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走下楼来,吩咐两个仆人在走道上等着,自己向厨房走去,我在后面跟着。

厨房里,那两个人重又火辣辣地开腔了,至少是林敦夫人又抖起精神正在厉声责骂。希克厉已走到窗边,低下了头,分明受不住她那一场痛骂,有些气馁了。他第一个瞧见东家,就急忙做一个手势,叫她别闹下去了;她一看出他做这暗示的缘故,当真立即住了嘴。

“这是怎么一回事?”林敦问她道。“你倒是真讲究你的体面哪——那个流氓当着你的面说出那种话来,你还留在这里!我看,这本是他平常的谈吐,所以你也不以为意了。他的下流的品性你已经看惯了,也许只道我也能看得惯的吧。”

“你可是在门背后偷听来着,埃德加?”那位主妇问道,故意使出一种特别能激怒她丈夫的口气,表示根本不在乎,也不屑理睬他冒火不冒火。

在东家说话的当儿,希克厉把眼睛抬了起来,现在听得卡瑟琳说了那句话,便跟着发出一声冷笑,——这一笑好像是故意的,好把林敦先生的注意力吸引到他身上来。

他果然成功了;可是埃德加并不打算跟他暴跳如雷地热闹一通。

“直到目前,我对你始终很克制,先生,”他平静地说道,“并非我还不知道你那卑鄙下流的品性,只因为我觉得那不能完全归罪于你;卡瑟琳又希望跟你保持来往,所以我就默许了——一件失策的事。你给大家带来了道德上的毒素,要叫最清白的人也给污染了。为了这缘故,为了防止发生更糟糕的后果,今后我不准你再上我的门,我现在通知你,立刻给我走出去。如果过了三分钟还不动身,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

希克厉把说话的人周身上下打量了一通,眼睛里充满了嘲弄的神气。

“卡茜,你那头羔羊儿倒会像公牛那样吓唬人呢!”他说道。“只怕它的头颅撞在我的老拳上,要碰个粉碎了。——老天,林敦先生,真要命,我真下不了手,你还不配给我一拳打倒呢!”

东家向走道瞥了一眼,又跟我做了个手势,去把人喊来。他可并没有一个对一个相拼的意思。

我听从了他的指使;可是林敦太太起了疑心,跟着出来了;我正要招呼那两个人时,就给她拖了进来,还把门碰上、锁上了。

“好哇,倒是正大光明哪!”她就拿这话来回答她丈夫的气愤吃惊的脸色。“要是你没有勇气扑过去跟他斗,那就向他道歉〔4〕,或者准备挨揍;也好叫你以后别再硬充什么好汉。——不,我宁可把钥匙吞下去,也不会让你拿到手!我一片好心对待你们两个,这就是我得到的好报应!一个是孱头,另一个是蛮子,两方面我都一味纵容,结果却讨来了两种不识好歹的怨恨,愚蠢得简直可笑!埃德加,方才我正在卫护你和你的家呀;我巴不得希克厉死劲儿把你抽一顿,你胆敢存着坏心眼儿来看待我!”

〔4〕卡瑟琳在这里根据封建骑士的传统,讥笑她丈夫没有遵守一个对一个的决斗方式来解决个人的纷争。

根本用不到这一顿抽打,东家已经瘫痪下来了。他想要从卡瑟琳手中夺过钥匙,她为了万无一失,把钥匙一下子扔进了炉火的最炽热的中心。

这一下,埃德加先生身子禁不住一阵发抖,脸色变成死白。他怎么咬紧牙关也没法掩盖他的激动的情绪;痛苦夹杂着羞辱,完全把他压倒了。他靠在椅背上,两手掩了脸。

“哎哟,天哪!在从前的日子里,这还可以给你博取一个骑士的封号呢!”林敦太太嚷道。“我们给他制服啦!我们给他制服啦!希克厉如果会向你伸出一个手指头,那无异一个国王会率领了大队人马去攻打一窝小耗子。放心吧!谁也不会来碰你的!你算不得一只羔羊,简直是一只吃奶的小兔子!”

“我但愿你喜欢这个没有血气的懦夫,卡茜!”她的朋友说道。“我佩服你有眼光。你就是看中这么一个淌着口水、抖作一团的东西,把我丢下了!我不想请他尝我的拳头,可是踢他几脚倒是非常配我的胃口呢。他是在哭泣,还是吓得要昏过去了?”

这家伙走过去,把林敦坐着的椅子推了这么一推。他还不如站远一些好。我的东家直挺挺地跳了起来,照准他的喉头就是狠命一拳;如果他瘦小一些,早就给打倒在地了。

有一两分钟光景,他喘不过气来;趁这会儿,东家打从后门走到院子里,又从院子走进了前面的正门。

“好!从此你别想再到这儿来啦,”卡瑟琳嚷道。“现在快走吧。他会带着一对手枪、五六个帮手回来的。如果我们的谈话他当真背地里听到了,他当然再也不会饶恕你了。你做出了对我不起的事,希克厉。可是走吧——赶快呀!我宁可眼看埃德加走投无路,也不愿你落在这种处境里。”

“你难道以为我挨了这一拳,喉头还在火辣辣地发烧,我就这样走了吗?”他怒吼道。“我指着地狱赌咒,不!我跨出这门槛之前,先要把他的一根根肋骨捣得像个烂榛子的核!要是我眼前不摆平他,总有一天我会结果他的性命。所以,你舍不得他这一条命,就得让我抓到他!”

“他不来啦,”我插嘴道,编了个小小的谎。“那儿来了一个马车夫,两个园丁。你该不会等他们来把你推到大路上去吧!每人手里拿着一根棍子;并且很可能的,东家正从客厅的窗子里看着他们执行他的命令呢。”

园丁和车夫确是在那里,可是林敦也跟他们在一起。他们已经进了院子。希克厉再一转念,决计不跟三个底下人搏斗,就抓了一把火钳,把里门的锁敲落,等他们大踏步进来的当儿,他就逃出去了。

林敦夫人精神上受的刺激很大,叫我陪她上楼。她不知道这一场纠纷也有我一份干系在内,我自然竭力不让她知道。

“我快要神经错乱啦,纳莉!”她嚷道,把身子倒在沙发上。“我的脑子里有一千个大铁锤在乱敲!叫伊莎蓓拉躲着我些;这场争吵全是为她闹起来的;眼前如果她,或者不管哪一个,再到我火头上来加油,我就要发狂啦。还有,纳莉,跟埃德加说——要是今夜你再看到他,——只怕我要害一场大病啦。我但愿果真如此。他今天害得我好苦,想不到他突然来这一手!我也要吓唬他一下。再说,要不然,他也许会赶来只顾唠唠叨叨,埋怨啊,谩骂啊。我知道我一定会回敬他的,那只有上帝知道我们俩将要闹到什么地步为止!

“你愿意去跟他说吗,我的好纳莉?你是清楚的,这件事儿里我没有一点不是的地方,他见神见鬼的来偷听什么呀?你走开之后,希克厉说的尽是不知轻重的话,但是我很快就可以叫他把对于伊莎蓓拉的心思丢开,那其他就无关紧要了。现在却弄得一团糟——只因为这个傻瓜鬼迷心窍,偏要来偷听对自己不利的话。要是埃德加不曾把我们的话听了去,他决不会因之吃什么亏的。说真的,当他毫没来由、没好声气地向我开腔时——也不问我正为着他在痛骂希克厉,直骂得我嗓子都沙哑了——我就把心横了下来,再不管他们两个怎样扭在一块儿了;尤其因为我觉得,不管这场戏怎样收场,我们都要给活活拆散了,谁也不知道这一分手要多久!好吧,假使我不能留着希克厉做我的朋友,——假使埃德加一味地小气、吃醋,我就要揉碎自己的心,好把他们的心揉个粉碎!

“要是把我推到无路可走,这就是解决一切的最直捷痛快的办法!不过这一着呀,要留到再没有挽回的时候才使出来;我不会事前一点警告都不给林敦的。本来,他一向都是小心翼翼的,惟恐把我惹恼了。你得叫他多想想,如果不照向来那一套办事,会招来什么样的危险;提醒他,我的性子多么火爆,一旦发作起来,差不多就是发疯。——看你那张脸,一副呆木的神情,我希望你快别这样,为了我,也拿些焦急的神气出来吧!”

她那么郑重其事地跟我说了这许多话,而我听着她的嘱咐,却若无其事似的,这不用说,是有些恼人的。可是我认为,一个人发疯发狂、若是事先便有他的打算,那么他即使在盛怒之下,也能凭着自己的意志力,有办法控制自己的。再说,我可不愿像她所说的,去“吓一下”她的丈夫,为了达到她自私自利的目的而叫他在烦恼上再添烦恼。

所以当我碰见东家向客厅走来时,我一句话都没有说,反而转过身来,私下在门背后偷听,看他们会不会重新争吵起来。

是他先开口。

“你不要动,卡瑟琳,”他说这话的声气没有一点怒意,可是充满了辛酸的哀伤。“我不会在这儿多逗留的。我不准备来跟你拌嘴,也不是来跟你讲和;我只想知道,今天晚上闹了这一场,你是不是还想把那种亲密的关系保持下去,跟你那个——”

“啊,放慈悲些吧,”东家娘没等他说完,就顿着脚嚷了起来,“放慈悲些吧,咱们眼前别拉扯这个吧!你的冷血是激发不起来的。你的血管里流的全是冰水;可是我的血液在沸滚,一看到那种冰冷的样子,我的热血奔腾得更厉害了!”

“要打发我走,先得回答我的问题,”林敦不放松地说道。“你一定要给一个回答;大吵大闹并不能吓倒我。我发觉原来你能够跟旁人一样的无动于衷,只要你高兴的话。你是从此以后放弃希克厉,还是跟我断绝?又要做我的朋友,又要跟他做朋友,这是办不到的;我绝对要求知道,你到底挑选哪一个?”

“我要求你们都躲开我!”卡瑟琳狂暴地嚷道。“我坚决要求,你不看见我站都站不住吗?埃德加,你——你离开我!”

她拚命打铃,直到当的一声响铃都破了。我不慌不忙地走了进去。即使是圣人也要给她折腾得受不住了——这种毫无道理的、穷凶极恶的撒野!她躺在那里,把自己的头向着沙发的把手乱撞,同时还磨着牙齿,你还道她恨不得要把牙齿磨个粉碎呢!

林敦先生站在那里望着她,突然心酸起来,害怕起来。他叫我去拿些水来。她气喘得话都说不成了。

我端来了一满杯水,可是她不肯喝,我就把水洒在她的脸上。一霎时,只见她挺直了身子眼珠翻了上去,脸色又白又青,带着死容。林敦吓坏了。

“一丁点事儿都没有,”我悄悄地说道。我不愿他就此屈服,虽然我自己心里头也不由得感到有些害怕。

“她嘴唇上有血哪!”他一边说,一边在颤抖。

“别去理她!”我尖刻地回答道。接着我告诉他,在他进来之前她已准备好要发一场疯给人瞧了。

我未免过于大意,说话的声气高了些儿,叫她听了去。她顿时跳了起来,头发披散在肩头、眼睛里闪射着火光,她脖子和手臂上的肌肉异乎寻常地鼓了出来。我横着心,准备这一回至少要折断几根骨头了;谁知她只是眼睁睁地向四周瞪一会儿,便冲出屋子去了。

东家叫我跟住她。我一直追到楼上她卧房门口。她一进房就把我关在门外。

第二天早晨,她压根儿不下来吃早饭,我就去问,要不要把早饭端上来。“不要!”她一口回绝了。

在开中饭、用茶点的时候,又用同样的话去问她,得到了同样的答复;直到第三天也还是这个答复。

林敦先生那方面呢,整天躲在书房里,并不问起他的太太在干些什么。伊莎蓓拉跟他两个谈了一个钟点的话;他原想从她嘴里引出一些话来:对于希克厉的追求表示应有的恐惧。她的回答却是躲躲闪闪的,竟捉摸不出个名堂来,于是只好无可奈何地结束了这一次的问话,不过末了他郑重地警告她:要是她竟然失却了理智,对那样一个瞧不入眼的求婚者表示有意思,那么兄妹二人间的一切关系也就此一笔勾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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