鹏振走回自己屋子,只见玉芬躺在一张长沙发上,两只脚高高地架起,放在一个小屉几上。她竟点了一支烟卷,不住地抽着。头向着天花板,烟是一口一口地向上直喷出来。有人进来,她也并不理,还是向着天花板喷烟。鹏振道:“这可新鲜,你也抽烟,抽得这样有趣。”玉芬依旧不理,将手取下嘴里的烟卷,向一边弹灰。这沙发榻边,正落了一条手绢,她弹的烟灰,全撒在手绢上。鹏振道:“你瞧,把手绢烧了。”说着话时,就将俯了身子来拾手绢。玉芬一扬脸道:“别在这里闹!我有心事。”鹏振道:“你这可难了,我怕你把手绢烧了,招呼你一声,那倒不好吗?若是不招呼你,让你把手绢烧了,那会又说我这人太不管你的事了。”说着,身子向后一退,坐在椅子上,不由得叹了一口气。玉芬见他这样子,倒有些不忍,便笑着起来道:“你不知道我这几天有心事吗?”鹏振道:“我怎么不知道?公债是你们大家合股的,你蚀本也有限,你就把买进来的抛出去拉倒。摊到你头上有多少呢?”玉芬道:“抛出去,大概要蚀二千呢,然而这是小事。”说到这里,眉毛皱了两皱。刚才发出来的那一点笑容,又收得一点没有了。看那样子,似乎有重要心事似的。鹏振道:“据你说,蚀二千块钱是小事,难道还有比这更大的事吗?”玉芬道:“人要倒霉,真没有法子,我是祸不单行的了。”鹏振听了,突然站立起来,走到她身边问道:“你还有什么事失败了?”玉芳道:“果然失败了,我就死了这条心,不去管了。”说着把大半截烟卷,衔在口里,使劲吸了一阵,然后向痰盂子猛一掷,好象就是这样子决定了什么似的,便昂着头问道:“我说出来了,你能不能帮我一点忙?若是本钱救回来了,我自然要给你一点好处。”说着,便向鹏振一笑。鹏振也笑起来道:“什么好处哩?难道……”说着,也向沙发上坐下来。若在往日,鹏振这样一坐下来,玉芬就要生气的。现在玉芬不但没看见一般,依然安稳地坐着。鹏振笑道:“究竟是什么事?你说出来,我好替你打算。好处哩……”玉芬道:“正正经经地说话,你别闹,你若是肯和我卖力,我就说出来,你若是不能帮忙,我这可算白说,我就不说了。”鹏振道:“你这是怎么了?难道我不愿你发财,愿你的大洋钱向外滚吗?只要可以为力,我自然是尽力去干。”玉芬昂着头向天花板想了一想,笑道:“你猜吧?我有多少钱私蓄?”鹏振道:“那我怎么敢断言,我向来就避免这一层,怕你疑我调查你的私产。”玉芬道:“惟其是这样,所以我们都发不了财。我老实说一句,我积蓄一点钱也并不为我自己。就是为我自己,我还能够把钱带到外国去过日子吗?无论如何,这里面,你多少总有点关系的。我老实告诉你罢,我一共有这个数。”说着,把右手四个指头一伸。鹏振笑道:“你又骗我了。无论如何,你总有七八千了,而且首饰不在其内的。”玉芬道:“你真小看我了。我就上不了万数吗?我说的是四万。”鹏振笑道:“你有那么些个钱,干吗常常还要向我要钱用?”玉芬道:“我象你一样吗?手上有多少就用多少。要是那样,钱又能积攒得起来?”鹏振笑道:“得!你这理由是很充足。自己腰里别着五六万不用,可要在我这月用月款的头上来搜刮。我这个人,就不该攒几文的?”玉芬胸脯一伸,正要和他辩论几句,停了一停,复又向他微笑道:“过去的事,还有什么可说的?算我错了就是了。现在我这笔钱,发生了危险,你看要不要想法子挽救呢?”鹏振笑道:“那当然要挽救,但不知道挽救回来了,分给我多少?”玉芬道:“你这话,岂不是自己有意见外吗?从前我不敢告诉你,无非是怕你拿去胡花掉。现在告诉你了,就是公的了。这个钱,我自然不会胡花的,只要你是作正当用途,我哪里能拦阻你不拿。”鹏振听了这话,直由心里笑出来,因道:“那末,你都把这钱做了公债吗?这可无法子想的,除非向财政界探听内幕,再来投机。”玉芬道:“若是做了公债,我倒不急了,一看情形不好,我就可以赶快收场。我现在是拿了五万块钱,在天津万发公司投资……”鹏振不等她说完,就跳起来道:“嗳呀!这可危险得很啦!今天下午,我还得了一个秘密的消息,说是这家公司要破产呢。但是他有上千万的资本,你是怎样投了这一点小股呢?”玉芬道:“我还和几位太太们共凑成三十万,去投资的。他们都挣过好些个钱呢!不然……唉!不说了,不说了。”说着只管用脚擦着地板。鹏振道:“大概你们王府上总有好几股吧?不是你们王府上有人导引,你也不会走上这条道的。这个万发公司经理,手笔是真大,差不多的人,真会给他唬住了。有一次,我在天津一个宴会上会着他,有一笔买卖,要十八万块钱,当场有人问他承受不承受?他一口就答应了,反问来人要哪一家银行的支票。那人说是要汇到欧洲去的,他就说是那要英国银行的支票省事一点了,他找了一张纸,提起笔来,就写了十八万的字条,随便签了一个字,就交给那人了。那人拿了支票去了,约有半个钟头,银行里来了电话,问了一问,就照兑了。在外国银行,信用办到了这种程度,不能不信他是一个大资本家。”玉芬道:“可不是吗?我也是听到人说,这万发公司生意非常好,资本非常充足,平常的人,要投资到那公司里去是不可能的。他还要大资本家,大银行,才肯作来往呢。我因为做公债究竟无必胜之券,所以把存款十分之八九,都入了股。不料最近听得消息,这个经理完全是空架子,不过是善于腾挪,善于铺张,就像很有钱似的。最近在印度做一笔买卖,亏空了六七十万,又发现了他公司里,借过好几笔三五万的小债,因此人家都疑惑起来。但是我想他的资本有一二千万呢,总不至于完全落空吧?”鹏振道:“做大买卖的人,大半就是手段辣的,一个钱也不肯让他放空,这里钱来了,那边就赶快想一个输出的法子,好从中生利。到了后来,有了信用,不必拿钱出来,一句话也可以生利,更挣得多。越是挣的多,越向空头买类上做去,结果总是债务超过资本,有一天不顺手了,债就一齐出头,试问有什么不破产之理?不过他大破产就不知道要连累多少人小破产。大家维持场面起见,只有债权人不和他要债,股东不退股,甚至于还加些股本进去,然后公司不倒,多少还有挽回之余地。据我所知,现在有些银行,有些公司,都是这样……”玉芬道:“得!得!得!哪个和你研究经济学?要你说这个。我就是问你,这笔款子,能不能想法子弄回来?”鹏振笑道:“你别忙呀,我这正是解释款子,或者不至于生多大的问题。这不是瞎子摸海的事。你等我到银行界里去打听打听消息看。”玉芬听说,就将鹏振挂在衣架上的帽子取下来。递到他手里,将手推了他一推道:“好极了,我心都急碎了,你就去罢,我等你的信。”鹏振待要缓一缓,无奈见他夫人两眉尖几乎要锁到一处,眼睛眶子深陷下去了,白脸泛黄,真急了。只得勉强出去。

鹏振被玉芬催了出来,走到外书房里,就向外面打了几个电话,找着经济界的人,打听这个消息。这究竟是公司里秘密的事,知道的很少,都说个不得其详。有几个人简直就说没有这话,象那样的大公司,哪里会有倒闭的事,这一定是经济界的谣言。鹏振问了好几处,都没有万发公司倒闭的话,心里不免松动了许多,就把积极调查的计划,放下来了。挂上了电话,正自徘徊着,不知道要个什么事消遣好?金贵却拿了一封信进来,笑道:“有人在外面等回话呢。”说着将信递了过来。鹏振接过去一看,只是一张信纸,歪歪斜斜,写了二三十个笔笔到头的字,乃是:

三爷台鉴:即日下午五时,请到本宅一叙。恭候台光。

台安!

花玉仙启

鹏振不由得噗嗤一笑,因向金贵道:“你叫那人先回去罢。不用回信了,我一会儿就来。”金贵答应去了。鹏振将信封信纸一块儿拿在手里,撕成了十几块,然后向字纸篓里一塞,又把字纸抖乱了一阵,料着不容易再找出来了。然后才坐汽车先到刘宝善家里去,再上花玉仙家。玉芬在家里候着信,总以为鹏振有一个的实消息带回来的。到了晚上两点钟,鹏振带着三分酒兴,才走一步跌一步地走进房来。玉芬见他这个样子,便问道:“我这样着急,你还有心思在外面闹酒吗?我托你办的事,大概全没有办吧?”鹏振被他夫人一问,人清醒了一大半,笑道:“那是什么话?我今天下午,到处跑了一周,晚上还找了两个银行界里的人吃小馆子。我托了他们仔细调查万发公司最近的情形,他们就会回信的。”玉芬道:“闹到这时候,你都是和他们在一处吗?”鹏振道:“可不是!和这些人在一处是酸不得的,今天晚晌花的钱,真是可观。”玉芬道:“他们怎样说,不要紧吗?”这句话倒问得鹏振不知如何回答是好,因已走向浴室来,便只当着没有听到,却不答复这个问题。玉芬一直追到屋子里来,连连问道:“怎么样?要紧不要紧?”鹏振冷水洗了一把脸,脑筋突然一凉,清醒了许多。因道:“我仔细和他们打听了,结果,谣言是有的,不过据大局看来,公司有这大的资本,总不至于倒的。”玉芬一撒手,回转身去,自言自语地道:“求人不如求己,让他打听了这一天一宿,还是这种菩萨话。若是这样,我何必要人去打听,自己也猜想得出来呀!”鹏振知道自己错了,便道:“今天我虽然卖力,究竟没有打听一些消息出来。我很抱歉!明天我抽一点工夫,给你到天津去一趟,无论如何,我总可以打听一些消息出来。”玉芬跑近前,拉着鹏振的手道:“你这是真话吗?”鹏振道:“当然是真话,不去我也不负什么责任,我何必骗你呢?”玉芬道:“我也这样想着,要访得实的消息,只有自己去走一趟。可是我巴巴的到天津去,要说是光为着玩,恐怕别人有些不肯信。你若是能去,那就好极了,你也不必告诉人,你就两三天不回来,只要我不追问,旁人也就不会留心的。我希望你明天搭八点钟的早车就走。”鹏振听说,皱了眉,现着为难的样子,接上又是一笑。玉芬道:“我知道,又是钱不够花的了。你既是办正事,我岂有袖手旁观之理?我这里给垫上两百块钱,你衙门里发薪水的时候,还我就是了。”鹏振听到,心里暗想,这倒好,你还说那笔款子救回来了,大家公用呢。现在我给你到天津去想法子,盘缠应酬等费,倒都要花我自己的。便向玉芬拱了拱手笑道:“那我就感谢不尽了,可是我怕钱不够花,你不如再给我一百元。干脆,我就把图章交出来,盐务署那一笔津贴,就由你托人去领,利息就叨光了。”说着,又笑着拱了拱手。玉芬道:“难道你到天津去一趟,花两百块钱,还会不够吗?”鹏振道:“不常到天津去,到了天津去,少不得要多买一些东西。百儿八十的钱,能作多少事情呢?”玉芬笑道:“你拿图章来,我就给你垫三百块钱。”鹏振难得有这样的好机会,可以在外面玩几天不归家。反正钱总是用的,便将自己的图章拿出,交给玉芬。玉芬看了一看,笑道:“可是这一块图章?你别把取不着钱的图章拿来。”鹏振道:“我这人虽然不讲信用,也应当看人而设,在体面前,我怎么能使这种手段呢?你想,你拿不着钱,能放过我吗?”玉芬笑了。等到鹏振睡了,然后悄悄的打开保险箱子,取了三百块钱的钞票,放在床头边一个小皮箱里。到了次日早上醒时,已是九点多钟了。玉芬道:“好,还赶八点的车呢!火车都开过一百多里了。”于是将鹏振推醒,漱洗完了,打开小皮箱,将那卷钞票取了出来,敞着箱子盖也不关。鹏振指着小箱子道:“还不盖起来,你那里面有多少钱,都让我看到了。”玉芬听说,索性将箱子里东西翻了一翻,笑道:“请看罢,有什么呢?我一共只剩了三百块钱,全都借给你了。现在要零钱用,都要想法子呢,这还对你不住吗?”鹏振见她是倾囊相助,今天总算借题目,重重的借了一笔大债,这也就算十分有情,不然和她借十块钱,还不肯呢。

当时叫秋香到厨房里去要了份点心吃,要了一个小皮包,将三百块钱钞票揣在里面。就匆匆地出门,坐了汽车到花玉仙家来,就要她一路到天津玩儿去。花玉仙道:“怎么突然要上天津去?”鹏振道:“衙门里有一件公事,要派我到天津去办,我得去两三天。我想顺便邀你去玩玩,不知道你可能赏这个面子?”花玉仙道:“有三爷带我们去玩玩,哪里还有不去之理?只是今天我有戏,要去除非是搭晚车去。”鹏振道:“那也可以。回头我们一路上戏馆子,你上后台,我进包厢。听完了戏,就一路上车站。”花玉仙道:“那就很好,四天之内,我没有戏,可以陪你玩三天三晚呢。”鹏振听说大喜,到了晚上,二人就同坐了一间包房上天津去了。玉芬总以为鹏振十一点钟就走了,在三四点钟起,就候他的电话,一直候到晚上十二点钟,还不见电话到。玉芬急得什么似的,实在急不过了,知道鹏振若是住旅馆,必在太平饭店内的,就打电话去试试,问有位金三爷在这里没有?那边回说三爷是在这里,这个时候不在旅馆,已经出去听戏去了。挂上了电话,玉芬倒想起来,不曾问一声茶房,是和什么人一路出去听戏的?也只作罢了。到了晚上一点钟,鹏振却叫回电话来了。原来玉芬自从作公债买卖而后,自己却私安了一个话机,外面通电话来,一直可到室内的。当时玉芬接过电话,首先一句就说道:“你好,我特派你到天津去打听消息,真是救兵如救火,你倒放了不问,带了女朋友去听戏!”鹏振说道:“谁说的?没有这事。”接上就听到鹏振的声浪离开了话机,似乎象在骂茶房的样子。然后他才说道:“绝对没有这事,连戏也没去听。戏出在北京,干吗跑到天津来听戏?”玉芬道:“别说废话了,长途电话是要钱的,打听的事情怎么了?”鹏振道:“我打听了好多地方,都说这公司买卖正作得兴旺,在表面上一点破绽也没有。明天中午我请两个经济界的人吃饭,得了消息,一定告诉你。是好是歹,明天下午,我准给你一个电话。”玉芬听得鹏振如此说,也就算了。

天津那边,鹏振挂上电话。屋子里电灯正亮得如白昼一般,花玉仙脱了高跟皮鞋,踏着拖鞋,斜躺在沙发上。手里捧了一杯又热又浓的咖啡,用小茶匙搅着,却望了鹏振微微一笑,点头道:“你真会撒谎呀!”鹏振道:“我撒了什么谎?”花玉仙道:“你在电话里说的话,都是真话吗?”鹏振道:“我不说真话,也是为了你呀。”说着,就同坐到一张沙发椅上来。于是伸了头,就到她的咖啡杯子边看了一看,笑道:“这样夜深了,你还喝这浓的咖啡,今天晚上,你打算不睡觉了吗?”花玉仙瞅了他一眼,微笑道:“你也可以喝一杯,豁出去了,今天我们都不睡觉。”鹏振笑道:“那可不行,我明天还得起早一点,给我们少奶奶打听打听消息呢。”花玉仙道:“既然是这样,你就请睡罢。待一会儿,我到我姐姐家里去。”鹏振一伸手将她耳朵垂下来的一串珍珠耳坠,轻轻扯了两下,笑道:“你这东西,又胡捣乱,我使劲一下,把你耳朵扯了下来。”花玉仙将头偏着,笑道:“你扯你扯,我不要这只耳朵了。”鹏振道:“你不要,我又不扯了。这会子,我让你好好地喝下这杯咖啡,回头我慢慢地和你算帐。”花玉仙又瞅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这时,不觉时钟当当的两下,鹏振觉得疲倦,自上床睡了。这一觉睡得不打紧,到了第二天上午十二点以后方才醒过来。鹏振一睁眼,看见玻璃窗上,有一片黄色日光,就在枕头底下将手表掏出来一看,连忙披着睡衣爬了起来。漱洗以后,茶房却送了几份日报进来,鹏振打开来,便支着脚在沙发上看。他先将本埠戏园广告、电影院广告看了一遍,然后再慢慢地来看新闻,看到第二张,忽然有几个加大题目的字,乃是“华北商界最大事件,资本三千万之万发公司倒闭”。鹏振一看这两行题目,倒不由得先吓了一跳,连忙将新闻从头至尾一看,果然如此。说是公司经理昨日下午就已逃走,三时以后,满城风雨,都说该公司要倒闭。于是也不及叫茶房,自己取下壁上的电话分机,就要北京电话。偏是事不凑巧,这天长途电话特别忙,挂了两个钟头的号,电话方才叫来。那边接电话的,不是玉芬,却是秋香,她道:“你是三爷,快回来罢。今天一早,少奶奶吐了几口血,晕过去了,现在病在床上呢。”鹏振道:“她知道万发公司倒闭的消息吗?”秋香道:“大概是吧?王三爷今天一早七点钟打了电话来,随后九点钟,他自己又来一趟,我听到说到公司里的事情。”鹏振再要问时,秋香已经把电话挂上了。鹏振急得跳脚,只得当天又把花玉仙带回京来。

原来玉芬自鹏振去后,心里宽了一小半,以为他是常在外面应酬的,哪一界的熟人都有。他到了天津去,不说他自己,就凭他父亲这一点面子,人家也不能不告诉他实话的。他打电话回来,说没有问题,大概公司要倒的话,总不至于实现。于是放了心,安然睡了一觉。及至次日清早,睡得朦朦胧胧的时候,忽然电话铃响,心里有事,便惊醒了,以为必是鹏振打来的长途电话。及至一接话时,却是王幼春打的电话,因问道:“你这样早打电话来,有什么消息吗?”王幼春道:“姐姐,你还不知道吗?万发公司倒了。”玉芬道:“什么?公司倒了,你哪里得来的消息?”王幼春道:“昨天晚上两点多钟,接了天津的电话,说是公司倒了。我本想告诉你的,一来恐怕靠不住,二来又怕你听了着急。反正告诉你,也是没有办法的,所以没有告诉你。今天早上,又接到天津一封电报,果然是倒闭了。”玉芬听了这话,浑身只是发抖,半晌说不出话来。那边问了几声,玉芬才勉强答道:“你……你……你还给我……打……听打听罢。”挂上电话,哇的一声,便吐了一口血。电话机边,有一张椅子,身子向下一蹲,就坐在上面。老妈子正在廊檐下扫地,见着玉芬脸色不对,便嚷了起来,秋香听见,首先跑出房来。玉芬虽然晕了过去,心里可是很明白的,就向他们摇了几摇手。秋香会意,就不声张,因问道:“少奶奶,你要不要上床去躺一躺呢?”玉芬点了点头。于是秋香和老妈子两人,便将她搀上床去。秋香知道她有心事,是不睡的了,将被叠得高高的,放在床头边,让她靠在枕上躺着。玉芬觉得很合意,便点了点头。秋香见她慢慢地醒了过来了,倒了一杯凉开水,让她漱了口,将痰盂接着,然后倒了一杯温茶给她喝。玉芬喝了茶,哼哼两声,然后对她道:“吐的血扫了没有?”秋香道:“早扫去了。”玉芬道:“你千万不要告诉人,说我吐了血,人家知道,可是笑话。你明白不明白?”秋香道:“我知道。王少爷也许快来了,我到前面去等着他罢。他来了,我就一直引他进来就是了。”玉芬又点了点头。秋香走到外面去,不多一会儿,王幼春果然来了。秋香将他引来,他在外面屋子里叫了两声姐姐。玉芬道:“你进来罢。”王幼春走了进来,见她脸色惨淡,两个颧骨,隐隐地突起来。便道:“几天工夫不见,你怎么就憔悴到这种样子了?”玉芬道:“你想,我还不该着急吗?你看我们这款子,还能弄多少回头呢?”王幼春道:“这公司的经理,听说已经在大沽口投了海了,同时负责的人也跑一个光,所有的货款,在谁手里,谁就扣留着,我们空拿着股票,哪里兑钱去?”玉芬道:“照你这样说,我们所有的款子,一个也拿不回来了吗?”王幼春道:“唉!这回事,害的人不少,大概都是全军覆没呢。”玉芬听到,半晌无言,垂着两行泪下来道:“我千辛万苦攒下这几个钱,现在一把让人拿了去了,我这日子怎么过呢?”说毕,伏在床沿上,又向地上吐了几口血。秋香哟了一声道:“少奶奶你这是怎么办?你这是怎么办?”说着,走上前一手托了她的头,一手拍着她的背。玉芬道:“你这是怎么了?把我当小孩子吗?快住手罢。”说着,便伏在叠的被条上。王幼春皱眉道:“这怎办?丢了钱不要闹病,赶快去找大夫罢。”玉芬摇了一摇头道:“快别这么样!让人家听见了笑话。谁要给我嚷叫出来了,我就不依谁。”王幼春知道他姐姐的脾气的,守着秘密的事,不肯宣布的;而且为了丢钱吐血,这也与面子有关。她一时心急吐了两口血,过后也就好了的,用不着找大夫的了。因道:“那么,你自己保重,我还要去打听打听消息呢。我们家里,受这件事影响的,还不在少处呢。姐夫不是到天津去了吗?他也许能在那方面,打听一点真实消息,找一个机会。”玉芬听说,她那惨白的脸色,立刻又变一点红色,格格笑上一阵说道:“他能找一点机会吗?我也是这样想呢!”王幼春一看形势不对,就溜了。刚才到了大门口,秋香由后面惊慌惊张地追了上来,叫道:“王三爷,你瞧瞧去罢,我们少奶奶不好呢。”王幼春不免吃了一惊,就停了脚问道:“怎么样,又变了卦了吗?”秋香道:“你快去看罢,她可真是不好。”王幼春也急了,三脚两步跟她走到房内,只见玉芬伏在叠被上,已是不会说话,只有喘气的分儿。王幼春道:“这可是不能闹着玩的,我来对她负这个责任,你们赶快去通知太太罢。”秋香正巴不得如此,就跑去告诉金太太了。一会儿工夫,金太太在院子里就嚷了起来道:“这是怎么样得来的病?来得如此凶哩。”说着,已走进屋子里来,看见玉芬的样子,不由得向后退了一步,呀了一声道:“果然是厉害,赶快去找大夫罢。”身边只有秋香一个人可差使,便道:“糊涂东西!你怎么等少奶奶病到这样才告诉我哩?到前面叫人坐了汽车找大夫去罢。不论是个什么大夫,找来就得。”王幼春道:“伯母,也不用那样急,还是找一位有名的熟大夫妥当一点,我来打电话罢。”王幼春到外面屋子里打了一个电话。好在是早上,大夫还没有到平常出诊的时候,因此电话一叫,大夫就答应来。不到十五分钟的工夫,就有前面的听差,把梁大夫引进来。这时,家中人都已知道了,三间屋子,都挤满了人。王幼春也不便十分隐瞒,只说是为公债亏了,急成这样的。金太太听到起病的原因,不过是如此,却也奇怪。心想,玉芬不是没有见过世面的人,就是公债上亏空两三千,也不至于急到这田地。让大夫瞧过之后,就亲自问梁大夫,有什么特别的病状没有?大夫也是说,不过受一点刺激,过去也就好了。金太太听说,这才宽了心。一直等大夫去后,王家又有人来看病,金太太才想起来了,怎么闹这样的厉害,还不见鹏振的影子?这也不用问,一定是在外面又做了什么坏事。玉芬本来在失意的时候,偏是他又置之不顾,所以越发急起病来了。因此金太太索性装着糊涂,不来过问。玉芬先是晕过去了,有一小时人是昏昏沉沉的,后来大夫扎了一针,又灌着喝下去好多葡萄酒,这才慢慢地清醒了。清醒了之后,自己又有些后悔,这岂不是让人笑话?我就是那样没出息,为了钱上一点小失败就急得吐血。但是事已作出去了,悔也无益。好在我病得这样,鹏振还不回来,他们必定疑心我为了鹏振,气出病来。若是那样,比较也有点面子,不如就这样赖上了。本来鹏振也太可恶,自己终身大事相托,巴巴让他上天津去,不料他一下车,就去听戏,也值得为他吐一口血。如此想着,面子总算找回一部分,心里又坦然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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