伦纳德·科恩:《这是一场战争》。

他们在等待泰尔福特的报复性回击。局长认为这是“看得见的干扰”。在雷布思眼中,这毫不意外;对泰尔福特可能更不意外,因为他已经让查尔斯·格洛尔整装待发,只要警方的巡逻车一出现在弗林街,他就会向警方提出骚扰的投诉。警察没有正当理由这麽做,而且在这种具有明显侵犯性的监控压力之下,他的客户怎麽保证他那些完全合法而且金额巨大的商业运作?怎麽进行那麽多社区发展活动?“社区发展”指的就是那些老头老太太和他们免租金的公寓——泰尔福特很乐意把他们当做马前卒来用,因为媒体最爱这种故事了。

巡逻车迟早要撤掉,这只是个时间问题。在那之后,全城又会夜夜陷入战火。每个人都是这样预期的。

雷布思来到医院,坐在罗娜身边。这间病房现在对他来说已经如此熟悉,就好像是一片小小的绿洲,宁静而有序,每一天的每一个小时都能带来那种舒适的感觉。

“他们帮她洗过头了。”他说。

“她又做了一个扫描。”罗娜解释道,“做完之后他们要把那种黏糊糊的东西洗掉。”雷布思点点头。“他们说你看到她的眼睛动了?”

“我觉得我是看到了。”

罗娜伸手覆在他的手臂上。“杰克说他这个周末也许可以安排时间再过来一次。我这算是事先提醒过你了。”

“收到,明白。”

“你看上去很累。”

他微笑:“总有一天会有人来对我说,我看上去精神得很。”

“但不是今天。”罗娜说。

“一定是那些酒、夜总会和女人害的。”

他想着可乐、墨凡娜赌场和坎迪斯。

他想着……为什麽我感觉像是夹在中间的冤大头?有没有可能卡弗蒂和泰尔福特都在跟我玩把戏?

他想着——希望杰克·莫顿一切顺利。

他回到雅顿街的时候,电话铃正在响。他接起电话时答录机正开始运作。

“等一下,让我把这玩意儿关掉。”他找到相应的按钮,按下去。

“高科技,是吧,稻草人?”

是卡弗蒂。

“你有什麽事?”

“我听说了佩斯利的事。”

“你是说你把自己做的事告诉了自己?”

“我跟这事儿没关系。”

雷布思放声大笑。

“我说真的。”

雷布思坐到椅子里。“而我就应该这样相信你?”又在玩把戏,他想。

“不管你信不信,我只想告诉你一声。”

“谢了,我相信这样一来我就能睡得好一点了。”

“我被陷害了,稻草人。”

“泰尔福特不需要陷害你。”雷布思歎了口气,向两边转了转脖子,“听着,你有没有考虑过其他可能性?”

“什麽?”

“你的手下已经失控了,他们在背着你做事。”

“如果是这样的话,我会知道的。”

“你只会知道你手下的小头目告诉你的事。如果他们在说谎呢?我不是说所有人,但也许有那麽两三个人变节了。”

“我会知道的。”卡弗蒂的声音变得冷漠无情。他的确在考虑这个可能性。

“行,可以,你会知道的。可是谁会第一个来告诉你?卡弗蒂,你在这个国家的另一头,你在监狱里。想要瞒住你一点事情能有多难?”

“这些都是我可以托付性命的人。”卡弗蒂顿了顿,“他们会告诉我的。”

“如果他们知道的话。如果他们没有被警告不淮告诉你的话。明白我的意思吗?”

“两三个人变节了……”卡弗蒂重复道。

“你心里一定有人选了?”

“杰弗里斯会知道的。”

“杰弗里斯?那是鼬鼠的本名?”

“别让他听到你这麽叫他。”

“把他的电话给我,我会跟他谈谈。”

“不行,但我会让他打电话给你。”

“那如果他也是背叛你的人之一呢?”

“我们还不确定有背叛这回事。”

“但你承认这个想法有道理?”

“我承认汤米·泰尔福特想把我放到骨灰盒里去。”。

雷布思望着窗外。“你是指字面意思?”

“我听说有人想买凶。”

“但你有保护?”

卡弗蒂大笑起来:“稻草人,你听上去简直是真的关心我了。”

“是你的幻觉。”

“听着,现在只有两个解决问题的办法。第一,你来处理泰尔福特。第二,我来处理泰尔福特。你同意吧?我是说,现在到处杀人放火、造成威胁的人可不是我。”

“也许他只是比你更有野心;也许他让你想起了你年轻时候的样子。”

“你是在说我变软弱了吗?”

“我说的是:这是个适者生存的世界。”

“你适应了吗,稻草人?”

“也许有一点吧。”

“啊,如果有一点的话,也是微乎其微的。”

“但我们现在讨论的不是我的事。”

“你卷入的程度不比任何人浅。要记住这一点,稻草人。做个好梦。”

雷布思挂了电话。他已经精疲力竭,而且情绪消沉。街对面的那两个孩子已经睡了,百叶窗合着。他环视了一下房间。当时雷布思想把这房子卖掉时,是杰克·莫顿帮着他一起刷的漆,也是杰克帮他在戒酒……

他知道他无法入眠。他回到车上,开往扬格街。牛津酒吧里很安静,角落里坐着两个哲学家,里屋尽头有三个带着小提琴盒子的乐手。他喝了两杯黑咖啡,然后开车到牛津连栋公寓区。他把车停在佩兴斯的房子外面,熄了引擎,坐了一会儿。广播里放着爵士乐。他正赶上一段好节目:阿斯特里德·吉尔伯多、史坦·盖茨、阿特·派泼、杜克·艾灵顿。他对自己说,等到出来一首难听的,他就上楼去敲佩兴斯的门。

但到了那个时候,已经太晚了。他不想毫无预告地出现在她门口,那样显得太……那样不太好。他并不介意这种行为会将他的绝望暴露无遗,但他不想让她觉得他在逼她。他又发动引擎离去,绕过新城区,向南驶到格兰顿,停在福斯湾边上,打开车窗,听着外面的流水声和深夜里驶过的重型货运卡车的呼啸声。

即使闭着双眼,他也无法把这世界关在外面。事实上,睡意降临之前的片刻,正是他脑中的影像最鲜活的时候。他不知道萨米梦见了什麽,甚至无法确定她有没有做梦。罗娜说她来到北方是为了跟他在一起。他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麽,值得女儿这样对他。

回到城里,他在高登餐厅喝了一杯意式速溶咖啡,然后去了医院。深夜的这个时间很容易找停车位。大门外有辆出租车在徘徊。他来到萨米的房间,惊讶地发现有人在这儿。他的第一反应:罗娜。房间里唯一的光源来自拉上的床帘后面。一个女人跪在病床前,头靠在毯子上。他趋步向前。她听到他的脚步声,转过头,脸上闪烁着泪光。

坎迪斯。

她睁大了眼,迟疑地站起来。

“我想看看她。”她静静地说。

雷布思点点头。在阴影里,她显得跟萨米更像了:同样的体形、相似的发型和脸型。她穿着一件红色的长大衣,鼓起来的口袋里塞着纸巾。

“我喜欢她。”她说。他又点点头。

“塔拉维茨知道你在这里吗?”他问。

她摇摇头。

“外面那辆出租车?”他猜测。

她点点头。“他们去赌场了。我说头疼。”她说话很慢,每个字在说出来之前都要先思考一番。

“他会发现你走开了吗?”

她想了想,摇摇头。

“你们住在同一个房间?”雷布思问。

她又摇摇头,微笑起来:“詹克不喜欢女人。”

这对雷布思来说可是新闻。玛丽安·坎沃锡说起过塔拉维茨娶了个英国女人的事……但认为那是为了拿到移民许可;他想起塔拉维茨亲暱抚摸坎迪斯的样子,意识到那是为了向泰尔福特示威。他是在向泰尔福特表示他能控制住他的女人。而泰尔福特……嗯,泰尔福特让她被捕,之后被重案组带走。这是两个生意合伙人之间的敌对情绪的小迹象。是不是值得开拓一下?

“她是不是……她会不会……”

雷布思耸耸肩。“我们希望是这样,坎迪斯。”

她低头看着地板。“我叫卡丽娜。”

“卡丽娜。”他跟着说。

“萨拉热窝是……”她抬头看着他,“你知道,真的。我逃走……很幸运。他们对我说:‘你幸运,你幸运。’”她用一根手指戳着自己胸口,“幸运。幸存者。”她又撑不住了,这一次,他不得不伸手抱住她。

滚石乐队:《灵魂幸存者》。只是,有的时候只有身体幸存了下来,灵魂已经被那些经历吞噬并揉碎了。

“卡丽娜,”他说,重复着她的名字,加强她的真实身份,试图触及她心中自离开萨拉热窝之后就被隐藏起来的部分,“卡丽娜,嘘。没事的,嘘。”他一只手抚摸着她的头发、她的脸,另一只手抚在她的背后,感觉到她的颤抖。他用力眨眼让眼泪流回去,看着床上的萨米。房间里的空气中像有火花在闪动,他不知道这样的火花能有多少可以触及萨米的大脑。

“卡丽娜,卡丽娜,卡丽娜……”

她退开,转身背向他。他不愿让她走,于是走到她身后,双手扶着她的肩膀。

“卡丽娜,”他说,“塔拉维茨怎麽找到你的?”她似乎没听懂。“在安斯特拉瑟,他的手下找到了你。”

“布莱恩。”她轻声说。

雷布思皱起眉头:“布莱恩·萨默斯?”靓仔?

“他告诉詹克。”

“他告诉塔拉维茨你在那儿?”但他为什麽不直接把她带回爱丁堡?雷布思知道原因:她太危险了,跟警察的关系太近。最好把她支开,而且不能杀了她,否则他们都脱不开关系。但是塔拉维茨能够控制她。红眼先生又帮朋友解了一次困……

“他把你带到这儿来,所以他能看泰尔福特的笑话。”雷布思沉思着,看看坎迪斯。他该把她怎麽办呢?哪里才安全呢?她似乎感觉到了他在想什麽,握了握他的手。

“你知道我有一个……”她用手比了一个搂抱的动作。

“一个儿子。”雷布思说。她点点头。“塔拉维茨知道他住在哪儿?”

她摇摇头。“卡车……已经把他带走了。”

“塔拉维茨的难民卡车?”她又点点头。“你不知道他现在在哪里?”

“詹克知道。他说他的人……”她用手比画了一个切割的动作,“……会杀了我的儿子,如果……”

切割的动作——那是“螃蟹”的手段。雷布思忽然想到一件事:“螃蟹为什麽没有跟着塔拉维茨一起到这儿来?”地望着他。“塔拉维茨在这里。”他说,“螃蟹在纽卡斯尔。为什麽?”

她耸耸肩,沉思着。“他没来。”她在回忆他们对话的某些片段,“危险。”

“危险?”雷布思皱起眉,“对谁而言危险?”

她又耸耸肩。雷布思抓过她的双手。

“你不能相信他,卡丽娜。你必须离开他。”

她朝他微笑,眼睛里闪着泪光。“我试过了。”

他们互望着,拥抱了一会儿。之后,他送她回到出租车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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