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清楚地记得那是在三年前的三月末。她给我打电话。因为是从她那边打过来的,所以我想她可能会很快说完挂断,可是她却讲了一件奇怪的事。

“辉子啊!最近几天那个女人讲的话,真让人害怕。”她突然压低了嗓音说。

于是我立刻就想起当年阳子遭受到的威胁。可是,阳子和我恢复来往以后,并没有开口对我提过那件事——阳子的那出悲剧是我们之间避讳的话题。

“什么女人?”我问道。

“我邻居家的太太,有一副温和柔顺的模样,已经搞了很长时间的婚外情了。”阳子说。

“噢?是吗?”我说。

“真的!她总是和颜悦色地跟我打招呼,谈谈天气之类的。可她一直暗中恬不知耻地勾引男人。多可怕啊!真的,真是可怕的女人。

“我也经常遇见她男人,彼此还说些客套话,我觉得那男人很可怜。你说,我见到他的时候,该说些什么才好呢?这么个好人,却被蒙在鼓里,多可怜啊!”

我苦笑了一下。阳子如此正面地评价一个男人,还真是头一回。

“你是怎么知道那女人乱搞的?”我问。说心里话,我很感兴趣。

“她每天总是和男人通电话。”

“通电话?”

“是啊,和男人煲电话粥。说实在的,我听着都觉得挺有意思。”

霎时间,我陷入了混乱。邻居太太和第三者通电话,她听了觉得有趣?!

“他们之间的通话内容你是怎么得知的?”

“对话已经进到收音机里啦!”

“啁?”我目瞪口呆,“收音机?”

“是啊,用调频收音机。只要把我的收音机调到合适的频率,就能听到邻居家的电话。我一直在听,真有意思!

“他们总是东拉西扯。什么昨天白天去了情人旅馆,布景是一片丛林,在床上很有激情,什么两个人光着身子玩电子游戏……真的,说了各种各样有趣的事。平时那么开朗的太太,说到肉麻下流的事情时,立刻就压低了声音,显得又好色又龌龊。真是个女色鬼!但是听他们说话还挺有意思的。”

我不由得浑身直起鸡皮疙瘩,一股凉气从脚底往上蹿。

疯子!阳子已经开始神经错乱了!

那天,我草草地敷衍了她几句,迅速结束了通话。

到了晚上,我把当天阳子的情况告诉了丈夫。我丈夫也大吃一惊。但他是内科医生,无法做出明确的结论。总之,他只是建议阳子应该去医院的精神科看看。

后来我又和阳子通话,也不见有什么诡异的症状。我问到她丈夫,她就说:“你说杜夫?他很好!每天都吃吃喝喝的。”

“酗酒对身体有害,还是有所节制的好。”

“他戒不了!随他去吧,那堆垃圾!”

提起杜夫她就是这副态度。但像往常一样,说到邻居太太的电话内容,她依然兴致勃勃。

“阳子,你丈夫可以暂时不理,但你是不是也过于劳累了?去医院看看怎么样?”我试着设下圈套。

但阳子反应强烈。“为什么一定要我去医院?我一切都好,为什么?”她拉开架势,声音一下子高了八度。

但是当天晚上,非常罕见地,阳子十点以后打来了电话。

她单刀直入,冷不丁地说:“我是阳子。你家老兄在吗?”

“他在家,怎么了?”

“我有件事想直接问问他,能让他接一下电话吗?”

“那倒是可以。”我说着,叫我丈夫过来。

我丈夫和阳子只见过一面。我回大分的老家探亲,之后在回东京途中顺便去了京都。那时我们夫妇同行。在京都的一处僻静场所,包括杜夫,我们四个人曾一起吃过饭。

“喂?我是森冈。久违了,别来无恙?”

听到他们开始相互问候,我回到厨房——还有碗筷要洗。

他们似乎说了很长时间。

“啊!啊,是这样啊!”我丈夫似乎感到问题严重,一直在附和她。

“噢,下次让我打过去吧,电话费很贵吧?”

我听见丈夫在说蠢话。“是阳子要求和我丈夫通电话的,只不过是医疗咨询,我们没有必要为她负担电话费。”我一边洗碗,一边在心里嘀咕。

通话终于结束了。丈夫进了厨房。

“怎么回事?她都说了些什么?”我一边忙着手里的家务活儿,一边问道。

“唉!给我端杯咖啡来……”我丈夫说着,坐到了椅子上,“我总觉得小濑川很难办啊。”

“什么?你说很难办?她丈夫吗?”

“不,是阳子。”

“什么难办呢?”

“她可能患上了严重的抑郁症。”

“抑郁症?”

“对。她总是感到非常绝望,不怎么运动,体质也越来越差,说是整夜整夜地蜷在被窝里发抖。”

“啊?”这我倒是第一次听说。我停止洗碗,转过身来。

“她经常出现电话铃响的幻听。安静的时候是如此,听音乐的时候,看电视的时候,甚至汽车驶过的时候,在那些声音之中,总是夹杂着‘叮铃’的电话铃声。这说明已经相当严重了。”

我把湿漉漉的手在围裙上抹了抹,在丈夫面前坐了下来。

“这么说,是黑社会持续一年多的骚扰造成的吧?”

“恐怕那是主要原因,但或许也不全是因为黑社会骚扰,我认为还有其他难以承受的精神压力。”

“嗯?”

“这应该和她丈夫有很大关系。在她的潜意识里,是不愿意和她现在的丈夫在一起生活的。我是这么猜测的。”

“噢,是这样啊。”

“她与现在的丈夫是自由恋爱的吗?”

“嗯,他们是恋爱结婚,确切地说,是职场恋爱。”

“那么,他们是彼此倾慕才结婚的了?”

“也不能这么说。”

“为什么?”

“那时阳子有四个对象备选,其中最出色的一个是个外国人,所以阳子没法和他结婚。”

“遭到了父母的反对?”

“她的父母不同意,对方的父母也反对。现在简直无法想象那时候的阳子——极其循规蹈矩,几乎是顽固地恪守着世间的惯常准则和道德观。一听对方的国籍不是日本,立刻表示不行,不能和对方结婚。我们都从父母那里接受了那种传统观点,阳子也不例外,恪守传统道德。”

“找四个对象的人很传统吗?”丈夫不无讽刺地问。

我苦笑了一下说:“话虽如此,但我想阳子并不是和四个人都存在恋爱关系。虽说有四个对象备选,但和现在的女孩子不一样。那时我们多么单纯啊!”

不错,现在阳子这种鄙视男性的态度很可能是对过去备受压抑的少女时代的一种逆反。初中时代的她异常成熟稳重,低调内敛,和朋友们保持着良好的关系,尊敬老师,孝敬父母,谦让男生——深受传统道德观的熏陶。

这其实和阳子的父亲有很大关系。阳子的父亲作为二战时的宪兵而声名远扬。据说那时他在中国大陆杀了很多中国人。

或许那些只是人们听说了“宪兵”这两个字随便瞎编出来的,捕风捉影的故事而已。因为我见过她父亲,脸上总是浮现着笑容,小个子,像是很和蔼的人。但事实上,他对阳子非常严厉。回家迟了,或者和附近居住的男孩子聊天到晚上,回到家父亲就对她又蹋又打。直到初中,阳子还对她父亲非常恐惧,避若蛇蝎。所以上大学后她就远远地离开了家,还出现了逆反心理——看到男人就迈不动步子。

但是,被父亲彻底灌输了旧道德的阳子,不会轻易和男朋友跨越最后一道界线。

“这么说,她现在的丈夫小濑川是第二出色的男人了?”

“不。他是排在最后的一个。”

“是垫底的那个?那为什么……”

“正因为是垫底的,所以对阳子最好。他勤快利落,跑前跑后,就像是个仆人。这可是阳子的原话,总之对他可以颐指气使。

“很可能阳子的内心还是对男性充满恐惧,所以遇到男性这样关照呵护自己,便非常高兴,所以沉醉其中。”

“后来呢?”

“作为对仆人的嘉奖,她使用了自己的肉体,于是怀孕了。”

“啊?怀孕?”

“那时的阳子,就像我刚才说的,那么循规蹈矩。即便不是那样,一个女孩子初次怀孕,也是非常惊恐,非常害怕的。所以那时阳子只好嫁给人家了。”

“噢!原来如此!”

现在回想起来,可以认为,阳子所接受的传统教育,以及她对这种教育的反抗,二者混杂交织,造就了今天阳子的性格,导致了现在的悲剧。

和丈夫谈论阳子的时候,我也在头脑里分析造成阳子现状的深层原因。

“总而言之,现在她精神上出现的种种异常,与她的恋爱婚姻是有关系的。她对自己丈夫的不安与不满,可以说是所有不幸的根源。”

“噢!”

还是不能用招募仆人的态度去选择男人,女人应该和自己尊敬的男性结婚。这么说,阳子在少女时代所受到的教育,看来都是正确的。

“总之,她一到晚上就陷入绝望,心情越来越不好,甚至哭泣——不好办啊!我劝她说要去看医生,而且,我们或许应该给她些抗抑郁药剂。”丈夫说。

我点了点头。

那以后将近一个月时间,阳子没有给我打过电话,而我对阳子的心理了如指掌。

阳子对我隐瞒的抑郁症,终于被我知道了。她肯定认为我会越发陶醉在自己的成就感里,所以只好不打电话了。

如果她真这么想,那么不给我们打电话倒也可以原谅——不仅在抑郁状态严重时如此,还可以稀里糊涂地忘记我的存在。她的问题在于,怎么也不肯向医生支付诊费,所以她总是用电话咨询这样的手段得过且过。这就是守财奴阳子的心理。

而我也不想给她打电话。就这样,转眼间一个月过去了。

在我几乎忘记了阳子的事情的某一个上午,久违的阳子终于打来了电话。然后,她又讲了一件令人难以置信的怪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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