阳子后来又打来好几次电话,把自己和津本的幽会场面细致人微地描述给了我。这些全都是她不知从哪里道听途说来的故事——自恋地杜撰出自己的美貌,简直是浅薄的恋爱剧妄想狂。

听她添油加醋地述说这些无聊的内容,我的心情当然不会很愉快。但是如果我生气,阳子就得逞了,她会很高兴,那正中她的下怀。而我对阳子和她老公杜夫的关系变化抱有浓厚兴趣,所以一直津津有味地听着。电话一撂下我就怒上心头,想找个人说说话。但不幸的是,我亲近的电话朋友只有阳子一个,把所有东西都向丈夫倾诉显然难以满足我。

向男人倾吐,总是觉得不够尽兴,对方往往用一句“噢?是吗”就打发了,丝毫不能理解我生气的原因。而我和丈夫的医生朋友们的妻子交情也很浅,如果和她们谈论这些,她们肯定会轻视我。那些装腔作势的家伙们说,森冈夫人居然有位那副德行的朋友。

后来,阳子干脆不对我隐瞒她的抑郁症了,因为她的抑郁变得更加严重了。

“喂?是我,阳子!”

只要那个东京口音的女声一传来,肯定是抑郁症发作的阳子。的确和平时不一样,这是我没见过的、性格忧郁的另一个人。声调不同,给人的感觉也不一样,不仅仅是措辞,声音本身也全变了,阳子是由两个人构成的。从每次通电话的情况看,我这么说绝不夸张,简直就如同双胞胎的姐妹。双胞胎的另一个,或者说,阳子的幽灵会时不时地打电话过来,这都是她的抑郁症造成的,而真正的阳子是个令人厌恶的女人。

“我是阳子。现在我又处于抑郁中了,什么也做不下去,一直在被窝里躺着。跟你先生说说,给我弄点抗抑郁药来。”

就是这样。打过来的电话如同电报一样命令我们将抗抑郁药呈上,然后“咔嚓”一下挂断。

我还有一位女性朋友,也是用这样的态度给人打电话。交代过必要的事情后,“那我挂了”“回头见”之类的客套话一概全免,冷漠地把电话挂断。我起初心想这是个什么样的女人呢?等了解之后才发现,她根本不是一个暴躁的人,只是头部剧痛时才那样。她头疼时,完全不能考虑对方的感受,只能竭尽全力地表述必须要交流的问题。

我了解到这些以后,就改变了想法。恐怕阳子的抑郁症发作时也是那样,所以我就不和她一般见识了。

在抑郁症频繁发作的阳子那里,现实和幻觉的界限似乎渐渐开始模糊了。比如,她又谈起和人偷情的隔壁女邻居,一阵讽刺挖苦,说什么她可真厉害,花样百出,简直令人难以置信等等。听这些话的时候我就想,她和津本难道不也是不清不白的?宽于律己,严以待人——这正是阳子的特征。

但阳子接下来的话却使我目瞪口呆,几乎从椅子里跌倒在地板上。

“说真的,辉子,世上神圣不可玷污的东西还真不少,我就是一个纯洁的公主,真令你难以置信吧。”

公主?谁是公主?

我足足有一分钟说不出话来。

让我们看看这位公主的出身。早年阳子的家位于充斥着磨坊和铁匠铺的棚户区的一角,旁边是一条臭水沟。如果钻进阳子学习用的桌子下面,通过板房的缝隙,可以看见外面的行人。每当台风到来的时候,我都担心阳子的家会被吹到臭水沟里去。

我和阳子关系不错才这么说,知道阳子家的其他朋友,一提到那里脸上就会出现不快的表情。就那种地方,居然能飞出个公主?!我呆若木鸡。最后我草草地敷衍了她几句,赶紧挂断了电话。

阳子开始在空想之中美化自己的过去。她可能认为自己住在大分海边的山岗上,是一位坐在大理石壁炉边的摇椅里,同时做着女红的小姐。每天上学有家里的专车接送,每周全家人都要到大分最好的餐厅去聚餐。在阳子的头脑里,这样的空想已经取代了现实。她那贫困的过去,毫无疑问已经全被丢到爪哇国去了。

然而,她跟我谈论这些内容其实还算照顾我,在抑郁症发作时,通过电话,她的疯狂会渐渐露出本色来。有一天,阳子这样对我说:

“我们家附近有一只讨厌的狗,我一出门它就叫个不停。现在即便是我到阳台上去晾晒衣物,它也狂吠不止。看来这狗盯上我了。真想将它一劈两半,变成两只狗,让它们互相咬来咬去。”

这才是阳子的疯狂本性!因为这个缘故,所以她才躺在被窝里动弹不得,接着就是要我两三天之内到她家去的邀请。

那天晚上,我丈夫回家比较早。我把阳子的电话内容向他说了。

“终于到了蜷缩在被窝里不能动弹的地步了吗?”丈夫一边脱下西装一边问。

“是啊!据说家里弄得乱七八糟,厨房里全是腐败的食品,也不开窗板。”

“那可不好办啊!”

“就在那样的环境里,初中一年级的秀和给他母亲做咖喱。”

“噢!”

“而作为母亲的阳子就躺在堆满垃圾的房间里,嘴里念叨着‘我是个神,我是个神’,从早躺到晚。”

为了支撑独生子念上补习班,阳子节省开支到了病态的地步。当然,秀和本来就是一个头脑聪明的孩子,终于考上了一流的初中。阳子之所以变得失常,可能也有目标达到后心里空虚茫然的原因。

“这么一个让人毫无办法的女人,现在非要我去一趟。我想这两天过去看看她,你说行吗?”

“唉,真没办法啊!”丈夫也说,“儿子和老公都吃不上一顿正经饭。”

“你后天晚上不是开始值夜班吗?所以我想后天上午出发到京都去。”

“啊?等一下!”丈夫说。

“不可以吗?”

“倒也不是不行。我正想告诉你呢,从明天开始,内科的全体员工要到香港去旅游,来回需要三天两夜。”

“啊?”我吓了一跳。

“唉!这事决定得太突然了。本来是护士和外科的医生先去,可是他们的工作突然出现变化,去不成了,为了不浪费机票,就让我们内科先去。不过我不一样,我去不去都可以。这么突然的消息,你一定不好办,那我就不去了。香港我已经去过好几次,该参观的都参观过了,也没有什么要买的……”

丈夫说着换上了便服,拿着医学杂志走向客厅。

“给我冲杯咖啡!”他说着,推开了客厅的门。

我一边冲咖啡一边想,这也是个机会,如果丈夫明天早晨到香港去,那我明天就可以去京都。

“怎么办?我还是别去香港了吧?”我把咖啡端进客厅的时候,丈夫问。

“不,你还是去吧。我明天早上把你送走后,正好可以到阳子家去。阳子处于那种状态中,我早去一天也好,”

“噢,是啊!这样也好,那就这么定了吧。医生的话就是神谕。”丈夫说。

我沉默着。

“我们说去哪里大家就去哪里,我们说仰望天空大家就仰望天空。医生的一句话就可以治好患者的病。医生就是神!”丈夫煞有介事地说。

近来丈夫就是这样。这是怎么回事呢?突然没头没脑地说出这样的话。是操劳过度了吧?他最近是有点奇怪。

“你什么时候回来呢?”

“三天两夜。明天出发,明天晚上和后天晚上住在外边,大后天晚上回来。”

“那我也这么安排。明天上午出发,大后天傍晚回来。可以吧?”

“嗯,行啊!”丈夫说。

他这句话成了我地狱之旅的开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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