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罗保在官津以做榻榻米起家,后来又挑战过渔业、服务业等各种行业,但都不太顺利。他自小一心务农,对其他职业可谓一无所知。不管哪样工作都没能做多久,之前变卖祖辈留下的土地和家宅换来的积蓄越来越少,一家人的生活渐渐陷入穷困窘迫的境地。

致使他的脾气性情变得复杂多样的理由也复杂多样,不仅工作这一方面。保还曾疑心小女儿麻衣子并非自己的亲生女儿。麻衣子的母亲名叫贵美惠,曾在冈山县的贝繁村靠身体赚钱。如果只是这一点还好,据说常来找她的对象中还有曾在贝繁村犯过大案的重罪犯。有一段时间,贵美惠和这名罪犯的关系颇为亲密,所以保一直怀疑这个人才是麻衣子的父亲。

贵美惠对麻衣子疼爱有加,作为父亲的保却几乎未给过她半点父爱。不仅如此,保还渐渐对麻衣子生出恨意,时常在家里训斥女儿。每当母亲看不下去、出言阻止时,父亲都会说:“你还在对那个杀人狂念念不忘吗?”之后便是一场夫妻大吵。

那件大案的犯人一度被全日本人视为恶魔转世,要是贵美惠与他的旧情被宫津的人知道可就大事不妙了。不知道在老家这段传闻渗透到了什么地步,不过至少没有棘手难缠的人来找麻烦,虽然也有人起疑,但大家还是会让一家人好好过日子。可如果这件事在宫津传开,保就不可能找到工作了。他的事业运会如此差,多少也与那件事有关系。

除了麻衣子之外,他们夫妻俩膝下还有三个男孩,所以就算少了这么个身上或许流着罕见杀人狂之血的小女儿,保也只会为家里少了一个人吃饭而开心。孩子嘛,三个就足够了。

此外,麻衣子的几个哥哥看到父亲对麻衣子的区别对待后,也纷纷开始欺负麻衣子,以此表孝心。在这种时候,母亲贵美惠即使心中有愧,却也无法保护她,一家人陷入四分五裂、互相憎恨的状态中。可以说正是这样一种局面,促使麻衣子离开了世罗家。因此在通子父亲提出以麻衣子作为交换条件时,没费多少力气便获得了同意。一家人原本就想把麻衣子扫地出门,郁夫的要求可谓正中下怀、求之不得。

当时麻衣子还只是名初中生,面对一个尚且年幼的女孩儿,郁夫究竟想干什么?是因为作为一个男人,对迟早会有一天出落成美人的麻衣子抱有期待和欲望,还是因为知道自己的妻子生不了孩子,就打算让这个小女孩儿替自己传宗接代?就算这个女孩儿身上有可能流着杀人狂的血,他也完全不顾?还是说因为冈山和盛冈相距甚远,郁夫自信传闻无法传到那里,就不担心秘密会泄露?又或者,其实只是世罗家的人没有特意把那个秘密告诉他,所以他只是单纯地不知情罢了?

虽然买卖儿女这种事说来有些过分,但在战前时代,守住家宅——尤其对于旧式人家——留给子孙可是优先于其他任何事的大事。人们普遍认为即便因此稍稍做出一些有悖道德的事,也算不上什么大问题。这种风潮始终占据着社会舆论的主导地位。要知道,一旦家道中落、失去住宅,一家老小就只能流落街头了。而道德这种问题,要在保证一家老小每日生活所需、全家人衣食无忧之后再去谈论。此外,加纳家要是一直没有孩子的话,通子的父亲无疑会被那些看不惯加纳一家的人攻击。不管使用什么手段,必须要让家族后继有人,这既是作为一家之长的职责,同时也是攸关加纳家生死存亡的大事。因此,也不能只从道德的角度出发,一味地指责父亲。

估计郁夫知道麻衣子是战前最残忍杀人犯的孩子。因为通子得知这件事的时候父亲已经亡故,无法当面向他询问,但通子觉得他应该不会毫不知情。那么,父亲是在知道她是残暴凶犯的孩子之后,怀着一种侵犯动物一般的想法强暴麻衣子的吗?如此想来,或许麻衣子心中突然对父亲产生不信任的感觉,惶惶不可终日。父亲身上的确存在这种冷酷之情,或许是职业习惯,父亲从事金融业,有时必须得拿出这样的态度来。但身为女子,若站在麻衣子的立场上来看待这一切,却又会因为愤怒而内心颤抖。

不管谁才是她真正的父亲,都不是麻衣子的责任,又不是她非要选择当杀人犯的孩子的。尽管如此,她却因为这一点遭到父母的疏远,还被当成动物一样买卖,初中时就生下孩子,之后孩子被人抢走,自己也被迫搬到盛冈,与对方的正房和自己的孩子生活在一起,被视作情妇。不必说,她整日都要与正房交战,最后终于被对方逼迫嫁给一个素不相识的男人,面临将被赶出家门的危机。与在世罗家时的情形一样,麻衣子在这里也成为引发纷争的火种。可是,这一切又怎么能怪罪于她呢?

麻衣子并非自愿跨人加纳家门槛的,都是周围人设下的陷阱。年轻的她陷入众人精心策划的阴谋之中,就像台球桌上的球一样,被无情地打向各处。如果当时她的年龄再稍大一些,或许还能针对这样的处境采取一些反抗措施。然而,尽管看起来成熟、坚强,但死时她才只有二十三岁。

反思一下这场发生在麻衣子短暂人生中的惨剧就会发现,其实一切的根源,都是那宗发生在冈山县的重大杀人案。如果她的父亲没有怀疑麻衣子是那个疯狂杀人狂之女的话,她的人生也就不会如此颠沛流离了。若要追究那起以盛冈的加纳家为舞台发生的悲剧事件的根源,其实也可以联系到冈山县贝繁村的那起重大杀人案,甚至可以说它是那桩案子引发的余波。

麻衣子究竟是怀着怎样的一种心情度过她那充满坎坷的一生的?她的内心,是否对某个人存有怨恨?她是否曾对父亲心存一丝好感?如果有的话,还多少能够找到一点救赎。而这样一来,最后她会想到那么可怕的报复方法,也是理所当然的了。

据通子所知,即便生活如此悲惨,麻衣子却依旧没有失去她那开朗的性格。那种开朗并非是在面对自己的亲生孩子时才装出来的,而是她原本就拥有的资质,哪怕身处逆境之中,也能保持的心态。如果能有人赐予她一个好一点的人生,不知她会是一个多好的人!

若知道通子的这番想法,父亲郁夫必定会激愤不已。他会一口咬定麻衣子不是他用钱买来的,如果他当时袖手旁观,麻衣子还会在世罗保家里吃上更多苦头。正因为实在看不下去,他才把她解救出来、照顾她的。他这个人向来如此。在把麻衣子领回家之前,父亲已在当地有了个名叫阿为的情妇。在通子得知阿为的事情时,他就是这样向通子解释的。

不过这个理由也不完全是在撒谎。实际上,父亲一开始并不想把麻衣子当成情妇。他给了麻衣子接受教育的机会,让她在当地的高中读书,甚至还送她去东京读了短大。如果只是把她当成情妇的话,父亲是不会在她身上花这么多钱的。而换作待在世罗家里,这一切更是根本不可能发生。在父亲的那个时代,乡下没有多少人认为女子该接受高等教育。单从事件的悲惨结局来看,或许会有人指责父亲是个不可救药的人,但如果麻衣子最终得到了幸福,她就该感谢父亲。这样的例子,人世间比比皆是。

郁夫曾在东京给麻衣子买过不少东西,后来不知是因为在东京花销太大,还是看到麻衣子已出落成一个大美人,郁夫想要将她留在身边,总之麻衣子刚一毕业,父亲就和她一起回了盛冈。当时通子马上要过六岁生日了,这对麻衣子而言是与亲生骨肉的再度重逢,而对通子来说,却是一次与一位来自东京、素不相识的女性的邂逅。

初见面时的情景,通子已经完全想不起来了。后来通子曾几次设想过,在看到自己的亲生孩子时,麻衣子的心境究竟如何。年轻的时候感触不深,如今通子已有了自己的孩子,便能够深刻体会麻衣子当时的心情了。骨肉分离、好不容易相见却不能相认的事,实在是太过分了!

对了!通子突然又想到一条德子把遗书塞进嘴里的原因。不光只是围裙的缘故。母亲当时选择把遗书吞下的原因,不只这一条。

麻衣子曾经给通子讲过不少故事。在那个电视尚未普及的年代,那些故事不知为通子的童年增添了多少色彩。然而若仔细回想,两人在一起时并非只是一味地麻衣子讲、通子听,虽然次数少得可怜,但通子确实也给麻衣子讲过一些故事。

得知麻衣子在四处搜寻民间传说之后,通子便开始留意流传于东北地区的传说——那里原本就是一个盛产民间传说的地方。通子在某日听人讲了一个在盛冈的老人之间广泛流传、无人不知的传说,名叫“大嘴童子”。并在某天夜里把这个故事讲给了麻衣子。不过这个故事后来失传了,如今就算是盛冈本地人,也没有多少人知道。

这个传说的内容是这样的:

很久以前,白姬的深山里住着一个名叫“大嘴童子”的怪物。它身躯硕大、长满毛发,脸上有一张大嘴,胡须长而乱,一副狰狞模样。除此之外,它的肩膀和背上还长满了苔藓和蘑菇。它不爱干净,浑身发臭,大家都很讨厌它。虽生得壮硕,“大嘴童子”的性格却懦弱胆小、温顺善良,而且还很喜欢人。因为它天生神力,所以尽管村里的人都不喜欢它,但还是把它当成佛祖一样供着。

每到冬日来临,山里再也无法找到食物时,“大嘴童子”就会跑到村里,敲响民家的木门,讨食物。遇到这种情况,村里人就会让它帮忙劈柴,找些粗活、重活给它做,做完之后再分它些吃剩的东西。

不过它的饭量很大。一顿可以轻松扫尽一家五口的饭食,稍不留神,家里的米缸就会被它吃个底朝天。不仅如此,有时它还会跑到村民的屋里,把装饰物、鞋子、盆栽,乃至贵重的挂轴、黄杨枝条之类的东西拿在手里把玩。这种时候,发现的人绝不可以对它进行叱责。因为它的胆子很小,只要叱责过一次,下次它再见到这户人家的人时,就会立刻把手里的东西塞进嘴里,咀嚼一番后咽下肚。因为平日里它几乎都是赤身裸体的,除了那张大嘴之外,没有其他地方可以藏东西了。

因此,一旦“大嘴童子”从山上跑到村里,村民们就会把家里的贵重物品藏起来。不过总有百密一疏的时候,就这样,只要它来一趟,村里就会有人家丢失贵重物品。

另外,只要村里办酒宴,不管路途有多遥远,“大嘴童子”都会赶去,在一旁静静地等着酒宴结束。等到人们把剩下的酒菜拿出来后,它再把剩饭剩菜吃掉。众人吃剩的食物自不必说,就连酒也会被它喝得一滴不剩。如果光是这样,大伙儿倒还不至于有什么怨言,关键是之后它还会晃晃悠悠地跑到办酒宴的人家里,只要发现别人忘记带走的东西,它都会把它们全吃下肚子。不仅剩饭剩菜,就连首饰金币这类贵重物品,它也直接吞进肚子。一天,村民们的愤怒终于爆发了。

为了把这个贪吃的“大嘴童子”收拾掉,村民们做了很多毒馒头,放到“大嘴童子”经常出没的山路附近,载歌载舞,像在举行一场盛宴。村民们的歌舞声在白姬的深山中回荡,“大嘴童子”听到动静,晃晃悠悠地跑下山去找吃的。它躲在树阴后面静静地等待宴会结束。村民们看到“大嘴童子”上钩了,全都会心一笑,互相使了个眼色,一哄而散了,留下那些准备好的毒馒头。

第二天早晨,众人跑去一看,只见“大嘴童子”肚皮朝天地躺在地上,早已断气。随后,村民们在田边挖了个大坑,把童子埋了进去。

许多年之后的一年,村里自春天起便一直干旱,到了秋天,稻子因为旱灾而颗粒无收。没有了收成,整个村遭遇了有史以来最大的饥荒。虽然邻村的人分了些粮食给他们,但没过多久就全被吃完了。村里开始有人饿死,如此下去,恐怕整个村子都会消失。

然而,只有那片埋着“大嘴童子”尸体的水田里像往年一样结出了麦穗。尤其是尸体所在的那一角,麦穗沉甸甸的,压弯了麦秆的腰。村民们把从那片田里收获的稻谷平均分配,暂时顶了一阵子。这件事令村里人感到很蹊跷,于是拿来锄头和铁锹,把那块地挖开了。一看,地里埋着一大堆金银饰品、翡翠挂轴,全是之前家里丢失的,一件不少。原来,“大嘴童子”只是把它们全都放到肚子里罢了。

村民们把这些贵重物品拿到镇上变卖,用换来的钱买回粮食,整个村庄因此逃过一劫。同时,村民们为当年那件事懊恼不已,为了向“大嘴童子”表达谢意,他们在埋葬童子的地方建了一座祠堂。打那以后,“大嘴童子”便成了这个村子的守护神。

通子突然想起,当年德子动辄便大吼的那句“我一口把它吃了”,必定也是源自这个“大嘴童子”传说。那么,通子八成就是从母亲德子那里听到这个传说的。因为她从来没在任何一本书里看到过有关“大嘴童子”的故事。

在盛冈土生土长的德子或许是听父母讲述的,这个民间传说一直留在她的记忆之中。哪怕是在与麻衣子互相争斗、或面对通子时,由“大嘴童子”引发的联想也会时常闪现在脑海中。或许德子就曾经对麻衣子说过:“不管你写多少封信,我都会一口把它

们吃了。”正因如此,麻衣子才会预料到德子会把遗书吞下去,并提前做好了准备。仔细想想,其实麻衣子所做的准备也源于那个民间传说。那封遗书,就相当于传说里的毒馒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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