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脚边放着一块儿童绘画用的小白板。她弯下身子拿起白板,迅速写道:“我叫三村七惠,是附近绿叶幼儿园的老师。”

我用力点了两次头表示了解,然后问她:“你以前就认识织田吗?”

七惠很快擦掉之前写的字,又写道:“他是半年前搬来这里的。最近三个月,我们才成为朋友。”

“你们关系很密切吗?”

她考虑了一下:“可以这么说。”

三村七惠可能已经习惯了这种交谈方式,再长的句子,她也可以在短时间内流畅写出,而且字写得很漂亮。她用片假名代替笔画较多的汉字,应该是为了节省时间。

每当我问完一个问题,必须站在她旁边看她写字,然后再发问,感觉有点抓不到节奏。

“不好意思,给你添麻烦了。”

我并没多想,只是看到她为了配合我连珠炮般的提问而拼命写字的样子,忍不住脱口而出。

七惠愣了一下,然后微偏着头。

“你平时也用这种方式交谈吗?”

七惠点点头。

“你会手语吗?”

她点点头。

“要是我也会就好了。这样的话,你也可以轻松点。”

七惠瞪大眼睛,好奇地看着我,然后在白板上写道“请不要介意,我已经习惯了”,并对我笑笑。

她笑的时候,眼尾有细细的鱼尾纹。她看起来二十五岁左右,没怎么化妆,鼻翼旁的雀斑很明显。细长的眼睛看着像单眼皮,在她眨眼的时候,我才发现她是内双。

与人初次见面,不会有如此细微的观察,但七惠不一样。如果不靠近她,就无法交谈。夺走她声音的残酷命运,似乎对她也有所补偿,她看起来并不是那种拒人千里之外的女孩子,同时也具备端庄的气质,提醒靠近她的人,谨守必要的礼仪。当然,这并不包括那些醉汉和小混混。

她差不多到我耳朵那么高,在女性里算是个子高的。握着笔的手指很修长,右手的无名指上戴着一只雕刻精细的银戒指。看到她戴在右手上,我竟然感到松了一口气。我不禁对自己感到莫名其妙。

“他什么时候离开的?”

七惠的回答和加油站店长所说的相符。织田直也辞了工作,并没有回到这里。

“好像是半夜离开的。我早上起床,发现门缝下有张纸条。”

可以的话,我能不能看一下那张纸条——在问她之前,我必须先确认一件事。

“很冒昧地问你一个失礼的问题,你是织田的女朋友吗?”

七惠虽然比直也年长,但年龄不是问题。她却扑哧笑了出来,毫不犹豫地摇摇头。

“只是普通朋友吗?”

她写下“没错”代替点头回答,“他就像我的弟弟。”

“他也这么认为吗?”

七惠又笑了。她笑起来没有声音,严格说来,只能算是“微笑”,但她微笑时的样子实在与众不同。

“我不知道他是怎么想的,至少我是这么认为的。”可能是我表情暧昧的缘故,她又补充写道:“织田是个很有礼貌的人。”

我觉得她的言下之意是“请你不要乱猜”,我只好默默地点头。

七惠收起笑容,一脸正色,接着退后一步,似乎不想在写字的时候被我看到,然后,她中途停下来思考了一下,又写了一大段。我读的时候,她的表情更严肃了。

“织田突然消失和你有没有关系?你知道他为什么消失了吗?如果你知道,可以告诉我吗?你有什么要问我的直管问,再小的事也无妨,虽然我也不知道该不该告诉你。”

我读这段文字时,可以感受到七惠严肃的目光。她的目光里透着坚定的态度。她很明确地表示,自己站在织田直也这一边。这一点和我至今所见过的认识织田直也的人不同。

我把白板还给她,说:“他突然消失,应该和我有关。”

七惠皱起眉头。

“但是,我找他,是因为我担心他,这是最主要的原因。他看起来很虚弱,是不是生病了?”

七惠垂下双眼,点点头。她擦掉一大段句子。

“我也很担心这件事。”

“他有没有去看医生?”

她摇摇头。

“果然是这样。”

我低头看着自己的脚,整理好心里想要说的话:“你知不知道织田的朋友里有一个叫稻村慎司的高中生?”

七惠似乎吃了一惊。她没有擦掉之前的字,直接在上面写道:“你怎么知道他?”

“其实我是通过稻村认识织田的。我和织田只见过一次面。”

既然织田直也连慎司的事都说了,可见他十分信赖三村七惠。我总算找到可以盲截了当交谈的人了。

“他好像拥有特殊的能力,你有没有发现?”

七惠盯着我看了好一会儿。

“这种能力,似乎危害了他的健康,他因为这种能力承受着有形无形的痛苦。这是稻村告诉我的,他也很担心织田,我还拜托他呼唤织田。”

七惠移开视线,低头沉思片刻后,把白板抱在胸前,轻轻点了点头转身朝公寓入口的方向,用一只手作出“请”的动作,便走在前面带路。

我走进不久前织田直也住过的的老旧公寓。

水泥走廊里有四扇木门。最前面的是一号室,三村七惠走过自己住的二号室门口(上面挂着一块写着“三村”的小门牌),推开放在三号宰前的红色小三轮车,站在四号室前。

“这是他以前住的房间吗?”

七惠点点头,踮起脚尖,伸手从四号室的门框上拿出一把小钥匙。

“你擅自进去,会不会被房东骂?”

她笑着摇摇头,打开门,用脚尖轻轻踢着门挡,将门固定后,走进房间。我在门口等着,听到她打开窗户的声音。七惠走回来时,用眼神告诉我可以进去了。

我走过几乎称不上是玄关的脱鞋空间,紧接着的就是厨房。地上铺着地板,大约有四张半榻榻米大。在隔着玻璃门的另一端,是一间六张榻榻米大的房间。

里头没有任何家具,也没有任何住过的痕迹或气味。

窗户开着,没有挂窗帘。有一个狭窄的阳台紧挨着隔壁的公寓,没有任何景观可言。如果我没有搞错方向,窗户应该是朝南的,但邻近的公寓靠得太近了,采光很差。

这幢“第二日出庄”外观虽然不起眼,内部却很牢固。木门厚实,门上除了单孔锁之外,还装了附链子的门栓。窗户也是比较新的铝合金,上面装着月牙形的双重锁头。此外还有纱门,外面还有一扇和铝合金门窗相同材质的隔音防雨窗。

阳台上有一个外置形的集中热水器,可以供应厨房和小型简易卫浴室的热水。如果再装上冷气,舒适度绝对不比豪华公寓逊色。

整天找房子的无壳蜗牛都知道,有时候可以很幸运地挖到这种宝。有些人第六感特别强,会找到这种房子。织田直也应该属于这一类人。如果真的像慎司说的那样,他有特异功能,想必会用在找房子上。

这么一来,就可以放心了——我不由自主地这么想。放心什么?我这才发现,在我检视这间房间时,脑子里想的并不是织田直也,而是三村七惠。我一直在想,一个年轻女孩住在这么破旧的公寓里,会不会太危险了。

我努力拉回思绪。要是连自己来这里的目的都忘了,可就麻烦了。

“这里没有电话?”

我转头问道,七惠点点头。她站在厨房的流理台旁,一只手放在水槽上。

“这么说,我打的是你房间的电话,还是哪里的公用电话?”

七惠又开始在白板上写起来,我这才发觉自己问错话了。这根本是一个可以用Yes或No回答的简单问题,我却问得这么复杂。

“那是我房间的电话。”

“他也用那个号码吗?”

七惠微偏着头思考。

“他没有用?”

她用力点点头。

“他是不是跟你借号码,让他可以写在履历表上?”

七惠连续点了两次头,一副“虽然听起来不太可能,但事实就是这样”的表情。

“如果有人打电话来找织田,你不是很伤脑筋吗?”

七惠写道:“他告诉我,应该不会有人打来,不用担心。”

“但即使他这么说,也——”

她笑了出来,但很快便收起笑容,低头迅速写着。当她翻过白板让我看时,尽管不明显,但她第一次露出不耐烦的表情。

“你非得把我和织田想成情人吗?如果真是这样,我们早就住在一起了。”

看完这段话,我还没来得及开口,七惠又继续写道:“我们只是朋友。虽然别人很难理解。”

“我明白了。”我说道。七惠一副“你怎么可能明白”的表情,擦掉白板上的字。

“看不出这里放过家具。”我看着平整的榻榻米说。

七惠立刻回答:“本来就什么也没有。”

“会不会不方便?他没向你提过吗?”

“提过,不过他并没有觉得有太大的不便。附近有投币式洗衣机,他都在外面吃饭,或是买现成的回来吃。”

她想了一下,又露出不耐烦的表情,补充道:“我偶尔也会煮给他吃。”

“以朋友的身份吗?”我问。七惠用力点点头。

过了一会儿,我忍不住笑出来。她也笑了,一边笑一边写着:“我这个人不会说谎的。”

“是,我知道了。”

我打开壁橱看了一下,里面空空如也,只有躲在角落里的棉絮球。

“他离开之后就没再回来过吗?”

七惠点点头。

“有没有和你联络过?”

她垂下眼睛。她真的很不善于说谎。

“应该联络过吧?”

她迟疑了很久,“只有一次,他打电话给我。”

“什么时候?他说什么?”

“前天晚上,他说想知道我近来过得好不好。”

“他有没有问是不是有人来找他?”

“有。”

“是不是问有没有像我这样的人来找他?”

“对。”

“他是不是说,如果有人来找他就说不认识?”

七惠疲倦地点点头,然后转过身,把白板放在流理台旁,写了很长一段字。

“织田明确告诉我,《亚罗》杂志的记者会来。如果说出他的事就会惹来很多麻烦,他叫我什么都别说。他就说了这么多,并没有告诉我详细情况。”

“是指他有特殊能力这件事吗?”

七惠紧闭双唇,凝视着我的脸,和我第一次提到这件事时的表情一模一样。

“你不能回答我吗?”

七惠这次并不是简单地点点头以示回答,她写道:“我不能说。”

“但你还是把他的话当耳边风,并没有把我赶走,也接了电话,为什么?”

“我担心织田。”她写道,“他好像在逃避什么,但我不知道他是否需要逃避。我也想知道到底是怎么一回事,我想知道,自己是不是可以帮他。”

“这也是我想知道的。”我说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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