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烛将燃尽,烛泪还未干。

烛泪一定要等到蜡烛已成灰时才会干,蜡烛宁愿自己被烧成灰,也只为了照亮别人。

这种做法岂非也很愚蠢?

但人们若是肯多做几件这种愚蠢的事,这世界岂非更辉煌灿烂?

丁灵琳扶起了葛病,站在花烛前,柔声道:“现在我就要嫁给你,做你的妻子,终生依靠你,所以你一定要活下去。”

葛病看着她,一双灰黯的眼睛,忽然又有了光彩,脸上的笑容,也已变得安详恬静。

丁灵琳泪痕未干的脸上,也已露出了微笑。

她知道他已能活下去。

现在他已有了家,有了亲人,他已不能死。

她含着泪笑道:“这里虽然没有喜官,但我们却一样还是可以拜天地,只要我们两个人愿意,有没有别人做见证都一样。”

这并不是儿戏,更不算荒唐,因为她确是真心诚意的。

葛病慢慢的点了点头,目中带着种异样的光彩,看着她,看着面前的花烛。

能和自己喜爱的女子结合,岂非正是每个男人最大的愿望。

他微笑着:“我这一生中,一直都在盼望能有这么样一天……我本来以为我已永远不会有这么样一天了;可是现在……”

现在他终于达成了他的愿望。

他的话声也变得安详而恬静,可是他并没有说完这句话,他忽然倒了下去。

死亡来得比闪电还快,忽然就击倒了他。

他完全不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黎明前总是一天中最黑暗的时候。

丁灵琳已跪下,跪在葛病的尸体前,眼泪就像是泉水般涌出来。

就在这同一个地方,同一对花烛前,就在同一天晚上,已有两个准备跟她结合的男人倒了下去。

这打击实在太大。

也许他们本就要死的,因有她,他们也许反而死得更快。

可是她自己却不能不这么想。她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女人,只能为别人带来灾祸和死亡。

郭定死了,葛病死了,叶开也几乎死在她的刀下。

她自己却偏偏还活着。

——我为什么还要活着?为什么还要活在这世界上?

这是个什么样的世界?

每个她认得的人,竟都可能是魔教中的人,从铁姑开始,到玉箫、葛病,还有那冷酷如恶魔的孤峰天王,每个人都是她想不到的。

在这世界上,还有什么是她可信赖的?

只有叶开!可是叶开又在何处?

酒还在她身旁,烈酒喝下去时,就像是喝下了一团火。

她喝了一口,又一口。

“叶开你说过,只要等一切事解决,你就会来找我,现在什么事都完了,你为什么还不来?……为什么子……”

她放声大叫,忽然将手里的酒坛子用力砸出去,砸得粉碎,烈酒鲜血般流在地上。

桌上已将燃尽的龙凤花烛也被震倒了,落在地上,立刻将地上的烈酒燃烧了起来。

火也是无情的,甚至比死亡更无情,甚至比死亡来得更快。

这种猛烈的火势,又有谁能抵抗。

没有人能抵抗!

但丁灵琳却还是痴痴的跪在那里,连动都没有动。

看着火焰燃烧,她心里忽然泛起种残酷的快意。

她要看着这种火焰燃烧,把所有的一切全都烧光,她已不再有什么留恋。

毁灭岂非也是种发泄?

她需要发泄,她想毁灭。

木板隔成的厅堂,转眼间就已被火焰吞没,所有的一切事,现在真的已全都解决了。

可是叶开呢?

叶开,你为什么还不来?

烈火照红了大地苍穹时,黎明终于来了。

叶开却还是没有来。

叶开醉了。

他一向很少醉,从来也没有人能灌醉他,惟一能灌醉他的人,就是他自己。

他很想灌醉自己。

喝醉酒并不是件很愉快的事,尤其第二天早上更不愉快——这一点他比谁都知道得清楚。

可是昨天晚上,他却硬是把自己灌醉了,醉得人事不省。

因为他毕竟不是圣人。

知道自己的情人正在拜天地,新郎官却不是自己,又有谁还能保持清清醒醒,高高兴兴的在街上逛来逛去?

所以他逛到第一个卖酒的地方时,就停了下来,停了一个多时辰。

可是出来的时候还没有醉。

——这地方的酒好像太淡了,好像掺了水。

所以他又逛到第二个卖酒的地方,用一种很不稳定的脚步逛了进去。

这次他是怎么出来的,他已记不清,以后是不是到过第三个地方?他更记不清了。

他惟一还记得的事,是把一个带着婊子去喝酒的土流氓头上打了个洞。

那个洞究竟有多大?他也已完全不记得。

他醒来的时候,发现自己竟睡在一条死弄中的垃圾堆里。

又脏又臭的垃圾堆,连野狗都绝不肯在这种地方睡一下子。

他可以保证这绝不是他自己愿意的,他一向没有睡在垃圾堆里的习惯。

——一定是那个头上有洞的土流氓,找了人来报仇,先修理了他一顿,再把他抛到这里来。

他不久就证实了这件事。

因为他站起来的时候不但头疼如裂,而且全身都在发疼。

那一定要很重的拳头才能把他打成这样子,他还没有学会打人前就已先学会挨打的。

然后他又发现头疼并不是完全因为酒醉,他头上也多了个洞。

无论谁若是发现自己被人抛在垃圾堆里,被整得一塌糊涂,都免不了要很生气,很难受的。

——偶尔能被人痛揍,岂非也是件蛮有趣的事?

何况,他相信揍他的那些家伙们,现在一定也很痛。

走出巷子,是条斜街,就像长安城里大多数街道一样,古老而陈旧。

街对面有家小酒铺,门口挂着个很大的酒葫芦,是铁铸的。

叶开忽然想起,昨天晚上他打架喝酒,都是在这小酒铺里。

酒铺后面,好像就是个“暗门子”,那土流氓带出来的,就是这暗门子里的女人。

从这里往左转,再转过两条街,就是鸿宾客栈。

叶开这一辈子,大概是再也不会到鸿宾客栈去了,那里的伤心事实在太多。

现在应该到哪里去,应该做些什么事?叶开连想都没有想。

他决定暂时什么都不去想,现在他脑子里还是昏沉沉的。

他只知道绝不能往左边走。

今天居然又是晴天,太阳照在人身上,暖暖和和的,很舒服。

街上的人都穿着新衣服,脸上都带着喜气,一见面就作揖,不停的说“恭喜”,叶开这才想起来,今天还是大年初二。

别的人在大年初二这一天,应该做些什么事呢?

——带着孩子到亲戚朋友家去拜年,收些压岁钱,然后再回家,准备些金锞元宝,等着别人来拜年,把压岁钱再还给别人的孩子。

这一天大家都不许说不吉利的话,更不许吵架,生气。

可是既没有家,又没有朋友的异乡浪子,在这一天又该干什么?

叶开在街上逛来逛去,东张西望,其实眼睛里什么都没有看到,心里什么都没有去想,也许只在想一件事。

丁灵琳现在正干什么?

他本来已决定,永远再也不想她了,但却不知为了什么,他这昏沉沉的脑袋里,想来想去,偏偏都只有她一个人。

他刚才还决定,绝不再到鸿宾客栈去,可是现在一抬起头,就发现自己还是又走到这条路上来了。

奇怪的是,他并没有看见鸿宾客栈那块高高挂着的金字招牌,只看见一大堆人,围在那里,有的在窃窃私议,有的在摇头叹息,甚至还有些人正在那里抱着头放声大哭着。

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

叶开忍不住逛了过去,挤进人丛,然后他整个人就忽然变得冷冷冰冰,就像是一下子掉进了深不见底的冷水潭里。

长安城里气派最大的鸿宾客栈,现在竟已变成了一片瓦砾。

鸿宾客栈昨夜的惨案,直到天亮才有人知道;因为昨天是个很特别的日子,是大年初一。

大年初一的晚上,大家通常都是待在家里的,谁也不会到街上来闲逛,就算有人,也是些已赌得头昏脑胀的赌棍,谁也不会逛到客栈里去。

待在家里的人,也大多都在喝酒,赌钱,更不会关心到外面的事。

老掌柜请去喝喜酒的人,大都是些无家可归的光棍,没有人关心的光棍。

就因为这是个特别的日子,所以才会发生那些特别的事。

这并不是巧合。

每件事的发生和存在,都一定有它的原因。

“这里是什么时候起火的?”

“不知道。”

“昨天夜里我在赌叶子牌,就算天塌下来,我也不会知道。”

“听说昨天晚上有人在这里做喜事。”

“好像是的。”

“那些来喝喜酒的人,怎么连一个都不在?”

“不知道。”

“那对新人呢?”

“不知道。”

这地方虽然已被烧成了瓦砾,却连一个人的骸骨都没有。

“这里的老掌柜呢?”

“不知道。”

昨天晚上这里究竟出了什么事,简直连一个知道的人都没有。

“我别的事都不奇怪,只奇怪那对新人居然也不在这洞房里,连老掌柜都不见了。”

大家议论纷纷,越说越奇:“难道这里昨天晚上出了狐仙?出了鬼?”

若不是有鬼,客栈被烧光,那老掌柜总该回来看看的。

叶开知道没有鬼,他从来不相信这种活见鬼的事。

但这件事情却真的好像活见了鬼,他就算是再把脑袋打出个洞来,也还是想不通的。

他只觉得整个人都已变成了一块木头,一块又冷又硬的木头。

这里究竟怎么会起的火?

丁灵琳和郭定到哪里去了?

他一定要问出他们的行踪来,却又不知道应该去问谁。

就在这时,人丛里忽然有个人在拉他的衣角。

他一低头,就看见了一只柔美而秀气的手——只女人的手。

是谁在拉他?

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抬起头,拉他的人已转过身,往人丛外走了出去。

她身上披着件乌黑的风氅,长发垂落,用一枚玉环束住。

她究竟是不是丁灵琳?

叶开看不出。

他只好跟着她走出人丛,看着她轻盈的体态,他心里忽然泛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又希望她是丁灵琳,又希望她不是。

她若是丁灵琳,两人相见后,心里又是什么滋味?又有什么话说?

她若不是丁灵琳,会是谁呢?

这次叶开居然没有退缩,也没有逃避,他知道无论她是不是丁灵琳,都一定有很多话要告诉他。

她慢慢的在前面走,既没有停下来,也没有回头,走过了这条长街,忽然转入条横巷。

巷子很窄。

叶开追过去时,只看见她的人影一闪,走进了一个窄门里。

门是虚掩着的。

从外面看来,这不过是个很平凡的人家,门外的雪积得很厚,仿佛已很久没有打扫。

叶开走到门口,心就跳了起来。

他忽然想起这地方是他来过的,现在他用不着走进去,也知道她是谁了。

崔玉真。

这户人家正是她带叶开来养过伤的地方。

想起了那两天中的事,叶开心里又涌起种说不出的滋味,却不知是欢喜?是怅惘?还是失望?

欢喜的是崔玉真还活着。

怅惘的是往事已成过去,旧梦已无处追寻。

失望的是什么呢?

难道他心底深处,还是在盼望着她就是丁灵琳?

旧梦并不是完全无处追寻,至少在这寒冬清晨的冷风里,还可以找到一点影子。

风从后面的厨房里吹过来,吹过这小而幽静的院子。

风中充满了郁郁的香气。

叶开不禁又想起那天早上,他也嗅到了粥香,正盼望着一碗芳香扑鼻的热粥,由她一双柔美而秀气的手捧给他。

谁知粥竟是从门外飞进来的。

他已没有看见她柔美的手,看见的却是一只杀人的血手。

从那天之后,他就从未再见过她,也从未想到他们还有再见的一天。

他本来以为他和丁灵琳一定可以永远厮守的,谁知现在觉得可能永不再见。

人生中的离合悲欢,又有谁能预测?

叶开叹息着,推开门,走进屋子,那张床,那个小小的衣柜,都依然无恙。

甚至连屋角的阳光,都跟那天早上完全一样。

叶开也不知是人已虚弱,还是心在发软,走进去,就躺在床上。

枕上竟仿佛也还留着发香。

无论如何,那两天平静安适的日子,都是他永远也无法忘记的。

他心里甚至在想,那天她若没有遇着意外,他是不是直到现在还在这里陪着她?

门外响起了一阵很轻的脚步声,她已捧着碗热气腾腾的粥走进来,美丽的脸上,带着甜蜜而温柔的微笑。

这正是那天早上叶开在心里盼望着的情况,只不过现在距离那天早上,已不知又过了多少天?又发生了多少事?

现在的情况纵然还是和那天早上一样,但彼此的心情却已不一样。

世上又有谁能拉得回那一去永不复返的时光?

叶开勉强笑了笑,道:“早。”

“早。”崔玉真笑得更温柔:“粥已熬好了,你就躺在床上吃?”

叶开点点头。

于是一碗香气扑鼻的热粥,又由她一双柔美秀气的手捧了过来。

现在他的确很需要这么样一碗粥,他的胃是空的,整个人都是空的。

粥的滋味,也还是跟以前一样,可是叶开只喝了几口,就再也咽不下去。

崔玉真凝视着他,轻轻道:“你昨天晚上一定醉得很厉害。”

叶开又勉强笑了笑,道:“醉得简直就像是条死狗。”

崔玉真又看了很久,才轻轻叹了口气,道:“我若是你,我也要醉的。”

叶开道:“你知道昨天晚上的事?”

“本来我还不知道。”她美丽的眼睛里,忽然露出种说不出的幽怨,慢慢的开始叙说往事:“那天早上我被伊夜哭逼着回到玉箫那里去,他就……就再也不许我出来。”

叶开黯然。

他知道她一定吃了不少苦,她就算不说,他也看得出。

“我本来这一辈子已完了,我实在想不到那恶魔也有死在别人手里的一天。”

“玉箫一死,你就到这里来?”

崔玉真道:“姐妹们一听到他的死讯,就像是刚飞出笼子的鸟,都恨不得飞得远远的,每个人分了他一点东西,不到一个时辰就全都走了,只有我。”

她垂下头,没有再说下去。

——只有她没有走,因为她忘不了叶开,所以又重到这里,想找回一点昔日的旧梦。

这句话她用不着说,叶开也知道。

“我一个人在这屋子里待了一整天,既不想出去,也睡不着。”她在笑,笑得却很辛酸:“其实我也知道你是绝不会再回到这里来的。”

叶开心里又何尝不是酸酸的。

他忽然发觉自己实在是个很无情的人,实在没有想到过要重回这里。

“直到昨天早上,我听到了外面的爆竹声,才想起已经是大年初一。”她慢慢的接着道:“我不想一个人再闷在屋子里,又饿得发慌了,忍不住想到外面去走走,可是我想不到刚出去,就听见个很可怕的消息。”

“什么消息?”

“我听说丁姑娘要成亲了。”

叶开笑得更勉强:“这消息并不可怕。”

“可是……”崔玉真又垂下头:“那时候我还以为她……她要好的人是你。”

一个女孩子,若是听见自己心爱的男人要娶亲的消息,当然会认为这消息可怕得很。

叶开了解她的心情,他自己也有过这种心情。

他已忍不住在叹息。

“我听见丁姑娘要嫁的人,是个受了伤的人,我更以为他就是你。”崔玉真垂着头道:“那时我心里虽然难受,却又希望能在喜筵上再见你一次,所以我就买了份礼,送到鸿宾客栈去。”

叶开苦笑。

他也送了份礼去,一份很特别的礼。

知道丁灵琳的婚讯后,他就决心要想法子将郭定的伤治好。

可惜他自己没有治伤的本事,所以他就在一夜间,来回赶了七百里路,把葛病找来。

崔玉真咬着嘴唇,又道:“可是到了晚上,我又不敢去喝喜酒了。”

“你不敢?”叶开忍不住问道:“你怕什么?”

“我……我忽然又怕见到你。”

“那时你还不知道新郎倌并不是我了?”

“我还不知道。”崔玉真幽幽的说道:“所以我又把自己关在这屋子里,一个人买了点酒,躲在这里喝,我想,我也可以算是在喝你们的喜酒了。”

叶开看着她,忍不住轻轻握住了她的手。

世上居然还有个这么样的女孩子,对他有这么样的感情。

他居然一点都不知道。

叶开只觉得心里一阵刺痛:“我若知道你在这里,我一定来陪你。”

崔玉真终于嫣然一笑,过了很久,才接着道:“我喝了一点酒后,又忍不住想去看看你了。”

“你去了没有?”

“我迟疑了很久,反反复复的拿不定主意,我既怕看见你们后会受不了,可是就这么样永不相见,我也不甘心。”

叶开也了解这种心情,世上也许没有人能比他更了解这种心情。

崔玉真道:“到最后我终于拿定主意。”

“什么主意?”

“我就算不去喝你们的喜酒,也得在外面偷偷的看你一眼。”

“你去了?”

崔玉真点点头:“昨天是大年初一,到了晚上,街上几乎连一个人都没有,我在街上逛了很久,才鼓起勇气,从客栈后面溜了进去,一进去我就知道不对了。”

叶开道:“什么地方不对?”

崔玉真道:“那么大的客栈里,竟连一点声音都没有,非但一点也不像有人在办喜事,就是办丧事的人家,都没有那么静。”

叶开也听出不对了,立刻问道:“我知道去喝喜酒的人不少,怎么会连一点声音都没有?”

崔玉真道:“我找到了办喜事的那个大厅,从窗口往里面一看……”

她脸上忽然露出种受了极度惊吓的表情,就好像又看到了当时那种惨不忍睹的情况。

叶开的心也在往下沉,又忍不住问道:“你看见了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我……”

她的声音也在发抖,过了很久,才能说出话来:“我只看见喜堂里到处全是血,全是死人,竟连一个活着的都没有。”

叶开怔住,整个人仿佛忽然又坠入万劫不复的黑暗中。

“当时我还以为你也在里面,所以我立刻就不顾一切,冲了进去。”她轻轻吐出口气,接着道:“直到那时,我才知道丁姑娘要嫁的人并不是你。”

“你……你看见了那个新郎倌?”叶开的声音也在发抖:“他也死了?”

崔玉真点了点头,黯然道:“他死得很惨。”

“丁灵琳呢了”叶开虽然不敢问,却还是忍不住要问:“她是不是也……”

崔玉真道:“她没有死,当时她根本不在那喜堂里。”

叶开也不禁吐出口气,却又不禁觉得奇怪,他和丁灵琳分手之后,难道她竟没有回去?

郭定他们又是怎么死的?是谁下的毒手?

当时在喜堂中的人并不少,能下得这种毒手的人并不多。

崔玉真道:“当时我虽然又吃惊,又害怕,可是看见你不在里面,我总算松了口气。”

叶开忽然问道:“你有没有看见四个黄衣人的尸体?”

崔玉真道:“我没有注意别人,也不敢仔细去看。”她想了想,又道:“那些尸体里面,好像是有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

叶开皱起了眉:“他们若是也死了,凶手会是谁呢?”

崔玉真道:“我也想不透,世上怎会有这么心狠手辣的人,当时我只想赶快离开那地方,谁知我刚想走的时候,忽然听见外面有夜行人的衣袂带风声。”

她接着又道:“因为那地方实在太静,所以我听得很清楚,来的人非但身法都很快,而且还不止一个人。”

叶开动容道:“莫非是那些凶手又回来了?”

崔玉真道:“当时我也这么想,所以吓得连走都不敢走了,更不敢留在那里,让他们看见,幸好我还有点武功,情急之下,武功好像反而比平时好了些,居然一跳就跳起来很高。”

叶开道:“你是不是跳上了大厅里的那根横梁?”

崔玉真点点头,道:“我躲在上面,连气都不敢喘,却又忍不住想往下面看看。”

叶开道:“你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我看见了几个穿着黄衣服的人,从外面一窜进来,立刻就将地上的死人,一个个抛出了窗外,窗外好像有人在用东西接着,不到片刻,屋子里的死人居然全都被他们搬空了。”

叶开的脸已发青:“你看清楚他们身上穿的是黄衣服?”

崔玉真道:“我看得很清楚,因为他们的衣服黄得很特别,在灯光下看起来,就好像有金光在闪动着一样。”

叶开握紧双拳,道:“果然是他们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可是我并没有看见他们杀人。”

叶开冷笑道:“人若不是他们杀的,他们为什么要替别人收尸?”

崔玉真道:“他们杀了人后,难道还想毁尸灭迹?”

叶开恨恨道:“杀人灭口,毁尸灭迹,本就是金钱帮的一贯作风。”

崔玉真道:“金钱帮?……金钱帮又是些什么人?”

叶开道:“他们不是人。”

崔玉真看着他脸上的愤怒之色,也不敢再问下去,迟疑了半晌终于道:“后来我又看见了丁姑娘。”

叶开失声道:“你在哪里看见她的?”

崔玉真道:“就在那里。”

叶开道:“她又回去了?”

崔玉真道:“那些黄衣人把尸体搬空之后,她就去了。”

叶开道:“那时你还没有走?”

崔玉真道:“那时候我整个人都已吓得发软,在大梁上待了半天,刚喘过一口气,他们就来了。”

叶开道:“他们?她不是一个人去的?”

崔玉真道:“去的有两个人。”

叶开道:“还有个人是谁?”

崔玉真道:“是个奇形怪状的老头子,半夜里手里还拿着把雨伞。”

叶开恍然,道:“是葛病。”

崔玉真道:“你认得他。”

叶开道:“不但认得,而且还是老朋友。”

崔玉真又不禁叹了口气,道:“那么现在你的老朋友就又少了一个。”

叶开变色道:“他也死了?”

崔玉真黯然道:“死得也很惨。”

叶开道:“是谁杀了他?是谁下的毒手?”

崔玉真道:“他们看见尸身被搬空,也觉得很意外,可是他们并没有停留,也没有发现梁上还有别人在。”

叶开道:“后来呢?”

崔玉真道:“他们一走,我就溜了下去,忽然听到外面有人在吹笛子,他们听见了这笛声,也赶了回来,在院子里看了看,就越墙而出。”

叶开道:“你呢?”

崔玉真道:“我看他们的神情很慌张,也不禁觉得有点好奇。”

叶开道:“所以你也跟了过去?”

崔玉真道:“我没有跟过去,只不过躲在墙头往外面看。”

叶开道:“你又看见了什么?”

崔玉真道:“外面一棵树上,好像挂着盏灯笼,下面还站着个人。”

叶开道:“是什么人?”

崔玉真道:“我隔得太远,根本看不清楚,幸好当时四下一点声音都没有,所以他们说话的声音,我倒全都听见了。”

叶开道:“他们说了些什么?”

崔玉真道:“丁姑娘过去后,好像惊叫了一声,然后就问那个人,是不是布……”

叶开动容道:“布达拉?”

崔五真立刻点头,道:“不错,布达拉,丁姑娘说的就是这三个字。”

叶开立刻追问:“那个人怎么说?”

崔玉真道:“他承认了,还说自己是座很高的山峰。”

叶开道:“孤峰天王?”

崔玉真道:“后来我才知道,那个人就是魔教中的四大天王之一。”

叶开道:“葛病就是死在他手里的?”

崔玉真道:“葛老先生是为了救丁姑娘,才被他掌力所伤,可是他也中了葛老先生的暗器,我听葛老先生告诉丁姑娘,那是种很厉害的暗器。”

她叹了口气,道:“可是他的掌力更可怕,葛老先生只被他轻轻拍了一掌,就已无救了。”

叶开又怔住。

他了解葛病的武功,也了解葛病的医道。以这种武功和医道,就算有人能击伤他,他自己也能救得了自己的。

叶开实在不能相信,世上竟有如此可怕的掌力,竟能一掌就拍散葛病的魂魄。

“可是我亲眼看见葛老先生倒下去的,就倒在第一个新郎倌倒下去的地方。”

她话中显然还有话——除了第一个新郎倌,难道还会有第二个?

这件事别人连做梦都不会想到。

可是叶开却想到了;他了解丁灵琳,就好像了解自己的手掌一样,所以崔玉真说出了她所看见的事,叶开并不觉得意外。

意外的反而是崔玉真。她本来以为无论谁听见这种事,都难免有些特别的反应。

但叶开却只是轻轻叹了口气,道:“我知道她一定会这么样做的。”

崔玉真忍不住道:“你不怪她?”

叶开摇摇头,道:“你若是她,我相信你一定也会这么样做的,因为你们都是心地善良的女孩子,你们都宁愿牺牲自己,也不忍看着别人受苦。”

他的声音忽然变得很温柔,因为他心里只有爱和关切,并没有嫉妒和埋怨。

崔玉真当然知道那是对谁的爱和关切。

她忍不住也轻轻叹息了一声,垂下头,道:“只可惜我不是她,我……”

叶开没有让她再说下去,已急着问道:“你走的时候,她还留在火窟里?”

崔玉真点点头,勉强笑道:“但是你可以放心,她现在一定还好好的活着。”

叶开道:“因为火窟里并没有她的尸骨。”

崔玉真道:“也因为她是个善良的女孩子,吉人自有天相,我相信你们很快就会再见的。”

叶开转过头,不忍再看她的表情。

窗外阳光灿烂,晴天仿佛将来临了。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推开窗户,喃喃道:“不管怎么样,现在我总算已确定了两件事。”

崔玉真在听着。

叶开道:“不管那布拉达天王是什么人,现在他一定已受了重伤,我已不难找到他。”

崔玉真道:“你一定要去找他?”

叶开点点头,道:“可是我还要先去找另外一个人。”

崔玉真道:“找谁?”

叶开道:“去找那杀人的凶手。”

崔玉真又咬起了嘴唇,道:“你……你现在就要去?”

叶开硬起了心肠,道:“我现在就要去,你……你可以在这里等我,我会回来的。”

他的心并不太硬,他的声音已嘶哑。

崔玉真垂着头,看着自己的脚尖,过了很久,忽然道:“你用不着回来了。”

“为什么?”

“因为我……我不会在这里等你的。”

她的声音也已嘶哑颤抖。

叶开还是忍不住回过了头,又问道:“为什么?”

崔玉真头垂得更低,一字字道:“因为我不是她,我……”

她没有再说下去。就只这一句话,已令她的心都碎了。

叶开的心里也在刺痛,“你要到哪里去?”

“我有很多地方可去,我也早就想到处去看看,到处去走走,将来……”她勉强忍住了眼泪,作出了笑脸:“我说不定会找个老实的男人,嫁给他,替他生很多很多儿子,也说不定会开个小酒店,做一个当炉卖酒的老板娘……”

她的心已碎成千千万万片,每说一个字,一片又碎成千千万万片。

叶开笑道:“到那时我一定会到你的酒店里去大醉一场。”

他在笑,他不能不笑,因为他生怕自己一停下来,眼泪就会流下。

崔玉真微笑道:“到那时候我一定会替你再熬一锅鸡粥,有燕窝的鸡粥。”

她也在笑。可是她笑的时候,眼泪已滴下面颊……

阳光灿烂。

叶开大步走在阳光下。他脸上虽然还有泪,可是他知道眼泪就和鲜血一样,在阳光下就快就会干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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