离开了这栋外表时髦、充满了现代气息的天主教堂的神谷真理子和锦田三规男,匆匆混入了人流之中向大街走去。

正好在上个周末,樱花盛开在东京,而今天已经花败。道路两旁的樱花树上,都结满了紫红色的新芽,树枝上只残留着星星点点的樱花。4月的下午的阳光,显得暖洋洋的。

穿过细窄的阡陌小巷,就来到了大街上。周末的大街上,呈现出了特有的喧闹;但是两个人的脸上,却显得十分疲倦,他们连话也懒得说,刚才他们在教堂里,看过了一场短剧,肯定是短剧后的小型座谈会中,那沉闷的气氛,影响了他们的情绪。

“那个剧,我觉得结尾太突然了。不过,演员的演技还算可以吧。”锦田三规男突然开口了。他像说着自己的感受一样,对神谷真理子如此讲道,“可是作者和演员,都不是专业的呢!……”

“可不是,我都受了大家情绪的感染,少有的感动啊!……”神谷真理子略带抱怨地说,由于真理子流了不少泪水,这会儿眼睛还有些浮肿呢。

这个短剧,说的是一起被冤枉了的案件:一名年轻的男子被杀。一名女子被捕。虽然没有任何根据,但仍然要判那个女子死刑。最后一名属于真凶的男子,出现在了法庭的面前,嘲笑了世间判断是非的能力。

被激怒的法官大声叫喊着:“畜生,我要把你也判处死刑!……”

但此时此刻,死者年迈的母亲上场了,她对法官说道:“即使你杀了凶手,作为遗属的内心,也无法抚平创伤。”最后,这名凶手被这位母亲的宽容所感动,三个人共同祈祷,死者升入天堂。

这就是剧本的梗概。

神谷真理子和锦田,一起来到了大街上,快步向十分热闹的原宿车站走去。刚刚过了下午4点,这一带全是尽情欢跳的年轻人。有许多年轻男女,身穿浅色的服装,头发染成金黄色和明亮的茶色,打着闹着,笑着唱着。在每栋高层的商场里,也是挤满了顾客。马路上还有不少卖各种服饰的男子,和边弹吉他边唱边跳的外国人。无论是哪一张脸上,都洋溢着笑容,和真理子两个人比起来,他们仿佛成了天外来客。

在行走之中,神谷真理子的心情,自然渐渐地被这样的气氛所感染,溶入了其中。刚才那抑郁的心情,此时也一扫而光。傍晚吹来了带有初春气息的微风,也使得她的心绪好了起来。她脱下了T恤衫,匆匆围在了腰间。

她身边的锦田三规男,好像还沉浸在刚才短剧的氛围之中,睁着一双近视眼,向远处若有所思地张望着什么。

“还是应该对被害人的遗属,表示谢罪什么的,我想这才是这个剧的主题。”锦田三规男用无聊的口吻说道。

今天两个人作为邀请来的观众,在看完短剧以后,又参加了“关于死刑制度的思考”座谈会。

锦田三规男和神谷真理子,曾经是中学同学,两个人今年都是23岁。过了今年的生日,就都是24岁了。由于锦田第一年没有考上大学,在家里待了一年,所以,今年4月份,才是私立大学的法律系四年级的学生。好像他不太愿意,参加国家的司法考试,早早就四处活动,想进公司就职。

神谷真理子和他在函馆上中学的时候,有两年是同班同学。但是,在第三年春天的时候,父亲神谷正义从函馆的地方法院,被调到了东京高等法院,全家也都搬到了东京。虽然那时候暂时和锦田分了手,但后来考上大学,两人再次见了面,他们又重新打起交道。

但是,最近他们来往少了,因为长期在同一所大学里,整天就他们两个人在一起,真理子觉得:这样下去,就要和自己的同班同学琉远了。

神谷真理子出生在大阪,但在记事的时候,她就是在大分县的中津上幼儿园,又在高松上的小学;三年级的时候,她被迫转校到了滨松,中学又去了函馆。父亲几乎三年就换一个地方,所以,全家就不停地搬家。父亲在东京髙等法院,工作了四年以后,又升为高级法院调査官;前年又到东京地方法院,当上了主审法官;只是现在还没有变化。由于这个原因,真理子在中学三年级以后,就再也没有转过学,能够毕业于东京的高校和大学了。

但母亲就不一样了。在父亲任职其间,不停地变换居住地点,她没有一个老一些的邻居朋友,连真理子都为母亲的寂寞,而感到万分不幸。因此,在真理子的记忆中,双亲没少吵过架。

锦田规男也如此:他的父亲,在一家食品公司里任职。由于工作调动,他随家来到了函馆;他又比真理子晚两年,来到的东京。他考上大学的第二年夏天,在真理子的学生宿舍区中的湖畔,锦田规男随意地散步时,两个人忽然见了面,这才认出了对方。从那以后,锦田就常给真理子打电话,并约她一起去看电影,一起吃饭,就这样延续了三年。

今天也是锦田拉着真理子,在下午1点半的时候,等在地铁的表参大道站,说去一处肯定让她感到有意思的地方。

总部设在欧洲的、具有世界性的人权保护组织,和他的塞米老师,都是这个机构的热心支持者。真理子以前听说过一些,而今天在表参大街附近的教堂里,便是为这个组织,在日本成立分支机构,而进行的话剧和小型研讨会。当时锦田规男曾经打过电话,问真理子是不是可以抽时间来参加。

“这些主题都和你有关系。”当然,他是知道真理子的父亲的职业。

会面以后,他们便去了会场。锦田也是被教授叫来的,所以多少有些觉得,多一个人前来可以“壮胆”。但他来了之后,他就被这里的气氛感染了,一直保持着十分热情、甚至亢奋的神情。

“当然,从被恶性事件,夺去了亲人生命的家族来看,一般都会产生将肇事者判处死刑,以解心头之恨的心情。但是,给肇事者判以重刑,是不是就是安抚死者遗族的唯一办法呢?”

神谷真理子听了锦田规男的话,像是要重复一下,他的观点一样,又把研讨会上的主题,在脑子里过了一遍。律师和记者、还有四名参加这个研讨会的人士,对这个观点所进行的讨论,又一次涌上了她的心头。他们与其说是在讨论“反思死刑制度”,倒不如说,是他们在积极地呼吁,废除死刑制度。

虽然真理子听不太懂,但她知道两种不同的意见,争论得颇为激烈,反对这一观点的一方,甚至关上了房门,不让服务员送水,以防止干扰双方的辩论。

研讨会是从“实施死刑,违反了宪法第36条”开始讨论起来的。当然,其间也讨论了,对肇事者判处死刑,是否就可以起到真正安慰死者的遗族的效果。

“死刑之下,就是无期徒刑。但是一般在服刑十年以上,还可以因为各种原因假释出狱,这是真的吗?”

虽然神谷真理子是法官的女儿,但她也真的不知道,许多与法律有关的事情,于是,当时她想都没想便问道。

“并不是全都这样,这只是最快的办法。不过有一种意见,认为可以废除死刑,但是要对这样的人,实行终身监禁。在我看来,绝对不允许对他们实行大赦,和假释出狱的终身监禁,显得更加不人道和残忍。”

锦田规男有个“怪癖”:即一旦说到兴头上,他就止不住话题。这回他说完了,用手推了推眼镜,像征询真理子意见似地看着她。由于这个时间,路上的行人很多,所以,他们两个人常常和其他行人碰撞上。

“我说,咱们去喝点茶吧?”

真理子实在受不了,锦田规男喋喋不休的谈话,所以对他说道。锦田当然马上“嗯”了一声,表示同意了。

正好这时候,他们来到了一家在室外,摆着餐桌的咖啡店前,于是就走了过去。

他们两个人,坐在了露出了黄绿色嫩芽的树下。旁边是神色匆匆的行人。有几个推着婴儿车去购物的主妇,还有斜挎着公文包、一手拿着罐装啤酒、冲着手机大声嚷嚷的公司职员……

不一会儿服务员过来了,他们点了两杯冰镇的加奶咖啡。在这期间,锦田规男仍然乐此不疲地高谈阔论,真理子感到十分头疼,可是又无可奈何。

“我以为万一要是误判了死刑,那就实在太可怕了。法官又不是神,肯定会有误判的。判了死刑再明白过来,也就晚了。”

神谷真理子不再和他交谈了,只是无心地听着,眼睛却盯着前方的大街上。

“如果再审后,发现先前的判决错误了,那对这个人的一生,影响也是十分巨大的。也就是说,尽管被判刑的人不是凶手,法官也可以借用‘该人具有恶劣的动机’为由,宣布他的某些罪行,难道这不也是一种误判吗?”真理子马上把目光,回到了锦田的脸上,听着锦田规男的意见,“比方说,现在正在进行公判的杀死母女后逃逸的案件……大众传媒都说,那个司机是一名‘鬼女’,如果判决了她……”

“锦田三先生,你旁听了公判吗?”神谷真理子忽然问道。

“不,我可没有时间,我只是看了看报纸和周刊杂志。”

但是,真理子却有些不相信的样子。她知道父亲的职业是法官时,是在她上小学五、六年级的时候。再小一点的时候,她只记得母亲对她说,爸爸是政府的公务人员。后来从同学那里,她才知道:自己的父亲是一名法官,锦田规男当时也是同学之一。

但是,神谷真理子并不知道,父亲具体是干什么的,她平时只是在晚饭的时候,才能够见到父亲一面,虽然那时候他们也聊天,但根本不谈公务,所以,真理子也从来没有问过。由于母亲也从不在家里,谈论法律和父亲工作上的事情,因此,这便成了真理子家的一个规矩。

但是有一次,真理子因为有事,进了父亲的书房,在他的桌子上,真理子看到了一些法律的书籍和文件,从那个时候开始,她才知道父亲是个主审法官,是审判被大众媒体,炒得沸沸扬扬的汽车肇事逃逸案。桌子上的一份陈述书上,写着被告人“上村岬子”的字样。

但是真理子也明白:在公事上,父亲是从来不会对任何人讲,他是如何判处当事人的。

因此,刚才,锦田规男突然提起了这个问题,真理子也是一副漠不关心的样子。她问了锦田,是不是旁听了公判,实际上也并不是感兴趣。

冰镇的奶咖啡终于端了上来。因为这个时间,客人很多,所以,点的饮料也比平时上得慢了一些。

两个人很快就喝了起来,因为他们早就口干舌燥了。

锦田规男匆匆喝了一大口,说道:“关于那个事件,我特意看了看周刊杂志,杂志比报纸报道得要详细些。”

正当锦田规男起劲地讲的时候,他公文包里的手机,突然响了起来,他马上拿出手机接听。

“是……是,好的!……”锦田规男的语气和神色,马上变了,用十分恭敬的口吻答道。同时也不由得,端端正正地坐在那里。

“也许是和就职有关的电话吧?”真理子心中暗想。

进入三月份以来,锦田规男就告诉她,自己通过了一家公司的考试和面试,这家公司告诉他,要随时听候命令。连他母亲也不敢出门,在家里为儿子接听电话。

“马上?马上到四谷……5点20分,不,15分就可以到了。”锦田一边看着手表,一边答道,接下来就用笔在纸上,记下了一个地址,然后又补充了一句,“对不起,我马上去看望老前辈。”

说完之后,他把手机和笔记本,匆匆地收到了公文包里,他想去的这家公司里,有一名是他同一个学校的前辈,他对真理子讲过,他很想去拜访他,以求得他的帮助,也许这个电话,就是那个人打来的。

“今天是休息日不上班,他要我马上去见面。”

神谷真理子点了点头,于是,锦田规男迅速喝光了杯子里的咖啡,一手掏出了钱包。

“我来吧。”真理子笑着说道。但锦田还是抢先付了账。

“对不起,我得先走了。”

说完,他向真理子匆匆低头行礼后,就迅速地走出了咖啡店。

剩下真理子一个人了,她双手支在餐桌上,托着两腮叹了口气。

她可以一直看到表参大街,和明治大街的交叉路口。不远处有一对年轻男女,那个男的招呼着女的,以明治大街为背景,正在照相;还有向路人,进行调査的志愿者们。

锦田规男步履匆匆地,从人群中穿过,朝原宿方向走去。

今天看了那个短剧,和参加了研讨会后,真理子就光听锦田规男一个人高谈阔论了。他这个人的缺点,就是不顾听者是否感兴趣,而只是一个人啰啰嗦嗦,尽管他的知识丰富而又热情。

神谷真理子慢悠悠地品着咖啡,回忆起自己就职时的情景来。她上的大学,是全部清一色女生的女子大学,由于身边的同学,有不少是已经就职了的人,但自己还是不紧不慢

,从不着急,因为她一直想当一名时装模特。

她的父母不胖不瘦,但真理子的身高,只有170厘米,娇小的脸庞,纤细的身材,双腿纤长还略有些“X”型。从她上高校的时候,同学们就说:她是个当模特的好坯子,自己也就真的想向那个方向发展。所以,在学习上,她也从来不用功。

上了大学以后,她的这种表现,就更加突出了,她热心研读模特周刊,比自己的学习还要上心;而且,为了不增加体重,她还过度地节食减肥。

在她上大学二年级时,还把自己的照片,送给专门刊登模特照片的周刊杂志,去参加模特的选拔大赛。她一共送过三次,但让她参加了两次实际拍照和面试后,就再也没有音讯了。因为是她背着父母偷偷参加的,所以,她心里有些发虚,在面试的时候,犯了口齿不清的毛病,没有给考官留下好印象。

第三年的夏天,她的父母在一天晚上,突然来到了她的房间,问她就职一事,考虑得怎么样了。

“我也没有特别的想法”,她含糊不清地说道。

“混蛋,你必须想一想了!……”她因此受到了父母的训斥。

就在那时,母亲看到了在她的书桌上,放着许多模特周刊,便问她怎么回事,她回答说,是收集的模特和演员的周刊时,她的父亲居然像个傻子一样,气得半天说不出一句话来。

“畜生,你……你到底想干什么?”

从那以后,她为了不再受到父母的训斥,去了几家自己还算感兴趣的电视台和出版社。但由于竞争太过厉害,加上她又没有什么过硬的背景,因此都被淘汰下来了。

后来她也多少,听从了父亲神谷正义的劝说,老老实实地去了几家公司,进行了自荐和面试。不过结果也不理想。当时的女子大学,毕业就职率是最低的时期,从她开始寻求就职的时候,就面临这个残酷的现实。

结果,她就在表姐就职的、只有三个人的宝石设计公司里工作了。虽然办公室的气氛是和谐的,她又没有什么具体的工作,但这让她感到很不充实,对前途也没有什么希望。

而在那时,她的双亲,便开始操心起她的婚事来了。而且,她的父亲希望:对方或是一名法官,或是一名法律界的人士。虽然她的父亲没有明说,但真理子心里很明白。

如果和法官或律师结了婚,家里每天都会这样死气沉沉的,没有更多的话题。

真理子意识到:如果整天都为这个问题,弄的一筹莫展,便会加速衰老,于是她刻意地睁大眼睛,嘴唇咧成月牙形……

真理子又一次叹了一口气,拿起了锦田放在餐桌上的钞票,慢慢地站了起来。

天色有些朦胧的大街上,年轻人们依然弹着吉他,悠闲地唱着流行歌曲。真理子怀着虚无的心情,沿着明治大街走去。

当真理子正朝着车站方向走去的时候,突然在她的耳边,响起了一个男子的声音:“对不起!……”

她回头一看,在她的斜后方,有一名髙大的男子,五官有点像外国人;真理子的第一印象,就是他的鼻梁很高,眼窝很深,两侧的颧骨也很突出。她不禁仔细观察起这个人来,对方也露出了劝诱的微笑。

“如果可以的话,我愿意请小姐喝茶。”

真理子马上想到,对方很有可能会说这句话的,但对方却道歉地,向她解释了打扰她的原因,并使她大为震惊:“非常失礼,您喜欢模特工作吗?”

第六次的公判大会,于4月18日星期二上午10点钟开庭。

神谷正义法官首先说道:“上次请求证据的被告人供词书,法庭将全部予以采用。”

也就是说,无论是警方还是检方,所做的证人证词,法庭全部接纳了。

但中进一郎马上站起来,表示反对:“我认为不应该用毫无证据能力的证词!”

小此木检察官也反驳道:“但你的反对意见,没有任何理由。”

神谷向左右看了看由佳丽和星升,然后宣布:“反对无效!……”

坐在旁听席上的秀人,顿时感到了走投无路。

法庭对第四次对被告人的质问,和第五次对警方证人的询问,形成的两个供词书进行了审理。其中最关键的,也是争议最大的,就是上村岬子在勒死白幡澄子的时候,是否存有杀人心意。

争论达到了白热化,守藤秀人无论怎么看都非常明白,检方的胜算要高于辩方。

在第五次公判就要结束的时候,检方提出来,请法庭采用他们供词书,法官神谷正义留下了他们的供词书,回答“在下一次的法庭上,进行査证,它是否具有证据能力”。

这次在开庭的时候,神谷正义第一句话,就阐明了法院的态度。法官们承认了它的真实性,并同意它作为证据。

守藤秀人的目光,紧紧盯着今天出庭时,身穿黑色服装的上村岬子。他一边盯着她那纤细的颈部,一边在心中,暗自为她祈祷着。

她很快就被叫到了证人席上,开始对她进行犯罪事实的质问。

首先由辩护人,对上村岬子进行质问:中进律师坚持说,尽管法庭同意了,那份他持有异议的供词,但它也必须和被告人,供述的事实相符。守藤秀人明白:这是中进一郎挽回失败局面的,最后的一次机会了。

中进一郎律师首先又把案发当夜,发生的事件,重新询问了一遍。证人对这个过程,已经重复了好多遍,申明自己根本没有杀害澄子的企图。这也是中进为了加深,人们对这一点的印象,而必须进行的铺垫。

然后,他又转到了白幡清香的案件上来。

“当澄子女士昏迷的时候,清香小姐是什么状态?”

“她倒在了马路上。”

“你走过去的时候,她起来了吗?”

“没有。”

“当时她还有气息吗?”

“我没有确认。”上村岬子摇了摇头。

“身体有温度吗?”

“我想多少有一些吧。”

“她的身体动了吗?”

“没有。”

“那么,你没有证明,她还活着的证据嘛!”

然后,中进一郎又用强调的口吻问道:“那么,你为什么要勒她的脖子?”

“我担心也许她会看到我,对澄子女士的举动……”

“也就是杀人灭口?”中进一郎预先问道,他是为了防止检察官,向自己的委托人询问这个问题。

“不,不是的……我想不让一个孩子留在那里……我觉得那样实在太可怜了……”

虽然这是事先,和中进一郎商量好的答法,但岬子一想起当时的情形来,还是禁不住热泪盈眶。

当她勒住清香的脖子时,她到底是还活着,还是因为车祸,已经死亡了。这个问题是在第二次、第三次的公判时,问了两名证人,回答都是不一样的。结果连法官也无法判定,究竞该采用谁的鉴定结果。但是,中进一郎坚决主张:当时清香巳经死亡,只是留下了岬子勒住清香脖子的动机,这个“活口儿”。

中进一郎问完以后,小此木检察官便迫不及待地站了起来,口气也咄咄逼人:“你是因为清香睁着眼睛,看到了你杀害澄子女士的行为,才这样做的?”

岬子沉默了一会儿,缓缓开言说:“我只是想了那么一下,但就像我刚才所陈述的那样,她一动不动地倒在那里,我不知道,她是活着还是死了。”

“可是你在供词中,说你关上后备箱的盖子,回过头来的时候,看到了那个女孩子抬着头,用恐怖的眼神盯着你吗?”

“这个……这是警察这样写的。”上村岬子再次把责任推给警察。

“那么,你勒住清香的脖子,理由不是为了灭口吗?”小此木毫不放松,步步紧逼,“另外,你说她也许还活着,还非常可怜她。要是这样的话,你应该马上救护,才能反映你的真实意图嘛!……剩下了一个人,你会可怜她,但你知道:为什么剩下了她一个人吗?你不认为她们是一对母女吗?就算退一步说,你就没有想到,她们可能会是一对母女吗?”

上村岬子顿时哑口无言。法庭也被肃静的气氛所笼罩着。

在中进一郎就要站起来的时候,小此木又控制着他激动的情绪说道:“我的质问完了!……”

岬子回到了被告席。神谷宣布,开始进行对被害者关系人即原告白幡彻已的询问。

守藤秀人突然站了起来。虽然距离他的约会,还有一段时间,但是他已感到:自已按捺不住急躁的心情了。他无法听到一个,作为丈夫和父亲的证人的证词。

对上村岬子来说,这个证人的证词,又会是多么的残酷啊!……

因此,守藤秀人不想看到岬子,受到彻底击垮的情景。

守藤秀人快步走出了东京高级法院,和地方法院共同的大门口,顿时感到了外面阳光的炫目难当。种植在人行道上的橡树上,已经长出了淡绿色的树芽了。

他跌跌撞撞地,朝着皇宫的方向走去。他来到旧法务省的,古旧红色砖体建筑前的时候,突然一阵大风向他吹来。

当上村岬子说出“事实真相”之时,就将是自己踏上危险之路的日子。这种危机感,是警视厅搜査一科的田上警部补,对岬子进行调査的第11天时产生的。

当时,他不停地追问岬子:为什么要把澄子装进后备箱,而不是把她放进后排座位,当时岬子“抽泣了三、四十分钟,而不做任何回答”,田上在作证时,曾经这样回答道。

在这期间,岬子肯定曾经动摇过。因为在后排的座位上,放着装有巨额资金的包裹。如果岬子说明了这一点,她就保住了自己,然而……

岬子咽下了这个念头,默默地主动承担了后果。

“其实我认为澄子女士已经死了,如果放在后排座位上,我会感到十分恐怖。”

重大的危机,在公判的法庭上发生了。在第四次对被告人质问时,小此木检察官突然提出“不把澄子女士放在后排座位上,是不是有重大的原因”时,上村岬子一下子沉默不语了。

过了一会儿,她开始抽泣起来。然后,她用压抑感情的语气说道:“我当时只看到她倒在了地上,也许我判断错了。”

在这个时候,守藤秀人坐在旁听席上,紧张得一动不动。听到她的回答后,他才发觉:自己出了一身的冷汗……

公判进行得非常严峻!基本上形成了“上村岬子是存有杀害动机,才要扼死澄子”的局面。

形成这个局面的重要因素,就是她无法解释,为什么要把澄子放进后备箱里。

人们不能不这样认为:上村岬子隐瞒了事实真相!……

然而,她真的没有杀意!但是,这错综复杂的过程,只有自己知道!……

那天夜里,回到了守藤秀人的公寓的上村岬子,在起居室的沙发上,一边低声哭泣着,一边讲述了事故的前后经过。她通过手机,听从了秀人的主张,把澄子放进了后备箱里。然后,又要她从车上,放下两个大包袱后,马上送往医院。

但是,当澄子的意识,复苏过来的时候,切都乱了!最糟的是当时,还有一辆卡车驶了过来。

“要让她安静下来!……”于是,上村岬子双手紧紧地堵住了澄子的口鼻。

当时那辆汽车远去之后,她再松开手时,澄子已经软成一瘫了。

“我想她可能晕过去了,非常害怕,又用手试了试她的呼吸……”当时,上村岬子这样说道。

“因为你怀有杀意,并达到了目的,所以才担心她只是‘晕过去了’。”

上村岬子根本就没有发觉:白幡澄子已经怀孕了。在她看了这条新闻报道后,再次受到了强烈的冲击。

“她的身子非常得重,因为重,我才想到她一定是死了。”上村岬子黯淡地说道。

对她来说,那是她拼命掩盖汽车肇事事故的结果。

守藤秀人在事故发生以后,第一个听到了上村岬子的叙述,这就是全部的事实。

的确,上村岬子在法庭上,没有这样供述出全部的事实。

但是,如果不是给秀人打了电话,并听了他的话,也许她会首先想到,挪一挪后排座位上的绢花,而把澄子放上去的。

但调査的警官,以上村岬子那不正常的举动为突破口,连日翻来覆去地追问:“你为什么这么干,为什么那么干?”以从精神上压垮岬子,迫使她在精神混乱的时候,承认自己企图杀死澄子,检方也这样指控岬子。

上村岬子是被告人,但同时,不又是警方和检方“施虐”的受害者吗?突然冒出来的愤怒,使得守藤秀人怒目圆睁。

他被行人轻轻地碰了一下,这才发现:自己正好挡在了人行道的正中了,于是,他再次走

动起来。

警方也好、检方也好,他们都有一贯的办事作风。守藤秀人不记得,自己从哪本书里,曾经看到过的这句话。

对他们来说,是不是更希望岬子是故意谋杀呢?而岬子还在拼命地坚守,最后一道防线。她实在太可怜了……

冲动的爱冲击着秀人的胸膛。而他感到在内心的深处,这种撞击,给自己带来了剧烈的撕裂的痛。

绝不允许让你一个人承受死刑!……

守藤秀人感到:上村岬子每次出庭的时候,身躯都变得更小了一点,面色也越发难看。在第五次公判后,他打给中进律师电话时,律师也介绍了他在见到岬子时的担心。

“看上去她最近,明显变得胆怯了,会不会是受到了,同一监室的罪犯的欺负?”

有的惯犯经常出入拘留所,看到新来的犯人,就对其拳脚相加,称王称霸。中进一郎非常明白,监狱中的事情,他这样对守藤秀人说道。

她在审判的时候,也许会挺住得,而一旦宣布她死刑的话,她就会……万一宣布了死刑,自己又打算怎么办?

当然,如果在这之前岬子崩溃了,自己的失败到来得就更快一些了!想到这里,秀人不禁打了个冷战。

突然,一个大胆的想法,出现在了他的脑海里。那是他第一次“侦察”神谷法官住宅,看到他年轻女儿外出的时候,曾经闪过的一个念头。

但是这个时候,他已经不单单只是停留在“想法”的阶段了了,他经不住具体实施的诱惑。

“赌一把!……”守藤秀人狂妄地设想着。也许这是他前所未闻的行动——一个不知结果的计谋,只有他一个人来实施了。

从旁听席最右侧打开的栏杆内,走进来的白幡彻已,身髙1米70,身穿一件非常合体的深蓝色西服。他那消瘦而疲惫的脸颊,紧绷的嘴唇,仿佛是外国电影里面,出现的警察一般。他是一家外贸的大型咨询公司的出色员工,神谷正义在周刊杂志上,也看到过对他的介绍。

站在证人席上的白幡彻已,用冷静、清晰的声音,回答着神谷的问话。自审判以来,他一次不落地前来旁听,对神谷正义法官来说,这是一张熟悉的脸。

他回答,今年34岁,小此木检察官站起来主问。白幡彻已的身体,向小此木的方向倾过去,一副早已等待的表情。

坚决主张被害者的人权和权利,近年来的呼声很高,而且,明年就开始实行“被害者通知制度”。检察官对被害人和其遗属,在犯罪嫌疑人被起诉和公判的日子,都有通知他们到庭的义务,特别是杀人事件,在作为证据,采用了遗属的供词书之后,检方更加注重,以其作为证人而传唤出庭。由于遗属的证词,会给法庭和大众传媒,带来十分强烈的冲击效果,因此,尽管辩方反对,也基本上不会有任何作用。

被害者一方频繁出入法庭,进行旁听,所以,法官、检察官和律师,都不能忽视他们的存在。

“你是被害人白幡澄子女士的丈夫、清香小姐的父亲吧?”

“是的。”

“请你简单陈述一遍,从你发觉家中异常以后,到报警的过程。”小此木的口气,比前几次更加沉稳了。

去年8月31日深夜,回家的白幡彻已,没有看到妻子,只有狗戴着项圏,在院子里闲游荡,因此,他感到十分可疑,就开着自家的轿车,沿着平时妻子散步的路线,出去看看。中途,他看到自家的小铲,掉在了道路的一边,于是,他拿着小铲,就去了所辖的警察署。

白幡彻已记忆犹新地慢慢道来。

“今年是你和澄子女士,结婚的第几年了?”

“第六年了。澄子是我大学时代的学妹,她毕业的第二年,我们结的婚。”

“澄子女士是个什么样的人?”

“心眼儿很好,是个家庭型的女性。但她对各种事情,都有好奇心,也很幽默。生下了女儿清香后,她对孩子和这个家,倾注了大量的心血,我想她要努力把女儿和这个家,培养得好好的。”

从神谷正义看来:白幡彻已的说话方式,比他想像的有些木讷,让人感觉,他是一边想着,一边讲着。其中还略有一些关西地区的口音,也给人一种温文尔雅的书卷气。他那机敏的外表和发型,给了神谷许多好感。

“那么,你们夫妻之间,关系好吗?”

“非常好。由于平时我回来得都晚,可是,她从不埋怨我,不过休息的时候,我基本都是和家人在一起。家里的事情,都是她做主。因为我把家庭,看成是一生的休息地。”

“清香小姐是个什么样的孩子?”

“就是个孩子呗。她喜欢体育、电脑等等,对各种新鲜事物都感兴趣,特别喜欢小狗。她还希望能再有两个弟弟……”

说道这里,白幡彻已的声音哽咽了。小此木稍稍顿了顿后,又问道:“没出生的孩子,想好名字了吗?”

“啊,我们已经知道,那是个男孩子了。他比清香小三岁……”

“谁说是个男孩儿的?”

“是澄子自己说的。清香也问过她,她特别想看看,出来的弟弟长什么样。”

“你们想把孩子培养成什么样?”

白幡歪着头,想了想后说道:“不是我们的希望,是要符合这个孩子的个性……比如女儿清香在学校的时候,我们就教育她勇敢、勤奋,也像个男孩子一样……”说到这里,他突然停了下来。

小此木又换了一个话题问道:“你的工作忙吗?”

“忙。”白幡彻已点头说。

“事件发生以后,对你的工作有什么影响吗?”

“是的,有时候总会丢三落四的,我都不知道,为什么要工作……”白幡彻已痛苦地流泪说,“我也没有认真想过。家就是自己的根一样,为了这个家,我努力工作,可一下子家破人亡了……”

由于痛苦,白幡彻已的脸变得扭曲了,“正是因为那天晚上,我一直工作到了深夜,澄子和清香,才遭到了那样的不幸!……如果我能够早点回家的话,不就什么悲剧,都不会发生了吗?我无法原谅我自己!”

白幡彻已痛心疾首地,不住谴责着自己。由于事先并没有和自己商量,小此木并没有料到:白幡要怎么作证,而此时完全是他真情的流露。

法庭内死一般的沉寂,所有的人都静静地听着。

“你现在还是从家里去上班吗?”

“不,我主要住在饭店里,偶尔回趙家。”

“为什么?”

“因为家里一下子少了两口人,我受不了这种打击。”

小此木有意停顿了一下,又问原告道:“那么这件事以后,你的生活,发生了什么变化?”

“一时间,各种新闻媒体都堵上门来,我那儿也去不了,家门口就停着电视转播车。我取报纸、倒垃圾的时候,都有人围上来问这问那。我给邻居添了不少麻烦,打扰了他们的正常生活,因此很多人都不和我来往了。连我的亲戚在事件后,也受到了极大的干扰,我觉得,这是看不见的暴力行为。”

与其说白幡彻已是在抗议新闻媒体,对他的严重骚扰,倒不如说是无奈的感叹吧。

“事件发生以后,被告人和你有过接触吗?”

“有过。她提出每个人赔偿3000万,一共6000万。”

这个数字在法庭内,又引起了一阵骚动和嘈杂声,神谷正义也感到有些吃惊。

在清香的死因问题上,上村岬子的律师,通过第三者,向法庭表示了,愿意以高额的赔偿,来代替这个问题的纠缠。于是,神谷正义法官突然意识到:上村岬子是不是,有什么必须隐瞒的背景。

“你接受了吗?”

“不,我拒绝了。”

“为什么?”

“我不想用妻子和女儿的生命来换钱!……”白幡彻已短捷而低沉地答道。

“我最后再问一句,你对法庭有什么希望?”神谷法官严肃地说。

停顿了几秒钟之后,白幡彻已用压抑着感情的语气答道:“不管法庭如何宣判,我想我的创伤,是无法愈合的,但是,我希望被告人,受到最大限度的惩罚。”

“最大限度的惩罚,是吧!……”小此木重复了一句,紧紧地盯着白幡看了几秒钟,“我的问题问完了。”

“请辩护人提问。”

在小此木提问期间,中进一言未发。在白幡彻已的话,深深打动了在场所有人的心的情况下,他明白任何表示异议的话,都会受到蔑视和不满的。

“你考虑过用钱来私下了结的办法吗?”

“没有。”

“公判结束以后,你打算提出经济赔偿吗?”

白幡沉默了一会儿后答道:“我想公判结束以后,再考虑这一点。”

“我没有问题了。”中进一郎说完了之后,便坐了下来。

神谷正义法官又向左右看了看。星升和由佳丽也表情严肃地,陷入了沉思之中。神谷讲话了:“可以请各位自由发言。”

白幡彻已面向神谷正义,重新坐定之后,目光紧紧地盯着法坛中央。他紧绷着嘴唇,让心情平静了一下说道:“事件发生后,我偶尔……”

白幡彻已的表情,突然变得激动起来,他的喉结上下剧烈地颤动着。

“我常常不能原谅我自己……”

他又终于说了下去,但是,眼睛里涌出了大颗大颗的泪珠,顺着脸颊淌了下来。

“因为我的家没有了,由于我不在她们身边,她们被凶手残忍地杀害了!我无论多么后悔,那也没有用了。以后我怎么生活下去?……我妻子肚子里的孩子,本来应当是活在这个世界上的,我和妻子、女儿,都盼望着他早日到来。并为他祈祷着幸福的未来,但他却也被夺去了生命!……他永远也来不了了……”

一直压抑着的感情喷薄而出,白幡彻已已经没有任何顾及了!

“在青梅警察署,我看到了已经变成了漆黑腐败了的尸体,我想这都怪我,是我的责任!我一生都会谴责我自己的!……而对被告人来说,判处她多少年,也无法抵消我,失去妻子和女儿的巨大痛苦!”

他不停地说着“最大限度”、“最严厉的判决”。但是,神谷正义没有问他:是不是“希望判处被告人死刑”的话。小此木也一定在尽力控制着,不说出这句话来。

在公众面前,从证人的口中,说出“你去死吧”的话,实在太残忍了,这也有损于法庭的尊严。

“本日对证人询问结束了!……”

神谷正义法官宣布完了毕庭后,马上把目光,习惯地向旁听席的右侧看过去。每次都到庭的那位男子,此时却不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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