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姑娘们的呜咽声细细的,刻意压低着,外头骤然而起的男子嘶喊声就愈发显得突兀。

赵羲姮心下一惊,顾不得寒冷,小小挑起了辇车的一角,只见一个年轻的男子要接近车辇,却被兵卒拦着。

于是他将外衫脱下,扔在地上,只留了一身雪白的亵衣,往地上重重一跪。

冲着她辇车的方向拱手大声诵道,“自立国九十三年来,大周血性男儿计八十万,生此土,长此地,为此土地战死皆可畏;系安危于妇孺之身,割地求亲,辱国丧权,实乃懦夫所为……”

他在人声鼎沸的喧嚣中显得格格不入,最后被人驱逐走。

赵羲姮当夜在官驿睡得并不好,她团成一团在被褥里,本生得一副娇娇怯怯模样,惹人怜爱,好像水捏的人,使不得力气,瞧着便让人心疼。

梦外是侍人们嗫嚅湿濡的哭声,窸窸窣窣;梦里是一晃一晃的陈年旧景,两边一同拉扯着她,教她不得安宁。

年轻肆意的帝王高坐庙堂,怀里抱着扎双髻的女孩,睨着下首跪地的使臣。

他捂住小女儿的双耳,“给老子听好了,老子他娘的就是战死,骨头一寸寸给碾碎了,也不跟你们和亲!”

“老子不当鲜卑王的女婿,老子是他祖宗!”

“你们王缺亲戚缺成傻逼了,要认亲就来大周,喊孤爹!”

年轻帝王骂得很凶,赵羲姮却越觉得踏实。

那是她的阿耶,大周上一任的皇帝赵星列,梦里阿耶才二十五,怀里抱着五岁的她。

阿耶骂人的时候将她耳朵罩住了,怕小姑娘家家学,回头遭母后埋怨,但阿耶不知道,她每一句都听得很清楚。

当然学的也很好……

赵羲姮醒来的时候又觉得怅然若失,梦里的场景过于真实,好像她又回到了阿耶没死的时候。她揉了揉额角,把自己裹在被子里,觉得大抵是那个很有血性的年轻人勾起了她的回忆。

她阿耶有志向,总是抱着她看舆图,说想要让大周富强,想要把丢失的土地都夺回来,要让周围那些小国都俯首称臣。

他才做到一半,人就死在疆场了。

一语成谶,是被鲜卑人俘虏后,骨头一寸一寸敲碎疼死的,回来时候连具完整尸骨都没有。

赵羲姮不知道这仇谁能给她报,也不知道谁能继承她父亲的志向,显然她叔父并不具备这样的潜质,甚至还十分软弱,导致现如今藩王纷纷造反,大周一片混乱。

赵明心虽是下嫁,却也不乏拉拢镇北王的意思。

高句丽和平州都要一往大周东北方向走,翻过秦岭淮河一线。

镇北王府坐落在平州不咸城,而高句丽王庭穿过不咸城北边的天罡城就是。

原本整个东北都是高句丽,但因为赵星列骁勇善战,所以早年攻下了北至天罡城,南至平壤的土地,划为平州。从此高句丽一国两半,虽然同属一国管辖,但也有南北高句丽的分别。

越往北走,风刮得越厉害,已经开始有雪花飘落。

晋阳是一年四季都没有雪的。

一连辗转了几个官驿,赵羲姮这才真心实意感受到,她已经远离那个生活了十五年的地方,要去往另一个陌生极寒的地方生活。

赵明心尖叫抱怨着天气太冷,要停下来整顿,没多一会儿,车帘被骤然拉开,赵明心钻进了赵羲姮的车辇里,毫不客气落座。

一路走得艰辛,她能挨到现在才来找自己麻烦,已经托了天气寒冷的福。赵羲姮依旧抱着手炉取暖,并没理她。

两个人自幼并不对付,即便背井离乡一同出嫁,赵羲姮对她也热络不起来。

赵明心撇撇嘴角,用轻蔑的目光上下扫过赵羲姮,“好歹姐妹一场,咱们回头也就隔着道江,你若是过得不好,可千万别藏着掖着。”

这话不是什么好话,巴不得人过得不好的口气。

赵羲姮不理她,赵明心升起一股火,年幼的时候,赵羲姮嫡出公主天骄之子,那高傲的模样就令人生厌,甚至还打过她,现在不过死了爹妈的破落户,她才是正经的公主,凭什么还敢对她这样傲气?她今天来就是炫耀的。

她越想,就越恨不得将赵羲姮踩进尘埃里,嘴上的话也越歹毒,“赵羲姮,你要嫁的高句丽王,孙儿比你还大几岁,一去连曾孙都能抱上了,倒省的你自己生了。姊姊可真羡慕,不像我,镇北王世子才二十岁。”

赵羲姮挑眉,微微点头,语调不紧不慢的温柔,像是压根儿没听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是不错,高句丽王年纪大,事儿少死的早,子女也都成年不用我养育,等妹妹改日做了王太后,请姐姐去高句丽做客。也不知道到时候堂姊有没有空……”

她顿了一下,状似诧异,“镇北王世子现在才二十岁,正是年轻体健的时候,想必到时候子女也多,堂姊身为嫡母,既要照顾亲生儿女,还要抚养庶子女,想必脱不开身。”

赵明心气得身体发抖。

谁都知道,镇北王割据一方,丝毫不惧天子,就连公主出嫁,世子的那些姬妾也都不曾遣散。

“赵羲姮,我撕了你这张嘴!”赵明心这些年跋扈惯了,扑上去就要厮打。

“安静点儿。”赵羲姮蹙了蹙眉,声调不高,甚至像是在诱哄孩童,手上的动作却不温柔,一把揪住赵明心的领子,将她两只手都反剪起来,脸压在辇车壁上。

“赵羲姮,放开本宫!本宫要杀了你!”赵明心叫得像是杀猪,将跋扈公主的形象展现得淋漓尽致。

神仙打架小鬼遭殃,宫人们也不敢擅动赵羲姮,只能跪下来磕头,请赵羲姮放了赵明心。

赵羲姮像拍死猪一样拍拍她的脸蛋,微微勾唇,温柔又恬静,“堂姊忘了,这桩令你羡慕不已的婚事你给老子的,若是羡慕,老子还给你。现在出了晋阳,没有叔父婶婶在你背后撑腰,劝你还是收敛一些,毕竟姊妹间打打闹闹不小心伤了彼此,总是不好。”

赵明心倒吸一口凉气,她还记得赵羲姮年幼的时候,压在她身上揪着她头发打的模样。离开晋阳,她与赵羲姮身份一样,天高皇帝远的,阿娘根本没法给她撑腰。

赵明心被赶出去后,赵羲姮又多披了一件厚衣裳,躲在车上暖融融的小被窝里啃糕点,怀里捧着一本书。

宫人都知道她怕冷,是以车里炉子烧得暖融融的,只是马车颠簸,赵羲姮书看了没几页,觉得眼睛疼。

她伸出纤细的指,捏了捏眉心。

眉头蹙起,纤纤弱弱的一个,像是寒冬里冒出的鲜嫩芽儿,不骂人的时候端是娴静,“是不是快到平州了?”

“是,明日就能进丹东了。”

赵羲姮心里有忧虑,丹东是平州的边境,按道理来说,公主出降藩王封地,使者应该早早从青州就开始迎接,一直迎到王府,然后筹备婚礼事宜。

但现在都快到平州了,却也不见镇北王的使者,若不是他们实在不重视皇室,要么就是平州出事了。

她一边想,一边摸了个栗子糕吃,动作有些笨拙,“再拿床被子来,冷得更厉害了。”她觉得天越冷,她思考问题的速度也变得越慢,脑浆子被冻住一样。

赵羲姮里三件外三件裹着厚衣裳,显得圆滚滚的像是一只才从锅里打捞出来的元宵。

还没进平州就已经冷得这么厉害,她实在不敢想象,去了比平州还北的高句丽该怎么办。

丹东的气氛并不对,街上空旷的没有一个人,家家户户闭门闭户,冷风呼啸着,雪花飞舞着,像是这样狂肆的白色巨兽要将这座城池吞没。

这次不仅仅是镇北王的使者没来此迎接了,就连官驿的官员都不曾出现。

侍卫们骑在马上,只露出眼睛,眼睫毛上着霜,一时风卷起来,马嘶嘶鸣叫,受惊了似的躁动起来,场面有些许躁动。

赵羲姮一进丹东,就察觉到气氛的不对,马匹的嘶鸣,愈发加重了她内心的不安。

这些日子被寒风侵袭的混混沌沌的脑子骤然清醒起来,吩咐下去,“原路撤回,不要耽误时间!退出平洲!快!”

赵明心接连一个月舟车劳顿,原本就不好的脾气现在变得一点就炸,她扯着嗓子尖声冲隔壁赵羲姮的车里叫起来,“不许退回去!好不容易才进平洲,路这么难这么冷,你是要冻死我吗!”

送亲的是平威将军,他将面罩一把扯下,皱着眉嗅了嗅空气,胡子上的霜冻簌簌往下落,呼出的热气像是蒸笼里新出锅的馒头一样丰沛。

空气中弥漫着似有似无的血腥,但是被肃寒之气遮掩着,长久的寒冷使人嗅觉变得不灵敏,就愈发察觉不到了。

他惊呼一声,“退出平洲!有埋伏!”

不待队伍动作,城门砰一声阖上,溅起冰花飞沫。

“啧。被发现了呀!”男子状似懊恼地叹息了一句,像是极为遗憾,继而又笑了起来,森寒极沉,阴鸷的令人战栗。

四周都是雪,白茫茫的令声音打着转一层一层地回荡,男子的声音好像充斥在四面八方,撞鬼一样阴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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