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宋老妪家出来,周祈和陈小六顺便去了这常安坊的净明庵。

这庵一个小小的院子,没花没草,三间正房、两间厢房。正堂供着菩萨,菩萨身上的漆掉得斑斑驳驳的,身上披块红布遮掩着。地上三个破旧蒲团,一个小小的木头功德箱子。周祈随手扔进去些钱,砸在木头底儿上。

又晃去偏殿,两边偏殿一个供着财神、一个供着道祖,也都一副落魄相,周祈点点头,三个神仙共处一庵,倒也不愁寂寞,正好打牌凑手儿了。

又出来绕到后院,周祈和陈小六才在歪脖树下找到正在修鸡窝的老尼姑。

“啊?元正什么?”老尼姑侧着耳朵大声问。

周祈无奈地笑道:“没事儿,我说您老这鸡窝搭得好。”

“鸡窝垫草?是要垫草……”

陈小六噗嗤一声笑了。

周祈也笑笑,带着陈小六走出来。

常安坊斜对过儿永平坊里的慈安寺就不一样了,虽比不得名字很像的慈恩寺,却也是间大寺庙。西南诸坊中没有什么名刹,这慈安寺就是其中的大拇哥了。

许是因为还在正月里,上香闲逛的人颇多。寺庙门口又有好些小摊儿,卖炸糕、饴糖、甘蔗各种吃食的,卖佛珠串子的,卖钗子、珠花、指环儿的,卖拨浪鼓、泥人儿的,卖书画黄历的……

周祈目光扫过卖炸丸子的,到底没买,却一眼瞧见旁边卖书的摊子上有本书的名儿有些眼熟,《大周迷案》,后面还有个“下”字。

周祈拿起那卷书,书封最下面写着“烟雨斋主人”,没错了,就是他。

周祈赶忙打开看,第一回曰“明月夜杜宅闹鬼,霜雪天道观飞仙”:“自杜侍郎亡故后,杜夫人日夜啼哭……”

哈,确实接的停住的地方,那个挖坑不填土的著者竟然良心发现了!周祈本已死心地趴在坑底,把这本归到“有生之年无望”之中,谁想竟然等到了,这是什么运气!

看这位女客变幻莫测的神情,书摊儿主人笑道:“一看女郎就是也被这烟雨斋主人坑了的,从前多少人打听这下卷而不得,谁想到时隔几年这著者竟然又把下卷写了出来。”

周祈笑道:“约莫是听到了我等的怨念,总觉得脊背发凉吧。”

书摊儿主人哈哈大笑。

周祈问可还有这本的存书。

书摊儿主人道:“一次进了有三十本呢,今天出来只带了三本。”

周祈把这三本都要了,回头送给崔熠一本,送给老王寺卿一本,也把他们俩从坑底下捞出来。

周祈带着小六走进寺里。寺中殿堂广大、僧舍俨然,院中种了好些花树,等再过些日子,应该很好看。

周祈只在正殿看一眼便来到抽签的偏殿,一进殿,周祈就笑了,这里除了抽签解签的,竟然还摆摊儿卖东西。

佛珠串子,看着比寺外摊子上的要精致些,又有可以当项坠的佛像,玉环玉佩,花朵、如意、寿桃各种形状的银锞子,都编着络子摆在铺了红绒布的木格中,几个小娘子正在颇有兴味地挑。

周祈拈起一个牡丹花形状的银锞子,不过三四钱银子的东西,还挺精致。东西市的柜坊、银楼年下节间也卖这种玩意儿,不知道这寺庙是直接从东西市买了转手来卖,还是自己去找银匠专门倾的。

摆摊儿的和尚笑道:“这都是在佛前供过的,可保佑施主平安顺遂,富贵延年。”

“这可保我平安顺遂、富贵延年的锞子,多少钱?”

“只需千钱。”

周祈虽惯常是个人傻钱多的,这会儿也得叹和尚们真黑。这玩意儿在东市也就卖六七百钱,若自己找银匠铺子去倾就更便宜了,在这里竟然卖一千钱,贵寺比朝廷课税可狠多了。

在寺里转一圈,看时候不早了,周祈带陈小六打马去了旁边的永安坊,找到开油坊的钱家。

在钱家门前,周祈见到一个身高体壮、穿翠蓝色绸袍的年轻人,那蓝色极亮,显得这年轻人更壮实了,让周祈想起立春日打的春牛来。

想起宋老妪说的话,周祈试着叫一句:“钱三郎?”

年轻人抬头,眼前一亮,“女郎叫我?”

“我是为陈家大娘的事而来。”

钱三郎眼里的光暗下来,语气随意地问:“她还没找着吗?”

“没有,听说钱郎君与陈大娘今秋就要成亲了?”

“这回定然是成不了了。”钱三郎看看周祈,笑问,“女郎是什么人?怎么问起这事?”

周祈压着性子接着问:“十五晚间,你与陈大娘、陈二娘是什么时辰分开的?”

“应该就是酉正左右吧。”

“酉正——天刚黑,灯会才开始,如何就分开了?”

“咳,”钱三郎顿一下,“她们自己要回去,我能说什么。”

“既是未婚夫妻,相约看灯,为何你不送她们还家?”

“她们出门买菜送油抛头露面的时候多了,又不是什么大家女郎,还用送?”

周祈捏捏手指,“你与她们分开后,去了哪里?”

“我——”钱三郎看看周祈,“你是做什么的,来盘问我?”

周祈掏出鱼袋晃一晃,“说吧。”

想不到是官府的人,钱三郎略有点慌张,“我,我,我就是随意在街上看看灯。”

周祈似笑非笑地把手搭在他肩上。

钱三郎有点惊又有点喜地看向周祈。

周祈另一只抓住他的胳膊,猛抬脚踹膝盖窝儿,那么高大的个汉子顿时跪在地上叫了起来。

周祈略一使劲儿,钱三郎的“哎、哎”就变成了惨叫“啊——”。

“你十五看灯之前着意打扮,却与陈大娘只匆匆见一面,灯会才开始就分开,又并不送她们姊妹回去,言语间对其更是全无情意,这打扮显然不是为了陈大娘,‘随意在街上看看灯’?骗鬼呢?”周祈轻声道,“在我面前,上一个不好好儿说话的,如今已经不会说话了。”

钱三郎除了疼,还觉得后脊背有些冷,“我说,我都说。”

周祈略松一松,“再说一遍,几时和陈家姐妹分开,为何分开,其后你去做了什么。”

“我是酉时出门的,等了一会儿,遇到她们姊妹,在坊外主路上略转了转,大概就是酉正时候分开的,因为,因为——我,我另约了旁人。”

钱家大门打开,匆匆走出一个中年妇人并一个仆妇来。见周祈压着钱三郎,中年妇人慌忙上前:“三郎——”

陈小六伸臂拦住:“官府办案,闲杂人等退避。”

中年妇人缩一下,惊惧地看看周祈和陈小六,又看钱三郎:“我家三郎是个好孩子,贵人定是弄错了。”

周祈微使劲,“接着说,约了谁。”

钱三郎又“啊”一声,“约,约了怀贞坊的张福娘子。”

“有夫之妇?”

钱三郎嗫嚅:“张福前两日出门去南边贩茶了,我,她,我们约好十五晚间见面……”

“某会去查证。若有假,你可知道后果?”

“不敢,我不敢说谎骗贵人。”

周祈推开钱三郎。许是她刚才踹人用劲儿有点大,拿其胳膊肩膀又是抓在脉穴上,一不被抻着,钱三郎就扑到在地。中年妇人本在呆愣,此时赶忙扑到儿子身上,儿啊肉啊地哭起来。

周祈一哂,带着陈小六上马走了。

怀贞坊虽不大,却颇有些刺儿头,故而有干支卫亥支的人常驻,周祈让陈小六去传话,让其核对钱三郎的话,自己往回走。

经过光德坊,进去京兆府,崔熠竟然还在。

“我猜你回来定然来打个晃,故而在这儿多留了会子等你。”崔熠笑道。

周祈拿出一卷书丢在他怀里,“算你有良心,不让你白等,看看。”

崔熠一看,“哎呦——那个《大周迷案》的下卷?你从哪儿弄的?”

周祈一副山人自有妙计的得意样子。

外面暮鼓敲响,周祈与崔熠一起往外走,崔熠还一边走一边看。

周祈嘲笑他:“要是看正经书这般卖力,估摸可以中个状元。”

上了马,崔熠才依依不舍地把书塞到马鞍下的袋子里,笑道:“看旁的传奇也不这样儿,这烟雨斋主人着实写得好,一环扣着一环的,让人猜不着,可他揭开谜底,你往前推,就会恍然大悟,原来如此,人家早就有伏笔埋好了线的。”

周祈还没看,不跟他说传奇,“今日我去查探报了失踪的陈氏姊妹,这陈氏姊妹极可能是出事了,另外,常安坊还有一个失踪的年轻女子常玉娘,虽看起来像与人私奔,却也有疑点。”

周祈看崔熠,“咱们又得忙了。这灯节啊,就没有不出事的年份。”

“那走吧,老谢家。”崔熠笑道。

周祈还要装一装,“不好吧?总去人家谢少卿那里打秋风蹭吃蹭喝……”

崔熠撇撇嘴,一脸看透她却不拆穿的样子。

“不过我这里还有一卷《大周迷案》,买给王寺卿的,请谢少卿转交吧。”

崔熠笑起来,打马前行。

周祈开始满脑子转起谢庸家的饭菜来,还有他那只叫胐胐的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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