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川教授的办公室里,吉敷还在说个不停。虽然太阳早已下山,村川却并未下逐客令。吉敷自己动手泡茶,越说越激动。村川教授的助手们纷纷打过招呼,各自回家去了。不过村川似乎没什么其他事,吉敷也一样,只要教授愿意继续聊,吉敷自然不会有什么反对意见。话题一直围绕着法医鉴定,对吉敷而言这正是求之不得的事。教授偶尔会提一些问题,似乎想多了解一些现场搜查的知识。

村川说他有个搞认知心理学的朋友,曾多次应他的委托出庭。渐渐地,他也学到了些有关这方面的知识。比如在遭遇谋杀这种会给神经带来极度重压的情况时,人类的记忆会出现不可思议的偏差。曾发生过一起抢劫案,当时是深夜,屋内灯火通明,在明晃晃的日光灯下,被害者被手持菜刀的歹徒四处追赶长达半小时以上,而且这期间被害者多次近距离看到歹徒的脸庞,可事后被害者却完全不记得凶手长什么样。刚开始众人还以为被害者遭到了凶手的胁迫,之后做过认知实验才发现实际上并非如此。被害者确实不记得凶手的长相了。

如此说来,吉敷也有过同样的经历。有几次让被抢的受害者当面指认罪犯,受害者却无法确认。稍加强迫,受害者却弄错了犯人,使得整件案子变得更加棘手。吉敷说出了自己的亲身经历,村川点了点头,说这种现象很常见。人们普遍认为对生命造成威胁的经历,留下的印象应该颇为深刻,记忆也会更清晰持久才对。其实不然,实际上大众的这种推断与事实恰巧相反。遭遇过度的精神压力时,人类的记忆形成反而会出现障碍。用刚才所举的那个例子来进行说明,原因就在于被害者的精神全都集中在歹徒手中的利刃上,记忆中只有有关凶器的情况。

吉敷问村川教授对犯罪心理学是否也有研究。村川回答说虽然这并不属于他所研究的专业领域,但总会用到这方面的知识,便在不知不觉间了解到一些东西。于是吉敷就那封通子寄来的奇怪书信向村川征求了意见。

“恩田事件的第一发现者是一对姓藤仓的兄弟,他们同时是另一起发生在钏路广里的杀人案的凶手。恩田事件发生的那天傍晚他们偶然去了现场,发现了河合民夫的无头尸体,马上下山报了警。”

“哦,是吗?就是那对名叫藤仓一郎和次郎的兄弟……”

“对。二十六年后,他们兄弟俩在北海道犯下一桩杀人案。幼年时他们曾在盛冈待过,案发当天还去过山里,成为那具惨不忍睹的尸体的第一发现者。”

“原来如此。这种事还真是少见啊。”村川感叹道。

“或许他们日后会做出那么残忍的事也与幼年时的这段经历有关吧。不过,如今被判死刑的只有哥哥。”

“哈哈,这可说不准哪。”村川面带笑容地说。

这种问题完全不在他的专业领域之内,吉敷也没指望他给出什么有见解的答案。

“另外,这件事里还有一位名叫加纳通子的女性,使事件变得更加复杂。该名女性年幼时也在盛冈待过,据她自己说当天她和藤仓兄弟一起去了现场,也看到过被害者的尸体。”

“哦?然后呢?”

“但在我去找藤仓兄弟证实时,他们兄弟俩却一口咬定说那天到现场的只有他们兄弟俩,没有其他任何人。”

“哦……你是想问我,究竟哪一方说的是实话?”

“是的。”

“发现尸体时,三个孩子的年龄分别是几岁呢?”

“藤仓一郎十一岁,次郎七岁,加纳通子六岁。”

“明白了。他们三个人分别是在什么时候提出自己的目击证词的?”

“女性的证词是最近才提出的。藤仓兄弟则案发不久就提出了。他们还曾在一审时出过庭,差不多是在案发第二年吧,公开表示他们两个人发现了尸体。”

“十二岁的少年在法庭上讲述一年前的亲身经历?另一名八岁的少年表示同意,是这样吗?如果是这种情况,那么想来还是他们兄弟俩的说辞更可信一些。”村川说道。

“哦,我也是这么认为的。但除此之外,还有一件更加离奇的事。”

“什么?”

“那位名叫加纳通子的女性说,当时她在现场不光看到了被害者,还看到了凶手的长相。”

“看到了凶手的长相?是她认识的人吗?还是一个陌生人?”

“她说那个人和她很熟,其实就是她的父亲。”

“父亲?她自己的父亲?”

“是的。”

村川的脸上露出了复杂的表情,他沉默了片刻。吉敷也一言不发。

在这件事上,吉敷很想听一下村川的见解。

“也就是说,她告发自己的父亲,说父亲是杀人凶手?”

“是的,是这样的。”

“这位女性又是何时说她在现场看到了自己父亲的呢?”

“是在一星期前写信来告诉我这件事的。说是在前些日子突然回想起这件事来的,想了想,便马上写信给我了。特别强调是在某一天突然想起的。”

“事发四十年后突然想起吗?”

“是的,您怎么看呢?”

“之前她是否提过相关内容呢?”

“没提过。”

“哦?是那段不祥的记忆被封印起来了吗?实际上警方对那件案子展开过什么行动呢?有没有进行过搜查?”

在说出个人见解之前,村川想先了解一番情况。

“粗略地展开过一些搜查行动。情况很复杂,毕竟是件四十年前的案子了。”

“而且估计早就定案了吧?”

“是的。这种被深埋了四十年的记忆突然在某天复苏过来的事,现实中可能发生吗?”

“这个嘛,这样的事倒的确有可能,但是否该采信值得商榷一番,更何况是要用它来做刑事审判的材料,算是一场赌博了。虽然记忆并非我的专业研究领域,但原理我还是知道的。所谓的记忆其实就是一种通过大脑神经的微弱电流。当遭遇会威胁生命的巨大精神压力时,大脑中控制电流的闸刀会自然落下,这也是人类一种下意识的防卫机制。这种时候,记忆就会被封印。不过事情过去之后,被封印的记忆因为某个契机而逐渐恢复的事例也并非完全没有。那位女性对那件事的记忆是否鲜明呢?”

“对于某些部分可说是鲜明得出奇。比如嗅到的血腥味儿、尸体倒在两条铁轨之间,还有河合民夫当时的衣着这类。她甚至清楚地记得从河合民夫断开的脖颈间滴落的鲜红血液是如何逐渐染红他身上的白衣服的……”

“白衣服?”村川问道,“她很清楚地提到了这一点?”

“是的。”吉敷回答道。

“被害的河合父女倒在两条矿车轨道之间?”村川问。

“是的。”吉敷答。

“这可真够奇特的,感觉和艾琳·富兰克林的案子有些相似。”

“什么意思?”

“嗯,你来之前……”村川吃力地站起身,走到书架前,从架子上抽出一本资料,“听说你要过来,我就预先把它找了出来。”

“这是什么?”

“恩田事件的部分鉴定资料。这就是被害者河合民夫死时的样子。”

村川递来一张老照片,是张已经微微泛黄的黑白照片,拍着死人脖颈的切断面。身子下方的积雪被血染得颜色很深。无头尸体的身子下面露出小孩身体的一部分。照片上的景象简直惨不忍睹。

“留在我手上的照片不多,只有两张,拍的都是河合民夫。”

村川又递来一张照片。这张照片是以俯视角度拍的。吉敷看后轻声惊呼。

“不是白色的!”

“对吧?河合民夫当时穿的衣服并不是白色的。虽然无法从黑白照片上判断出准确的颜色来,但肯定不可能是白色的。”

“的确……确实不是白的。”吉敷喃喃道。

“嗯。还有,这张照片拍下了一部分轨道,看到了吗?矿车的轨道。”

“嗯,看到了。”

“这张把两条轨道都拍下来了。”

“的确。”

照片一角,距离尸体稍稍有些距离的地方有两条平行的轨道。

“事实上,河合父女倒在轨道旁边,并非铁轨之间。”

“嗯,是的。”吉敷吃了一惊,径自叹息不已。通子在来信里一口咬定,说河合父女都倒在两条轨道之间。对她而言,那似乎是不言自明的事实,心里没有半点怀疑。

可再仔细想想,藤仓一郎也是这么说的,他也说河合父女倒在两条轨道之间。

“还有,这是从当时的报纸上剪下来的报道。报道上说,三十八岁的伐木业者河合民夫抱着六岁的女儿弘子一起惨死,尸体倒在两条矿车轨道之间。这篇报道有误。”

“原来如此。”

这一点同样令人吃惊。吉敷沉默了片刻,他无法在短时间内想清楚这一连串事件究竟意味着什么。

“报道里有没有提死者衣服的颜色?”

“没有。”

“是吗?但是……这究竟是怎么一回事?或者说,事实究竟是怎样的?”吉敷问道。

“从事实推测……但这也不过是我个人的见解。或许这位女性实际并没到过现场。她是案发后去了现场,那时的视觉记忆加上从报纸杂志上看到的相关报道、相关描述在她的大脑中被重新组合,让她产生一种自己曾实际经历过的错觉。事实很有可能就是这样。”

巨大的冲击令吉敷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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