随着周涵正流窜范围的扩大,李筠随身的金蛤水很快就不够用了,他们又不敢用神识扫对方,严争鸣只好一边帮李筠维系阵法,一边令韩渊用随身的小木板刻了好多简易的木鸟符咒,这种符咒很初级,还是当年小动物爱好者李筠改进的,不怎么费力就能成,木板可以化成能以假乱真的小鸟,在天上飞,能当眼线,还不容易被察觉。

……就是韩渊手有点潮,变出来的鸟好像都多了两条腿,飞还行,走起来就会趴成一团。

整宿,李筠一点神都不敢走,布阵布得心力交瘁,眼见东方见了鱼肚白,他终于忍不住问道:“这要耗到什么时候?”

“快了,”严争鸣笃定地说道,“此人东跑西颠四处钻营,又不是什么闲人,不可能有那么多工夫在这里纠缠。”

这回严掌门再一次说对了——果然,天亮以后,周涵正就有点耽搁不下去了。

海上这时候已经是一片风和日丽,一个蒙面人觑着周涵正的脸色,谏言道:“大人,此地久留无益,我们还是尽快回去,不要节外生枝吧?”

周涵正负手思量了片刻,也感觉和这个藏头露尾又不知深浅的人耗下去没什么意思,他此行目的已经全部达到,也差不多可以功成身退了,于是点点头。他回头环顾了一下因为幻境而显得云山雾绕的小岛,扬声道:“岛上不知是何方道友,周某只是借地落脚,并无恶意,若有什么得罪处,还请多包涵。”

李筠听了长出了一口气,当即险些脱力,抹了一把额上冷汗,低声道:“老天爷,可算肯走了。”

他们此刻其实与周涵正相距不到百丈,就在一座小山之后,不用那些眼线,也能听见周涵正说了什么。

严争鸣没吭声,他用符咒加持阵法整整一宿,身上唯一一把刻刀还给韩渊了,自己只好用普通的剑,刻符咒是用专用的刀还是普通的利器,是符咒上的两个层次,严争鸣也是第一次迈过这道门槛,时而控制不好,符咒上的清气就会乱窜。这让他手上布满了细碎的伤口,脸上却始终笼着一层淡淡的阴郁,听见周涵正要走,也并无喜色。

什么时候他才能堂堂正正地站出来,像个人一样和那姓周的一战呢?

周涵正没有等到岛上人回话,也没有很在意,只道:“走。”

说完,他便带着蒙面人御剑而起,可是周涵正刚升至半空,突然感觉到一道视线,他修为不弱,感应自然也十分灵敏,本能地循着那视线一探手,抓住了一只……四条腿的鸟。

周涵正拧起眉,实在不知道这是什么稀奇古怪的品种,随即他心里忽然一动,扣住鸟脖子将它扼死,那挣扎不休的小鸟便在他眼皮底下变成了一张有些粗糙的符咒。

周涵正轻轻一掰,符咒断成两截,其中清气自然涣散,明眼人一看就知道刻符咒的人修为不高。

严争鸣心里顿时“咯噔”一声,想道:“坏了。”

周涵正猎犬似的将鼻尖凑到那破裂的符咒旁,嗅了嗅,他神色微变,随即似乎想到了什么,紧锁的眉头蓦地打开,露出了一个有些狰狞的似笑非笑:“我当是谁,这还真是得来全不费工夫……”

先前他没敢用神识扫,是怕岛上有修为高于他的能人,神识一旦被人发现并压制,立刻就会反噬,此时周涵正不知用什么方法得知了岛上的竟是严争鸣他们一行,顿时再无顾忌,他话音没落,带着威压的神识已经一股脑地扫过了全岛,李筠那迷幻阵纯属唬人,简直不堪一击,几人藏身之处更是无所遁形。

周涵正御剑立于空中,好整以暇地笑道:“严掌门,好歹我也在讲经堂给你上过一课,不是一日为师终身为父么?为何躲躲藏藏,不肯出来相见呢?”

说完,他长袖一摆,三思扇上顿时掀起一阵电闪雷鸣,横冲直撞地闯入李筠的阵法中,顷刻间便将那中看不中用的迷幻阵撞得四分五裂。

李筠如遭重击,一时萎顿在地,半晌站不起来。

严争鸣伸手捞住他,将他扶到一边,脸色比李筠还要难看几分,而后一言不发地站了起来,提剑便要往外走去。

韩渊大惊失色:“大师兄,你干什么?”

严争鸣面沉似水,脚步不停:“不要跟着。”

韩渊长这么大就没担过事,看看李筠又看看水坑,先是完全不知所措,脑子里空白一片地在原地呆了片刻,然后他深吸一口气,拔腿追了出去。

周涵正颇为欣赏地看着严争鸣道:“几年不见,严掌门如脱胎换骨一般,真是令故人欣慰。”

严争鸣忽然之间理解了程潜“二话不说,拔剑相向”的心情,他从未这样憎恶过一个人,仇恨的滋味让人心惊肉跳,却也仿佛能给人打一剂强心针,成就无尽力量之源。

海岛上晴空万里,少年掌门满心杀意。

师弟们和小师妹在身后,他这一战无论如何也难以避免,严争鸣不想废话,干脆直接拔剑冲了上去。

周涵正却并没有接招,反而是跟着他的两个蒙面人一左一右地御剑而起,截住了严争鸣的去路。

周涵正悠然在一边看着,还感慨道:“扶摇——当年九层山峦直入云霄,大能频出,跺一跺脚,真是天地都要震动几分,何等的威风,竟不想也会有流落山野的一天,人世际遇,真是难以捉摸。”

严争鸣一剑破开两个蒙面人手印封堵,整个人已经化成一道光,直冲着周涵正而来,剑风将周涵正的长袍吹得猎猎作响,他却十分轻慢,连扇子都没打开,那三思扇尾部“叮”一声轻响,随即一道雷光含着火苗打了出去,不偏不倚,将严争鸣的剑撞出了一个豁齿。

“若是在以前,以严掌门的修为,只怕连内堂弟子都进不去,”周涵正笑道,“你将掌门印挂在脖子上,不嫌压得慌么?不如我来帮你分担一二——”

他突然五指成爪,掌心竟仿佛有乌云旋风卷过,漆黑一片,居高临下地向严争鸣胸口抓了过去。

严争鸣侧身闪开,横剑便砍,然而却觉手腕巨震。

那周涵正的爪子裹挟着金刚之气,挨了一剑不但没有掉半片指甲,反而涨大了数倍之多,自严争鸣头顶遮天蔽日地压了下来。

就在这时,严争鸣听见韩渊的声音喝道:“来啊!你爷爷赏你一个大嘴巴!”

严争鸣心里狂跳了几下,低头一看,只见被他留在小山后的韩渊李筠等人竟都出来了,两个蒙面人直奔他们而去,很快与勉力支撑的李筠和完全是半吊子的韩渊缠斗在一起,一时间险象频出。

仅仅是片刻的分心,周涵正那遮天的巨手就已经到了近前,严争鸣避无可避,只好拼着受伤,逆着风一剑“事与愿违”,豁出去了,打算和周涵正的手同归于尽。

不过他肯拼,周涵正却惜命得很,迫不得已撤掌一退,周涵正心道:“奇了,敢情兔子急了也咬人。”

谁知就在他这一退间,一道寒霜一样的剑光陡然从身后袭来,周涵正心里一凛,三思扇终于“刷”一下打开,一道雷火柱反手扇了出去。

雷柱落入海中,怒涛几乎爆出一条水龙,落下来的水珠在荒岛上酿成了一场咸雨。

周涵正谨慎地后退两尺,看见身后来人,目光当即一缩——竟是程潜。

程潜落到岛礁上时,形象就已经像个泡发了的叫花子,再被温雅真人用几道分神调教过一番,一身衣服简直就成了狗啃的破布,再落魄也没有了。可严争鸣乍一见他这鬼样子,盘踞在胸口的杀意却顿时散了个一干二净。

严掌门眼下可算是知道自己有多大出息了,看见程潜,他眼泪都差点掉下来,张了张嘴,却一时说不出话来。

程潜目光扫过他一脸失态的熊样,却突然有种一直被人挂心盼着的感觉,明知场合不对,还是忍不住微微弯了弯眼睛。

人一生所求,不也就是披星戴月、风霜满身地回家时,有人怒气冲冲地从里面拉开门,吼上一句“又死到哪去了”么?

周涵正先前没看见程潜,但没往心里去——在他眼里,这群夹缝里求生存的半大孩子们除了身后门派,实在没什么让他往心里去的价值,没想到此时竟差点在阴沟里翻船。

当年讲经堂上周涵正就一眼看上了程潜的眼神,如今这少年长大了几岁,外在收敛了不少,内里却一点没变,跟他手上那把凝着寒霜的剑意外般配——不过周涵正欣赏归欣赏,却也并不怎么将程潜的微末修为放在眼里,他微微一笑道:“怎么,小道友也想与我切磋切磋?”

“周前辈误会了,我没有那个意思。”程潜先是彬彬有礼地提着霜刃对他点了个头,下一刻,他猝不及防地催动了温雅真人给他的聚灵玉。

周涵正感觉到整个人一重的时候已经暗道不好,接着,他发现自己的真元仿佛结了一层冰,周转极其凝滞,整个人的境界至少被压下了六成。

周涵正心里大骇,这是什么见鬼的功法?

程潜却丝毫不给他反应时间,霜刃携着海潮之力,给了周涵正当头一剑。

那姓周的十分不体面地接连退后三丈,由于修为骤然被压制,他那金刚不坏似的护体真元已经荡然无存,霜刃的剑气不客气地将他前襟撕开,登时露了皮肉出来。

“晚辈可不是来切磋的,”程潜温声说完他下半句,“是来灭口的。”

这变故让所有人都惊呆了,被蒙面人丢下的韩渊呛咳几声,伸长了脖子张望,喃喃道:“那是小师兄?他这是被什么东西附身了吗?”

水坑张大了嘴,不小心被溅了一口海水,忙“呸呸”地往外吐。

“不是小潜变厉害了,是周涵正,”李筠飞快地反应过来,“你看他刚才突然连站都站不稳,护体真元都不见了!”

严争鸣一边忧虑地想道:“这小子失踪这段时间又遇见什么不三不四的人?学了些什么旁门左道?”

一边又毫不掉链子地将企图上去增援他们主子的蒙面人截在半途。

只见荒岛上水汽被海潮剑法所激,细碎地涌动在空中,随即又被冻成白霜,周涵正悚然道:“等等……那是凶剑霜刃?为什么它会在你手里?”

程潜才不搭理他,挥手间细霜成了一个漩涡,底部锐利如冰锥,直抵周涵正眉心。

周涵正万万没料到他小小年纪下这样的杀手居然连一点犹豫都没有,怒喝一声,三思扇被海风吹得颤似筛糠,扇边的雷火之力却明显被漫天冰霜压制。他猛一挥扇子,一口气险些难以为继,才刚召唤出一道含着雷鸣的罡风,将逼到面前的冰锥冲开,下一刻,那些冰碴竟仿佛潮水一样去而复返,转眼就重新汇聚,竟有越打越强之势!

周涵正连连后退,一边无头苍蝇似的用真元冲击身上莫名其妙的禁制,一边狠狠地盯着程潜:“小鬼,劝你凡事不要做绝,否则必然后悔。”

程潜听了简直想笑,心道你横行霸道的时候怎么不拿这句话自勉一下?

他手捏御剑诀,霜刃剑离弦之箭似的追向周涵正,卷起的水汽真真假假,虚虚实实,声势惊得一边众人都是目瞪口呆。

周涵正硬着头皮顶上,惊雷与凝霜当空碰撞,“轰”一声,撞出了地动山摇之势,此刻,程潜的真元比被聚灵玉压抑的周涵正充足,又刚刚顿悟海潮剑要诀,他连喘息的余地也不给对方留。

周涵正连挡三击,当场闷出一口老血来。

程潜这“杀人灭口”果然没有一点水分,尽管接连三剑险些将他真元抽空,他也毫不在意,仗着自己有聚灵玉,再次强提一口气,纵身跃起,伸手抓回霜刃,将数年压抑与仇恨全都按在了这一剑里,眼看要将周涵正毙于剑下。

周涵正的瞳孔几乎缩成了一个针尖,他情急之下将三思扇脱手丢了出去,同时咬牙掐起一串极其复杂的手诀,方才晴空万里的天色骤然阴沉下来,浓云滚滚如烟,奔腾而来,周涵正拼着宝扇不要,堪堪阻了程潜片刻,只听一声裂帛之音,那风雷涌动的扇子难当上古凶剑之威,当场被霜刃撕成了两半,破破烂烂地落在了地上。

那周涵正无论如何也冲不破周身禁制,狗急跳墙,竟以自己血肉之躯为引,引来了九天神雷!

程潜杀红了眼,天威罩顶,他却连头都不抬,全心全意地只有宰了周涵正这一件事,将其他都置之度外了。

一边的严争鸣才刚刚将那两个蒙面人挑翻在地,听见动静回头一看,当即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将脚下那把豁牙露齿的破剑速度加到了极致,一阵风似的插入战局,一把将程潜拦腰截住,顺势扑到了一边,天雷几乎擦着他后背而过,严争鸣感觉周身汗毛都被那风雷引动,炸了起来。

荒岛一时巨震,连沧海也受了惊,地面豁然多了一道焦黑的大坑。

严争鸣一时被电闪雷鸣晃得听不见也看不清,只凭着感觉摸到了程潜的衣领,一把抓在手里,咆哮道:“你他娘的要干什么!”

程潜的情况比他也好不到哪去,只感觉大师兄胸口在震动,完全没听见说了什么,于是吼了回去:“叫唤什么?我听不见!”

严争鸣狠狠地在他后脑勺上打了一巴掌,程潜方才那一剑险些脱力,这会又没有防备,愣是被他一巴掌糊地往前重重地一点头,脑门磕到了严争鸣的肩上。

可他还没来得及抬头,那只方才行凶的手却又不容置疑地按在了他的后脑上——严争鸣将他牢牢地按在了怀里。

一时间,严争鸣的手紧得发颤,好像噩梦初醒,又仿佛是劫后余生。

世上再没有什么,能像这脏兮兮的血肉之躯一样,给他这样大的慰藉了。

他心里忽然涌起千言万语,一时却不知从何说起,像是模模糊糊地抓到了什么,同时又不由得茫然,未及理顺,雷声轰鸣已过,程潜这煞风景的东西揉着后脑勺推开了他,对严争鸣已经恢复的听觉宣布道:“我还没宰了那姓周的呢,回头再跟你说。”

严争鸣:“……”

虽然他自己也不清楚自己要说什么,但是被一下噎回去的感觉还真是挺销魂的。

周涵正本来就被聚灵玉压抑,又接连受伤,最后以身引天雷,经脉近乎全毁,就算程潜方才脱力时聚灵玉效用已过,他也瘫在地上爬不起来了。

他满口的鲜血,吊起三白眼,死死地盯着向他走过来的程潜,喉咙里竟只能发出“嗬嗬”的声音,几次三番企图爬起来,又重新摔回地上,筋骨分明的手指死死地扒在泥土中,留下数道血印,看起来分外可怖。

可惜程潜铁石心肠,面对这人,既不会心软也不会害怕,他径直走了过去,打算一剑结果了周涵正。

然而就在这时,周涵正嘴角突然露出了一个恶鬼一样的笑容,袍袖中有什么“呜”地一声响,程潜眉头一皱,惊觉不对,下一刻,他身后传来了凌厉的风声。

程潜明知要躲,却因方才用力过猛,此时已经力不从心——

他后心一阵剧痛,有一只手从他后背捅到了前心,自胸口处洞穿而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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