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路之后好一阵子,聊过天气和确认路程之后,大概是因为副驾驶座的竹夫在睡觉吧,握着方向盘的神谷就一直没说话,也不打算开口搭讪。车内灯和收音机也关着。

织口倚着后座位子,茫然地将视线投向窗外。高架高速公路穿过这陷入沉睡的夜晚都市之上,就像大楼配线和电力系统的管线在墙内穿梭一样,这条不眠不休、继续奔驰,宛如粗大动脉的道路,也走在都市的天花板夹层中。

抬头一看,云破天开,星星从云缝中露脸。织口这才想起,傍晚的气象预报曾说天气会从西边开始好转。

穿过新座市,接近所泽出口的标志时,神谷开口了。

“累了吧?您可以躺下来,好好睡一觉。后座应该有小毛毯。”

织口微笑。“不,我不要紧。”

“您满脑子都想着令千金,所以睡不着吗?”

对于自己随口说出的话,神谷这男人居然如此深信不疑,织口不禁对他产生好感,心里涌起一阵温馨。到了明天,当他知道织口在金泽做了什么,是为了什么才去金泽之后,这个男人会怎么想呢?他会对自己的做法深表同感吗?又或者,他会反对?甚至责难?

不管怎样,他都不能给这对父子添麻烦。不只是为了顺利完成计划,就算是为了不拖累这对父子,他也得隐瞒真正的目的。织口在心中这么告诉自己。

接下来有那么一阵子,他们针对织口在渔人俱乐部的工作啦,神谷的同事中某个喜爱钓鱼的男子啦,有一搭没一搭地聊着。逐渐地,气氛似乎舒缓热络了起来。

竹夫安静地睡着。织口问:“小弟弟……是叫竹夫是吧。”

“对。”

“明天应该要上学,这么晚了还大老远跑去和仓,想来应该是有什么急事吧?”

神谷的脸朝着织口稍微动了一下,立刻又面向前方。在正好错身而过的对向车车灯照射下,可以看到他脸上挂着笑,可是他的笑容似乎并不大。

“说是急事是很急啦,不过不是像您这样的喜事。老实说,是内人住院了。”

“竹夫的妈妈吗?是哪里有毛病?”

神谷似乎迟疑了一下,没有立刻回答。最后,才幽幽地吐露,“是心脏。”

“那真是抱歉,我不该问这个的。”

织口这么一说,神谷似乎有点慌张,又瞥了他一眼。

“不,不是什么重病啦,真的。该怎么解释呢……呃,该说是心病吧。”

“噢。”

神谷好像很想倾吐,可是似乎又觉得不该跟偶然搭便车的陌生人说这种事,所以有点迟疑。

如果谈一谈能够排解苦闷,那他想说多久我都愿意倾听,织口想。仔细想想,这个男人也许将会是织口在人生最后时刻,亲密交谈的唯一对象。

“织口先生,您的家人呢?您说过夫人已经过世。另外,就只有住在金泽的令千金吗?”

“是的,我就这么一个女儿。”

织口的妻子已经过世,这点并非谎言。不过正确的说法,应该是“前妻”。至于说女儿还活着,这是骗人的。不过,这么跟神谷一聊,谎言好像变成真的,他渐渐觉得真有一个快生头胎的女儿在金泽等着他。

不,也许的确是这样。女儿和妻子,或许真的在等他。等着现在正要出征、替她们遭受的非人待遇讨回公道的织口。

“小孩真的是很不可思议。”神谷低声呢喃着。“说是父母的镜子,还真的没错。”

织口不慌不忙地问:“刚才,您提过竹夫‘不太会讲话’。这孩子看起来很聪明,是因为妈妈生病都不能陪在她身边,所以太寂寞了吗?”

织口的问题似乎直捣核心。神谷的双手放在方向盘上,略作思考,然后才回答。

“这孩子是个缄默儿。”

“缄默……”

“对,完全不说话。不过,不是一生下来就这样,都是我和内人的错。”

大概是因为卸下心防了吧,神谷开口说出原委,包括岳母的事、妻子的事。虽然他慎选字眼,没有责怪特定的某个人,可是织口很清楚,他为了这件事已经身心俱疲。从他压抑的口吻底层,已不自觉地流露出来。

此外,神谷言谈的内容,对织口来说,就像身体上留的旧伤一样熟悉,他很能理解——宛如对自己的事一样深刻理解。

二十二年前,织口在生长的故乡——石川县伊能町这个地方,和当地地主的独生女结婚。他是入赘的,因此,他曾经连织口这个姓氏都放弃了。

他们是恋爱结婚的。当时的织口在当地高中担任国文老师,妻子比他小五岁,曾经是他的学生。他们的结合遭到了对方父母的强力反对,但在她扬言如果双亲坚持反对就要私奔后,终于勉强答应了。和神谷现在的情形,其实非常相似。

出了所泽,经过三芳、川越、鹤岛……神谷一边目送着标志,一边淡淡地叙述。织口不时接腔,一直倾听着。不知不觉中,他全神贯注在听神谷说话这件事上。也许是因为这么一来,就可以忘记时间和现在的立场。

“唉,如果要说谁最不应该,可能是我这个上班族不该高攀旅馆的独生千金吧。因为我明明知道,将来一定会牵扯出该怎么继承家业的问题。”

神谷自嘲似的这么说着,并结束了话题。车子驶进东松山市。

“对不起,跟您说这种奇怪的问题。”

“我倒是无所谓。而且,我也不觉得你有错。”

神谷的头动了一下。织口从后照镜窥视神谷,镜中只见他沉郁的表情。

“您跟夫人是在东京认识的吧?”

“对,我内人也是在东京上的大学。”

“你们结婚时,关于旅馆的继承问题应该已经达成协议了吧?”

“当时协议由内人的父母在旅馆的职员当中找一个适当的人选,收养那个人当养子……”

“也的确是有这样的人选吧?”

“对,是个比我和内人更适合的人选,我认为他把旅馆打点得很称职。”

“您的夫人也不想继承旅馆事业吧?”

“就是啊,所以她才会去东京念大学。”

织口笑了。“那,不就没有任何问题了吗?你并没有错。虽说有点太过温和,或者该说是优柔寡断……啊,对不起。”

神谷苦笑。“没关系,我自己也这样觉得。”

“不过,虽然你有必要再强势一点,尊夫人也得趁早切断她母亲的影响力才行。”

“我也是这么想啦……问题是脑袋虽然知道,却不晓得具体上应该怎么做。”

的确会如此吧,织口想。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以前也是这样。”

“哪样……?”

“我以前也曾经处在跟你相同的情况。”

织口把曾经入赘的事说出来后,神谷看似好脾气的脸立刻紧绷了起来。

“那么,您到现在还是……”

织口的手在脸前摇了摇。

“不不不,结果还是不行,后在实在无法忍耐就离开了那个家。不过,现在我倒很庆幸自己这么做了。”

“那,您就跟夫人两人一起去了东京?”

“是的。后来我们感情就一直很好。我的经验谈没什么参考价值,所以就不多说了,但我只想强调一点,不管是要离开娘家还是要做什么,只要夫妻之间好好商量,一般来说,夫妻同心应该都可以克服过去。”

“这样子吗……”

是错觉吗,神谷似乎有点心虚。织口看着他的侧脸,只能在心中道歉。因为他像真有那么回事似的,又扯了一个谎。

实际上,织口是一个人前往东京的。二十年前——婚后第二年就生了女儿,当时女儿甚至还没学会走路。

从新婚之际夫妻俩就频频发生龃龉,并在勉强忍耐的过程中有了孩子。可是讽刺的是,生下来的小宝宝反而成了割断织口与岳家关系的决定性因素。

“孩子最好是生一个就好了。如果还想生第二个,可能会赌上尊夫人的性命。”

医生如是说。妻子由于严重难产,产后在床上躺了将近一个月。婴儿由岳母一手照顾,如果未经她的允许,织口连抱都不能抱孩子。

最后,一些回避着织口偷偷交谈的耳语,还是传到他的耳中。

——大小姐要是没找那种女婿,本来应该可以健康地生下一大堆孩子。都是那个男人害的,才会让她差点赔上性命。

奇怪的是,织口对于这些窃窃私语并未感到太大冲击。真正让他几乎膝盖发软、大受打击的,是出院后的妻子告诉他暂时要分房睡时;是当他发现她比以前更黏着她母亲,和织口变得甚至无话可说时。

——是他在家中失去容身之地时;是他不管坐在哪里都觉得地板、椅子或坐垫都冷冰冰的,不管说什么都不再有人回答时。

即便如此,当他下定决心要离家之际,他仍打算把妻子女儿一起带走。再这样下去,我们一家就完了。让我们两人离开这里,带着孩子,一家三口重新建立我们的家庭吧——他如此提议,恳求着。

结果,还是白费唇舌。

织口的妻子宁愿选择她从小生长的家、应有尽有的家,而非跟他携手共同建立的家。所以,织口把妻子女儿留在伊能町的家,只身来到东京。可是那时,他还没放弃迟早有一天会把妻女接来——这个现在回想起来太天真的希望。

三年后,那个希望彻底破碎。因为离婚协议正式成立。他恢复了原来的姓,却没能争取到女儿的监护权。

他没有再婚。在东京获得了教职,却也没持续太久。因为一从事这种教育小孩的工作,就会迫使他一再想起留在伊能町的女儿,所以他一直像现在这样随意更换各种工作,一边注意不让人探究过去,独自生活到今天。

而在二十年后的现在,织口感到一种深刻的懊悔。那种悔意,促使他采取说谎的方式,形之于言语,说给神谷听……

那时,二十年前的那时,他还是应该带着妻女一起离家的,他们应该一起离开伊能町的。那样的话,只要这样做,命运就会改变,抚养女儿的前妻,和刚满二十岁的女儿,就不会遭到那样的下场。母女俩也不会一起被射穿脑袋,陈尸在泥泞路上了。

而织口,也用不着这样拿着枪朝着故乡奔去了。

“深夜开车,光是不用担心塞车就轻松多了。”

神谷主动跟他说。织口从回忆中苏醒,回看着他的脸。

“对,就是啊。”

“大约一点半左右,应该能抵达上里的休息站。我得带竹夫去上厕所,顺便打个电话看看内人的情况,大概会停个十分钟,您看可以吗?”

那当然,织口回答,接着他又把视线移向窗外。自己的脸部轮廓模糊地映在窗上,脸色分外惨白。

“到了上里,我也得打个电话。”

织口的低语,被神谷抢先说完:“要打去医院是吧,说不定孩子已经出生了。”

织口对着神谷在后照镜中微笑的脸,轻轻一笑,一边垂下脸。不是的,很抱歉,那些全都是谎言。

打去庆子的公寓看看吧,他一边整理着脑中思绪,一边如此想着。把她关在屋里离开时,他确认过答录机是开着的。如果她还没被人发现,答录机应该还是开着的。

再确认一次吧。

这时,某个和织口立场截然不同的人,正拼命打电话去关沼庆子家。

是国分慎介。他人在东邦大饭店的大厅,身后紧贴着小川和他的妻子和惠。小川夫妻俩把身体倾向话筒,耳朵几乎贴在国分的耳上。

“不行,没人接,她不在家。”

国分喀嚓一声切断电话,粗鲁地挂回话筒。电话卡发出哔音退出来,在安静的大厅里简直像警报声一样响彻四方。国分抽出电话卡。

“开着答录机对不对?那就不见得是不在家了。”和惠嘟起抹着浓艳口红的嘴唇,“说不定只是睡着了,才把答录机开着。欸,国分先生,我看你想太多了吧?说她拿着枪跑来,这根本不可能嘛。”

国分默然握拳。站在他的立场,无法就这么轻易接受和惠的说法。因为,这关系到他的性命。

“我也赞成和惠的说法。”小川插嘴说。

“欸,我们回酒吧去吧,别管那个关沼庆子了。”

国分瞪着他。“亏你还能一派悠哉。”

“怎么了?”

“我和你们都是一丘之貉,她恨的不只是我,你们也是共犯,说不定会跟我一样被她枪杀喔。”

小川夫妇面面相觑。小川松开领带结,样子显得很邋遢。因为不胜酒力,连脖子都一片通红。

而和惠则用尖锐的小指指甲搔着鼻头,边打着马虎眼:“这跟我可没关系喔,

我又没做什么坏事。”

国分退后一步凝视她的脸,一股酒臭味扑鼻而来。

“这种话你何不留着对庆子说?她一定会很高兴地拿着霰弹枪来找你。”

和惠傲然撇开下巴,把脸转向一旁。小川用手肘戳戳她,“好了啦。别说了。基本上,如果庆子真的带着霰弹枪打算射杀我们,为什么到现在还在蘑菇?要动手的话,早就应该动手了吧。”

对,没错,国分一只手放在电话上,烦躁地敲着指尖。为什么?既然庆子已经找来这里,为什么毫无动静?

“说不定是埋伏在停车场哟。要试试看吗?”

和惠嘲弄的口吻令国分火气上冲。

“你这女人怎么什么事都拿来开无聊的玩笑!那你自己去试试看!”

“别骂和惠了。”

小川为国分跟和惠之间缓颊。这时,放电话的大厅一角走过一名服务生。国分三人立刻吓得抱成一团。

“笨蛋,你们紧张什么啊。”

和惠率先抽回身子。可是,她那一头做得花俏的头发微微颤抖的模样,并未逃过国分的眼睛。

他们三人同样受到了震撼。本以为关沼庆子的事早已解决,可以抛在脑后了,没想到竟然会以这种方式重返战场……

我们简直就像巢中的幼雏——身处在几近崩溃、胃底彷佛被抽空的奇妙无力感中,国分想。庆子在高空自由盘旋,好整以暇地思索要选择我们三人之中的哪一个当饵,而我们却连躲都不能躲。即使三人互相用对方当盾牌,顶多也只是把挨枪子儿的顺序稍微延后。

而这一切,都是因为庆子带着霰弹枪来。该死,以前同居的时候,为什么没有针对这点好好地多做考虑呢?要是当初用甜言蜜语哄她缴回枪械执照,现在就不用这么提心吊胆了。要不然,干脆更狠一点,在分手的时候,就先下手为强轰指那个女人的脑袋也好……

“庆子会在哪里?”国分自问般地低语。“她会在公寓吗?或者还在饭店里?”

“这时候,搞不好她正在你们的蜜月套房,把你的过去全部抖出来给新娘听。”

对和惠来说,或许这只是随口说说,没什么深刻的意思,但这些话却射穿了国分心脏的正中央。看到他神色大变,和惠似乎也吓了一跳,连忙又补上一句:“骗你的啦,开玩笑的。”

可是,国分不予理会。他的脑中,就像猛灌下苏打水时不断打出不愉快的嗝一样,挤满了类似的念头。

对,那也有可能。庆子可以把跟他之间的过去种种,全都在他的新婚妻子和亲戚面前抖出来。

没错,有可能。去年冬天当他提出分手的要求时,庆子的爽快妥协令他很安心,因此,他以为两人之间已经结束了,庆子果然如自己所料,是个容易摆布的女人。

可是,变成这个田地就另当别论了。庆子既然这么钻牛角尖,甚至不惜持枪找上门,那么就算她今晚并未采取实际行动杀他或伤害他,也不能保证今后她还是会乖乖地忍气吞声。

说不定她会说出去——知道他要结婚后,那个女人想到了最有效的复仇方法。

“喂……”国分死盯着磨得发亮的大理石地板,低声说。

“干嘛?”

“帮我一个忙。”

说来还真现实,小川夫妻立刻凑近他,夫妻俩都露出谨慎的表情。国分咀嚼着苦涩的思绪,继续说:“你们找个理由,让酒吧那票家伙先回去。然后,我们三个回楼上,就说决定要在套房里继续喝。”

和惠皱起细细的柳眉。“然后呢,你想干嘛?”

国分的声音压得更低了:“我从里面溜走,去庆子的公寓察看情况。”

好一阵子,三人都陷入沉默,他们正各自在心中盘算。

“我就坦白说吧,我希望你们两个替我做不在场证明。”

小川夫妻心中的计算机,似乎闪出了对他们有利的答案。换句话说,这个答案是——能够在不弄脏自己双手的情况下,就把麻烦的问题解决掉。

“只是去看看情况,应该不需要什么不在场证明吧?”

和惠故作天真地问。国分突然觉得有点不可思议,这个女人,为什么这么卯起劲,非要置庆子于死地不可?她有什么理由这么憎恨庆子?因为庆子长得比她美?因为庆子是有钱人家的女儿?

“就是啊,如果只是去看看情况的话。”小川也口径一致,还翻着白眼窥伺国分的脸。

国分把视线从他脸上转开。“万一真的没辄了,我已经有心理准备要处置庆子,让她再也不能来搅局。”

“还说处置咧。”和惠笑了。她的门牙上沾了口红,笑容令人毛骨悚然。

“就算她在家,要是她不让你进屋呢?”

国分默默地把手伸进长裤口袋、掏出钥匙圈,上面挂着三把钥匙,有他位于市中心的公寓新居钥匙、车钥匙,还有……

“在把那间公寓的备用钥匙还给庆子前,我另外又打了一把。”

小川低声吹起口哨。“你啊,还真是准备周全的家伙。”

没错,不管什么事我都会准备周全才开始行动,然后如愿以偿,国分想。谁也别想阻挠我,谁都别想……

我错了,我太小看庆子了——他以为她自尊心那么强,应该不会一哭二闹三上吊,搞得丑态毕露;他以为她心里根本没有那种纯情的部分,应该会很快就忘了他。

可是,现实却不如他想所预期的。既然这样,做个修正也就是了。既然那时跟庆子分手时就应该轰掉她的脑袋,那么现在动手,应该也没什么不方便吧?

而且再没有比今晚更适合这么做了。一个正逢洞房花烛夜的新郎倌,怎么可能跑去杀人呢?法官大人。

“好,那,我们先回酒吧去吧。”

小川立刻堆出共犯的笑容,牵起和惠的手。

时间才刚过凌晨一点三十分。

就在同一时刻,这次换成织口从上里休息站的电话亭,打电话给关沼庆子。

神谷带着竹夫去洗手间了。隔着电话亭玻璃看去的上里休息站停车场,除了神谷的COROLLA,只有一辆小货卡,和两辆正停泊着巨大车体的深夜长途巴士。可能是因为电话亭的玻璃染了色,景色看起来奇异地泛蓝。从电话亭的方向看过去,停车场对面靠出口那头有个加油站,尽管灯火通明,却没有车子停靠。

电话响了四声后,嗒地一声响起接通的声音,庆子事先录音的声音立刻传来。

“关沼目前不在家……”

把庆子的留言听完后,织口默默地挂上电话。很好,庆子还没被人发现,她还被关在厕所里,没有任何变化。

他缓缓推开门,走出去。

休息站的餐厅围着停车场,呈L型而建。L的纵线那一侧是贩卖部和休息室,横线那儿则是洗脸室,人影稀落,只有长途巴士前,车子驾驶与接替员的年轻人同样穿着深蓝色制服、戴着帽子,一边伸着懒腰转动手臂,一边谈笑。乘客们几乎没下车,车窗大多垂着窗帘,也没有开灯。

贩卖部的自动贩卖机并排放着长椅,椅子上坐着一个戴棒球帽的男人,正端起纸杯喝着什么。他一手夹着点燃的香烟,紫色的烟雾从亮处往暗处缓缓飘去。织口茫然看着之际,神谷已经牵着竹夫的手从厕所的方向出现,穿越那片烟雾走近织口。

“电话打通了吗?”

织口做出笑脸摇摇头。“对。可是,好像还没有生。”

“第一胎通常比较耗时,内人生竹夫的时候我也紧张了好久。”神谷彷佛自己是过来似的说着,推开电话亭的门。

“不好意思,我再打个电话就好。”

“没关系。”织口说着弯下腰,对站在门边的竹夫说:“我们喝点饮料吧。伯伯口渴了,竹夫你想喝什么?”

神谷一边按着号码,一边代替孩子回答:“不用了,这孩子……”

“你来杯咖怎么样?”

“啊?啊,好呀。”

“那我去买,就给竹夫买柳橙汁罗。”

孩子没有回答,不过织口还是向贩卖部走去。

正值深夜,休息室和设有店员的贩卖部都关门了。铁门上有油漆涂鸦,大概是暴走族干的吧,字迹难以辨认。织口从口袋的零钱包里取出铜板,塞进自动贩卖机,买一杯热咖啡、两杯柳橙汁,同时试着解读门上的涂鸦。

死——死神。Death。

到底是什么驱使这些年轻人写上这种字眼呢?和织口年轻时相比,现在的年轻人早已远远逃离了“死”的威胁。既无战争也没饥荒,更没有传染病。虽然车祸增加了,但即使身负在过去会致命的重伤,救活的例子也增加了。既然这样,到底是有哪点有趣,让他们偏偏拿“死”这种字眼写着玩呢?

就算想破头,也不可能找出答案。不,也许根本没必要去思考答案。用不着这么好心地袒护他们,那只是在替他们找藉口……

把三个杯子放在塑胶托盘上,返身走回停车场时,耳边传来摩托车巨大的排气声,彷佛在嘲笑织口的想法。

不只一、两台,不过幸好不是暴走族,是飙车族。他们个个穿着皮制连身装,戴着坚固的安全帽,以优雅的角落倾斜车身,边划出漂亮的半弧形边滑入停车场。一时之间,他几乎对那漂亮的动作看得出神了。

可是,下一瞬间,他看到别的东西。

是竹夫。由于神谷还没讲完电话,他大概是觉得无聊,迈着小腿穿过停车场,走到长途巴士旁,一边轻轻踩着垫步,正从巴士巨大车身的阴影中走出来。

同时,两辆一组的摩托车队,正朝着竹夫小小的身影奔驰而来。

织口当下变成了复眼。同时间看到各种东西。有背对着这边的神谷、正把帽子重新戴好的司机、捻熄香烟的棒球帽男子,以及彷佛正在脚边地上画的分隔线上独自玩耍、蹦蹦跳跳走着的竹夫,还有逐渐逼近的摩托车车灯。

有人高喊:“危险!”

织口还来不及思索,双脚便率先采取了行动,一时间托盘离了手,视线一隅,神谷正踹开电话亭的门冲过来。织口跑了出去,无论是过去或未来,这是他唯一一次动作如此敏捷地奔跑着,他扑向竹夫,一边避开摩托车的车灯,一边滚卧路面。

摩托车的废气喷上脸颊,一股橡皮的焦味迎面而来,耳旁还听到大声尖叫。金属的气息和味道在整个嘴里弥漫开来。

回过神时,他已抱着竹夫滚倒在铺了柏油的停车场。停在五、六公尺外的摩托车上,穿着连身装的车手们纷纷下车,一起冲了过来。神谷也推开他们飞奔而至。

“没事吧?”

看似领队的车手边取下安全帽尖声问道,是个二十五岁左右的青年。看到他那双诚恳的眼睛,和他想碰织口和竹夫却又惶恐地缩回去不敢随意触碰的手,织口总算松了一口气。

“没事,我们没事。”

青年似乎也放心了。虽然紧贴在他身后另一名较年长男子轻轻戳着他的头,但他总算露出笑容。“对不起,我刚才没看到。”

神谷一边抱着竹夫,一边把视线转向青年。

“哪里,我也不够小心。您一定没想到这么晚了还会有小孩在停车场吧。”说完他又朝着织口躬身说:“谢谢您,”语尾还带着颤抖。“您没受伤吧?”

“对,没事。”

神谷伸出手把他拉起来。“对不起。我电话讲太久了,因为不想让竹夫听见,所以背对着他。”

这场小小的意外似乎也引起长途巴士上的乘客,及加油站员工的好奇。巴士的窗帘纷纷掀起开,加油站那边也出现两道人影。

“好了,我们走吧。”

神谷抱着竹夫,护着织口回到COROLLA那边,临上车场,织口对着还担心地遥望他们的连身装青年轻轻举起手。

巴士上的乘客看到并没发生什么事后,车上的窗帘又阖起,加油站的人影也缩回去了。

三人在COROLLA车中安坐下来后,织口问神谷:“尊夫人怎么样了?”

神谷表情还有些僵硬。“还是老样子。不过,不去露个脸毕竟不太好。”

电话大概又是他岳母接的吧。

“咖啡被我扔掉了。”织口说完,对着神谷微微一笑,神谷总算回他一个笑容。

“换我去买。”

然后,他伸出食指朝竹夫一戳:“你待在这里。”

吩咐过之后,他下了车。织口倾身靠向副驾驶座。

“你吓了一跳吧,有没有哪里擦伤了?”

即使听到织口这么问,竹夫依然沉默不语。

正好这时候,长途巴士缓缓启动。隔着车窗看到的巴士巨大车体,就像两只正在水族馆的水槽中并肩游泳的鲸鱼。

“好大

喔,真想坐坐那种巴士。”

竹夫眨了眨眼睛,仰望织口,虽只是一瞬间,但他觉得彼此有点心意相通。为此,织口感到很高兴,但连忙撇开脸——

我是为什么才这么做?千万不能忘记目的,否则说不定会想打退堂鼓。绝不可以。

他轻轻转移视线,凝视那个包袱。从绑得很紧的纽结形状可以看出自己打包时意志之坚强,决心之坚定。

突然回过神,织口才发现竹夫也望着同样的地方。竹夫略微侧首,睁着在昏暗的车内更显漆黑的眼珠。

“你看,爸爸回来罗。”

织口伸手轻触他的肩膀,让他转向窗户那边。

他不希望这孩子用那种眼神盯着那个包袱。唯有这点,他说什么也无法承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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