崔西莲夫人喜形于色地接见屈维斯先生。

他和她很快地打开话匣子,投机地不停诉说着往日旧事和一些彼此都认识的朋友。

半个小时之后崔西莲夫人满意地深深叹了一口气。

“啊,”她说,“我真高兴!没有什么比聊聊天、谈谈过去的丑事更叫人高兴了。”

“偶尔谈谈一点离经叛道的事,”屈维斯先生同意地说,“倒也替生活增添一些情趣。”

“对了,”崔西莲夫人说,“你对我们这‘三角关系’的例子有什么感想?”

屈维斯先生谨慎地摆出不解的面孔。

“呃——什么‘三角关系’?”

“别说你没注意到!奈维尔和他的两个太太。”

“噢,那个!现在的史春吉太太真是一个非常有魅力的女人。”

“奥德莉也是,”崔西莲夫人说。

屈维斯先生承认:

“她有魅力——是的。”

崔西莲夫人大声说:

“你的意思是你可以了解一个男人为了——为了凯伊而离开奥德莉——一个——一个品性珍贵的女人?”

屈维斯先生平静地回答:

“完全了解。这经常发生。”

“真叫人恶心。如果我是男人我一定很快就厌倦了凯伊,而且后悔我怎么那么傻!”

“这也是经常发生的事。这种突发的激情迷恋,”屈维斯先生表情非常冷静地说,“很少能持久的。”

“那么后来会怎么样?”崔西莲夫人问。

“通常,”屈维斯先生说,“呃——双方会调整自己。常见的是第二度离婚。然后男人再娶第三者——某个本性具有同情心的女人。”

“荒唐!奈维尔又不是摩门教徒——你的一些客户可能是!”

“偶尔最初的一对也会再结婚。”

崔西莲夫人摇摇头。

“那不可能!奥德莉自尊心大强了。”

“你这样认为?”

“我不只是认为,我确信。你不要在那里猛摇头气人!”

“根据我的经验,”屈维斯先生说,“一牵扯到爱情的事,女人便无所谓尊严不尊严,即使有也是微乎其微。尊严常常挂在她们嘴上,但是实际行动却又不然。”

“你不了解奥德莉。她狂爱着奈维尔。也许是爱得太过分了,在他为了那个女孩离她而去之后(尽管我完全不怪他——那个女孩到处跟着他穷追不舍,你知道男人是什么样的!),她就从来不想再见到他。”

屈维斯先生轻咳一声。

“然而,”他说,“她人在这里!”

“噢,这,”崔西莲夫人困恼地说,“我不懂这些现代的想法。我想奥德莉来这里只是要显示她不在乎,显示这并没有什么关系!”

“很可能,”屈维斯先生摸摸下巴。”当然,她自己可能这样想。”

“你是说,”崔西莲夫人说,“你认为她仍然爱慕奈维尔,而且——噢,不!我不相信!”

“这有可能,”屈维斯先生说。

“不成,”崔西莲夫人说,“在我的屋子里不能有这种事。”

“你已经感到困扰了,不是吗?”屈维斯先生精明地问。“情势紧张。我已经感觉到紧张的气氛。”

“原来你也感觉到了?”崔西莲夫人言辞锐利地说。

“嗯,我必须承认,我感到困惑。双方的真正感受仍然不明朗,不过在我看来,是有火药味存在。随时都可能爆发。”

“不要再卖关子了,告诉我该怎么办,”崔西莲夫人说。

屈维斯先生举起双手。“真的,我不知道该作何建议。我感到有个焦点在。要是我们能把这个焦点隔绝就好了——可是还不太明朗。”

“我不想要奥德莉离去,”崔西莲夫人说,“根据我的观察,她在非常艰困的处境中表现得十全十美。她一直保持适切的礼貌。我认为她的行为没什么可责难的。”

“噢,的确,”屈维斯先生说,“的确。不过还是在年轻的奈维尔·史春吉身上起了很可观的作用。”

“奈维尔,”崔西莲夫人说,“表现得不好,我会找他来谈谈。可是我没有办法赶他走。马梭把他当成义子般看待。”

“我知道。”

崔西莲夫人叹了一口气。她以较低沉的声音说:

“你知道马梭是在这里溺水而死的?”

“知道。”

“我留在这里,很多人都感到惊讶,在这里我一直感到马梭就在我附近。整个房子都有他的踪迹。到别的地方我会感到孤单陌生。”她顿了顿,然后继续。“起初我希望我不久就可以随他而去,尤其是在我的健康情况开始走下坡时。可是看来我好像是病人多长寿——缠卧病榻却就是死不了。”她愤愤地擂打枕头,继续说:

“我可不高兴这样,我可以告诉你!我一直希望要死就快快死掉算了——希望跟死神面对面——而不是感到他一直在我身旁鬼鬼祟祟的,惹得人毛骨悚然———步步地逼我尝受病痛的羞辱。越来越无助一越来越依赖别人!”

“不过你依赖的都是非常忠诚的人,我确信。你有个忠实的女仆吧?

“巴蕾特?带你上来的那个?她是我的一大慰藉!一个凶悍的老妇人,忠心耿耿,她跟了我好几年了。”

“而且我该说,你有了欧丁小姐可真是幸运。”

“不错,我有了玛丽是幸运。”

“她是你的亲戚?”

“一个远房表妹。一个一辈子都在为别人牺牲、不顾自己的人。她侍奉她父亲———个聪明的男人一但是严厉、强求得可怕。他去世后我请她来我这里住,她一来的那天我就感谢上苍。你不知道大部分的伴从有多可怕,乏味烦人的无用东西。她们的愚蠢简直会把人给逼疯。她们因为其他什么都不会做所以才做伴从。有了玛丽这样教育良好的知识妇女真是太好了。她有真正一流的头脑——男人的头脑——她涉猎群籍,深入而广泛,跟她谈话可以无所不谈。而且她处理家事也一样聪敏。这个家她理得十全十美,而且让每个仆人都高高兴兴的——她排除了各种争吵、嫉妒的纷端——我不知道她用的是什么方法——我想是机敏老练的手法。”

“她跟你很久了?”

“十二年了——不,不只十二年。十三年——十四年——大概吧。她真是我的一大慰藉。”

屈维斯先生点点头。

崔西莲夫人半睁着眼睑望着他。突然说:

“怎么啦?你好像在担忧什么?”

“小事情,”屈维斯先生说,“只是小事情。你的眼睛真厉害。”

“我喜欢研究人,”崔西莲夫人说,“马梭的脑子里一出现什么我总是马上就知道。”她叹了一口气然后靠回枕头上。“现在我得跟你道晚安了——”有如皇后一般的逐客令——丝毫不让人感到失礼,“我很累了。不过见到你真是一大乐趣。有空再早点来看我。”

“既然你这么说,你放心,我会趁机会多来这里走走,我只希望我没谈得太久了。”

“噢,没有。我总是会突然感到累。你走之前帮我拉下叫人铃。”

屈维斯先生慎重地拉下尾端有一大穗结的老式拉铃器。

“真不简单,还保有这种老东西。”

“你是说我的铃,嗯。我不用电铃。它们老是出毛病让你猛按个不停!这东西就从不会失灵。它通到楼上巴蕾特的房里——铃就吊在她的床上。因此她一听到就马上过来。如果她没来我就马上再拉一次。”

屈维斯先生走出房间时,听到铃声再度响起,就在他头顶上某个地方叮叮当当地响着。他抬起头看到天花板上的铃线。

巴蕾特匆匆下楼,与他擦身而过,向她女主人的房间走去。

屈维斯先生舍弃那小电梯不用,一步一步慢慢地走下楼。

他的脸上出现莫名的愁容。他发现大家都聚集在客厅里。玛丽·欧丁见到他马上提议打桥牌,可是屈维斯先生婉拒,推说他很快就得回去了。

“我住的旅馆,”他说,“是老式的。他们不希望客人过了十二点才回去。”

“现在还很早一一才十点半而已,”奈维尔说,“他们总不会把你锁在外头不让你进去吧?”

“噢,这倒不会。事实上我怀疑他们晚上门有没有上锁。九点就关门,不过没上锁,把手一转就可以走进去了。这里的人好像非常随便,不过我想他们这样信任本地人是对的。”

“这里白天当然都没有人锁门,”玛丽说,“我们的门白天都开着——不过到了晚上就锁起来了。”

“‘宫廷‘是什么样的旅馆?”泰德·拉提莫问,“外表看起来是幢奇奇怪怪的维多利亚时代建筑。”

“它名副其实,”屈维斯先生说,“而且给人一种如同沉浸在维多利亚时代一样实实在在的舒适感。舒服的好床,菜烧得好——宽大的维多利亚式衣橱。巨大的浴盆,四周都是桃花心木。”

“你不是说你刚开始时有点困恼吗?”玛丽问。

“啊,是的。我谨慎地写信预定了一楼的套房。我的心脏不好,你知道,不能爬楼梯。我到达时发现楼下没有空房,觉得有点困恼。我被分配到顶楼的一间套房(我必须承认是很好的房间)。我提出抗议,不过好像是一个本来打算这个月到苏格兰去的老客人生病了,房间空不出来。”

“我想是卢坎太太,”玛丽说。

“我想是叫这个名字。在那种情况之下,我不得不将就一下。幸好他们那里设有自动升降梯——所以实际上我倒没感到有什么不方便。”

凯伊说:

“泰德,你为什么不住到‘宫廷’旅馆去?这样你来这里比较方便多了。”

“噢,那种地方好像不合我的胃口,”

“不错,拉提莫先生,”屈维斯先生说,“那绝不是你活动的领域。”

泰德·拉提莫为了某种原因脸红了起来。

“我不知道你这话是什么意思,”他说。

玛丽·欧丁感到紧张的气息,赶紧支开话题,提出她对报上刊登的一个案子的看法。

“我知道他们在肯特市那件重大案子中又扣押了一个人——”她说。

“这是他们扣押的第二个人,”奈维尔说,“我希望他们这次抓对了人。”

“即使他就是凶手,他们也拿他没办法,”屈维斯先生说。

“证据不足?”罗伊迪问道。

“嗯。”

“然而,”凯伊说,“我认为他们最后总是会找到证据的。”

“不总是会找到,史春吉大大,如果你知道有多少人犯了罪却逍遥法外,你会大吃一惊。”

“你的意思是说,他们一直没被发觉?”

“不只是这样。有一个人,”——他提及两年前一个有名的案子——“警方知道一些儿童谋杀案是他干的——一点怀疑也没有——但是他们却无能为力。有两个人提供他不在场证明,尽管这不在场证明是假的,却没有办法加以证明。因此杀人凶手获得开释。”

“真是可怕,”玛丽说。

汤玛士·罗伊迪敲敲烟斗里的烟灰,以他平静、深思的声音说,“这证实了我一向的想法——有时候人把法律操在自己手上是对的。”

“你这是什么意思,罗伊迪先生?”

汤玛士开始装填烟丝。他低头看着自己的手,以心血来潮、不相连贯的语句说:

“假设你知道——一件卑鄙下流的事——知道现有的法律奈何不了那个下手的人——知道他不会受到惩罚。那么我认为——自己动手去执刑是正确的。”

屈维斯先生亲切地说:

“非常要不得的理论,罗伊迪先生!这样的行为相当不正当!”

“我不认为。你知道,我的前提是事实已经证明——只是法律无能为力!”

“私人采取的行动仍然是不可原谅的。”

汤玛士微微一笑——非常温柔的微笑。

“我不同意,”他说,“如果一个人应该被吊死,我不在乎担负起吊死他的责任!”

“再来就轮到你自己遭受法律的制裁!”

汤玛士仍旧微笑着说:“当然,我会小心……事实上人不得不多多少少耍点下流的手段……”

奥德莉以她清脆的声音说:

“你会被发现的,汤玛士。”

“老实说,”汤玛士说,“我不认为我会。”

“我曾经知道一个案子,”屈维斯先生说着又停了下来。他歉然说:“犯罪学是我的一点嗜好,你们知道。”

“请说下去,”凯伊说。

“我知道的犯罪案例很广泛,”屈维斯先生说,“其中真正有趣的只有少数,大部分的凶手都提不起人家的兴趣,而且非常短视。不过,我可以告诉你们一个有趣的案例。”

“噢,说来听听,”凯伊说,“我喜欢谋杀案。”

屈维斯先生说来缓慢,显然字字斟酌,小心地挑选用辞遣句。

“这个案子是有关一个小孩子。我不提这个孩子的年龄或性别。事实如下:两个孩子在玩弓箭。其中之一射中了另一个的要害,结果死了。调查庭召开,幸存的那个孩子完全一副心神错乱的样子,激发了庭上的怜悯心,案子以不幸的意外事件了结。”

他停顿下来。

“就这样?”泰德·拉提莫问。

“就这样。一项令人遗憾的意外事件不过,你知道,这故事有另外一面。在事情发生之前不久,有个农夫恰好在现场附近树林里的一条小路上走着。透过树林的间隙,他注意到有一个小孩在那里练习射箭。”

他停顿下来——让听众细思他的意思。

“你的意思是,”玛丽·欧丁不相信地说,“那并不是意外——而是蓄意的?”

“我不知道,”屈维斯先生说,“我一直不知道。不过调查庭上记录小孩子不会用弓箭,结果盲目乱射一通。”

“而事实上并非如此?”

“这就其中一个小孩来说,确实并非如此!”

“那么那个农夫采取什么行动?”奥德莉屏息着说。

“他什么都没做。他这样到底对不对,我一直不确定,这关系到孩子的将来。他觉得,对一个小孩子来说,宁可错放他一次,应该把对小孩子的怀疑作善意的解释。”

奥德莉说:

“可是你自己毫不怀疑那个孩子是蓄意的?”

屈维斯先生沉重地说:

“纯粹个人的看法。我认为这是非常巧妙的谋杀——一件由小孩子事前详细计划过的谋杀案。”

泰德·拉提莫问:

“有理由吗?”

“噢,是的,是有动机,孩子问的戏谑、讲些难听的话——足够挑起仇恨了。小孩子容易生恨——”

玛丽大声说:

“可是怎么那么深思熟虑。”

屈维斯先生点点头。

“是的,那么深思熟虑是很可怕的事。一个小孩子,把谋杀的意图藏在心里,静静地一天一天练习,然后最后阶段来到——假装笨拙地射出——悲剧收场,假装懊悔、伤心绝望。这太叫人难以相信了——叫人难以相信到案子也许不会让庭上采信。”

“那个孩子——后来怎么啦?”凯伊好奇地问。

“改了名字,我相信,”屈维斯先生说,“在调查庭公开之后这样做绝对是明智之举。那个孩子如今已经长大成人——在这世界上某个地方。问题是,那谋杀成性的一颗心是不是依然存在?”

他满腹心思地接着又说:

“这已经是很久以前的事了,不过不管这位小凶手走到任何地方我都认得出来。”

“当然认不出来,”罗伊迪提出异议说。

“噢,认得出来。身体上有个特点——哦,我不继续在这个话题上谈下去了,这不是个令人愉快的话题,我该动身回去了。”

他站了起来。

玛丽说:“先喝一杯吧?”

酒摆在客厅另一端的一张桌子上。汤玛士·罗伊迪离得比较近,向前打开威士忌酒瓶的瓶盖。

“威士忌加苏打好吗,屈维斯先生,拉提莫,你呢,”

奈维尔低声对奥德莉说:

“夜色可爱,出去走一下吧?”

她正一直站在窗门边,望着月光下的阳台。他掠过她身旁,走到外面等着,她迅即摇摇头,转身回到客厅里。

“不了,我累了。我——我想上床去了。”她越过客厅,走了出去。凯伊打了个大哈欠。

“我也困了。你呢,玛丽?”

“嗯,我想我也困了。晚安,屈维斯先生,照顾一下屈维斯先生,汤玛士。”

“晚安,欧丁小姐。晚安,史春吉太太。”

“我们明天会过去吃午饭,泰德,”凯伊说,“如果天气还像今天这么好,我们就去游泳。”

“好。我会出去找你,晚安,欧丁小姐。”

两位女性离开了客厅。

泰德·拉提莫和气地对屈维斯先生说:“我跟你顺道,先生。我要去搭渡船,所以会经过你住的旅馆。”

“谢谢你,拉提莫先生。我很高兴有你护送。”

屈维斯先生尽管已宣布了他要离去的意愿,却好像不慌不忙。他愉快地细细啜饮着酒,热衷于向汤玛士·罗伊迪探询马来亚那边的生活情况。

罗伊迪的回答非常简短。要问他这些日常琐事就好像问他什么重大国家机密一样困难。他好像陷入自己的心事中,难以分心回答问话。

泰德·拉提莫局促不安,一脸不耐烦的神色,急着想离去。

他突然插嘴惊叫说:“我差一点忘了。我带了一些凯伊想要听的唱片来,就放在厅子里,我去拿来,你明天交给凯伊好吗,罗伊迪?”

罗伊迪点点头。泰德离开客厅。

“那个年轻人生性毛躁,”屈维斯先生低声说。

罗伊迪哼了一声没有回答。

“我想,是史春吉太太的朋友吧?”老律师继续说。

“凯伊·史春吉的朋友,”汤玛士说。

屈维斯先生微微一笑。

“嗯,”他说,“我指的是她。他几乎不可能是——第一位史春吉太太的朋友。”

罗伊迪强调说:

“是的,他不可能是。”

然后,接触到对方怪异的眼光,他有点脸红地说:“我的意思是——”

“噢,我相当了解你的意思,罗伊迪先生。你自己就是奥德莉·史春吉太太的朋友,不是吗?”

汤玛士·罗伊迪缓慢地把烟丝装迸烟斗里。他低头看着自己双手的动作,有点像是把话含在嘴里他说:

“唔——是的。可以说是一起长大的。”

“她一定一直是个迷人的女孩吧?”

汤玛土·罗伊迪好像是说“唔——嗯。”

“两个史春吉太太同时在一个屋于里有点难堪吧?”

“噢,是——是的,有点。”

“对原先的史春吉太太来说处境艰困。”

汤玛士·罗伊迪脸色发红。

“极为艰困。”

屈维斯先生趋身向前。他的问题猛然爆了出来。

“她为什么来,罗伊迪先生?”

“这——我想是——”被问的人声音含糊不清,“她——不喜欢拒绝。”

“拒绝谁?”

罗伊迪为难地挪动身子。

“哦,事实上,我相信她总是每年这个时候来——九月初。”

“而崔西莲夫人要奈维尔·史春吉和他的新任太太同时也来?”老绅士的语气带着巧妙的政治场上的不易相信的意味。

“至于这一点,我相信是奈维尔自己要求的。”

“那么,他是渴望这次——团聚?”

罗伊迪不安地挪动身子。他避开对方的眼光,回答:

“我想是这样。”

“奇特,”屈维斯先生说。

“做这种傻事,”汤玛士·罗伊迪被激得话语较长。

“让人觉得有点尴尬,”屈维斯先生说。

“噢,这,时下的人们是会做出这种事来,”汤玛士·罗伊迪暧昧地说。

“我怀疑,”屈维斯先生说,“这会不会是别人出的主意?”

罗伊迪瞪大眼睛。

“可能还会是谁?”

屈维斯先生叹了一口气。

“这世界上有好多好心的朋友——老是急着想替别人安排生活——建议一些不合宜的行动——”他中断了下来,因为奈维尔·史春吉从法国式落地窗门那边跨步进来。在此同时,泰德·拉提莫从厅堂那道门进来。

“嗨,泰德,你拿的什么?”奈维尔问。

“给凯伊的留声机唱片。她要我带来的。”

“噢,是吗,她没告诉我,”两人之间出现短暂的僵局,然后奈维尔走向放酒的架子,自己倒了一杯威士忌加苏打。他看来激动,闷闷不乐,呼吸沉重。

屈维斯先生听人说过奈维尔是“幸运的家伙——这世界上任何人想要的他都有了”。然而他在此时看起来却一点也不是个快乐的男人。

汤玛士·罗伊迪在奈维尔进来之后,似乎感到他做主人的义务已经结束。他无意道晚安便离开客厅,而且脚步有点比往常匆促,几乎如同逃走一般。

“愉快的一晚,”屈维斯先生放下酒杯礼貌地说,“非常——啊——有教育性。”

“有教育性?”奈维尔眉头微微上扬说。

“得到有关马来亚的知识,”泰德笑开了嘴提示说,“要从沉默寡言的汤玛士身上问出什么来可真辛苦。”

“奇特的家伙,罗伊迪,”奈维尔说,“我相信他一直是老样子。只顾抽着他那可怕的老烟斗,静静听着,偶尔哼哈一声,一副像猫头鹰一样的聪明相。”

“也许他想得多,”屈维斯先生说,“现在我真的该走了。”

“有空再早点来看看崔西莲夫人,”奈维尔陪另外两位男士到大厅时说,“你让她很开心。如今她跟外界接触很少。她人很好,不是吗?”

“嗯,的确。一位非常具有激励性的健谈家。”

屈维斯先生非常仔细地穿上大衣,围上围巾,再次道过晚安之后,他和泰德·拉提莫一起离去。

“宫廷”旅馆实际上只在一百码以外,在一条大路的拐角处。它是一条稀疏散落的乡问街道的前哨站,在月光下一本正经、令人难以亲近地朦胧浮现。

泰德·拉提莫要去的渡口还要走两三百码路,就在河道的最狭窄处。

屈维斯先生在旅馆门口停了下来,伸出手。

“晚安,拉提莫先生。你要在这里待很久吗?”

泰德笑着露出亮闪洁白的牙齿。

“这要看情形而定,屈维斯先生。我还没有时间感到无聊。”

“对——对,我想也是。我想就像时下大部分的年轻人一样,这世界上你最怕的就是感到无聊,不过,我可以向你保证,还有比这更糟的事。”

“比如说?”

泰德·拉提莫的声音柔和愉快,不过暗藏着其他的某些意味——某些不大容易说明的意味。

“噢,我留着给你自己去想,拉提莫先生。你知道,我不会冒昧给你忠告。像我这种老古董的忠告总是会被人家嗤之以鼻的。或许这样是对的,谁知道?不过我们这些老家伙喜欢认为经验教导了我们一些什么东西,我们在生命历程中注意到很多,你知道。”

一片乌云遮住了月光,街道显得非常暗。在黑暗中,一个人影上坡走向他们。

是汤玛士·罗伊迪。

“只是到渡口去散散步,”他含糊地说,因为他的嘴里咬住烟斗。

“这就是你住的旅馆?”他问屈维斯先生,“看来好像你被锁在外头进不去了。”

“噢,我不这样认为,”屈维斯先生说。

他转动巨大的铜门把,门应声而开。

“我们送你进去,”罗伊迪说。

他们三个人进入旅馆大厅。只有一盏电灯亮着,一片昏暗。没有见到任何人,空气中有一股晚餐余留下来的香味,沙发有点脏,还有扑鼻的家具清洁剂味道。

突然,屈维斯先生困扰地惊叫一声。

在他们面前的电梯吊着一块告示牌:

电梯故障

“天啊,”屈维斯先生说,“真是苦恼。我得爬那么多楼梯。”

“真糟糕,”罗伊迪说,“有没有载物用的电梯——载行李之类的专用电梯?”

“恐怕没有。这个电梯用途广泛。哦,我得慢慢爬,只好这样了。两位晚安。”

他慢慢地爬上宽阔的楼梯。罗伊迪和拉提莫跟他道了晚安,走出去到暗暗的街道上。

一阵沉默,然后罗伊迪突然说:

“好了,晚安。”

“晚安,明天见。”

“好。”

泰德·拉提莫轻快地走下山坡,朝着渡口走去。汤玛士·罗伊迪站在原地看了他一会儿,然后慢慢朝着相反的方向,走向“鸥岬”。

月亮从乌云后面显露出来,盐浦镇再度沐浴在一片银色的光辉中。

“就像夏天一样,”玛丽·欧丁喃喃说道。

她和奥德莉正坐在东头湾旅馆壮观的建筑下方海滩上。奥德莉穿着白色的泳装,看起来就像一具精雕细琢的象牙雕像。玛丽没有下水游泳。离她们不远处,凯伊俯卧着,露出铜色的四肢,背朝着太阳。

“唔,”她坐了起来。“这水冷死了,”她责难地说。

“噢,都九月了,”玛丽说。

“英格兰总是冷,”凯伊不满地说,”多么希望我们是在法国南部。那儿天气真是暖和。”

泰德·拉提莫在她过去一点的地方喃喃说道:

“这太阳根本不是真的太阳。”

“你都不下水吗,拉提莫先生?”玛丽问道。

凯伊笑出声来。

“泰德从不下水,只是像条蜥蜴一样地晒太阳。”

她伸出一条腿,用脚趾戳他。他跳了起来。

“起来走走吧,凯伊。我冷死了。”

他们一起沿着沙滩走动。

“像条蜥蜴(游手好闲的人)一样?这样的比喻可有点不幸,”玛丽·欧丁望着他们的背影喃喃说道。

“你认为他像吗?”奥德莉问道。

玛丽·欧丁皱起眉头。

“不怎么像,蜥蜴是种相当温驯的动物。我可不认为他温驯。”

“嗯,”奥德莉深思地说,“我也不这么认为。”

“他们俩在一起多么好看,”玛丽望着离去的一对说,“他们有点相配,不是吗?”

“我想是。”

“他们喜欢同样的事物,”玛丽继续说,“而且看法一致——谈起话来也一样。真是可惜——”

她停了下来。

奥德莉言辞锐利地说:

“可惜什么?”

玛丽缓缓地说:

“我想说的是奈维尔和她认识真是令人惋惜。”

奥德莉不自然地坐直身子。玛丽所谓的“奥德莉僵冷的脸”出现。玛丽迅即说:

“对不起,奥德莉。我真不该这样说。”

“我很不想——谈这件事情,如果你不介意的话。”

“当然,当然。我真笨,我——我希望你已经熬过来了,我想。”

奥德莉慢慢地转过头来,她平静、面无表情地说:

“我可以向你保证,没什么好熬不好熬过来的。我——我对那件事毫无感觉。我希望——我衷心希望凯伊和奈维尔永远非常快乐地在一起,”

“你的心肠真是好,奥德莉。”

“这不是我心肠好,这——纯粹只是事实,不过我确实认为——呃——一直眷恋着过去是没有好处的。‘发生这种——或那种事真是叫人惋借,’说这些没有什么好处。一切都已经成为过去了。何必旧事重提?我们得继续活下去,活在现实里”

“我想,”玛丽单调地说,“像凯伊和泰德这种人让我感到兴奋,因为——哦,他们跟我碰过的人是那么地不同。”

“嗯,我想他们是不同。”

“甚至,”玛丽突然苦涩地说,“你也活过、经历过一些我也许永远不会经历过的生活。我知道你一直不快乐——非常不快乐——可是我禁不住感到即使是这样也比——哦——比什么都没有的好。一无所有!”

她重重地说出最后四个字。

奥德莉两只大眼睛显得有点惊愕。

“我从没想到你有这种感觉。”

“你没想到吗?”玛丽·欧丁歉然地笑出声来。“噢,只是一时的不满,我亲爱的,我不是有心的。”

“对你来说不可能很有趣,”奥德莉缓缓地说,“就只跟卡美拉住在这里——尽管她是个可亲的人。念书报给她听,管理仆人,从没有离开休假过。”

“我吃得好,住得舒服,”玛丽说,“女人多的是连这样都办不到。而且,真的,奥德莉,我相当满足。我有——”她的唇角露出一时的微笑——“我私人的消遣。”

“秘密的勾当?”奥德莉也微笑着问道。

“噢,我计划一些事情,”玛丽暧昧地脱,“在我的脑海里,你知道。而且有时候我喜欢实验——拿人来实验。你知道,只是想看一看我能不能叫他们照我的意愿反应。”

“听来好像你快成了虐待狂了,玛丽。我对你真正的了解是多么的少!”

“噢,这没什么害处,只是孩子似的小小娱乐,”

奥德莉好奇地问道:

“你有没有在我身上实验过?”

“没有。你是唯一让我一直感到相当不可预料的人。你知道,我从不知道你在想些什么。”

“或许,”奥德莉沉重地说,“这样也好。”

她打了个冷颤,玛丽惊叫起来:

“你受凉了。”

“嗯。我想去穿件衣服,毕竟,这是九月天。”

玛丽·欧丁独自自下来,凝视着波浪。潮水正在退下。她闭上双眼,摊开四肢躺在沙滩上。

他们在旅馆吃过可口的午餐。虽然旺季已经过去,旅馆客人还是相当多。一群奇奇怪怪、形形色色的人们。噢,这是外出的一天,调剂一下一天接一天的单调生活。同时这也是一种解脱,脱离那种紧张感,那种最近在“鸥岬”出现的紧张气氛。那不是奥德莉的错,而是奈维尔——

泰德·拉提莫在她身旁猛然坐了下来;打断了她的思绪。

“你把凯伊怎么啦?”玛丽问道。

泰德简略地回答:

“她被她的法定所有人叫去了。”

他的话中某种意味令玛丽坐直身子。她望过闪闪发光的一片金黄沙滩,看到奈维尔和凯伊沿着海水和沙滩衔接处走着。然后她快速地瞄了身旁的男人一眼。

她一直把他想作是庸俗、奇怪,甚至是危险。现在她首度窥见一颗年轻、受伤害的心灵。她心想:

“他爱上凯伊——真的爱上她——然后奈维尔出现,带走了她……”

她温柔地说:

“我希望你在这里过得愉快。”

这是句老套的话。玛丽·欧丁很少说些除了老套之外的话——这是她的语言。不过她的语气带着——首度带着——友善的意味。泰德·拉提莫对此有了反应。

“也许,就像我在其他任何地方过的一样愉快!”

玛丽说:

“我很难过……”

“你根本一点都不在乎!我是个外人——个外人有什么感受又有什么关系?”

她转过头看着这位痛苦、英俊的年轻人。

他以蔑视的眼光回看她。

她好像发现什么似的缓缓说道:“我明白,你不喜欢我们。”

他发出一阵短笑。“你指望我喜欢你们?”

她深思地说:

“我想,你知道,我的确这样指望——当然,人把太多事情都看成是理所当然的。人应该更谦虚一点。是的,我没想到你会不喜欢我们,我们一直尽量让你感到受欢迎——把你当凯伊的朋友看待。”

“是的——当做凯伊的朋友看待!”

这句话来得快速而且怀有恶意。

玛丽诚恳地说:

“我希望你会告诉我——我真的希望——到底为什么你不喜欢我们?我们怎么啦?我们有什么不对?”

泰德·拉提莫重重地说:

“自以为是!”

“自以为是?”玛丽毫无恨意地说,她公正地思量他的这项指控。

“嗯,”她承认说,“我知道我们可能让人有这种感觉。”

“你们就是这样。你们把生活中一切美好的事物视为理所当然。你们快快乐乐,高高在上,把自己跟一般人隔绝起来。你们把像我一样的人看作是动物一样!”

“我很难过,”玛丽说。

“我说的是事实,不是吗?”

“不,不怎么是。也许,我们是愚蠢,不知人间疾苦——可是毫无恶意。表面上看起来,我自己恐怕就是你所谓的腐朽、肤浅、自以为是的人。可是你知道,真的,我骨子里相当富有人性。我现在听你这么一说就感到非常难过。因为你不快乐,而我真希望我能帮上忙。”

“这——如果是这样——那你真好。”

一阵停顿。然后玛丽柔声说:

“你一直爱着凯伊?”

“爱得相当深。”

“那她呢?”

“我想也是——直到史春吉出现。”

玛丽柔声说:

“你还爱着她?”

“我想这是显而易见的事。”

过了一会儿,玛丽平静他说:

“你离开这里不是比较好吗?”

“为什么我该这样做?”

“因为你在这里只有让自己更不快乐。”

他看着她,笑出声来。

“你是个好人,‘他说,“可是你对在你圈子外彷徨的动物不太了解,不久就会有不少事情发生。”

“什么样的事情?”玛丽厉声说。

他笑了起来。

“等着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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