饨送入口中。

“我说汉生,你这样悠哉悠哉地吃着馄饨就行了。素贞会替你牢牢抓住发财机会的。”

“什么啊,她去香港只是为了购物,要买女儿的结婚用品。”

“哦?真性急啊!”陶展文说道,“你家小淑与我家羽容是同班吧?如此说来,她才十七岁。哎呀哎呀,已经开始准备出嫁了?看来我也得早作打算了。”

“说什么呢……”朱汉生不满地撅起嘴巴,他似乎知道自己在口舌上并非陶展文敌手,便干脆放弃反驳,专心致志地吃起馄饨。

朱汉生的妻子素贞大约一个月前去了香港,表面上说是去香港的亲戚家玩,顺便购物,但只要是认识朱汉生夫妇的人,都知道那只是借口罢了。外贸公司安记的生意颇为兴隆,但究其原因都要归功于其夫人的运筹帷幄,这几乎已是公开的秘密。朱汉生是个冒失鬼,兼之天生慢性子,却娶了素贞这样为人可靠且头脑灵活的女士做妻子,真可谓是上天的巧妙安排。这次素贞飞去香港拜访亲戚及购物等只是表面目的,并没有人当真如此以为。

朱汉生之所以能穿上平常的衣服,勉强维持一家之主的形象,都是妻子的功劳。陶展文等人一直都兴致盎然地关注着,若是妻子不在,朱汉生究竟会做何打扮。果然,妻子去香港后,不过一天朱汉生的西服就变得皱巴巴的,而且,他根本无意更换衣服。每次见面,陶展文都会费尽口舌逼他换衣服,但他却始终置若罔闻。孰料,上次警署之行反倒颇见成效,令他第一次生出换衣服的念头。生平第一次进警署,即便是朱汉生也会显得非常紧张。然而,不过几日,之前刚换上的衣服就已经不堪入目了。

“不指望你能勤快得将换下的衣服送去洗衣店,但至少应该用衣架好好地挂起来,放进衣柜里吧?”陶展文一边检查朱汉生的衣服,一边像母亲般柔和地说道。

“啊,那件衣服我已经挂到走廊柱子的钉子上了。”朱汉生嚼着最后一个馄饨,漫不经心地说道。

正在这时,小岛走了进来。

“我刚从朋友的送别会回来。”虽然店里并无顾客,小岛仍压低了声音。

“看来你已嗅到什么气味了。”陶展文说道,“在我这儿也能嗅到很多,不过都是食物——开玩笑的,你到底发现了什么?”

“线索似乎一分为二了,真叫人为难啊!虽然我觉得吉田那条线索更有嫌疑,但还有一条线索也十分可疑。”

“究竟是什么线索可疑?”陶展文问道。

“真的是非常出人意料。”小岛接过健次递来的茶,一饮而尽,“是管理员清水,没想到吧?”

“不会。怀疑清水是理所应当的,发现尸体的人无论何时都应受到怀疑。而且,他就住在五号房间的隔壁,只要想,随时都能进去……你是否发现了别的可疑之处?”

“听说徐先生以前曾和女人同居过……”小岛一副极其沉稳的样子,似乎觉得轻易讲出自己的发现,实在太过浪费。他取出一根香烟,不慌不忙地点着。

“那已是很久以前的事了,有七八年了吧……那个女人已经死了。”

“她好像曾在某个地方当女佣,偶然间被老徐带了回来——我记得的确是这么回事。”消息灵通的朱汉生从旁插嘴道。

“听说那女人结过婚。”说着,小岛仰头朝天花板吐出了一串烟圈。

“嗯,我也听说过。”陶展文说道。

“如果知道那个女人的丈夫正是清水,你们会做何感想?”

小岛轮流观察陶展文和朱汉生的表情,仿佛在确认自己这番话带给对方的震撼程度。

朱汉生吹起了口哨。

陶展文则再次抱起了胳膊。

“我想,警察也应该掌握了这一事实,他们看来似乎也对清水格外关注。”小岛补充道。

“清水不会被拘留吧?”陶展文问道。

“不会,好像还不至于。不过,清水既已受到怀疑,本人或许也会有所察觉。我想,为了不至于打草惊蛇,警察正在暗中悄悄调查。”

“徐铭义是否知道清水的真正身份呢?”

“好像知道。貌似正因存在这种关系,他才会雇用清水当公寓管理员。虽然按照社会常识来看,这样做的确有些古怪。”

“是啊。”陶展文说道,“不过,以徐铭义的性格而言,却也并非毫无可能……如此说来,是出于怨恨……”

“夺妻之恨吗?”朱汉生叹息道。

“清水当管理员好像已有四五年了……”陶展文说道。

“据说有五年半了。”小岛纠正道。

“难道他在此期间一直隐忍负重,静待良机?若是如此,未免耗时太久了吧……”陶展文抱着胳膊说道。

“没错。我也不认为清水是个有毅力报仇的人。像他那样靠不住的人,只会让人觉得,虽然妻子被夺,但因此得到一份工作,他反而觉得满足。”

“往往这种人反而会暗地里做出什么事来。”朱汉生得意洋洋地说道。

“警察似乎也持这种看法。”小岛说道,“在案发当晚的那个时间,‘鸥庄’一楼只有先前说听到口哨声的住在一号房间的那位夫人。当然,清水除外。六号房间目前无人居住,二号房间的夫妇当晚去看电影了,直到十点半才回来。三号房间由两个酒吧女招待合租,那个时间段,二人都在酒吧工作,有确凿的不在场证明,毫无嫌疑。七号房间的大叔被公司安排出差在外,妻子则带领孩子回了西宫的老家。至于二楼,全部都是单人间,住户都是女招待。也就是说,在那个时间,公寓里几乎空无一人。因此,如果清水想要有所行动的话,那时不正是最佳时机吗?”

“虽然不知清水是否是真的凶手,但他的确有动机。”朱汉生用一本正经的表情说道,“而说到杀人动机,首先便是金钱,然后就是怨恨。”

“说到金钱,徐铭义生意上的关系很复杂吧?”陶展文嘀咕道。

“警察也对这方面做了调查。”小岛解释道,“据说,他们主要是通过借据和期票,调查了十几个人,但几乎所有人都有不在场证明。”

“手提保险箱并未锁上。”陶展文摸着下巴说道,“借据之类的文件都在里面,凶手应该已将自己的票据偷走,剩下的票据也就相当于是无罪证明。”

“如此说来,辻村最为可疑?”小岛说道,“不如将进村之事告诉警察,由他们来调查,如何?”

“此人我一定要亲自调查。总之,接下来讲讲你的另一条线索吧,也就是嫌疑最大的吉田。”

“此案并不一定是吉田亲手所为。”小岛谨慎地说道。

“也就是说,吉田藏身幕后?”陶展文纠正道,“这个见解十分有趣,想必你已有了一套完整的理论,不妨说来听听。”

“哪好意思称作理论……应该说是我的胡乱猜测,毕竟都是没有确切根据的推理而已。”

“那也无妨,说来听听。”

小岛无论如何都想追查吉田这条线索。此前他一直致力于追查吉田的渎职问题,而现在这份热情被带到了杀人事件当中。或许这只是出于先入为主的观念,不过,他已经构建了一套自己的故事线。由于没有任何物证支持,当陶展文郑重其事地让他说出来时,他便感到愈发地胆怯。

“胡乱猜测也没关系,说不定就猜对了呢?”

在陶展文的催促下,小岛终于开口说道:“我认为此案的确牵涉到某种利害关系,至于是何种关系,现在还无法证实。经我调查发现,徐先生的确曾是吉田的洗钱人员,但有迹象表明,吉田最近已将洗钱人员更换。也就是说,徐先生与吉田之间的关系已经结束。可是,徐先生心里所掌握的吉田的秘密却无法挖出来交给新的洗钱人员——将掌握自己秘密的人除掉——这是我脑中闪现出的第一个想法。但还有一个问题——席有仁这位南洋大富豪在此现身了。我通过多津井和其他渠道均了解到,吉田似乎有意要与这位大富豪取得联系。却不料,席有仁与徐先生是老朋友。而且,离开吉田的徐先生似乎也打算攀附席有仁,借此赚一笔钱。结果,这二人都企图利用席有仁,便围绕着这位大富豪展开了拉拢争夺战。在利害关系上,二人的立场是相互对立的——若要我说,这也是很充分的杀人动机。目前,这还只是推测,但未必不能集齐可以证明这种可能性的情报。总而言之,要么是为了保守秘密,要么出于利害关系——也就是除掉瞄准同一个宝贝的竞争对手——无论如何,吉田庄造都有嫌疑。我觉得已经八九不离十了。不过事先声明,正如我方才所言,此案或许并非吉田庄造亲手所为,毕竟他也上了年纪。不过,考虑到他会下中国象棋,我一直都想查查吉田那晚的行动。今天我稍作打探,但据说那家伙当晚早早就入睡了,也不知是真是假。毕竟吉田家的人都是站在他一边,所以,这一不在场证明恐怕无法轻易成立。事实上,我也问过吉田家的女佣,据她所言,吉田当晚给了佣人们一些招待券,叫他们去看电影。我觉得这其中有些古怪。”

“原来如此。这么说,他有两个杀人动机呢!”在小岛结束了长篇大论之后,陶展文重重地点了两下头,似乎打算以此表示慰劳。

朱汉生也觉得必须说点什么,以表达对小岛超长演说的敬意:“哼,吉田这家伙简直是岂有此理!”

“一路调查,肯定大费周折吧?”陶展文觉得方才的话还不足以慰劳,又补充说道。

“我今天整日四处奔走,腿都僵硬了。先是去找从事不动产生意的日下部,然后又去尼崎调查清水的来历,回来后又到警署打听了吉田的事……”

“辛苦了。”说这话时,陶展文表情中浮现出的与其称作佩服,不如说是怜悯。

但小岛并未留意到这一点。

“唯独没有查出田村的下落,我认为这个人很重要,明天我会全力寻找田村的……”

这时电话铃响了,健次拿起听筒,说道:“小岛,是报社打来的。”

小岛从健次手中接过听筒,放在耳边。片刻之后,他的表情骤然僵硬。

“什么!?‘港口公寓’?五号房间?果然……好,我马上去!”

小岛放下电话,开口说道:“田村被杀了!”

“就是先前提到的吉田的侄子?”陶展文说道。

“是的。据说他被掺有氰酸钾的威士忌毒死了,死亡时间大约在一个小时之前。”

陶展文转身望向时钟,指针正指向八点四十五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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