织田直也告诉我,他在加油站工作,那家加油站位于大楼和国宅林立的东京东区。

我去找他的时候,他已经不在那里了,他辞职了。

“他工作很认真。我也不知道他为什么突然辞职。”

加油站负责人是一个矮小的中年男人,我一提到直也的名字,他立刻这么回答我。他斜戴着一顶和制服同布料、有帽檐的帽子,正拿着水管仔细地冲洗洗洁精泡沫。

“他什么时候辞职的?”

矮个子男人皱了皱眉头说:“一星期以前吧。”

这么说,他来找我后没多久就辞职了。

我的不安甚于扑空的失望。怎么会这样的巧合?很明显他在“逃避”。

“什么理由?”

“我也想知道。他说是什么不得已的原因。没想到这种年纪的孩子也会说什么‘不得已的原因’,他的措辞还很婉转。”

“他说没说去哪里工作?”

“没有。”

想也知道。

“他在这里工作很久了吗?”

“也不是,差不多三个月。”

“你有他家的地址和电话吗?”

“有是有……”男人从下到上打量着我,“你有什么急事吗?”

“因为不得已的原因。”

我哈哈笑了两声,矮个子男人抓住帽檐,重新戴了戴,“这个世界上,还真是有很多不得已的事。好吧,我告诉你。走,到我办公室去。”

我在零乱的桌角抄下织田直也履历表上的地址电话,男人两手在腹前交握着,从头到尾一直看着我,指尖还不停地动来动去。

直也的履历表只有薄薄一张纸,没有贴照片。他的字很小,不算漂亮,完全没有改过的痕迹。我脑中突然闪过一个念头:对他来说,写履历表根本就是家常便饭。

“兴趣”一栏里什么也没填,“健康状态”一栏里写着“良好”,“家庭成员”也是空无一字。

“你有没有根据这个地址联络过他?”

矮个子男人摇摇头说:“他从不迟到,也不无故跷班,工作很认真,根本没必要联络他。你怎么这么问?”

我用指尖轻轻敲着履历表上的地址说:“因为电话的区号和地址不一致。”

“真的吗?”

“地址是足立区,但电话区号——嗯,是江户川区的。这电话肯定有问题。”

“真伤脑筋。”矮个子男人从我手上拿过履历表,缩起下巴,拿得远远的看着一整排罗列的小字。

“我有点儿老花眼,”他解释着,又以辩解的口吻继续说,“这年头,如果这种小地方也要哕唆,就找不到人了。现在的年轻人,根本不可能如实填写什么资料。”

“我知道,”我附和着,“但很少有人隐瞒自己的真实身份吧?他是怎样的年轻人?”

“你问我……”

“他工作不是很认真吗?”

“对,他在工作上真是没话说。但不怎么说话,也很少和人交往。”

“其他的员工有和他相熟的吗?”

矮个子男人动动下嘴唇,想了一下说:“如果勉强来说,麻子和他最熟了。”

“是女孩子吗?”“对。是我们加油站的亲善大使。她也是临时打工的。”

“我可以见见她吗?”

“她上晚班,傍晚才来。你要不等六点再来,我先和她打声招呼。”

我道过谢、正准备离开他办公室时,矮个子男人慌忙问道:“他是不是做了什么……”

“不是的。”

“那就好……”他皱着眉头,好像在思考什么。我默不作声,等着他往下说,他露出一副严肃得有点滑稽的表情:“直也这孩子有些地人觉得不对劲,难免怀疑他是不是干了什么危险的事。”

“具体来说,哪些地方不对劲?”

矮个子男人又摸了摸帽檐说:“我儿子也是高中生,不过,是个不救药的笨蛋。他几乎不去上学,整天到处玩,有时候会来这里跟我要钱。竟然跑来父亲工作的地方,我可没打算把他教成这样!”

即使没这么教他,但他还是来了,那是因为他觉得每次来都能要到钱。还不是做父亲的对他予取予求造成的,所以应该各打五十大板。

“织田在这儿打工时,有一次我儿子来要钱。我儿子回去后,他突然说:‘应该让他戒掉。’我吓了一跳。”

“你儿子在吸毒吗?”矮个子男人垂下双眼说:“他交上了坏朋友,我也察觉到了。”

“你最好劝他赶快戒掉。”

“我知道。但是哪有这么简单,我儿子个头比我还大——算了,这不重要。”

他很生气地“哼”了一声。“一般人这么看一眼,哪能知道别人吸毒成瘾?所以,织田应该也是过来人,所谓‘同病相熟’,说不定他比我儿子陷得还深呢!他一脸憔悴,看起来病恹恹的。我儿子至少看起来还挺健康。光看外表怎么知道他在吸毒?而且我儿子只是从他身边走过,就被他一语说中。”

只从他身边走过?

凡走过必留下痕迹,这句话绝对错不了。我不禁想起生驹说的话。

“或许你儿子让他有这种感觉,或许你儿子露出了恍惚的表情。”

我试探着问了一句,矮个子男人不悦地摇了摇头。

“没这回事。按你说的,我这个做父亲的应该最先注意到才对。光看外表怎么看得出来?不可能,绝对不可能!”

我回到杂志社,看了一眼墙上的钟,上午十一点。总编和各组负责人正在会议室开策划会,办公室十分清静。

佳菜子不在。前台的桌子上堆了许多还未整理的信件。她平时用来盖膝盖的小毯子整齐地挂在椅背上,看来今天她请了假。

我抱起所有信件,走到自己的座位,才把信放在桌上,就听到生驹悟郎叫我。我遍寻不着他在哪里,好不容易才在窗前绝无仅有的一台计算机前发现他的身影。他嘴里叼着烟,拼命向我招手。

“情况怎么样?”他问我。

“消失了。”

“哪一个?”

“织田直也。他辞掉工作,逃之夭夭了。”

“他在搞什么?”

“我还想问你呢!你在搞什么?”

“这可是高科技。我可是参加过培训的。”他用肥胖的手指敲打屏幕,“我用计算机查了从昭和四十九年开始,报纸上刊登的有关特异功能的报道,全都打印出来了,你看。杂志总是不如报纸严谨。你看,或许可以找几个经常发表评论的人接触看看。”

“谢啦!你不是说,你认识几位专家吗?”

“对。但是,我想起一件事。”他挠着自己的下巴,把一大截烟灰掉在键盘上,“在特异功能热潮时,有一个与众不同的老兄。他是个警察,在一个有透视能力的人的协助下,破了一个陷入胶着状态的案子。我不认识他,但不知道从哪里——应该是报纸上吧——看过相关报道。我想不起来到底是在哪份报纸了。昨晚,我老婆帮我掏耳朵时,我心里还想着,但就是想不起来。不过我记得是东京的报纸,一定能找到。是不是很有意思?你有没有兴趣?”

“太有兴趣了。”

我站在生驹旁边,看着放在计算机主机旁的调制解调器,绿色的灯忽明忽灭。我突然想到,其实自己对它的构造完全不清楚。

虽然计算机很方便,大家都在用,但没什么人了解它的工作原理和构造。有什么问题时,只要联络系统中心来维修就行了。就像黑匣子。计算机是人制造出来的,即使自己不明白,一定有人搞得清楚是怎么回事,于是就感到安心,不去深究。

特异功能——如果真的存在——就是人类身上的黑匣子,只有具备这种能力的人才了解它的含义。就像对计算机一无所知的人,只能对计算机的功能感到钦佩。只具有普通五感的人,当然无法理解特异功能是怎么一回事了。

“好,这就行。”

生驹一说完,打印机发出一阵嘈杂之音,之后便开始打印。我用离打印机最远的电话拨通了足立区区公所的电话。

织田直也在履历表的地址栏里写着“足立区绫濑八丁目十六号”。教查了一下地图,绫濑只到七丁目,区公所也这么说。

挂上电话,我又拨了直也留下的那个号码。

出人意料,竟然通了。

听筒里传来铃声。可见那个号码不是随便乱写的,但是响了十次、十五次也没人接。响过二十次铃,我才放下电话。

NTT真是刻板,不提供从号码查询电话所在地的服务。看来只能发挥耐心精神,多打几次,直到有人来接为止。

不如先处理稻村慎司的问题。从他下手应该比较快。

我想见的不是稻田慎司,而是他的父母。这种非假日时间,高中一年级的乖孩子应该上学去了。

铃声只响了两次,就传来彬彬有礼的女声。我自报姓名后,不知道是不是被吓到了,对方一时说不出话来。

“不好意思,突然打电话给你。我想,慎司可能没向你提起过我——”

“有、有,他说过。”她急忙说道,“您是高坂先生吗?我是慎司的妈妈,多谢您照顾我们家慎司……”

当我说有事想和她谈谈时,她立刻叫我等一下。这次接电话的,是我在台风那天晚上,曾用旅馆电话通过话的慎司的父亲。

按慎司的说辞,他父亲应该知道他有特异功能,而他父亲,就是第一块试金石。于是我说:“是这样的,您儿子告诉我一件很奇妙的事。我想就这件事——”

慎司的父亲打断我的话,立刻问:“那孩子,他说了什么?是那件非比寻常的事吗?”

“所谓非比寻常是……”

我听到小小的杂音,抬头一看,生驹正用内线同时听着电话,一脸郑重其事地点着头。

“我不知道该怎么问,慎司告诉你什么了?”

“他说,他可以知道别人——”

“正在想什么?”

我看了看正听着电话的生驹,他又点了点头。

“喂?喂?”

“我听得到。没错,他就是这么说的。慎司告诉我,他可以看透别人心里想什么。不仅可以透视人,还可以透视物体,像是身旁的椅子什么的——”

“是、是,我知道。”

“我觉得他为这件事很苦恼。”

“所以你想和我们谈谈,是吗?”

“对,如果方便。是否可以拨一点时间给栽7”

停顿了片刻,慎司的父亲回答:“那好吧。我早就知道会有……会有这么一天。”

约好时间后,在挂断电话之前,慎司的父亲说:“刚才电话一直有杂音,不知道是怎么回事?”我当然不能告诉他“是我同事的呼吸声”,于是回答:“对不起,我正在打印资料。”

生驹放下电话后立刻说:“这是常有的事,他父母也入迷了,也栽了筋斗。你可别以为父母和他住一起,就能识破他的谎言。”

“看样子,你很激动。”

“和弯汤匙热潮时一模一样。”

“谁抢走了我的工作?”一个声音压过生驹,显得有点恼火,是佳菜子。她站在堆积如山的信件旁,双手又着腰。

“佳菜子,怎么了?”生驹摆出一张笑脸,走了过去。“别生气。我看你今天休假,想帮你分担一点工作。”

他装出分信件的样子,佳菜子更生气了。

“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便把生驹推到一旁,抱起成堆的信件,回到前台。

“只迟到这么一会儿就恢复了,可见问题不大。说明她没有哭到天亮。”

生驹一边说一边晃着身子走过来,突然神情严肃地压低了嗓门。

“幸好我早一步发现,不然让她看到了,又要闹得满城风雨。”

他递过来的还是那种信封,和之前寄来的一模一样,相同的字迹。

“这是第几封了?”

“第七封。”

这一次,还是没写寄信人姓名。打开信封,还是相同的信纸。薄薄的一张纸。

但是……

“怎么了?”

我静静地将信纸递给生驹。他用力抿起嘴角。

这次,信纸不是空白的,白色信纸上写了一个字——

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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