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十一点,“桃源亭”内,健次等人正在为即将到来的用餐高峰做准备。店内空无一人,只有陶展文坐在桌旁吃着午饭。一位住在下山手的朋友方才打来电话,叫陶展文尽快过去给他的孩子看病。若在平日,陶展文中午也会稍微帮帮店里的忙,但今天遇到这样的急事,他吃完饭就立刻出门了。

幸而孩子的病不重,还未发展到感冒的地步,只要睡上半天就能痊愈。陶展文开完处方后就离开了。

还不到十二点。陶展文并不想回“桃源亭”,因为在接下来的时间里,店里将变得拥挤不堪。通过小岛的联系,下午将在安记公司的里屋与辻村会面。但虽说是下午,双方却并未定下具体时间,他也不介意提前去等,反正除此之外,他也无事可做。

“你来得真早,客人已经到了?”陶展文刚从外面走进办公室,朱汉生便开口问道。

“谁知道呢,又没定下具体时间,让我在你这儿等等吧!”

陶展文环视办公室,只见朱汉生早已勤快地脱掉上衣,捋胳膊挽袖子地拨打着算盘,打字员那欢快而有节奏的打字声也不时跳入耳中。乍一看办公室里十分忙碌,但陶展文在走进这里的一瞬间,便切身地感受到了一种松懈,觉得仿佛缺少了什么。难道只因朱汉生的夫人不在,就变得如此不同吗?朱汉生一边查看关税表,一边在笔记本上写着什么,也许是在核算CIF价格。但此事由他来做,很有可能就会因看错关税表上的数字而得出错得离谱的答案。

“素贞不尽快回来果然不行啊!”陶展文说道。

“你没吃饭吗?”朱汉生张口问道,“一来就发牢骚,难道是肚子饿导致心情不好?”

“我吃过了。”陶展文拽过一张空椅子,在朱汉生的办公桌旁坐下来,口中说道,“我来监督你工作吧,怎么样?”

话音未落,时钟报时,刚好十二点。

“我去里面吃饭。”朱汉生站起身来,“但只怕吃不下去。”

“一想到夫人就连饭也吃不下去了?”

“不是。我喉咙从今早起就肿了。”

“是因为昨晚喝多了吧?”

朱汉生刚走进里屋,打字机的声音便骤然停止,方才一直在写字的两名职员也开始坐立不安地扭动身子,只有记账的女职员仍未放下手中的工作。

不久,打字员和男职员们也离开了办公室。

“你在记账?”陶展文对剩下的女职员说道。

“是啊!”和蔼可亲的女职员微笑道。想必刚从高校毕业不久。

“大家都去吃饭了,只有你留下来值班吗?”

“是的,等到朱先生或其他人回来了,我再去吃饭。”

“你也去吃饭吧!”陶展文说道,“我替你值班。”

“可以吗?”女职员脸上顿时露出兴高采烈的神情,好像听到老师宣布提前下课的女学生一般,“那就拜托您了。”

“啊,没关系,你一两个小时后再回来都行。”

“大叔吃过饭了吗?”

“我方才不是和你们头儿用中文聊了好一会儿吗?他说我这个点儿眼巴巴地赶来,肯定没吃午饭,我就回敬他说我已吃过了。”

“可是,您真的吃过了吗?”

“当然是真的。”

“那就拜托了!”

女职员动作麻利地收拾好桌面,随后站了起来。

店主去里屋吃饭,陶展文便移到店主专用的转椅上坐下,感觉这样更舒服。他靠在椅背上,目光望向天花板……等到辻村露面,此案也将告破。不管是什么事情,只要问题能得到彻底解决,都会令人体验到一种难以形容的爽快感。陶展文还曾故意令自己陷入纠纷中,只为体验这种感觉。但这一次,他很明显地感到案情悬而未决,因此并未体验到查明真相后的那种爽快。不仅证据掌握不足,他也还没有抓住此案的关键点——这是一种无可奈何的失落感。此案着实令人费解,因为最重要的问题是“动机何在”,而他现在还无法找出答案。就算已经知道凶手是谁,恐怕也无十足把握,那道清爽的风自然也不会掠过心头。

“大叔。”

陶展文的视线离开了天花板,只见叫自己的正是方才那位不施脂粉的清秀女职员。她天真无邪地笑道:“大叔,您替我值班会很无聊吧?我给你拿报纸看?”

“谢谢,不用了。我已经读过今天的报纸了。”

“那中文报纸呢?”

“嗯,那就看看吧!”

女职员拿来报册,放在陶展文面前。

“《南洋日报》吗——这家报纸似乎与席有仁有关。”陶展文自言自语道。

女职员转身出了办公室。

陶展文开始翻看报纸。中文报纸尽是汉字,给人感觉颇为沉重。

倘若印刷品质拙劣,看起来便不只沉重,还有丑陋。《南洋日报》的印刷技术就令人不敢恭维。陶展文无意仔细阅读,只是漫不经心地一边浏览标题,一边向后翻页。

东瀛游记席有仁

当这一标题映入眼帘时,陶展文停止了翻页的动作。

这是席有仁的日本纪行。既然标有“三”的字样,就肯定是连载。陶展文向前翻找,很快便找到了“一”。

南洋的豪商初游日本,会留下什么印象?会产生何种想法?陶展文对此颇感兴趣。如今他的视力尚佳,还无须借助老花镜。

作为作家,席有仁早有声誉。因为没接受过正规教育,他毫无文人雅趣。陶展文也曾多次阅读他的文章,起初还以为是秘书的代笔之作,但据说并非如此。席有仁喜爱写作,假如文章中有他的署名,那一定是他亲笔所作。最近此事已被大众所知,甚至连陶展文也曾听人说起。了解了这一点再读他的文章,便会觉得其笔触紧凑有力,仿如乌亮的钢铁,与其历经千锤百炼的实业家身份相得益彰,令人联想到一株剔除了一切枝叶的大树树干。

最近几年,我有很多机会旅行……

陶展文开始小声阅读起来,但读着读着,他开始产生出一种奇怪的感觉。这篇文章的文风不如以往干净利落,陶展文所期待的那种犹如摧毁小山和坑洼前进的推土机一般的雄浑笔力,也踪影全无。而且,一向为席有仁所不齿的琐碎伤感竟然随处可见。

或许在访问日本期间,席有仁内心产生了巨大的动摇,文章中完全看不到任何他过去的影子。陶展文不再出声阅读,心中感到疑惑不解。

……L氏的帽子上插着一朵黄色的小假花。他主动伸出手向我走来,开口说道:“我是L。”诸位可以想象,在那一瞬间,我心头涌起的感慨是如何地汹涌澎湃。

寒冬将至,神户的山却依旧一片浓绿,天空湛蓝无比。这片土地我虽然从未亲眼见过,但在我心中却不尽然。不仅土地,人亦如此。我与L氏虽为初次见面,但我们早已通过笔墨神交良久。在我心中,他不应称作从未见过之人。我的眼泪悄悄滑落到神户码头的石阶上,一滴胜过千钧之重。

我与《南洋日报》的同事有约在先,要写下我对日本的印象。然而,第一天竞以如此私人的记述告终,这点我要向各位道歉。但即便如此,说起我今天的印象,也仅止于日本山峦迎面而来的葱郁和已经老去的L氏的白发而已。而且,纵然浪费千言万语,我想也难以尽述这一印象。

就在陶展文读完《东瀛游记》时,朱汉生用手帕擦着嘴,从里屋走了出来。

“你吃完了?”陶展文从报纸上抬起头来问道。

朱汉生用手帕重重地擦着嘴边,口中说道:“我喉咙肿痛,吃不下什么。”

“医生不就在这儿吗?”陶展文说道,“来,张嘴让我看看。”

朱汉生张开大嘴。陶展文检查了一下其喉咙的状况,随后又查看了舌头。

“很严重啊!嗯,我给你开个方子。”说着,便在安记公司的便笺上流利地写下处方。

寒水石、二钱。硼砂、一钱。辰砂、三钱。大梅片、三分。儿茶、三钱。

一同研成极细粉末。

“听好,将药仔细捣成粉末,置于舌上,然后缓缓吞咽下去。”

“知道了。”患者可怜兮兮地点头应道。

相反医生则显得极为开心,说道:“这就对了,就应该这样乖乖地听名医的吩咐。”

“可是,会见效吗?”

“放心,肯定有效。”说完,陶展文放声大笑。

“对了,客人什么时候来?”朱汉生一脸期待地问道。

“这我就不知道了。”

“看来这位客人很重要啊!连会面的确切时间都不清楚,你这位大名医也会特意提前来此等候……今天的客人与徐铭义被杀有关吧?”

“安记公司老板的直觉最近变得越来越准了嘛!既然直觉如此准确,生意方面也一定能够大获成功。”

“你可真能给人戴高帽,让人觉得别扭得慌。”

“别多想。夸人是我的兴趣,接下来想让我夸你什么呢?”

“你这样说,我愈发觉得别扭了。”

“那就夸夸你的夫人?素贞女士值得夸赞之处太多了,就算夸到词穷也称赞不完。话说,她嫁给你实在浪费啊——哎呀,这样说好像是在贬低你……我想想,有没有更好的说法呢?”

朱汉生直勾勾地盯着陶展文的脸,说道:“老陶,你很奇怪,今天的确很奇怪啊!”

“有什么奇怪的?”

“你太活跃了,开的玩笑也比平时过分。”朱汉生想了想,又补充道,“就算除去这些,你也还是很奇怪。”

“气候每天都不同,人的心情也是一样。”

朱汉生脸上露出了无措的表情。

“不好意思,我的玩笑太过分了?”陶展文从椅子上站起身来,随后说道,“时近年关,你的生意想必也很忙,不能太打扰你。我去里面的会客室吧!刚才一直坐在这里替一位姑娘值班,既然你回来了,我的任务就算完成了。我现在就去里屋。”

“你以前好像也有几次像现在这样,是什么时候来着……”

“不用费力去回想那些无聊的事,倒不如将精力放在生意上。”

这时,打字员吃完饭回来了。

陶展文拿起报册说道:“这个我借用一下,可以在里屋边等边慢慢看。这篇《东瀛游记》很有趣啊,是席有仁写的。”

“哦?席有仁写的?”朱汉生向陶展文手中的报纸望去。

“这可是你的报纸啊,你究竟读过没有?”

“我只是稍微看看行情专栏。”

“我猜也是。”陶展文面带笑容地向里屋走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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