怀着抑郁的心情,吉敷独自一人在东京看守所的会面室里等待着恩田幸吉。尽管这种心情近似愤怒,但吉敷本人却并不觉得自己是在生气。他已经坐在坚硬的破椅子上等了很久,不过此刻的心情与此并无半点关系。

或许是为自己最终还是到这里来了而生气吧。自己总是这样,不管过多少年也长不大,因此产生的怒气可谓刻骨铭心。事情还不仅止于此。怒气不过是感情的一部分,绝大部分还是身为警察,面对冤假错案时那无以宣泄的愁绪。

此刻,自己心中的那份正义感失去了依靠,开始不停空转。吉敷清楚地感受到了这一点。这是一种绝望。自己究竟为什么这么做?为了谁这么做?这么做只会给同事增添麻烦,甚至让他们深陷于不幸之中。可自己又不能坐视不管。这分明是一种不称职。

自己接下来准备做的事,绝非是一名警察该做的。将一件已经定案的案子推翻,这种行为是警察的禁条。不管最终得到的结论如何,都是有百害而无一利的。决定结果的是法院,不是自己。在前方等待着的只有无尽的责难。至少同事中是不会有人为此感到欣喜的。这是一种应当立刻停止的愚蠢行为,没有丝毫意义。这样的想法存在于吉敷的内心最深处,令他感到焦躁不安。远处仿佛有人在轻声低语,告诉吉敷现在还来得及,叫他立刻从椅子上站起来,回樱田门去。

然而,吉敷的身子却不听话,依旧端坐在椅子上,一动不动,忍受着冷汗直流的焦躁感觉。吉敷自己很清楚,这不是单纯的正义感,这是怠惰。自己是个懒汉,丢开工作跑到这里,为的不是解救恩田。只因为偶然和他的妻子相遇,对他的事稍稍有些不安,便想亲自见见被告,直接与他谈谈,确认一下他是否有罪。仅此而已。只要确定那家伙是个杀人犯,自己就能安心地回去工作了。仅此而已,除此之外再无其他目的。

“犯人带来了。”

耳边响起一个年轻警官的声音,说完对方站到了一旁。

吉敷振作了一下精神,抬起头来等着。

一位身形消瘦的老人一边向吉敷点头致意,一边走进屋里。首先映入眼中的是对方那一头蓬乱不堪的焦枯灰发。白发散布其中,就像一堆灰色的杂草。遍布褶皱的脸上布满老人斑,毫无活力可言,看上去如同一个半死之人。

吉敷吃了一惊,脑中瞬间一片空白,他从未想过恩田幸吉竟然是这样一位老人。不过转念一想,这也是理所当然的。恩田生于大正十五年,今年七十一了。看到如此年迈的被告,会直观地感受到日本审判之漫长的残酷。恩田事件算是尤为突出的一例了。

恩田的眼睛很小,像深埋在眼睑周围的皱褶中似的。尽管身上的衣服还算干净,但整个人却给人一种污秽不堪的感觉。遭到长期关押的人身上大概都会沾染上无论怎么洗都洗不干净的污垢,这一点在恩田身上的表现非常明显。

“请坐。”

吉敷示意对方在面前的椅子上坐下。面对的是这样一位老者,还带着一副可怜相,吉敷不禁收起平时面对被告时的惯用脸孔,措辞也友善了不少。在看守所里,犯人是可以穿私服的。因为他们目前还不是真正的囚犯,可以自由地用钱,只要想,完全可以把自己打扮得漂漂亮亮的,这一点与监狱的规章不同。然而,眼前的恩田却穿了件松松垮垮、睡袍似的衬衫,外边披着一件皱巴巴、脏兮兮的羊毛衫,下身则是条两侧带有白线的绛紫色运动裤。全身上下都脏兮兮的,裤子两侧的白线上布满斑斑点点的黑渍,和躺在上野和新宿地铁站里的流浪汉没有丝毫差别,没准换上狱服的话,还会强一些。

恩田步履蹒跚地走过来,先用手抓住椅背,之后颇费了一番力气才在椅子上坐了下来。

“身体还好吧?”

这句话脱口而出,吉敷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问起这个。

“很糟。”恩田立刻回应道,“不光有糖尿病,十二指肠也有些问题。这两天连腿脚也不怎么灵便,走路都困难。”

长年待在看守所里的人大都会因为运动不足而患上各种各样的疾病,尤其表现在腿上。按规定,每日是有一定运动时间的,但多数收监者拒绝出去运动,喜欢终日独自一人坐在牢房里。尤其是高龄犯人,会比在社会上自由生活的老人更早就无法行走。

“不是这里痛,就是那里疼,眼睛也不大好使。”

吉敷沉默不语,静静地听着恩田讲述。尽管心里很想对他说句“加油”,但目前自己的立场不允许他这么做。

“阁下是刑警?”恩田用低沉嘶哑的声音问道。

“是的。”吉敷回应道。

“我还以为是检察官呢。”恩田嗫嚅着说道,“那……您找我这个已经被判处死刑的囚犯有什么事昵?”

“我见过您太太了。”吉敷开门见山地说道,说完偷窥了一下恩田的表情。然而听到对方提起自己妻子的恩田,脸上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

“当时她独自一人在日比谷公园里发表演说。在那之前,她还在咖啡馆里和搜查一课的峰胁主任发生过口角。”

恩田缓缓点头,双眸变得湿润。不过他原本就这副模样。他依旧没有接下话茬。

“之后,我和您太太稍稍聊了两句,她跟我讲了有关这件案子的事。我因此萌生想和您当面聊聊的想法。就像现在这样。”

“为什么?”恩田立刻问道。看他那样子,仿佛觉得眼前的刑警是个多管闲事的麻烦人。吉敷碰了一鼻子灰,心想看来这位老人心中隐隐藏着一丝怒气呢。

“刑警先生,您想和我这个已被判处死刑的人聊什么事儿呢?事到如今,您到这儿来是想问些什么呢?调查期早已结束,四十年前就已然结束了,还有什么好问的?”

被对方这样一问,吉敷也只能沉默不语。对方说得一点儿没错。事到如今再去询问案情,只是徒劳,无济于事。这是自找麻烦,怎么会做出这样的事,吉敷自己都感到不可思议。之前没对案情做过整理,纯粹只是来随口问问,想确认一下恩田是否是罪犯。再说得具体些,其实只是想亲自确认对方就是罪犯。吉敷并不想把整件案子推倒重来,他认为这种事情只要看看对方的眼睛就能做出判断。没想到事实并非如此。看着眼前这位老者的眼睛,吉敷却依旧感到茫然。什么感觉都没有。他觉得很不可思议,之前积累下来的经验,此时竟然完全派不上半点用场。

该怎么办才好?问还是不问?吉敷稍稍犹豫了一阵,如果不问,这样那样地打圆场,解释自己来此的原因也挺麻烦。于是,沉默了一阵之后,他开口说道:“河合民夫一家三口,是你杀的吧?”

恩田闻言耷拉着脑袋冷笑不止,这样的动作令吉敷不解。这时,正笑着的老人突然咳嗽起来。

对方的咳嗽持续了好一阵子。尴尬的吉敷突然感到一种无力。那是一种在面对嫌犯时从未体验过的、近似于全身虚脱的感觉。为什么会出现这种感觉,吉敷自己也不甚了解。他觉得老人与自己之间似乎隔了一堵厚厚的墙——那是一面构筑长达四十年之久,名为“时间”的墙。而且没那么简单就能消除。“恩田事件”一审的时候,自己还不过是个孩子,吉敷凭直觉认定对方似乎是在嗤笑这一点。

“都这时候了,还有什么好说的?这四十年里,我一直不停地说这件事。刮风也好,下雨也罢,每天不停地说。判决书上不是写得很清楚吗?还有什么好问的?”老者抬起头说道,声音中还残留着咳嗽之后的痛苦喘息。

“是不是你干的?”吉敷再次问道。既然开口了,就一定要问出个最终结果来。

“是不是又能怎样?你会相信我说的话吗?你只是一名刑警,知道了又能如何?”

“是不是你干的?”吉敷不放弃地追问。

恩田猛地转过头来,恶狠狠地瞪着吉敷的脸,之前的笑容已消失无踪。

“怎么可能是我干的?!”

恩田的声音中包含着愤怒。吉敷一眼就看到,他那周围布满皱纹的眼眶里已泪水盈盈。因为碌碌无为、无端丢掉了四十年时光而产生的愤怒,使他的肩膀和下颚颤抖不止。

“不是你干的啊……”

吉敷毫无意义地重复着对方的话,沉思着。仿佛被对方的声音和气势所压倒,一时不知如何是好。恩田的反应不管从哪个方面来看都与吉敷的预想不同,正因如此,吉敷才会感到难以应对。

“你要是真想听,我就说给你听好了。不过说了也没有任何意义,那件事我已经说了无数次了,每一个细节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昭和三十三年十二月九日,我一下午都在北上川河畔。虽然中途稍微离开了一两分钟,但都在距离不远的地方,可以说,我一直待在那里。”

“你的意思是,你有不在场证明……”

“嗯,没错。我有不在场证明。”

“有人能替你证明这一点吗?”

老人哼了一声。

“如果能有人能证明的话,我也就不必吃这么多苦头了。寒冬腊月的,哪有人会跑到冰冷的河畔去挨冻?”

“没人能证明,是吧?”

“也不能说完全没有。那天我在河边杀鸡,有两个小孩一直在旁边看着。”

“也就是说,曾经有人在那里看到过你?”

“可惜是两个孩子,后来我们曾到处找过那两个孩子。不光我老婆,还有律师和支持我的人,全都去找过。但毕竟距离案发已经过了三十年,最后还是没能找到。而且对方当时还是孩子,小孩的话,也没办法相信。”

“也不是小孩的话就不能相信,只是没有找到,那就没办法了。当时那两个小孩大概几岁?”

“六七岁吧,一个男孩一个女孩。”

“你是否还记得那两个小孩的长相、着装之类的?”

“我只记得那个女孩长得挺可爱,感觉像个城里的孩子。身上穿着红色的衣服。那个男孩子则是一身黑衣。他们两人我之前都没见过。”

“你当时和他们说过话吗?比方说,有没有问过他们叫什么名字,或是住在哪里之类的。”

“话倒是说了几句,不过没聊什么。只是‘喂喂’地打了几声招呼,然后就是‘不可以那样’这类的话。”

“名字和住址都没问?”

“没有,那两个孩子看起来像是其他镇上的。一脸好奇地看我杀鸡。如果是住在附近的孩子,是不会觉得杀鸡这种事有多稀奇的。”

“其他镇上的孩子啊……”吉敷喃喃说道。

这一瞬间,他心里突然闪过一个念头。恩田之妻所说的话,与这句话联系到了一起。

“恩田先生,当时你身上穿了件长外套,是吧?”

“嗯,没错。那天虽然天气晴朗,但一直待在外边的话也挺冷的。”

“是鸡血吗?沾到你外套上的血,是鸡血吗?”

估计因为之前已经在法庭上讲述了太多次的缘故,恩田的回答听起来有些漠然。

“没错,是鸡血。”

语调冷漠平静,无法从中感受到半点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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