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祈是受穷等不到天黑的性子,手里有点钱实在烧得慌,怎么也要去东西两市撒一圈。

既然到了东市,便来书画街转一转,见见卜卦算命的同行们,拜个早年。

有些已经撤了摊子回家过年了,也有还坚守的,一见了周祈都道:“周道长,这阵子不少来打听你的呢。”

又道:“我们也听说了周道长在升平坊降妖除魔的事。周道长果真道法高强。”

周祈抱了不少甘蔗段儿,一行走一行分,“都怎么说我的?”

“混元真人”笑道:“都说周道长化身身高丈二、虎眉豹眼、手拿九尺长鞭的一个英雄,不但力大无穷,还道法高深,极擅审阴魂。你于那阴曹拘来平康坊无头尸的魂魄,让他自述冤情,又招来六丁六甲、四值功曹并土地等询问,这么一问就都清了……”

“我前次听说,还身高近丈呢,这会子就丈二了!长得忒快。还有这神通……”周祈嘬嘬牙花子。

众人赔笑。

周祈叹道:“我要是有这神通,先点石成金再说……”

众人都笑了:“很是!是该先点石成金再说。”

与周祈更熟些的“紫微宫传人”笑道:“坊间的话过些火儿是有的,却也表示了对周道长的惊叹推崇之意。”

众人再道:“很是,很是!”

常年一块摆摊儿,看这位周道长及其“同门”的行事做派,他们又常卷入各种凶案中,众人也能大体猜到其身份,不过是不道破罢了。

众人对这位“周道长”格外推崇礼遇,除了惹不起,也是觉得有他们在挺好的,这条街格外安宁,泼皮无赖从不光顾。这里面像“紫微宫传人”和“周公后裔”这种老人儿还见识过早年这位周道长踹翻五六个泼皮的悍绩……

“这阵子慕道长威名来的委实不少,有一个小娘子成天来问,刚才还在呢。”“周公后裔”道。

正说着就有个老妪来打听:“你们这儿是不是有位女道长?”

众人忙指指周祈:“那不就是?”

这老妪看向周祈,见是位极年轻标致的女郎,不由得有些犹豫,但转瞬就想明白了,高人,自然都是会变化的,各种样貌随心所化,便是变个虎豹也不稀奇!

老妪上前求肯,“求真人帮忙,我家五代单传,到我儿这一代,娶妇十余年,至今没有信儿,这眼看就要绝户了……”

周祈想不到一来就有买卖,且是个求子的!

应对这个,周祈倒也熟惯,借着“紫微宫传人”的笔墨纸张画了张符与她,又荐去回春堂的张郎中那里——那位先生祖传的医术,其先人曾在前朝宫中供奉,很擅治疗男女孕育的病症。

后面又有来求平安符的,来解梦的,来问卜的,有些是慕名而来,有些则是回头客,大多都是些妇人,有的事不好对男子启齿,专等周祈,让周祈着实忙了一阵子。

刚想歇一歇,却听旁边“周公后裔”道:“快来!今日周道长在。错过了今日,周道长惯常神龙见首不见尾的,就不知道你什么时候能再遇见了。”

周祈扭头,见是一个十五六岁穿泥金披风的女郎,带着两个婢子。

“周公后裔”与周祈笑道:“便是这位小娘子这阵子每天来打听你。”

周祈点头。

那女郎大概也想不到传说中法力高强的道人是这么个样貌,不由得有些呆,又仔细打量周祈。这位道长一身暗红色蜀锦胡服袍子,袖口领边出黑色风毛,看起来颇为贵重,那黑风毛映衬得她脸很是白净,可惜面上未加装点,两条长眉斜飞入鬓,梳极利落的胡髻,全不是时世妆的样子……

周祈和蔼笑问:“小娘子找贫道有什么事?”

那女郎上前施礼:“儿家里很不安宁,求道长慈悲,指点一条明路。”

看这女郎穿着和刚才那直勾勾的眼神儿,当出身富裕人家,但不是什么高门大户,这种人家的“不安宁”……

周祈点点头:“小娘子请讲。”

“儿家里是做粮食买卖的,日子还算过得下去,只是人丁不丰,从外祖那儿便是单传,到家母这一代,便只有她一个,于是招赘了家父。家母又只生了阿姊与儿两个,并无男丁。为积阴德,每年家父元正都往道观寺庙里撒大把的银钱,供奉各路神仙,为先人做道场,祈求赐福。”

“今年年头儿上,家父照例去庙里施钱粮,巧遇一个女子,回来与家母说,为子嗣计,要纳那女子。家母——同意了。”

从最后这微妙的停顿上,周祈听出些意思来,点点头,让女郎继续说。

“那女子良民身份,家父正经摆酒纳了做妾。从她进门,家里便格外不太平。家母从前便有咳疾,但尚能支持,今年却格外厉害,面容也很是瘦削,已经卧床了;从前家父对家表兄极好,那日我却听到他们似有争吵……”

周祈问:“这表兄又是哪个?”

女郎微低头,轻声道:“是儿姑母家的表兄,十来岁便来舍下了,是个顶和气的人。”

周祈看女郎一眼,再点头:“小娘子接着说。”

“我曾见过姊夫与阮氏在花园说话,表兄似也对她……”女郎咬咬嘴唇,停住话音。

周祈看着她皱皱眉,奸·情?乱·伦?宅门内斗?可若只是如此,来找我一个假道士做什么?

“那阮氏一定不是人!”女郎下一句便惊人起来。

“哦?”周祈来了精神。

“当时家父去庙里施钱粮,我也跟着去的。当时阮氏梳着倭堕髻,穿淡青色圆领小袖衫,描着极细极弯的眉毛——如今哪有做这般装扮的?”

周祈“博览群书”,有一些书便是从旧书摊儿上买的,这书中有不少带画儿的,又往往有前主人的笔墨,从中颇可窥见男儿们的痴梦。那些诗词感慨中又往往有年月日期,由此可推算成书年代,再看那插图,也让周祈颇知道了些多年前的风尚。

低矮的倭堕髻,圆领小袖衫,细弯新月眉,大约二十年前在京里流行。后来发髻越来越高,如今贵女们谁的发髻低于两尺都不好出门的;又盛行大袖衫大袖襦,手放在腰腹间,袖子往往都垂到膝下了,若是夏日,两腋生风,倒也凉快;至于眉毛,虽时常变,但总地说流行宽眉,什么蛾翅眉,连娟眉之流,便是柳叶眉、远山眉如今都要被说一句村气了,更不用说新月眉。

一个穿着打扮是二十年前时世妆的女子……确实有些意思。

女郎压低声音,微凑近周祈:“儿与阿姊年少时曾在家父书房见过一幅画,那画上便是这样一个女子,倭堕髻,小袖青衫,细巧眉眼……”说到后面她的声音有些抖起来。

周祈揉着下巴,眼睛精亮地看着她,“你可知道这阮氏家中的情况?她如今有孕了吗?”

“她来不久就有了身子,入冬的时候生了个男婴。她是前几年江南道发大水逃难过来的,家中还有个老母,都有正经的公验。”女郎蹙眉叹道,“儿与阿姊都曾劝阿耶,若是纳妾也纳个本乡本土知根知底的,但阿耶铁了心……早知如此,我便是撞墙上吊,也不让阿耶纳她。”

“前日阿耶也病了,人事不知,阿娘又那般,”女郎拿帕子印印眼睛,“我只怕——这以后家将不家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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