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开头,我并没有把她的傻笑、做鬼脸放在心上——那种模样儿只有使我讨厌;也没有去理会她那种冥顽不灵:我正正经经告诉她我是怎样看待她的痴心和她本人的。谁知这蠢货却硬是当作假的。真是好不容易她居然开了窍、想通了,发现原来我并不爱她。有一段时候,我还以为再也没法儿开导她,叫她懂得这一点了呢。不过也只是懂得很可怜,今天早晨她当作一件什么了不起的事儿,向我宣布道:我当真已经做到叫她恨我了!——那可真是道道地地要花九牛二虎之力的事儿啊,我跟你说了吧!假使做到了这点,那我真有理由要表示感谢呢。

“我能把你说过的话当真吗,伊莎蓓拉?你拿得准你是恨我吗?要是我把你一个儿撇下半天,你会不会再找到我跟前来,又是叹气又是奉承讨好吗?——我敢说,她宁可我当着你的面装得百般温柔体贴的样子,把真情实况揭开来会伤害她的虚荣心。不过我才不在乎让别人知道,这段热情完全是单方面的事儿;而我从来没有在这方面说过一句欺骗她的话。她可不能控诉我说我曾经对她卖弄过半点儿虚情假意。

“一走出田庄,她看见我干的第一件事儿就是把她的小狗吊起来;她替它讨情的时候,我开口第一句话,就是我恨不得把她一家大小,除了一个人之外,统统都吊死。也许她还道这例外的一个就是她自己呢。可是,怎么野蛮的手段也没法讨她的厌。我看她对于野蛮的手段自有一种天生的爱好,——只要碰不到她这个宝货就是了。你说,这不是荒唐透顶、不是道地的白痴?——那么一个可怜巴巴的奴隶胚子、卑鄙的狗东西,居然梦想我会爱她!

“告诉你家主人,纳莉,我这一辈子还没碰到像她这么一个贱东西呢。她甚至玷辱了林敦这个姓。有时候我也手软了,就因为拿她没有办法;我要看看她究竟受得了多少折磨,谁知每次她总是羞答答的、摇尾乞怜地爬了回来。不过你还得告诉他,叫他这位做兄长和官长〔1〕的放心吧,我严格遵守法律的范围。直到目前为止,我避免给她一点最轻微的要求离异的理由;不仅这样,她用不着感谢什么人来分离我们。假使她想要走,她走好了;我看到她就讨厌,远过于从折磨她所得到的满足。”

〔1〕参阅第十章:“第二天,邻镇有一堂会审,东家是必须参加的。”林敦该是一个由民间推选的地方推事。

“希克厉先生,”我说道,“这可真是疯子说的话!很可能你的太太认定你是疯了,而且就为了这个缘故,她容忍你到今天。不过现在你说过她要走可以走;既然有了你这允许,不用问得,她不会错过这机会的——小姐,你不至于一味地迷恋,蒙住了心窍,甘心情愿留在这儿陪着他吧,是不是?”

“当心哪,爱伦!”伊莎蓓拉回答道,眼睛里闪着怒火。看她那种神气,一点也错不了,她的伴侣存心想叫她恨他,而这一点他已经完全做到了。“他说的话一个字也信不得。他是个说谎的恶魔——是个妖怪,他不是人!他早就跟我说过,我要走可以走,而我也打算走过,可是我不敢再试一次了。只是你要答应我,爱伦,他的那些下流话,在我哥哥或是卡瑟琳跟前半个字也别提起。他拿出那一套来,全都是一心要叫埃德加气得跳起来。他说过,他把我娶来为的是好摆布他。我偏叫他办不到。我宁可自己先死!我但愿——我祷告——他一时性起,忘了他那阴险的心计,把我杀了!我能想象的惟一的乐事,就是死,或者是看他死!”

“嘿——眼前有这句话就够啦!”希克厉说。“假使法庭上把你叫去,你要记得她说过什么话呀,纳莉!你再好好瞧瞧那张脸儿吧,即使目前还不配我胃口,也不差多少了。——不;你是不适合做你自个儿的保护人的,伊莎蓓拉,现在,我既然算是你合法的保护人,就得叫你由我看管着,不管这个责任是多么不配我的胃口。上楼去吧;我还有几句话要私下跟爱伦·丁恩说呢。不是往那儿走。上楼去,听见了没有!喂,这儿就是上楼去的路,孩子!”

他抓住了她,把她推出房门外。他转身回来时咕噜着说道:

“我不懂得怜悯!我不懂得怜悯!虫子越是扭动,我越是恨不得挤出它们的肠子来!这就好比是一次出牙,我精神上越是感到痛,我越是使劲地磨。”

“你懂不懂什么叫做‘怜悯’?”我说,赶忙把帽子重新戴上了。“你这一生中可曾有一次感到过一丝半毫的怜悯吗?”

“把帽子放下!”他打断我道,看出了我要走的意思。“你还不能走。好,你过来,纳莉。我不是说服你,就是强迫你帮助我实现我的一个决心:我要去看看卡瑟琳,而且马上要办到。我发誓我没有安什么坏心。我并不想闹什么事,也不想招惹或是侮辱林敦先生。我只希望听她亲口说一说,她怎么样了,她怎么得的病,问问她我能替她做些什么事儿。

“昨天晚上,我在田庄的花园里逗留了六个小时,今晚还要去。每夜我都要在这老地方转,白天也要天天去,直到我找到一个闯进去的机会才罢休。如果埃德加·林敦来跟我照面,那我毫不迟疑地把他一拳打倒,给他一顿好揍,叫他懂得有我来这儿的时候,就得识相些。假使他的仆人来阻拦我,我就拔出这一对手枪把他们吓跑。不过假如我能避免跟他们或是他们的东家打交道,那不是更好吗?这一点你是很容易办到的。我来到之后会给你打一个招呼。一等到她独自一个儿的时候,你就可以悄悄地把我放进来,你给我望风,直到我离开。你是心安理得的,你这样做防止了一场大闹。”

他的话叫我大为反对,我不能在东家的宅子里干那种奸细的勾当;不但这样,我还极力跟他说了,他为了满足自己的愿望,不惜破坏林敦太太的宁静,那是十分残酷自私的。

“一点儿顶稀松平常的事儿都把她吓得心惊胆战的,”我说。“她整天儿神魂恍惚,再经不起忽然来什么意外的事儿,那我是可以肯定的。别死劲儿扭住不放,先生,逼得我只好去向我的东家报告你有什么打算,他就会采取手段,保住他的宅子,他家里的人,不让不速之客闯进来!”

“这么说,我就得先采取手段‘保住’你,娘儿们!”希克厉嚷道;“在明天早晨之前,你别想离开呼啸山庄。完全是一派胡言——说什么卡瑟琳看见我受不了;至于说她经不起意外的事儿,我并不要叫她来个冷不防。你得先让她有个准备,问问她要不要我来。你说她从没提到过我的名字,也从没人在她跟前提到过我。她能跟谁谈起我呢——假如我在这个人家是一个被禁止的话题?她认为你们全都是她丈夫的耳目。

“唉,我毫没疑问,她跟你们合在一块儿简直是活受罪!她不说话,我也能猜出来,——就跟她说了话一样——她心里是什么滋味儿。你说她老是坐立不安,流露出焦躁的样子,难道这算是她心境平静的证明吗?你说她心神不定,真见他妈的鬼,你还能叫她怎么办?——她孤独得可怕!还有那个干巴巴的不起眼的家伙,凭着他的责任心和慈悲心,他的怜悯和恩典来照顾她!他还不如把一株橡树栽在一个花盆里,巴望它茁壮成长吧!——可别想凭他的看护,叫她在那么薄薄一层沙土中恢复她的元气!

“我们一言为定吧。你可是愿意留在这儿,让我从林敦和他的手下人中打出一条路来去见卡瑟琳?还是像你一向那样,愿意做我的朋友,依着我的要求做去?快决定吧。如果你还是坚持你这牛性子,那么我何必再多耽搁一分钟哪!”

唉,洛克乌先生,我跟他顶,我埋怨,我一口回绝他,回绝了五十次,但到头来还是拗不过他;他逼得我答应了他。我必须给他捎一封信给我的女主人。如果她让他来的话,那我要让他知道,下一次林敦几时出门,他就好赶来,乘机溜进宅子。我要回避他,宅子里的其余的仆役也同样要给他走开。

我这么做,是对了还是错了?我只怕是错了,虽说那是权宜之计。我当时认为我依顺他,避免了爆发另一场冲突;我还认为,对于卡瑟琳的精神上的疾病也许会产生良好的转机。接着,我又记起了林敦先生的严厉的斥责,不许我以后再搬嘴舌;为了要把内心的不安消除得干干净净,我再三跟自己声明,这背信弃义的勾当(如果可以毫不客气的称之为背信弃义的话)就只此一遭,下不为例。

尽管想是这么想,一路上我走回家去的时候,还是比原先一路上我赶来的当儿,心境要沉重得多。在我还没能拿定主意把那封信交在林敦夫人手里之前,我脑海里浮现出种种不安的念头。

不过坎纳斯大夫已经来啦。我下楼去告诉他你已经好多啦。我讲的故事,正像我们这儿的人所说的,是很“厌气”的,这故事还可以再消磨一个早晨呢。

“厌气”,乏味!那位好女人下楼去招呼大夫的当儿,我这样想;要是由我挑选的话,我才不会特地挑这一类故事给自己解闷呢。可是别管它吧!我还是可以从丁恩太太的苦草中提炼出一剂良药来的。首先,让我留点儿神吧,卡瑟琳·希克厉的那双亮晶晶的媚眼里,潜伏着一股迷人的力量呢。我可要陷入好奇怪的烦恼中了——要是我把我的心儿献给了那位少妇,而那做女儿的,原来却是她妈妈的复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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