余悦石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深夜了。他去见黄玉明了。一来是继续套取接头的准确地点,二来他也想摸摸黄玉明的底。还好,对秦铮的猎杀行动是保密的,黄玉明一点都没有察觉秦铮还活着。说实话,他此时没敢抱有除掉秦铮的奢望,只希望能够拖住他,不让他见到黄玉明,更不让他威胁到自己。还有几天,就到十月初八了。青木将军马上就要抵达上海。一到那时他就大功告成了。现在,余悦石已经不敢过多的外出。寺尾给他在侦缉处的大楼里找了一间屋子。晚上,他就睡在这里。

刚进大楼,余悦石就看见一个小特务神头鬼脑地走过来。

“先生,人已经抓住了。”他压低声音说道。显然,即使在侦缉处内部,这个消息也是要保密的。

“谁?抓住谁了?”余悦石愣了一下才问了一句。

“就是那个秦铮啊。机关长让您过去一趟。”

“怎么抓住的?”

“机关长不知从哪里得到的消息,亲自带着我们去的。我们包围了一家小诊所。冲进去的时候,那小子摔碎了一个输液的瓶子,正要往脖子上面切。我们一拥而上,费了好大的劲才摁住他。”

余悦石淡淡地一笑,他不相信秦铮是这么容易被抓住的。但寺尾的命令他不敢含糊。

大楼西侧楼梯的下面有一扇看似很平常的小门。此时,两个全副武装的特务正守在门口。看到余悦石到了,其中一个推开了那扇门。门的后面却是一条宽阔的甬道,直通到地下。

走下又湿又滑的水泥台阶,穿过一道铁栅栏门,余悦石看见寺尾正等在门口,他赶紧小跑了几步。

“机关长,您真得抓住他了?”

“是的。”寺尾的小眼睛里充满了笑意,“还没有开始审讯,先礼后兵嘛。另外,我看他伤得不轻。”

寺尾装作没有看见佘悦石眼里的疑惑接着说:“我们一起进去,你先帮我劝劝他。”

地下审讯室有一百多平方米的面积。水泥的地面,水泥的墙面,水泥的天花板,简直就是一具埋在地下的水泥棺材。当余悦石看到秦铮的时候,他一阵眩晕,很想找一堵墙壁扶一下。可身边空荡荡的,只有寺尾机关长那矮胖的身躯。

秦铮坐在一把巨大的木制刑椅上。那上面有铁链,有皮制固定套,可秦铮却没绑没拷。也难怪,他的身上除了绷带还是绷带。如果没有别人的帮助,恐怕他连行走都困难。两个赤膊大汉抱着手站在他的左右两侧,不错眼珠地盯着他,好像生怕他从这间屋子里飞走了。秦铮一动不动地坐着,眼神是固定的。就连进来了两个人,也没有吸引他丝毫的注意力,一副像老僧入定的样子。

寺尾微微一笑,他知道这是一种对抗审讯的办法。看起来,世界各国培训特工的教科书都是大同小异的。他努了努嘴,余悦石只好走上前去。他边走边松开领带,这里实在是太热了。墙角处一个装满火炭的铁桶炙烤着审讯室里的每一个人。

离刑椅两米远的地方,余悦石停住了脚步。他咽了一口唾液,又取出一支香烟点上,终于挤出了一丝微笑。

“我知道你是怎么看我的,我全知道。但是我必须纠正一点,那就是我余悦石并非贪生怕死之辈。记得吗,秦铮?在苏联的时候,当我们看到他们强大的武装力量的时候我们是那样的兴奋。我们相信中国迟早也会如此。到了那个时候,我们谁也不怕!可是结果呢?看看吧,德国的装甲兵团像撕扯一块旧床单一样就撕碎了俄国人的防线。没有用的,抵抗完全是没有用的。现在,这个世界上最强大的两个国家——德国和日本已经联合在了一起。我们中国难道比俄国强大吗?结果不言而喻,继续抵抗只能让更多的人失去生命而已。另外,你并不了解日本人。他们并不是为了杀人而杀人。只要中国放弃抵抗,他们会像爱护大和民族的子民一样爱护我们……”

“收起你这一套吧……”秦铮的声音不大而且还有一些沙哑,但却打断了余悦石那高亢的演讲,“说点实在的,我能得到什么?”

“什么?”余悦石有点不敢相信。寺尾也快步走上前来。

“如果我投到这边来,我能够得到什么?”秦铮平静地问道。

“很多,很多。不过,关键看你能给我们什么。”寺尾插了进来。

“你是谁?”

“我就是那个差点被你炸死的寺尾谦一。不过秦先生,我们日本人最佩服的就是那些有真本事的人。只要你能与我们真诚合作……”

“你想要什么?”

寺尾左右看了一下。那两个打手知趣地退出了审讯室。

“秦先生,在我们内部,有一个你们的人。”

“我知道这个人。”

寺尾一瞬间欣喜若狂。他没注意到,身边的余悦石的脸色已经变得煞白。

“但是我并没有见过他。”秦铮忽然扭头看着余悦石,“我只认得他的字迹。”

余悦石不易察觉地吐了口气。

“这很好,秦先生,谈谈你的条件吧。”寺尾毫不失望,依旧兴致勃勃。

“我这条腿……”

“这一点请放心,我们会派皇军最优秀的军医为您治疗。”

“我还要问一件事情,希望你们如实回答。前几天被你们抓进来的那个女人还活着吗?”

寺尾神色肃穆地摇了摇头:“非常遗憾。但是请您相信,我们并没有动过她一个指头。她在夜里咬断了舌头,发现的时候已经无法止血了。”

秦铮沉默了许久。

“实在是太抱歉了。”寺尾的语气非常诚恳。

“不管怎么说,我还是要感谢你的坦率。”秦铮终于从悲痛中摆脱出来。

侦缉处的权力是巨大的,它的办事效率也是惊人的。第二天上午,他们就征用了一套位于郊外的独栋别墅。下午秦铮就搬了过去。本来,寺尾的意思是先将秦铮腿上的枪伤治好。但秦铮不同意,时间很紧迫。他说很快,那个内线就会获悉秦铮反水的消息,一旦被他占了先机,下面的工作就被动了。虽说寺尾保证对秦铮的抓捕是保密的。行动的参与者都是寺尾亲自挑选的,是绝对可靠的,可秦铮的一句话就让他改变了想法。秦铮说,现在的侦缉处根本就没有秘密可言。

本来,寺尾想把秦铮安排到宪兵司令部。至少那里都是日本军人,无论是保密性还是秦铮个人的安全都可以得到保障。秦铮附在寺尾的耳边低声说:“据我所知,内线不止一个人,似乎他至少还有一个日本朋友。”这句话让寺尾从心底升出一股寒意。作为帝国的一名高级情报官,寺尾当然知道反战同盟的存在。不久前他就接到秘密通报:在满洲,关东军处决了一个向抗联和俄国人提供情报的大佐。而且他们能够证实,该大佐就是日本反战同盟的成员。

寺尾重新打量了一下秦铮。他知道,有这么一种人。他们唯一的信仰就是他们的工作。只要让他工作,无论雇主和对手是谁,他们都会全力以赴。眼前的这个年轻人似乎就是一个这样的人。他感到很满意,于是毫不迟疑地开始安排布置,以满足秦铮的一切要求。

余悦石寸步不离地跟在寺尾和秦铮身边。看到两个人很快就发展到耳语的亲密程度,内心真如翻江倒海一般。不过他的脸上自始至终都陪着微笑。他已经彻底搞不清楚秦铮的葫芦里在卖什么药。好在他没有受到排斥,至少他被允许陪着寺尾将秦铮送到了那栋别墅里。

第二天上午,秦铮坐在一辆崭新的轮椅上面,由两个特务推动着参观了整个别墅。秦铮看得很细,每一个房间,甚至厨房和卫生间都看到了。

厨房很大,很干净,灶台侧面的墙上挂着一溜炊具:铲、勺,几把大小不等的刀具。秦铮在厨房里逗留的时间比较长,但服侍他的特务们倒也没觉得有什么不妥。

下午,秦铮睡了一会儿,刚起来,门外传来几声汽车的刹车声。一个特务跑进来说:机关长到了。秦铮命人将他抬到了楼下。寺尾和余悦石等人已经进了一楼的客厅。

“秦先生昨夜睡得可好?不知这个地方是否合你的意?”寺尾的脸上挂着亲切的笑意。

“非常好,让机关长费心了。”

“不要那样客气嘛,现在我们已经是一家人了。按照你们共产党人的称呼,我们也算得上是同志了,哈哈哈……”客厅里的人全都陪着寺尾大声干笑着。

秦铮却越过寺尾看着余悦石说:“没错。余先生,没想到我们又是同志了。”

“可喜可贺。”余悦石多少有点窘迫,一时又找不到更合适的话。

“机关长,我想从明天开始就可以工作了,有些事情想和您单独谈谈。”

“好哇,咱们现在就上楼,到你的房间里去谈。”

秦铮双手推轮,轮椅滑到余悦石面前。

“余兄,兄弟今天弃暗投明,第一个要谢的就是你,希望今后我们能精诚合作。”秦铮伸出一只手,余悦石连忙握住。

“一定一定。”

余悦石微笑着目送他们上楼,转身就进了卫生间。他把门锁死后,摊开掌心,他把秦铮塞给他的纸条展开后快速地看了一遍就掏出打火机点燃了,灰烬被抽水马桶冲得一干二净。

余悦石靠在镶着瓷砖的墙壁上,一直绷紧的神经突然放松了许多,反而使他产生了一种从未有过的虚弱感,差点滑倒地板上。

从开始设计这个计划的时候,他就明白秦铮必须死去。随着计划顺利地展开,他一度有些忘乎所以,认为干掉秦铮不过是手到擒来。然而他还是低估了秦铮的实力,竟然从枪林弹雨中和绳捆索绑的困境中两次全身而退。那天夜里,当他拎着驳壳枪望着黄浦江漆黑的河水的时候,他明白,出问题了。尽管仍抱有一丝侥幸,但他身上那根神经却一直绷紧着。而佐藤因戴错了帽子而陈尸酒楼的那一刻,他反而轻松了一些,心中默念着:“大难不死,大难不死啊!”

为了保证自己必有后福,他干脆搬进了特务机关。他相信秦铮是找不到老黄的。时间,只要他熬过这几天的时间,他就可以离开上海,转投南京,这一切就过去了。所以在布置搜捕任务的时候,他就向寺尾进言,对于秦铮应使用就地击毙的手段。寺尾当时没有什么异议,但还是表现出一丝淡淡的不快。他相信寺尾至多怀疑他假公济私而不是什么别的意思。即便如此,余悦石事后还是有些后悔自己很可能是多此一举、欲盖弥彰了,因为他相信,以秦铮的能力是不可能被找到的,即使被找到他也不会让自己活着落到他们的手上。

可是最不可能发生的事情却偏偏发生了。当他真真切切地看到了刑讯室里的秦铮之时,他险些昏倒在地。第一次,他感到自己完全不知所措了。秦铮掌握了太多的秘密,一旦他把焦仁志和田贵品的事情说出来,即使自己咬定是诬陷和栽赃,但寺尾呢,他只要一琢磨就会明白自己的真实意图。那样的话,就算余悦石将老黄和特派员一网打尽,也仍免不了落一个兔死狗烹的下场。他多么希望秦铮像沈琼一样大义凛然地咬舌自尽啊。可是这家伙竟然轻而易举地被召降了。这两天,余悦石几乎是寸步不离地跟在寺尾谦一的屁股后面。仿佛有他在,秦铮就不会对寺尾说出什么出格的话似的。他知道这是自欺欺人,可却一点办法也没有。

秦铮既没有提到“接头”的事情,也没有说起刺杀焦仁志、田贵品的情报来源,而是顺着寺尾的意思一再往那个所谓的内线身上扯。而且他说起“内线”这两个字的时候,目光总是故意在余悦石的脸上停留一会儿。他是在暗示什么?他都知道些什么?!余悦石已经频临疯狂的边缘。

还好,事情似乎还有转机。在内心深处,他又何尝不想有一个和秦铮单独相处的机会?余悦石用冷水洗了几把脸,又对着镜子整了整领带,忽然若有所思起来。他打开房门,看到楼上秦铮的卧室还紧关着,于是他也没有和别人打招呼,就悄悄溜出了别墅。

余悦石回到了机关本部,很快就找到了那个医务官。秦铮被抓后,是他亲自做的身体检查。余悦石调出了那份检查报告,仔仔细细地看了几遍才满意地还回去。可以肯定,至少目前秦铮算是一个废人了,就是女人和孩子也伤害不了的。余悦石决定按纸条上所写的时间、路线准时赴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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