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9年3月至4月

报纸背页刊登的是“不要插手俄国”运动发起人的照片,菲茨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艾瑟尔。从那时起他跟不少女人睡过觉,但艾瑟尔留给他的记忆最为深刻。菲茨大概在全世界留下了半打私生子,但她的孩子是他唯一确知的。

积雪融化,坚硬的俄国土地变成肥沃的湿泥,白卫军做出巨大努力试图让国家摆脱布尔什维克主义的控制。海军上将高尔察克的十万大军横扫西伯利亚地区,部队里的部分军服和武器是由英军供应的,他们从南到北拉开一条一千多公里的战线,对红军发起大规模进攻。

菲茨率领阿伯罗温同乡队,外加部分加拿大人和几名翻译,跟在白卫军后面,相隔几公里的距离。他的任务是强化高尔察克的力量,提供通信督导、情报和物资供应。

菲茨满怀希望。前面或许困难重重,但如果容许列宁和托洛茨基之流窃取了俄国,后果将不堪设想。

三月初,他还待在乌拉尔山脉欧洲一侧的城市乌法,读着一摞一周前的英国报纸。来自伦敦的消息喜忧参半。菲茨很高兴劳埃德·乔治任命温斯顿·丘吉尔为陆军大臣。在所有政治首脑中,最支持干预俄国的人就是温斯顿。但有些报纸的立场和菲茨相反。《每日先驱报》和《新政治家报》的观点并没让他感到吃惊,毕竟它们或多或少属于布尔什维克的出版物。但是,连保守的《每日快报》都刊出了这样的大标题:撤出俄国。

不幸的是,这些文章对发生的一切了如指掌,甚至十分清楚英国帮助高尔察克发动政变废除了临时政府,让他当上最高统治者。他们从哪儿获取的信息?他从报纸上抬起头来。眼下,部队驻扎在市立商业学院里,助手正坐在对面的办公桌前。“穆雷,”菲茨说,“下次战士们再往家里寄信的时候,先把信件交给我过目。”

这样做不符合常规,穆雷有些迟疑:“先生……”

菲茨觉得最好解释一下:“我怀疑信息可能是从我们这儿传到国内的。检查员肯定是疏忽大意了。”

“也许他们觉得欧洲战争已经结束,就可以松懈一下了。”

“毫无疑问。总之,我想检查一下是不是我们的问题。”

报纸背页刊登的是“不要插手俄国”运动发起人的照片,菲茨惊讶地发现竟然是艾瑟尔。《每日快报》说,她从前当过泰-格温的女仆,但现在成了全国服装工人联盟的总书记。

从那时起,他跟不少女人睡过觉——尤其是最近,在鄂木斯克,他结识了一个美艳绝伦的俄国金发女子,她是沙皇手下一位将军的情妇,但那位将军脑满肠肥,整日醉酒,令她备受冷落。但说到底,艾瑟尔留给菲茨的记忆最为深刻。他想知道自己的孩子怎么样了。菲茨大概在全世界留下了半打私生子,但艾瑟尔的孩子是唯一他确知的。

她成了煽动抗议干预俄国的人。现在菲茨知道消息到底是从哪儿走漏的了。她那该死的弟弟是阿伯罗温同乡队的中士。他从来都喜欢惹是生非,菲茨毫不怀疑是他在给艾瑟尔通风报信。等着吧,菲茨想,我一定要把他揪出来,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接下来的几个星期,白卫军一路急速挺进,红军大为惊讶,他们本以为西伯利亚政府早已是强弩之末,因而面对如此来势汹汹的军队不得不惊慌奔逃。如果高尔察克的部队能跟北部“天使号”上的支持者接上,在南方跟邓尼金的志愿军会合,他们就能形成一个向东部弯曲、长达上千英里的包围圈,以势不可挡的力量横扫莫斯科。

随后,到了四月底,红军开始大举反击。

当时菲茨待在布古鲁斯兰,那是伏尔加河以东一百六十多公里林地中的一个阴森而贫瘠的小镇。残破的石头教堂和镇公署大楼,直愣愣地矗立在一片低矮的木板房中间,就像垃圾堆上的几簇杂草。菲茨跟情报单位的人员坐在镇公署一个巨大的房间里,挨个筛查俘虏的审讯报告。没有发现什么地方不对劲。但随后他就看到窗外高尔察克的士兵们一个个衣衫褴褛,沿着主街缓慢穿过镇子,他们不该往那边走的。他派美国来的翻译列夫·别斯科夫去询问那些人为什么撤退。

别斯科夫带回来的消息让人失望。红军从南面发动大规模进攻,高尔察克推进部队的左翼战线拉得过长,遭到袭击。为了避免部队断成两截,当地的白卫军指挥别洛夫将军命令他们后撤,进行重组。

几分钟后,一个红军逃兵被带进来接受审讯。他曾经是沙皇军队里的上校。他的话让菲茨备感沮丧。他说,红军一开始对高尔察克的进攻感到吃惊,但他们很快就重新集结起来,补充了补给。托洛茨基宣称红军将继续向东部进攻。“托洛茨基认为,如果红军稍有动摇,协约国就会承认高尔察克为最高统治者,而一旦得逞,他们就会向西伯利亚人投入大量人员和物资。”

这正是菲茨期待的。他用口音浓重的俄语问道:“那么,托洛茨基是怎么做的呢?”

对方回答得太快,菲茨没明白到底是什么意思,只能等别斯科夫翻译过来。“托洛茨基用特招的手段吸引来自布尔什维克党和工会的新兵。得到的反应十分惊人。二十二个省份派出了分遣队。诺夫哥罗德省委员会发动了它的半数成员!”

菲茨试图想象高尔察克也能唤起支持者如此热烈的响应。但实际上永远也不会发生。

他回到驻地收拾行李。行动过缓,同乡队紧赶慢赶才在红军到达前逃脱,但仍有少数士兵落在了后面。当晚,高尔察克的西侧部队全面撤退,菲茨坐上火车返回乌拉尔山地。

两天后,他又回到了乌法的商业学院。

这两天来菲茨情绪灰暗。他既恼怒又痛苦。参战已经有五个年头了,他能够凭各种迹象判断局势的转向。俄国的内战实际上等于结束了。

白卫军实在太弱了。革命党人势必获胜。只有协约国军队入侵才可能扭转局面,但这是不可能的——眼下这点儿事情已经让丘吉尔焦头烂额了。比利·威廉姆斯和艾瑟尔姐弟俩配合默契,确保必要的增援派不出来。

穆雷给菲茨拿来了一麻袋信件。“这是您要看的士兵家书,先生。”他话里有些不赞同的意味。

菲茨没有理睬穆雷的不满,打开了麻袋。他搜寻着威廉姆斯中士的信。至少得有个人为这场灾难受到惩罚。

他找到了需要的东西。威廉姆斯中士的信是写给E.威廉姆斯的,那是她娘家的姓——毫无疑问,他担心使用她的夫姓会让人注意他的卖国信件。

菲茨开始读起来。比利的笔迹又大又自信。乍看之下,字里行间没什么特别之处,只是有点儿古怪。不过,菲茨在“40号房间”工作过,了解编码加密。他定下心来开始破解眼前这份密信。

穆雷说:“还有一件事,先生,这两天你见过那个美国翻译吗,名叫别斯科夫的?”

“没有,”菲茨说,“他出了什么事吗?”

“看来我们把他丢了,先生。”

托洛茨基十分疲倦,但他毫不气馁。脸上的紧张线条丝毫没有减弱他眼中闪烁的希望之光。格雷戈里钦佩地想,正是对自己事业坚定不移的信念支撑着他。格雷戈里猜测他们几个都是这样——列宁和斯大林也是如此。每个人都相信自己在做正确的事情,无论面临什么样的问题,比如土地改革,或者军事战术。

格雷戈里却做不到。跟托洛茨基一道工作时,他努力制订对白卫军最好的回击战术,但在得知结果之前,他对是否做出了正确决定从来都没有把握。也许这正是为何托洛茨基世界闻名,而他只不过是一个政委的原因。

格雷戈里坐在托洛茨基的私人火车上,桌上铺着一张俄国地图。这种情形以前有过多次。“我们基本上不必担心北方的反革命分子。”托洛茨基说。

格雷戈里表示同意:“根据我们的情报,那里的英国士兵和水兵之中发生了叛乱事件。”

“而且,他们丧失了跟高尔察克会合的希望。他的军队正以最快速度逃回西伯利亚。我们可以把他们赶过乌拉尔山脉,但我认为我们还有其他更重要的事情。”

“在西面吗?”

“那边很糟。白卫军依靠的是拉脱维亚、立陶宛和爱沙尼亚的反动民族主义者。高尔察克在那儿委任尤登尼奇为总司令,他受到英国海军舰队的支持,将我们的舰队围困在喀琅施塔得。不过我更担心的是南方。”

“邓尼金将军那边。”

“他大约有一百五十万人,有法国和意大利军队的支持,英国人也向他提供补给。我们认为他正在计划进攻莫斯科。”

“如果要我说的话,我认为击败他的关键在政治上,而不是在军事上。”

托洛茨基来了兴致:“说下去。”

“邓尼金无论去哪儿都会树敌。他的哥萨克士兵肆意抢劫。每当他拿下一个小镇,就会把所有犹太人集合起来,随便射杀。如果煤矿没达到生产目标,他就杀掉十分之一的矿工。还有,不用说,他枪决了部队里所有的逃兵。”

“一样,”托洛茨基说,“我们还杀了包庇逃兵的村民。”

“还有拒绝交出粮食的农民。”格雷戈里不得不狠下心来,接受这种必要的残酷,“但我了解农民,我的父亲就是其中之一。他们最关心的是土地。很多人在革命中获得了大片土地,他们会坚守这些土地,无论发生什么。”

“所以呢?”

“高尔察克宣布土地改革应该遵循私有财产的原则。”

“这意味着农民要归还他们从贵族手里拿到的土地。”

“这一点大家都清楚。所以我想把他的公告印出来,贴在每座教堂的外面。不管我们的士兵做过什么,农民们只要看到这个,就宁可要我们,不会要白卫军。”

“就这么干。”托洛茨基说。

“还有一件事。宣布特赦逃兵。七天内,任何返回部队的人都不会受到处罚。”

“这又是一项政治举措。”

“我不认为这样会鼓励开小差,因为只限一周。这样会让人们重新支持我们,尤其当他们发现白卫军要拿回他们的土地时。”

“试试看。”托洛茨基说。

一位助手走了进来,敬了个礼:“有份奇怪的报告,别斯科夫同志,我觉得你想听一听。”

“说吧。”

“在布古鲁斯兰抓到一个俘虏。他当时跟随高尔察克部队,但身上穿的是美国人的制服。”

“白卫军里头有来自世界各地的士兵。资本主义者和帝国主义者自然要支持反革命。”

“不是这样的,先生。”

“那又是怎么样的?”

“先生,这人说他是你的兄弟。”

清晨,浓雾弥漫,站台又很长,格雷戈里看不到火车的尽头。有可能是哪里弄错了,他想,弄错了名字,或者翻译有误。他试图让自己狠下心来以免失望,但没能成功,他的心跳得更快了,好像每根神经都能感到刺痛。他差不多有五年没见过自己的亲弟弟了。他常常想,列夫一定是死了。这有可能仍是可怕的真相。

他走得很慢,凝视着茫茫晨雾。如果这真的是列夫,他自然会发生一些变化。过去五年里,格雷戈里失去了一颗门牙,丢了大半个耳朵,可能其他地方也有了他没意识到的改变。列夫又会变成什么样呢?

过了一会儿,两个人影从白色雾霭中走了出来——其中一个是俄国士兵,穿着粗劣的军装和国产鞋,他旁边那个看上去像美国人。那人是列夫吗?他留着短短的美式发型,没蓄胡子。脸庞很圆,一副好吃好喝的美国士兵的样子,漂亮的新军服下面的肩膀肌肉饱满。这是一身军官制服,格雷戈里愈发怀疑起来。难道他弟弟成了美国军官?

俘虏也盯着他看。格雷戈里走上前去,他终于确定这人就是自己的弟弟。列夫的确变了样,不光是整体外表上的圆滑光鲜,更是他站在那里的姿态,他脸上的表情,尤其是他的眼神,已经全然不同了。列夫没有了那种孩子气的骄傲自大,而代之以一种谨慎的气度。实际上,他现在长大了。

当他们相距咫尺时,格雷戈里想到列夫辜负自己的种种作为,一大堆指责的话涌到了嘴边,但到头来他一句话也没有说,而是张开双臂抱住了列夫。他们互相亲吻面颊,拍着对方的后背,然后再次拥抱,格雷戈里发现自己在哭。

过了一会儿,他把列夫带上火车,走进他当作办公室的车厢。格雷戈里让助手端来热茶。他们坐在两把褪色的扶手椅里。“你参军了?”格雷戈里不可置信地问。

“美国那边也在征兵。”列夫说。

看来是实情。列夫绝不会自愿入伍。“你还当了军官!”

“你不也是嘛。”列夫说。

格雷戈里摇了摇头:“我们已经废除红军队伍中的官阶制度。我是军政委。”

“但还是一些人发号施令,另一些端茶倒水,”列夫说话时,助手正好端着杯子进来了,“妈妈要是活着会觉得自豪吧?”

“会自豪得受不了。不过你为什么从来都不给我写信?我还以为你死了!”

“啊,该死,我很抱歉,”列夫说,“拿了你的船票让我很不好过,一直想写信告诉你我能支付你的路费。我想多攒上点儿钱然后再写信,就这么一直拖着。”

这种借口毫无说服力,但恰恰是列夫的性格。除非他已经找到一件漂亮外套,否则就不会去参加某个聚会,如果他手头没钱给大家轮番买酒喝,他也不会进酒吧。

格雷戈里又记起了另一桩背叛。“你离开的时候,根本没告诉我卡捷琳娜怀孕了。”

“怀孕了?!我不知道。”

“不,你知道。你叫她不要告诉我。”

“哦。我想我忘了。”谎言被戳穿了,让列夫显得很尴尬,但他没一会儿就恢复了常态,马上来了个倒打一耙,“你送我上的那条船也不是去纽约的!那船把我们扔到了一个叫加地夫的卸货场。我不得不又干了几个月才攒够了另一张船票钱。”

格雷戈里难过了好一会儿,随后回忆起列夫央求船票的情形。“也许当初我不该帮你从警察那儿逃跑。”他干脆地说。

“我觉得你已经对我仁至义尽了。”列夫不太情愿地说。然后他露出他那温暖的笑容,这让他一次次获得格雷戈里的原谅。“你对我一直这样,”他补充说,“自从妈妈死了以后。”

格雷戈里哽住了。他尽量让自己的声音坚定平稳:“不管怎么说,必须惩罚维亚洛夫家族,他们欺骗了我们。”

“我已经复仇了,”列夫说,“在布法罗有个叫约瑟夫·维亚洛夫的。我操了他女儿,让她怀孕了,他只好让我娶了她。”

“我的上帝!你现在是维亚洛夫家族的成员了?”

“他后悔了,所以才会安排我参军打仗。他指望我能死在战场上。”

“见鬼,你现在还是让你的鸡巴牵着走?”

列夫耸了耸肩膀:“我想是吧。”

格雷戈里也有要坦白的事情,这让他有些紧张。再开口时他显得十分谨慎:“卡捷琳娜生了个男孩儿,你的儿子。她给他取名叫弗拉基米尔。”

列夫显得很高兴:“是吗?我有个儿子啊!”

格雷戈里没有足够勇气告诉他弗拉基米尔对列夫一无所知,一直叫格雷戈里“爸爸”。他只是说:“我把他照顾得很好。”

“我知道你会的。”

一种熟悉的愤怒情绪刺伤了格雷戈里——列夫总觉得别人活该承担起他丢下的责任。“列夫,”他说,“我跟卡捷琳娜结婚了。”他等着他做出愤怒的反应。

但列夫仍然那么平静:“我也知道你会这么做的。”

格雷戈里吃了一惊:“什么?”

列夫点点头:“你一开始就迷上她了,而她需要找一个踏实可靠的人来抚养孩子。算命的牌上也这样说。”

“我经受了极大的痛苦!”格雷戈里说。难道这一切都白白过去了?“我心里很受折磨,觉得背叛了你。”

“天啊,怎么会。是我丢下她不管的。祝你们两个好运!”

看到列夫对待这一切的态度是如此轻慢,格雷戈里顿时气得七窍生烟。“你从来没想过我们,是吧?”他恶狠狠地问。

“你了解我,格里什卡。”

列夫当然会惦记他们。“你连想都不想我们。”

“我当然想你们了。用不着那么圣洁。你想要她,一段时间内保持着距离,也许是好几年,但最终你还是操了她。”

事情说白了就是这样。列夫讨人嫌地把别人也拉低到他的水平上。“你说得对,”格雷戈里说,“反正,我们现在已经有了另一个孩子,一个女儿,安娜。她现在一岁半了。”

“两个大人和两个孩子。不要紧,我手头上够。”

“你说什么?”

“我一直在攒钱,把英军仓库的威士忌卖给哥萨克人,换金卢布。我已经积攒了一笔小财。”列夫把手伸进军服的衬衣下面,解开一个扣子,然后拉出一条装钱的袋子,“这里的钱足够你们四个买票去美国了!”他把钱袋子递给格雷戈里。

格雷戈里很吃惊,很是感动。说到底,列夫并没有忘记他的家人。他攒出了票钱。当然,大张旗鼓地递交这笔钱,这合乎列夫的性格。他一直守着自己的诺言。

只可惜这一切都是徒劳的。

“谢谢你,”格雷戈里说,“我为你能说到做到而骄傲。不过,当然了,现在没有这个必要了。我可以让你获得释放,帮你回到正常的俄国人的生活。”他把钱袋递了回去。

列夫接过来,拿在手里,盯着它。“你是什么意思?”

格雷戈里看出列夫有些委屈,知道自己拒绝礼物伤了他的心。不过格雷戈里脑子里还有个更大的隐忧。列夫和卡捷琳娜重聚会发生什么?她会再次爱上更有魅力的弟弟吗?想到自己有可能失去她,格雷戈里就觉得心里一阵发凉,毕竟他俩共处很长时间了,一直都在一起。“我们现在住在莫斯科,”他说,“在克里姆林宫里有套公寓,卡捷琳娜、弗拉基米尔、安娜和我。我能轻易为你弄上一套公寓……”

“等一等,”列夫满脸疑惑,“你以为我想回俄国吗?”

“你已经回来了。”格雷戈里说。

“但不会留在这儿!”

“你不可能要回美国。”

“我当然要回!你们也应该跟我一起走。”

“没有这个必要!俄国跟以前不一样了。没有沙皇了!”

“我喜欢美国,”列夫说,“你也会喜欢的,你们几个都会喜欢,尤其是卡捷琳娜。”

“但我们正在这里创造历史!我们已经发明了一种全新形式的政府,苏联。这是新的俄国,新的世界。你错过了一切!”

“你才是什么都不懂的那个,”列夫说,“在美国我有自己的车。那儿的食物多到吃不完。还有各种我喜欢喝的酒、喜欢抽的烟卷。我有整整五套衣服呢!”

“有五套衣服有什么用?”格雷戈里失望地说,“这就像有五张床。你只能睡在一张床上!”

“我可不那么认为。”

列夫显然觉得格雷戈里看不清事实,实在令人恼火。格雷戈里不知道还要说什么才能让他的弟弟回心转意。“那些东西真的是你想要的吗?香烟、很多衣服和汽车?”

“那是每个人都想要的东西。你们布尔什维克最好记住。”

格雷戈里不打算从列夫那里听取什么政治说教。“俄国人想要面包、和平和土地。”

“别的不说,我在美国有个女儿。她叫黛茜,今年三岁。”

格雷戈里疑惑地皱起眉头。

“我知道你在想什么,”列夫说,“我不关心卡捷琳娜的孩子——他叫什么名字?”

“弗拉基米尔。”

“你觉得我不关心他,所以我也不关心黛茜?可这不一样。我从来都没见过弗拉基米尔。当我离开彼得格勒的时候他只是一个小斑点。但我爱黛茜,而且更重要的是,她也爱我。”

格雷戈里至少可以理解这一点。他很高兴列夫有足够的心肠体会到与女儿之间的感情。尽管他很困惑为何列夫如此偏爱美国,但在格雷戈里内心,如果列夫不回俄国,他会感到巨大的宽慰。因为列夫肯定想接触弗拉基米尔,然后,还得花上多少时间弗拉基米尔才能明白列夫是他的生身父亲呢?还有,如果卡捷琳娜决定离开格雷戈里,跟列夫走,同时带走弗拉基米尔,那样的话,安娜该怎么办?格雷戈里也会失去她吗?他不无愧疚地想,对他来说,最好是列夫一个人回他的美国去。“我相信你作了个错误的选择,但我不会强迫你。”格雷戈里说。

列夫笑了:“你怕我会带走卡捷琳娜吧?哥,我太了解你了。”

格雷戈里一愣。“是的,”他说,“带她一起回去,然后再抛弃她一回,再留给我收拾一回残局。我也太了解你了。”

“至少你会帮我回美国。”

“不。”看见列夫的脸上闪过一丝惊慌,格雷戈里不禁感到得意,不过他没有让这种折磨持续太久,“我会帮你回到白卫军那里。他们可以带你回美国。”

“我们怎么做呢?”

“我们开车去前线,再稍稍越过一点儿。然后我把你放在无人区。之后的事就得靠你自己了。”

“我会被人打死的。”

“我们都可能被打死。这是战争。”

“那我还是碰碰运气吧。”

“你会平安无事的,列夫,”格雷戈里说,“向来如此。”

威廉姆斯·比利被人押着走出乌法市立监狱,穿过尘土飞扬的市街前往被英军用作临时驻地的商学院。

军事法庭设在一间教室里。菲茨坐在讲台上,旁边是他的助手穆雷上尉。格温·埃文斯上尉拿着笔记本和铅笔坐在那里。

比利浑身脏兮兮的,脸上胡子拉碴,跟镇上的醉鬼和妓女关在一起让他睡不好觉。菲茨像往常一样,穿着熨烫齐整的制服。比利知道自己陷入了一场大麻烦。判决已成定局。证据十分清楚——他用编码文字将军事机密透露给了他姐姐。但他横下一条心,绝不让自己显得害怕。他要好好为自己辩解。

菲茨说:“这是战地高等军事法庭,获准在被告为现役或正在国外,且无法设立更为正式的军事法庭时设立。法庭仅要求三名军官担任法官,如果人数不足,也可以是两名。法庭可以对任何级别的军人的任何罪行加以审讯,有判处死刑的权力。”

比利的唯一机会是影响判决结果。可能的惩罚包括劳役、苦工和处死。毫无疑问,菲茨希望把比利送到行刑队面前,或者至少判他在监狱里蹲上几年。比利的目标是让穆雷和埃文斯脑子里对审判的公正性产生足够的怀疑,让他们提出较短的刑期。

现在他说:“我的律师在哪儿?”

“不可能给你提供法律代理。”菲茨说。

“你确信这一点吗,先生?”

“问你的时候你再说话,中士。”

比利说:“在笔录里写上我被拒绝拥有律师的权利。”他盯着格温·埃文斯,只有他拿着笔记本。见埃文斯一动不动,比利又说:“这么说,这次审判的笔录是一个谎言了?”他把重点放在谎言两个字上,心里清楚这样会冒犯菲茨。从不说谎是英国绅士礼法的一部分。

菲茨朝负责记录的埃文斯点了点头。

一开场就赢了一局,比利想,心里有些高兴。

菲茨说:“威廉·威廉姆斯,你被指控违反了陆军法案第一章。指控你在服现役期间故意实施有计划的危及陛下武装力量的行为。法庭将判处死刑或相对较轻的处罚。”

对死刑的反复强调让比利浑身发冷,但他仍然保持一脸坚定的表情。

“你有什么要申辩的吗?”

比利深吸了一口气。他说话时声音清晰,鼓起勇气,尽量让语调充满轻蔑和不屑。“我的申辩是你们竟会如此大胆,”他说,“你竟敢假装这是一次客观审判?怎么敢装作我们来俄国是执行合法的军事行动?你们怎么敢指控一个三年来与你们并肩作战的人犯了叛国罪?这就是我的申辩。”

格温·埃文斯说:“不要无理取闹,比利。这样你只会自讨苦吃。”

埃文斯假装仁慈,但比利不吃他这一套。他说:“我建议你马上离开,不要跟这个私设法庭有任何瓜葛。等到消息传出去的时候——你尽管相信我,这件事会登上《每日镜报》的头版——你就会明白丢脸的人是你,不是我。”他看着穆雷,“无论谁跟这场闹剧扯上干系,到头来都会落得名誉扫地。”

埃文斯有些不知所措。显然他没想到这有可能被公布出去。

“够了!”菲茨大声呵斥道。

好,比利想,我已经击中他要害。

菲茨接着说:“我们有证据,穆雷上尉,请开始吧。”

穆雷打开一个文件夹,拿出一张纸。比利认出了他自己的笔迹。不错,正像他预料的那样,那是一封他写给艾瑟尔的信。

穆雷把信拿给他,问道:“这封信是你写的吗?”

比利说:“你是怎么注意到它的,穆雷上尉?”

菲茨咆哮道:“回答问题!”

比利说:“你是在伊顿公学上的学,对吧,上尉?正人君子绝不会读别人的信件,我们一直是这样被人教导的。不过据我所知,只有官方检查员有检查士兵信件的权利。所以,我认为是检查员让你注意到它的。”他停顿了一下。正如所料,穆雷不打算回答。他接着说:“那么说,这封信是非法获得的,对吗?”

穆雷重复道:“是你写的这封信吗?”

“如果是非法获得的,那么就不能在审判中使用。我认为律师会这样说。但现在没有律师在场。所以这是一个私设法庭。”

“这封信是你写的吗?”

“除非你解释了怎么得到这封信的,否则我不能回答这个问题。”

菲茨说:“你要知道,你会因为藐视法庭受到惩罚。”

我已经面临死刑了,比利想,菲茨这家伙真愚蠢,竟然认为这样就能吓倒我!不过他还是说:“我指出法庭的不当行为,指出起诉的非法性,从而为自己辩护,这你也要禁止吗……先生?”

穆雷妥协了:“信封上写了发信人的地址和比利·威廉姆斯中士的名字。如果被告说他没写这封信,那他现在就要做出这样的申明。”

比利什么也没说。

“这封信是一条编码消息,”穆雷接着说,“它可以通过读取第三个单词进行解码,外加歌曲和电影名的首字母。”穆雷把信交给埃文斯,“解码完成后,它的内容就是这样。”

比利的信描述了高尔察克政权的无能,说他们尽管拥有大量黄金却仍无法支付西伯利亚大铁路人员的工资,所以不断遇到供应和运输问题。信中还详细介绍了英国军队试图提供的帮助。英国公民支付军队的开销,他们的子弟冒着生命危险去打仗,这样的信息都是对英国公众保密的。

穆雷问比利:“你否认发送了这一消息吗?”

“我不能对非法获取的证据发表意见。”

“收件人是E.威廉姆斯,实际上是艾瑟尔·莱克维兹太太,她是‘不要插手俄国’运动的领导人,对吧?”

“我不能对非法获取的证据发表意见。”

“你以前给她写过编码的信件吗?”

比利一言不发。

“她利用你提供的信息写出了那些充满敌意的新闻报道,败坏了英国军队的声誉,同时危及我们在这里的行动。”

“当然不是这样,”比利说,“军队的声誉是被那些不经议会同意便派我们执行这一非法秘密任务的人败坏的。‘不要插手俄国’运动只是必要的第一步,让我们回归原有的英国捍卫者的身份,而不是去当右翼将军和政客们的私人军队,执行他们的小阴谋。”

菲茨那张轮廓分明的脸因为愤怒而变得通红,比利看在眼里,心里十分得意。“我们已经听得够多了,”菲茨说,“法庭现在要考虑最后的裁决。”穆雷低声说了一句,菲茨接着说,“哦,是的。被告有什么话要说吗?”

比利站了起来:“我要传唤我的第一位证人,伯爵菲茨赫伯特上校。”

“这太可笑了。”菲茨说。

“让笔录记下这一点,法庭拒绝允许我询问证人,尽管他出席了审判。”

“往下说。”

“如果没有剥夺我传唤证人的权利,我就会问上校他跟我的家人之间有什么关系。他是否因为我父亲担当了矿工领导的角色而对我个人怀恨在心?他跟我姐姐的关系如何?他是否雇用她当自己的管家,然后又神秘地解雇了她?”比利真想多说几句艾瑟尔的事,但这会玷污她的名声,而且这几句暗示已经足够了,“我还会询问他在这场反布尔什维克政府的非法战争中存在什么个人利益。他的妻子是俄国公主吗?他的儿子是这里的财产继承人吗?上校是否在捍卫自己的个人经济利益?所有这些问题是否就是他召集这次虚假法庭的真正解释?在这种情况下,他是否完全没有资格担任法官?”

菲茨板着面孔狠狠地盯着他,但穆雷和埃文斯两人都显得很吃惊。他们对这些私人情况一无所知。

比利说:“我还要指出一点。德国皇帝被控犯有战争罪。有人认为他是在将军们的唆使下发动了战争,违反了德国人民通过国会代表明确表示的意愿。相比之下,有人强调,英国只有在经过下议院讨论同意后才对德宣战。”

菲茨装出一副无趣的样子,但穆雷和埃文斯用心听着。

比利接着说:“现在想一想俄国这里的战争。一切从未在英国议会讨论过。有人以保证行动安全为借口,对英国民众保密,军队一有见不得人的秘密就搬出这一套说辞。我们在打仗,但这场战争从未公开宣布。英国首相和他的同僚处在与德皇和他的将军们完全相同的处境下。是他们在干非法的事情,不是我。”说完,比利坐了下来。

两名上尉与菲茨凑到了一块儿。比利怀疑自己是否太过分了。他觉得有必要把话说得尖刻有力,但这样也许会得罪两个上尉,无法赢得他们的支持。

但几位法官好像意见并不一致。菲茨在强调着什么,但埃文斯摇头表示否定。穆雷显得有些尴尬。这或许是一个好兆头,比利心想。尽管如此,他还是感到一种前所未有的恐惧。无论是在索姆河面对机枪的扫射,还是在矿井下经历爆炸,都没有比性命被几个心怀恶意的军官攥在手里,更让他害怕的了。

最后他们似乎达成了一致。菲茨看着比利说:“起立。”比利站了起来。

“威廉·威廉姆斯中士,本法庭认定你有罪。”菲茨盯着比利,好像希望在他脸上看到被击败的屈辱。但比利早已料到有罪的判决。他担心的是判决结果。

菲茨说:“你被判处十年劳役拘禁。”

比利再也无法保持平静的表情。判决不是死刑,但刑期竟是十年!出狱的时候他就三十岁了。那将是1929年,米尔德里德该三十五岁了。他们的半辈子已经过去。他那目空一切的伪装轰然倒塌,泪水涌上了他的眼眶。

一种巨大的满足浮上了菲茨的脸。“解散。”他说。

比利被押了下去,开始了他的刑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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