番外一

景洪二年, 冬,腊月二十二。

天气冷得很,光秃秃的树梢枝头都结满了冰凌子, 前几日下的雪还未融化,堆积在墙下, 有几名宫人路过,一边低声谈议着, 手里捧着物事,等入了南书房的院子,便都住了声,态度也变得收敛而小心起来。

南书房里,上方坐着的少年帝王不过十一二岁的年纪,面上还带着些许稚气,他听着下面的大臣们议事,有些犯困, 殿内烧着炭, 温暖如春,他昨夜睡得晚, 这会儿就想打瞌睡, 打了一个小小的呵欠。

臣子们的说话声便如同蚊子一般嗡嗡起来,一臣子的声音道:“听地方呈报,山阴一带有了匪乱, 抢掠了十来个村子, 此乱不可不平。”

另一个声音问道:“匪乱因何而起?能抢劫十数个村庄, 想来已成气候,地方官吏在做什么?为何如今才呈报上来?”

先头那人答道:“洛大人,因而山阳今年大旱欠收, 受了灾的流民四处逃窜,想是其中一伙人趁机作乱,逃到山阴,占了山头落草为寇了,山阴府派兵去剿过,只是屡次未果,倒叫他们又招揽了不少人手,成了眼下这般局面。”

他说着,下意识看向前方的一人,像是要等待着什么,殿内安静,唯余炭火燃烧时发出的轻微噼啪声,然而那人毫无动静,根本没有搭话的意思,之前那说话的官员不免面露尴尬之色。

好在洛淮之及时解围,轻咳一声:“将军?”

这时候,那人才回过神来,一双凤眸抬起,道:“何事?”

走神走得光明正大,偏偏还无人敢说他,那官员只好又把方才的话重复了一遍,又小心问道:“不知将军有何高见。”

迟长青无语,道:“我没什么高见,这等穷凶恶极的匪寇不是应该人人得而诛之么?派三千州军前去围剿便是。”

说着,又指派了人领军去剿匪,商定过后,眼看外头的天色不早,议事也差不多了,他便站起身来,几名官员也跟着站起来,动作窸窣,惊动了上方的景洪帝,他吓了一跳,连忙揉了揉眼睛,坐直身子,声音里还带着困倦的意味:“都议完了?”

洛淮之微笑:“是,臣等告退。”

景洪帝松了一口气,摆手道:“诸位慢走。”

一干官员们退出了南书房,已是下午时分,一人忽然道:“又下雪了。”

迟长青转头看去,一片片雪似洁白的梅花瓣飘落下来,零零散散,一个官员道:“这是入冬第六场雪了吧?看起来又要下一晚上了。”

洛淮之温和笑道:“瑞雪兆丰年,明年想来是个好年成。”

那几人都附和着,洛淮之放慢了步子,迟长青见状,便知他有话要说,也跟着慢了一步,两人并肩而行,洛淮之问道:“阿婵近来如何?”

迟长青便微笑起来,道:“她很好,就是嫌府里头闷,总想着出去玩,昨天还说想去云台寺看雪。”

闻言,洛淮之失笑摇首,道:“这么冷的天气,去云台寺做什么?天冷路滑,十分不方便,你不要惯着她。”

迟长青点点头,两人又说了几句话,眼看宫门口在前面,洛淮之道:“过两日就是小年,阿婵若是觉得闷,到时候可以回洛府看一看。”

迟长青记了下来,道:“我回府便与婵儿说,她会高兴的。”

话说完了,两人道了别,上了各自的马车,踏着着漫天细雪分别往长街两头而去。

……

将军府。

细小的雪花纷纷扬扬地坠落于地,天气严寒,庭院里白梅怒放,玉树琼枝,几只雀儿在树枝间蹦跳来去,啾啾而鸣,屋子的窗户开了一半,一名女子正倚在窗边,往院子里洒了一把米,雀儿呼啦啦惊起,然后又敛翅落在地上,纷纷去啄食那些米粒。

洛婵托着下巴认真地看那些鸟雀蹦跳着,叽叽喳喳地吃米,待发觉院门口有熟悉的人影进来,连忙比了一个嘘声的手势,示意他小心些。

迟长青一看,便知道自家的小哑巴又在喂她的鸟儿了,果然放轻了脚步,站在廊下等着,那些鸟雀啄完了米粒,他这才背着手往屋子的方向走。

只听得轻微的脚步声响起,下一刻,一团娇小的人影便奔了出来,迟长青笑着将她接住,故意调侃道:“想我了么?”

跟着来的侍女们掩口吃吃笑起来,洛婵羞红了脸,点点头,伸手替他拂去发上的雪花,又摸摸他的脸,道:“冷不冷?”

她说话时呵出白气来,迟长青握住她的手,带着她往门口走,答道:“不冷,倒是你,每日都守在这里喂鸟雀,也不怕冻着,若是真的喜欢,我让人给你抓一笼子来养着?”

洛婵摇摇头,道:“不要,我只是喂它们吃些东西罢了,不养。”

迟长青意外地道:“为何?”

洛婵叹了一口气,认真地道:“养起来好麻烦的,我怕养死了。”

迟长青失笑,道:“那就不养,对了,今日碰到大兄,说过几日就是小年,你若是觉得闷,我们可以回去看看。”

洛婵眼睛一亮,连忙点头:“好!”

然后又期期艾艾地望着他,一双漂亮的眸子会说话似的,里面带着期待的意味,迟长青略一琢磨,就知道她在想什么,却故作不知,问道:“怎么了?还想要什么?”

洛婵提醒道:“你昨日答应我的。”

“唔,”迟长青作思索状,末了却道:“答应了什么?我记不得了。”

洛婵急了,道:“你说带我去云台寺看雪。”

迟长青恍然顿悟,道:“原来是这事,可是今日大兄说了,天冷路滑,山上不好走,还说让我不要惯着你。”

洛婵顿时撇了嘴,显然不乐意了,低声哼唧了一句什么,迟长青心中好笑,道:“不高兴了?”

他说着,捏了捏怀中人的脸,道:“嘴撅得能挂油瓶了。”

洛婵轻瞪了他一眼,迟长青爱她,只觉得这瞪一眼都分外可爱,忍不住笑道:“你若哄一哄我,我就带你去。”

从来都是大将军哄洛婵高兴,她何曾哄过大将军?这会儿不禁犯了难,眼角余光瞥见桌几上的糕点,连忙拿过来,喂他吃,迟长青自然坦然受之,小妻子亲手喂东西吃,他心里别提多美了。

等一盘糕点喂完了,因怕他口干,洛婵又贴心地端了新泡好的茶来,迟长青也一口一口喝了,洛婵把杯盏放下,期待地望着他,道:“好了么?”

迟长青想了想,摇头道:“不好。”

显然是觉得便宜没占够,洛婵绞尽脑汁,迟长青望着她发愁的小模样,眼里带着笑意,好整以暇地等待着,洛婵只好想平日里大将军是如何哄她的,好吃的糕点,新奇的小玩意,给她挽发点妆,带她出去玩。

大将军就算不必怎么刻意做什么,她也会高兴,因为她心里喜欢他。

这么一想,洛婵忽然灵光一现,福至心灵,她见屋子里的下人们都被摒退了,遂双手搂住迟长青的脖子,往他脸颊上飞快地啾了一口,眼睛弯成了月牙,又蹭了蹭他,红着脸软语轻声道:“大将军最好了。”

迟长青只觉得一颗心都飘飘荡荡地飞了起来,如沁了蜜一般地甜,他忍不住扣住怀中人:“再亲一下?”

为了哄大将军,洛婵自是无有不应,两人腻歪了小半日,迟长青才心满意足地将怀中人打横抱起来,吩咐人备好车马,至于大舅子下午的叮嘱,大将军表示小哑巴就是他的命,这辈子就只能惯着了,便是要天上的月亮也给她摘下来。

……

雪到傍晚时分才大了起来,这时候迟长青已经带着洛婵上了云台寺的后山,山巅之上,建了一座不大的宅院,这还是迟长青特意与云台寺的住持沟通过的,在山腰往上划出一块地来,此处清静,正适合小住,尤其是炎热的夏天,山中清凉,洛婵常常过来此处避暑。

如今冬日里下了雪,群山皑皑,云雾缭绕,细碎的雪花纷纷洒落,又如人间仙境一般,倒不怪洛婵惦记着此处。

洛婵趴在窗边往外看,神色痴痴的,沉浸在了那美妙的景色之中,迟长青进来时便觉得屋子里冷,道:“怎么把窗打开了?”

洛婵指了指外面,又冲他招手,道:“你来看。”

迟长青便过去了,两人一道趴在窗边,洛婵侧过脸来,仔细端详他,两人四目相对,忽而都笑起来,迟长青道:“真这么喜欢,咱们就在山上过年好了。”

闻言,洛婵双眸一亮:“真的?”

迟长青嗯了一声,从小几上摸到了茶壶,倒了热茶给她,道:“自然是真的,我何时骗过你?”

洛婵又开心起来,这开心一直持续到了夜里,晚膳是迟长青亲自动手做的,洛婵在旁边看着,给他打下手,端个菜,送个盐什么的,烛光将两人的影子投映在墙上,一如从前在迟家庄那般。

最后一道菜是鱼汤,迟长青将锅盖揭开,往里面洒了一把碧绿的葱花,点缀在奶白的鱼汤之间,分外好看,香气扑鼻,然而洛婵闻了一闻,顷刻间就变了脸色,扶着桌案干呕起来。

迟长青吓了一跳,锅铲都掉在灶台上顾不得捡,抱住了洛婵惊道:“婵儿,怎么了?是哪里不舒服?”

洛婵捂着嘴连连摆手,张口欲言,那一股子恶心的味儿没过去,鱼腥味一个劲往鼻子里钻,她退了两步,扭头就往门外走,迟长青连忙跟着出去,只见洛婵正扶着廊柱干呕了几声,两眼泪汪汪的,泛着微红,看起来十分可怜。

迟长青轻抚她的脊背,声音紧绷道:“是受寒了么?”

洛婵摇头,轻喘一口气,终于道:“鱼汤好腥。”

鱼汤是迟长青亲自烹制的,如今听洛婵说腥,心中有些奇怪,自己去闻了一下鱼汤,并不觉得如何腥,而且婵儿最爱吃鱼,这次烹制方法也没有问题,怎么突然觉得腥了?

因着迟长青对洛婵身体十分上心,如今他们又正好在云台寺后山,遂当机立断,带着人连夜去拜访了不悟大师,不悟大师替洛婵把了脉,沉吟了片刻,迟长青的心都随之提了起来。

紧跟着,不悟大师笑起来,松开了手,道:“施主不必担心,尊夫人乃是喜脉,是好事。”

迟长青一愣,随之而来的是狂喜,但是碍于大师还在,他勉强按捺住激动的情绪,殊不知自己的声音都变了调:“果真?”

不悟大师高诵了一声佛号,尔后笑道:“出家人不打诳语。”

他又交代了一些需要注意的事情,这才离去,迟长青一把将还在愣怔中的洛婵抱起来,高兴得仿佛一个孩子:“婵儿,我们要有小娃娃了!”

小娃娃?

洛婵懵懵懂懂地抱住大将军的脖子,不知怎么,忽然就想起来当初在迟家庄时,一无所知的她还总缠着大将军追问,怎么样才能有小娃娃?

而现在,她竟然真的要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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