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是我要用一场死亡来成全爱情,而是现世的爱情已经走向死亡。

心爱的确在漓江,在渔村一个连电视都没有的民屋里,静静地等死。

苟活三十余年,她的路终于走到尽头。她并不介意,甚至有些盼望大去之日早一点到来。她已经太累了。

如果死亡是一种结束,那么她会张开手臂来欢迎死神的到来。

可惜,已经死过一次的她非常清楚:死亡,只是另一场旅游的开始。就好像婚姻也并不代表美满的爱情已经开花结果,而只意味着:真正的生活,才刚刚起步。

白天,她会沿着江岸散一会儿步,偶尔挽着篮子走到远一点的市场买菜,亲手烹饪;夜里,则坐在院子里看星星。城市的星空没有这么明朗,这是她来这里的原因。

从前她生活在纽约,全世界至繁华至热闹的地方,而今在记忆中只余得一片荒凉,与父母夜游唐人街的往事恍如隔世——隔世,父母亲如今已经双双去了另一个世界,而不久以后,她也将要去到哪里。

只是,并不是所有的因缘都有续篇,即使他们可以到达同一个地方,也再没有重逢的机会。世上会有几个真心爱与卢克凡呢?

更何况,便是真心爱与卢克凡也终是分手了。

空气清冽,她住的地方可以听到水声,如泣如诉,彻夜不止,像是一部永无终结的长篇连续剧。

江畔何人初见月?江月何年初照人?人生代代无穷已,江月年年只相似。

真心爱的唇边浮起一丝苦笑,对于皎洁千秋的明月来说,人生三十年和一百年有什么分别呢?

她对生命并无留恋。

高悬的达摩克利斯之剑即将落下,她宁愿仰起头,做一个引颈就戮的准备,了无惧意。

碧桃的一生也是不知道恐惧的。

碧桃的一生虽然卑贱,却活得从容,一生都是随波逐流度过的。命运把她送到哪里就是哪里,交给谁就是谁,顾三、卢老爷、金大班、众多的舞客、警察局长武同、吴会计……

有什么分别呢?

那次与大少爷的聚而复散后,她又被武同抓了回去,日复一日地重复着被玩弄被折磨的命运,日复一日地重复着关于逃跑的幻想与绝望。

然而就在她还没有想清楚到底用什么方式来“跑”的时候,武同倒先“跑”了。他搭着船,从上海一直跑到海外去,跑得不见踪影,跑得屁滚尿流。

碧桃忽然得了自由,反倒不相信起来。这就像困在牢里的人有一天发现牢门打开,一时不知道该不该推门而出一样,生怕外面架着机关枪,只等她一走出来便将她一枪干掉。

便是这样,半年里她什么也没做,只是呆在那坐吃山空,等待命运的下一步安排,等待大少爷“我会回来找你”的承诺;房租到期,便搬到便宜点的地方去继续等待;更拮据时,便再搬,搬得更廉价。

后来便搬到了石库门去。房东的女儿同她差不多年纪,介绍她去工厂做工,她便去了。

没有人知道她的来历,只除了吴会计。

吴会计很害怕别人知道妻子从前的身份,领证时,便要替她改个名字。她无所谓,说随便什么吧,向党、革命、建国、解放……都行。

他摇摇头,说不如简单些,只取他的姓和她的姓并在一起,当作名字。

她早已不记得自己姓什么,想了想,随口说姓“桃”,桃花的桃。他不信,说:“百家姓里哪有这个姓?不如叫陶瓷的陶。”

她无可无不可的,便改了叫吴陶氏。

“无桃”?她愣一下,心里泛起难言的酸楚。金大班说过,每个人的命数里都有桃花,而她是“红艳桃花煞”,那么现在,她大概劫数已满,从此“无桃”了。

没有桃花,没有风情,没有华尔兹,也没有百乐门。

然而吴会计仍然不放心,仍然怕有人会识破,于是不要她再做工,只做老婆。

从前他要倾家荡产才可以博她一夜之欢,现在不费分文便能夜夜共枕——他并不觉得庆幸,反而为自己当年为她所受的痛苦煎磨不值。从前睡不着的夜里他在自己的心底恶狠狠地咒骂她的那些话,现在终于都可以当着她的面说出来了。

吴陶氏隐忍地听着,不做任何辩解。她现在已经变成一个标准的家庭妇女了,就像她自己从前常常说的:我什么都会做,煮饭、扫地、洗衣裳……

鲜润灵动就像蝉蜕壳一样从她的脸上一层层蜕去,将她渐渐蜕成一个最平庸不过的中年妇女。其实这年她也才不过三十多岁。可是,她就快死了。

临死之前,她忽然想起自己的一生,无数滔滔的往事逼到眼前来,叫她看清楚真实的自己,听清楚自己最炽热的心声。她听到华尔兹的依稀仿佛的旋律,看到大少爷与她在华尔兹中、在桃花林下共舞,悲天悯人地对她说:“薄命怜卿甘作妾。”

“薄命怜卿甘作妾。”那个“卿”,便是她,刚刚走进卢府,刚刚从“丫头”变成“杏仁儿”的她;那个“妾”,也是她,喝了茶行了礼做了“杏姨娘”的她;后来阴差阳错地,她失散了他,从“杏”变成“桃”,任碧桃;可是她没有忘记他,一直在找他,找到他,救了他,又失去他;再后来,她成了“无桃”氏,仍然在找他,找了一辈子,直到老,直到死。

她就要死了。丫头要死了,杏仁儿要死了,任碧桃要死了,吴陶氏要死了……她想着她一生的身份与名字,就觉得这床上好像躺了许多个身体似的,然而灵魂,却统共一个。

哦,灵魂。

她的灵魂飞在半空,对自己说:我爱他。

我爱他。

真心爱前世与今生惟一的联系,是爱。只是爱。

这是她重生的目的、使命、以及全部意义。

如今,一切终将结束,尘归尘,土归土,功名爱恨,皆成灰烬。

她看着镜中的自己,秀长的眉,多情的眼,稚气未脱的樱桃唇——镜中的自己并没有因为绝症而憔悴,相反,有一种回光返照般的娇艳,是高空电缆相撞时的蓝火花,临消失前那极为哀艳绚美的一瞥。

她早已预知自己的生命是32年,却怎么也没有想到死因会是爱滋。在最堕落最风尘的日子里,她随心所欲而风平浪静地走过了;却在她最慈悲为怀洁身自好的时候,竟因为输血而染上爱滋病毒。

真不知道这是天使的失误,还是魔鬼的玩笑?

也许天地从来都是这样的不公正。

她带着一丝恍然和悲悯看着镜中的自己,然后意识到这个表情在前世也曾经有过的——在她临死的一刻,她的灵魂飞在半空,忽然看清了自己懵懂的一生和迷糊的情意,她对自己说:我爱他。那一刻,她也是用这样恍然而悲悯的眼神看着自己的。

便在这时听到敲门声,心爱第一个念头是:死神来了。

然而她推开门,站在那里的,却是卢克凡。

克凡找了心爱这么久,一旦见着,却不敢相信起来,愣愣望了许久,却只迸出一句:“听说你,得了绝症?”

“绝症?”心爱苦笑:“我从出生那日起就已患上绝症——我对你的爱就是最不可救药的绝症。我早就知道死期不久,只是没想到,会死得这么不浪漫。”

“心爱……”卢克凡终于相信眼前的心爱是真实的,他冲上前欲紧紧地拥抱她,心爱忙向后躲,克凡抓住衣襟不肯松手,“为什么要躲着我?你知道,我一直在找你,找得好苦。”

“为什么要找我?”心爱用力推开卢克凡,冷冷地说,“我说过要你找我吗?”

“记得在漓江的那个晚上吗?你在车窗上留下‘记得我’三个字。那就像一道咒语。从那以后,我无时无刻不在记着你,想着你。所以,我到漓江来了。”卢克凡定一定,将心爱抓得更紧些,沉声说,“现在,我终于找到你了,我再也不会让你离开。”

“记得我?”心爱的语气仿佛是她已经忘了漓江的事,即使想起也觉得无所谓的样子,仍然冷淡地说,“我现在收回那句话,希望你忘了我。”

“不!”卢克凡叫起来。“心爱,发生了那么多事,你仍然不肯把我当你的亲人?”

“忘了我!”心爱再一次说,“我也要忘了你。我曾经爱过你,然而,在我临死之前,我想收回对你的所有感情。从前世到今生……”

“你,这样恨我?”卢克凡被刺伤了,这是他一生中最真心最热烈的一次,可是,心爱却不接受他。她再也不需要他。他终于知道爱无所归的痛苦。

“心爱,你要我怎么做,你才肯原谅我?”

“你不需要我的原谅。如果我恨你,是因为我仍在爱。然而我已经不爱了,不爱你,也不爱任何人。克凡,我只希望忘记你,就像从来没有认识过那样。”

卢克凡的心一点点收紧,他怎么也没有想到会是这样的答案。真心爱不再爱他,这怎么可能?她几乎是从出生起就一直在爱着他的,她的爱予取予求,海阔天空,怎么会有穷尽?

“为什么不能给我一个机会,让我也可以认真地爱一次?”他苦苦哀求,“我被你爱了那么多年,难道,不可以让我也爱你一回?我不求你也同样地爱我,只要你肯接受我的爱就足够了。难道这也不可以?”

心爱几乎心软。眼前是她爱了两辈子的大少爷啊,他形容憔悴,风尘仆仆,名牌西装被揉得稀皱,肩头发梢甚至还粘着柳絮,而这一切,都是为了她。可是,她已经穷途末路,几乎闻到坟墓上青草的味道,在这个时候,无论爱恨,都该同泯,她不愿再同他纠缠。

生命的最后时间,她最想躲开的人,就是他。

“爱是很私密的事。”她冷冷地答他,“你大可以向全世界宣布你爱我。那也是你的事情。根本不必在乎我是不是接受。”

“你不相信我。你认为我是在做秀,是不是?”卢克凡几乎要疯了,“你说,我怎么做才可以让你相信?要我怎么做?要不要我和你一起患病,一起死?那就来吧!”

他忽然冲上前,疯狂地拥抱住心爱要强吻她。无论心爱怎样闪躲,他只是不放弃。一个女人的体力终究不能与男人相抗,何况是一个病弱的女人与一个强壮的男人,何况那男人形同疯魔。

终于,他们的唇紧密相合,辗转相吻。眼泪流进嘴里,他的泪和她的泪,都融在一处。

克凡在这一刻已经不顾一切,她要上天堂,他随她去;她要下地狱,他也愿相从!

一个人一生中总会忘我地爱一次。他爱的人,只能是真心爱!他们之间,有上下两辈子的恩情要算!

他终于爱上了真心爱,他终于看清他们所有的缘孽与因果,他多么想好好地爱她,偿还她,可是,他们已经没有时间了。

卢克凡几乎要疯了。

卢克凡已经疯了。

卢克凡不得不疯。

他的心疼得仿佛要裂开,而心爱只有比他更痛,更绝望。

心爱用尽一生的力量来争取克凡的心,如今,她终于如愿,却忽然明了:爱,其实只是一个人的事情。坚持另一个人与自己同步,只会毁灭对方。

父母去逝后,她悲痛欲绝,一直内疚没有在他们在生时好好地陪他们;如今,她命在旦夕,又令克凡后悔不已从前没有好好陪她。

每个人都在悔不当初,每个人都要等到失去之际才肯反省,每个人都不满足,不快乐,不甘心。

她并不是那与众不同的一个。她一样地贪婪,一样地任性,一样地自私自利。

她的这一生,与其说是寻爱之旅,还不如说是一场战争,与卢克凡之间的战争,敌进我退,敌退我追,若即若离,患得患失。如果说是他欠了她才这般赎罪,那么她又是欠了谁才执著一生?

她有些出神地想:前世的前世,她与大少爷又是什么关系呢?她因为前世没有得到他的爱而许诺今生,然而前世的前世,会否,她才是伤害他的原罪?最初的最初,他们的因缘是如何结下的?是谁先负了谁?

然而无论如何,她希望这是最后一世,她与他携手赴黄泉,或者依然隔山隔海,都不重要了。重要的是,她已经带着记忆同他走了这一回,清醒地、执著地、按照自己的选择活过一次,这便够了。

心爱仰望上苍,眼中满是泪水,仿佛听到她自己在前世临终时的誓言:我要重活一次!我要得到爱情!我要世人还我清白之名!

“我错了。”她辗转地、悲哀地、在克凡的怀抱中喃喃低语:“是我的错,我不该要你陪我重生,如果还有下一世,我情愿你忘了我,我也忘了你,我们就算是走到面对面也不要再相识。我要你好好地活着,不用管我是谁,你不欠我的,我也不再找你了,我还你无牵无挂……”

克凡泣不成声:“心爱……”

心爱的叹息低不可闻:“为什么要找我呢?为什么不能和从前一样,快快乐乐地做你自己?我的日子已经不多了,你找到我,只会看着我一天天枯萎,假如让你也染上病毒,我是死都不会安心了。”

“我不管。心爱,如果你还有一年好活,我们就快快乐乐地过一年的日子;如果你只有一天好活,我们也好好地相爱地走过这一天。你喜欢旅游,我陪你去天涯海角;你喜欢安静,我陪你隐居山林。只要你喜欢的,我都会陪你去做,心爱,不要再拒绝我!”

某年,某月,在大西洋的某个无名小岛上,有一对神仙眷侣,他们的爱从盘古开天辟地起就已经开始了的,经历了几个世纪的聚散离合,如今,终于是又要分开了。

克凡紧紧地绝望地拥抱着心爱,不知道怎么样才可以同她合二为一,才可以永生永世不分开。

死亡和爱情都是一生只有一次的美丽,这两件事竟可以与同一个人分享,已经弥足珍贵。或许,他应该庆幸他终于在临死之前通晓爱的真谛,庆幸可以与至爱的人一起面对死亡。

可是,即使他自愿与她同年同月同日死,又可以保证他们能够同归地府或是天堂吗?可以保证轮回之后还可以再世重逢吗?可以保证下一次的同年同月同日生吗?可以保证再生后的永恒相爱吗?

这些日子里,他们走过了许多的地方,他陪伴她,呵护她,疼惜她,把所有亏欠她的爱情都加倍地偿还给她。早晨,天刚蒙蒙亮,他便拉她起床,一起去跑步、晨练、呼吸新鲜空气,他坚信这样对她的健康有好处。然而她却是一早放弃了,因为她知道自己生命的期限,那是死神早已设计好了的剧目,方式或许不同,时间早已注定。可是,她却不忍心拒绝他的好意,只得勉强自己早睡早起,跟他一起尝试各种据说有起死回生之效的奇怪食品,民间秘方。

他们并没有静止地疗养,没有浪费一分一秒的时间,而是边走边唱,游山玩水,她因身体不适,时时觉得疲倦,他便背着她上路,唱歌给她听,她伏在他宽阔肩膀上向外看,整个世界都变得格外美好。也许最醇美的并不是七八年的勃根第红葡萄酒,而是他深情的眼神;也许最芬芳的也不是荷兰的郁金香,而是她甜美的笑容。

然而有一天他终于也倒下来,竟不知什么时候染了病,彼时她也曾撕心裂腑地痛楚过,他却如释重负,有种求仁得仁的欢喜;他们彼此搀扶,跌倒了再爬起,直到谁也走不动,便租了这只船,随波逐流……

云淡风轻,轻舟如叶,卢克凡与真心爱肩并肩地漂流在大西洋上,一同漂向生命的彼岸。

他有些恍惚地说:“心爱,这些日子里,我常常会做一些奇怪的梦,梦见你我穿着奇怪的衣裳在跳舞,四处有桃花在飞。心爱,我们是不是认识很久了?比青梅竹马更久。也许,从天地鸿蒙起,我们就已经认识了,一世一世地轮回,一世一世地寻找,一世一世地相爱……”

心爱的心中有一千一万个不忍,不忍克凡为她受苦,不忍克凡与她同归,不忍爱情如此艰辛磨难。在生命的最后时段里,她终于得到自己所渴望的一切,与至爱的人形影相随,他们如心所愿,相携相伴地走遍千山万水,眼神纠缠,一分一秒都不肯分开,世界上最相爱的情侣也没有他们这般亲密。为此,她已经在上帝和死神前祈求了两生两世了,但是如今,她只想结束这一切。

她的眼神已经渐渐涣散,声音微弱,却仍然坚持着、一字一句地、说出与克凡相悖的誓言:“一切该结束了。都该结束了。如果还有来生,我只希望,再也不会遇见你,遇见了,也不要相识,更不要记得。克凡,永生永世,我不要再与你有任何瓜葛,无论爱与恨,都烟消云散……”

克凡已经不能回答她,他比她更先地走近了死亡,仿佛要为她探路。

有依稀的曲调来自天际,真心爱努力地探过身去,轻轻地帮克凡阖上眼睛,然后撒开手,带着她所有的爱与恨,她的前世今生,一同疲倦地睡去。

她仿佛看见,天使和魔鬼,在生命的尽头等她,愁眉苦脸,仍然喋喋不休地争论着,这一个灵魂的归属……

西岭雪

2005年7月10日星期日于西安菊花园

西岭雪作品《两生·花》免费阅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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