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一张张扭过来朝向自己的脸中,通子发现了大江医生。聚集在此的众人之中,唯有他的脸上还保留着一丝柔和且带有人情味的表情。尽管大人们全都明显表现出对通子到来的强烈抵触,大江的表情却让她获得了救赎,给她勇气缓缓走进这间拥挤不堪的房间。身后的门扉是如此沉重,通子最终也没能把它关上。

这么一个寒冬深夜,屋里并没有生火,却因众人的呼吸而稍显闷热。通子战战兢兢地双膝跪地,笨手笨脚地向前爬去。众人的视线也随着通子的前进缓缓移动。

对眼睛已经习惯了走廊上的黑暗的通子而言,这里完全是个异世界。灯光似乎将人世间的异常都照得通明透亮。眼前一阵眩晕,记忆中自己从未到过如此奇异的地方。自己仿佛是一头受了伤的野兽,被关进笼子里,外面有一群胆小的人类在战战兢兢地围观。因紧张而紧绷的空气,还有那野兽的气味,似乎都不属于人世。通子想,或许有什么东西进来了,一只散发着残暴气息的怪物占领了这间屋子。

刚一进屋,通子就看到左首边侧躺着的德子的头。头发散落一地,看上去根本不像个人,更像一团滚到屋角的尘絮球。

父亲的后背对着她。身处这丝毫没有间断的奇怪叫声之中,他竟还能稳稳地坐着,没有转头看通子一眼,连动都没动一下。

大江坐在父亲对面,两人之间就隔着一床棉被。通子趴在榻榻米上,向大江和父亲爬去。每向前一步,通子都会感觉离野兽更近了一点。

渐渐地,躺在被褥上的母亲的样子变得清晰起来,然而通子却还是无法相信那声音来自母亲。

这时,通子突然嗅到一股酸臭味儿。那是呕吐物散发出来的。紧接着,她发现母亲枕边放着一只金属制的脸盆。

德子整个人都缩在被子里,脸的绝大部分都被遮住了。

一阵强烈的冲击袭向通子。只听被子下又发出一阵野兽般的叫声。母亲的嘴被棉被盖着,完全看不到,因此这奇怪的声音听起来有些沉闷。但在声音响起时,通子能看到母亲的额头在微微地颤抖。这一点足以证明发出声音的并非别人,就是被窝里的母亲。

即便如此,通子还是有些难以置信。这声音怎么可能发自母亲口中?平时那个安静得会让人忽略她的存在的母亲,怎么可能发出这样的声音?这声音与野兽的哀号毫无差别。母亲又不是小孩,而是个明是非懂道理的大人。一瞬间,通子感觉自己险些又晕了过去。

就在通子刚凑到被褥前时,德子突然用力翻了个身,仰面朝天过来。通子吓得惨叫一声,连忙后退。被角在翻身时掀了起来,母亲的胸口露了出来,只见她身上穿着件浴衣似的睡袍。众人赶忙帮她重新盖好,通子松了口气,但这种安心的感觉仅维持了片刻,母亲面朝天花板的面孔令通子感到害怕。

那根本不是母亲。眉眼间凶相毕露,犹如恶鬼;双颊收紧,脸上浮现出通子从未见过的凶恶相;半翻着白眼,双眉之间的那条纵向皱纹显露无余;两排牙齿全都露了出来——完全一副被鬼附身了的模样。就在通子仔细端详之时,母亲的喉头微微颤动,发出更尖厉的猛兽般的吼声。

音量如此之大,通子的神经猛地绷紧。这究竟是怎么了?竟让平日那么顾及颜面的母亲当着这么多人的面咆哮出声?是因为痛苦,还是愤怒?通子想不明白其中的理由。母亲为什么不说话?为何她不用言语述说,而要用野兽般的号叫来宣泄呢?

母亲的两边唇角溢出唾液,下巴和脖颈上垂着一条已经干了的白色印迹。这说明刚才那令人全身发颤的嘶吼不只有一次,之后还会有很多次。

这几乎能震撼整个小镇的吼叫声彻底夺走了通子的理智。其音量甚至大到盖住了窗外凛冽的风声,听到这声嘶吼的众人露出备受煎熬的样子。德子叫嚷一声,屋子里的人头就仿佛微风中的稻穗一般,向同一个方向倾斜。动作虽不大,所蕴藏的厌恶和恐惧却深不见底,很明显,此刻的他们早已魂飞魄散,也因此才会异常安静。

和在走廊上听到的不同,亲眼目睹的冲击之大无以言喻。猛然受到如此沉重的打击,通子再次哭了起来。如果强忍着不哭,心中的恐惧实在难以忍受,可即便哭了,这份恐惧还是没有丝毫减轻。

通子鼓起勇气凑到母亲身旁,想做点什么阻止她喊叫,母亲却连看都不看通子一眼。不光女儿,她也不看丈夫。母亲此刻已对周身的所有事物都不再关心,失去了正常的意识。她究竟怎么了?

从这里开始,通子的记忆又变得淡薄起来。和身边那些大人一样,通子也感到全身被冰冻了,之后便一直忍受着地狱般的时光,听着母亲那动物般的叫声,仿佛是在接受什么惩罚。

纵观通子的整个人生,都再也找不出能与当时相提并论的考验。通子想起藤仓良雄。细细想来,眼前的光景完全就是那一夜的重演。这就是报应。

大脑里早已没有了时间的概念,通子也不清楚究竟过了多久,总之不会太短。直到父亲开口对自己说话,通子才猛然回过神来,却还是没有听清。通子赶忙让父亲重复一遍,才知道父亲是说时间不早了,让她早点儿回房休息。从这一点上来看,当时应该已是深夜了。

其实,在绝望与恐惧之中,通子的意识早已陷入半睡眠状态。甚至分辨不清眼前的一切是梦境还是现实。能甄别事物真假的判断力早已消逝不见,现实、梦境和妄想,混在一起,完全分不清。

听到父亲的声音而恢复意识后所看到的第一个东西在通子的脑海里停留了很久。那是墙上挂着的那张般若面具。通子抬起毫无表情的脸,盯着面具上的双眼不知不觉地出了神。尽管那不过是两个普通的小孔,但望着望着,通子心中产生一种那两个小孔联通着另外一个世界的错觉,似乎麻衣子就在小孔后边,正俯视着整个房间。

父亲继续对通子说个不停,然而那些话语却一句都没能留在通子的脑海中。麻衣子就在面具背后,这种想法渐渐化为一种确信。通子稍稍抬起右手,冲着面具打了个手势,轻轻地叫了声“姐姐”。却不见半点回音。通子不明白这究竟是怎么回事。麻衣子竟会对自己不理不睬,这实在不可思议。

有人在叫自己的名字,并轻轻摇晃着自己的身体。扭头一看,是父亲,父亲脸上血色尽失,一边晃动着自己的身体,一边盯着自己的脸看。他的表情丑陋而扭曲,恐惧在他的脸上显露无余。父亲究竟怎么了?这是通子恢复意识后的第一个想法。同时,她意识到父亲此时背上的压力是所有人当中最重的。尽管年纪还小,但通子已经清楚地认识到了这一点。

当时父亲的说话声很难听清,是因为起风了的缘故吧。暴雪将至,呼啸的风声将光秃秃的树枝晃得沙沙响,与此相对应的还有窗玻璃的振动声,这些声音充斥了整个房间。这些,都是整个世界开始变得癫狂的证据。

之前彻底丧失的听觉开始慢慢复原。母亲的高声呻吟还在继续。用疲惫不堪的神经去聆听这个声音,给通子带来一种无法言喻的绝望。母亲此刻的面容已到了不忍目睹的地步。在这几个小时之中,母亲的面容再一次出现了改变。或许是因为生命力正在缓缓流逝的缘故,母亲的皮肤变得如同死人一般苍白,眼眶深陷、双颊紧缩。如此短暂的时间,人体竟会出现这么大的变化,实在是令人吃惊不已。此时的母亲,已经彻底变成了一个通子不认识的人。

这时,通子的脑海里闪现出一串话语。尽管大脑一直在思考,但直到刚才,种种念头都还无法转化为言语。一件又一件事接连发生,根本没工夫去管这些。

事情果然变得与之前料想的一样了,果然变得与之前惧怕的一样了。所以说,根本就不该给麻衣子姐姐办婚礼,这种事实在是太可怕了。你看看,现在事情不就变成之前我所害怕的那副模样了吗?

这个家果然中了诅咒。不然的话,不应该接二连三地发生这么多可怕的事。是冤魂作祟,这个家被什么东西缠上了。这个家里的人是不可以结婚的,更不能繁衍后代。今后要是再做出这种事,家人就会像今天这样一个接一个地死去。因为冥冥之中,天意欲让加纳家消亡——

通子的脑海里反反复复地不停重复着这几句话。这并非是通子自己想出来的,而是话语自己浮现在她的脑海中,感觉就像有人给通子的心发送了信息一样,而通子只能接收。可就算看到这些话,作为一个孩子,也是无能为力。

一阵令人嫌恶的声音响起,是身体僵直得如同棒子一样的德子的喉头发出的异样响声。那声音听起来就像水在下水道或排水管中倒流一样。大江默默把手伸到母亲背后,将脸盆凑到她的嘴旁。父亲什么都做不了,通子则不带半点情感地呆望着眼前的一幕。泪水早已干了,再也挤不出一滴。长这么大,通子第一次有了这种感觉。

这时候,只听有人念诵了一句“南无妙法莲华经”,却不清楚声音具体是从哪儿传来的。那声音小得连念经者是男是女都分不清,甚至感觉并不是屋里人发出的。

没过一会儿,又传来一两句,与之前的嗓音不同。这次,诵经的声音马上得到了他人的支持,渐渐变大。其他人纷纷参与进来,音量不断地增大。其迅猛的势头,就仿佛一场小小的爆炸。

渐渐地,那声音盖过了母亲的呕吐声,压住了屋外的风雪声。挤在屋里的这满满一屋子人终于找到了可做的事。一股郁积已久的能量霎时得到了释放,其力量淹没了一切。

他们在祈祷。善良的人们用祈祷,向狂风暴雨、母亲的呻吟、呼喊和呕吐声发起挑战。没有参与到这场大合唱中的只有通子、父亲和大江医生三个人。

夜愈发深了。屋里没有钟,但大家都心知肚明十二点早已过去,再过不久黎明便会来临。众人心无杂念的虔诚祈祷还在继续,屋外的风雪声也在无止境地扩大。每个人都变得癫狂了。身处这嘈杂声中,通子的神经也开始慢慢进入癫狂状态。

出事了。原本摇撼着整间屋子的祈祷声突然彻底停了下来。风声却还在继续。

“畜生!”女人的尖锐吼声在众人耳畔响起,响亮得仿佛是在挑战风声。屋里神经早已高度紧张的众人全都倒吸了一口凉气。

对通子而言,这一瞬间让她感到了彻底的绝望。不管之前看起来再怎么糟,与这一瞬相比都根本算不了什么。母亲说话了!之前那个一句像样的话都没说过的母亲终于开口说话了,在场的人全都竖起了耳朵聆听。

“畜生!畜生!”与其说是话语,倒不如说是悲鸣。嘴角飞溅着呕吐后的胃酸,德子睁开发狂的双眼,稍稍抬起上身,开始声嘶力竭地狂吼,散开的头发纠缠在一起。喊过之后又剧烈地咳嗽起来。

她把头靠在枕头上,侧躺着咳了好一阵。咳嗽停下后,她又翻过身面朝天花板,双手用力一址,刷地扯开了衣服的前襟,两只乳房在灯光下不停地跳动。德子使劲抓挠着乳房周围的皮肤,高声叫嚷着。

“畜生!麻衣子你这浑蛋!畜生!你给我记着!等在地狱里见到你,我要你好看!”

一阵咕嘟咕嘟的讨厌声响起,从母亲喉头再次传出五脏六腑翻腾的声音。突然一口吐到棉被上,之后又是一阵咳嗽。好不容易停下后,母亲抬起沾满胃液的脸,再次高声叫嚷。

“畜生!你给我记着!麻衣子,麻衣子!”

母亲那撕心裂肺的尖叫声就像一只无形的手,一把揪住了聚集在房间里的众人的心。强烈的恐惧感使通子再次哭泣起来。然而在下一瞬间,就连哭声也遭遇了冷冻的命运。之前一直如雕像般静止不动的父亲突然间动了起来。通子停止哭泣,双眼望着父亲。

父亲半立起身,一下子扑到母亲的被子上。众人全都惊呆了,怔怔地望着这一幕。而距离两人最近的大江,更是被吓得无法动弹。

异样的寂静再次笼罩房间,久久不散。母亲的叫声已然停止,房间内只剩下屋外的风声。

“别说了!别再说下去了!”

传来男子高亢的声音,刹那之间,几乎让人搞不清楚究竟是谁在说话。通子从未听到父亲发出过这样的声音,想必在座的各位也一样。话音停止后,整间屋子变得更加寂静,众人鸦雀无声。

“别说了,我知道了!别再说了,是我不好!”

泪水如断线的珠子般簌簌落下,父亲用尽浑身力气堵住母亲的嘴。对他而言,那应该就像是通往地狱的洞口吧。

随后便听到父亲的呜咽声,但声音太小,实在无法听清。抽泣扭曲了父亲的话语。

没有一个人去劝阻父亲。父亲就那样捂着母亲的嘴,很长时间都没有松手。耳畔传来呼啸而过的凛冽风声,通子久久地望着扑在母亲身上、并用手捂住母亲嘴巴的父亲的背影。

过了良久,大江站起身来,晃晃悠悠地绕到父亲身后,伸手架开父亲,之后就不再

动了。

父亲的手离开母亲的嘴时屋里还是只能听到风声。众人已经停止了祈祷,而母亲也再没有发出叫喊。

众人心中突然有种不可思议的感觉。之前他们都以为母亲的诅咒会永久地持续下去,没想到这么快就中断了。为什么会这样——

然而,并没有人去深究这其中的原因。没有亲身经历过这地狱般景象的人,是无法理解那种感觉的。在座众人的心都悬着。什么死的尊严,那些东西只有闲着发慌的人才会去感受。在那之后,没有一个人责备父亲。因为不管是谁,都已经受够了这人间地狱。怎样都好,快给这一切来个了断吧。

母亲已经不动弹了。这一幕甚至对身为女儿的通子来说,都是一种救赎和安宁。仔细想想,其实这才是真正的悲剧。那一刻,不论是谁,内心都在企盼着母亲快点儿死掉。

德子两眼圆睁,嘴巴大张,似乎还想呼喊,只是已经听不到声音了。她的右手伸向半空,五根指头全都弯曲着,仿佛在抓空中的什么东西一般。过了好久,大江才去握住她那只手探了探脉,然后将它塞进被里,为她合上了眼睛。

父亲则把头贴到母亲的被褥旁,全身像乌龟一样缩成一团,嘴里不停地呻吟着,许久不曾挪动一下。经历了这个地狱般的夜晚,他心中的某些东西也随之逝去了。

一个女人,现在想来估计是竹内太太吧。在这段如同真空一般的时间里,发现母亲的额上有一个不可思议的白色三角。她把自己的这一发现小声地告诉了身旁的人,于是,一阵窃窃私语一时间传遍整间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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