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川崎执意要亲自去。

“这家伙这么狡猾,我再也无法忍受了。我不需要警方保护,我一个人去就行。”

“对方并没有指名要你去。”

我正想着指定的时间和地点,不假思索地回了他这么一句。川崎冷不防冲过来要打我。在几位刑警上前阻止之前,他的拳头只扫过我的下巴,真是雷声大雨点小,不免让我有点儿失望。情绪如此激动的男人,这拳头未免太无力了。

“住手!”中桐刑警喝道,“现在不是内讧的时候。”

“都是你这家伙惹的祸。”川崎吼着,嘴角积着白白的唾沫,“你还没搞清楚吗,是你惹的祸。”

我终于被降格为“家伙”了。

“我也觉得很抱歉。如果道歉可以让你息怒,不管道几次歉,我都不介意,但现在还不到追究责任的时候,请你保持镇定。”

川崎浑身颤抖地坐下来,令子将手搭在他手上,轻轻安抚他。她自始至终都守在这里,始终比川崎冷静。

“我不需要保护。”我一边看地图一边说。从这里到指定的湾岸海滨公园,大约一小时车程。

“不行。”伊藤警部严加拒绝。

“但是,要怎么保护?那里是一大片空旷地带,即使你们跟着我,也没有藏身之处。错过这一次,后果不堪设想。”

总之,我想早一刻完成直也的指示。既然他说“别带警察”,我就得这么做。

什么也别问,照做就是了。

即使他的声音经过了变声器,我仍然可以察觉到,他已经到了极限。他很衰弱,越来越衰弱了。

“这种事不需要你操心,交给我们就好。”伊藤警部盛气凌人地说完,又抓着对讲机讲个不停。我的肩膀被拍了一下,回头一看,中桐刑警抬着胖胖的脸,看着我。

“穿上这个。”他递来一件防弹背心。

“不需要吧,又不会动刀动枪的。”

“谁能保证?”刑警笑嘻嘻地看着我,“至少装个样子。”

他那双大象般的眯眼深处透出干练的神情。他半边脸笑着,只有我看得到他的笑脸。

“中桐先生,”我压低嗓门,“你是不是发现了什么?”

“哈哈,发现什么?”

我心里迅速闪过一个疑问,这位刑警不可能知道直也的事,他到底掌握了什么?

“我告诉你,”他一边帮我穿防弹衣一边悄声说,“谁都别想轻易骗过警察。”

“什么意思?”

“你马上就知道了。”他拉紧带子,我差点透不过气来。“哇,好像太紧了。高坂先生,你从刚才起脸色就很差,是不是不舒服?”

和直也“交谈”时麻木的后脑勺,此刻正隐隐作痛,而且越来越强烈。就像一股巨大的力量紧箍着我的头——尽管我接触他的时间那么短暂——这种头痛前所未有,让人想吐。

只不过是那么短暂的接触,我就这副德性了,可见直也要控制这种力量,得消耗多大的体力。光是想想就令人背脊发凉。一想到可能来不及了——头就又痛了。

“听说要开川崎先生的车。车后座会坐一名刑警,你别担心,他会躲起来。”

中桐刑警简明扼要地交代完,帮我装上对讲机,开始测试。他那装模作样的脸上明显地透露出隐瞒着什么,而且似乎按捺不住想和我分享。

“中桐先生。”

“什么?”

我凝视着他的脸,他终于笑出来,眨了眨肿肿的眼皮,探头看了看四周。川崎正激动地缠着伊藤警部,说他也要一起去。

中桐刑警向我招招手,示意我靠近,然后凑在我耳边说:“你只要照歹徒说的做就好,我不会让你身陷危险的。这无关私人感情。”

“你的意思是,我真的被利用了?”

刑警点点头:“还有一件事,虽然很遗憾,但小枝子夫人可能已经死了。可能是——在绑架后就马上被干掉了。”

“这就是目的,从一开始,就只有这个目的——”他说完,便住了口。

“什么时候拆穿这场闹剧,目前正在衡量时机。现在还没掌握到关键证据,请你忍耐一下。”

他又恢复了严肃的表情,用力拍拍我的肩膀。

“好了,出发吧。”

我熄了火,风声立刻灌进耳朵里。是海风。

凌晨一点二十分。我走出车外,潮湿的海风从侧面吹来。天空的云急速由东向西移动,空气中充满海水的味道和快下雨的感觉。

我把车子丢在海滨公园入口处,徒步走向人工海滩。这是直也的指示——你只能一个人来。

钱还放在公文包里。

就是要让你和钱分开。伊藤警部虽然很坚持自己的意见,但我敢保证,他错了。

我敢打赌,“歹徒”一开始就没打算要赎金,也根本和我无关。

根本是一派胡言。

我沿着指示牌走向海边。离开柏油路后,立刻踩到了沙地。穿过空旷荒凉、杳无人烟的海滨公园,我拂去不时吹到脸上的沙子,一步一步向前走。每走出一步,后脑勺就抽痛一下。

在远处的夜色中,外形俗气、犹如威化饼干的建筑物中,只有一处亮着灯,兴建中的大楼钢筋宛如远古时代的恐龙化石一样,隐没在黑夜里。一旁的推土机则像造型奇特的岗哨立在半空中,顶端是红色的灯。这里即使可以让一个巨人隐形,也不足以让人趁黑干些什么。

在毫无藏身之处的地方,最后的大戏即将上演。

我爬上缓坡顶端,眼前是开阔的灰色东京湾。

远处的灯光一闪一灭,我放眼环视,在那灯火之处,有街道、大楼、高速公路,还有沉睡的芸芸众生。而我的脚下,则是泥土、沙子和石头,还有迎面而来的浪花飞沫,以及夹杂着油和海水的东京湾的味道。

风呼呼地吹,掩盖了我加速的心跳声。

我在起伏的沙滩上停下脚步,手插进口袋里等着。

“看到人影了吗?”耳机轻声响起,带着一点杂音。

“没看到。”我回答。当然不可能看到。

根本是一派胡言。

昨天白天与几位刑警一起推敲时,我差不多已经知道真相了。没错,说什么要报一箭之仇,根本是一派胡言,信口开河。

歹徒以此为借口,绑架了小枝子,然后杀人灭口——为了这个目的,故弄玄虚,耍了那么多花招——不仅要报复,还要大捞一笔,于是设计成绑架案。歹徒始终没现身,让人一颗心悬着,也只是为了让这出戏看起来更逼真罢了。

这一切都是为了掩饰杀小枝子的理由。

然而,编这出戏的人犯了几个错误。

第一,他高估了我,高估了媒体人。他以为我有一大堆仇人,只要他一提及,我就会立刻想出一大堆“会不会是他?会不会是她?”的可疑人选,但我的工作其实并没有那么大的影响力。

第二,他低估了警方。至少中桐刑警已经了然于胸,所以他才会说小枝子已经死了。

但是小枝子很安全,因为织田直也出现了。这是第三。也是他最大的失误。

你在哪里?我迎着风,抬头呼唤他。出来吧。已经结束了,警方已经察觉了。快出来吧。

快出来吧——当我再度呼唤时,脑海里响起轻轻的、颤抖的声音。

往大海的方向……

我的头盖骨好像突然被人勒紧般,头痛欲裂。

再往前走一点……走到枯倒的树旁。

前方左侧,横着一棵枯树,海浪不断拍打上来。我走近一看,发现那只是一个仿制品,让人造海看起来更有海的味道,其他地方也有几棵同样形状的枯树。

枯木后面,一个男子倒卧在那里,浪花冲刷着他的身体。

我蹲下来扶起他,他灰色的脸上一双瞳孔放大的眼睛看着我。

是那个跟踪我的男子,七惠隐隐约约拍到的那张面孔。

他被杀了。

我对着领口的麦克风说:“发现一具尸体。”

耳机里传来声音:“你说什么?”

“是歹徒,已经死了,应该已经死了两三天了。你们自己来看吧。”

对讲机响起一阵“沙沙”的声音,我知道,他们开始行动了。我站起来,对着强风闭上眼睛。当我再睁开眼时,回头,织田直也正站在我面前。

我至今仍清楚记得他的样子——他双手无力地垂在身旁,头发被风吹乱了,面无血色。他就像做慢动作一样向前倒下来,我伸手接住他,他整个身体倒了过来。他别过头,睁开眼看着天空。他浑身湿透了,我就像是抱着一条湿毯子。

“到终点了。”他轻声说道,我几乎听不到他的声音。最后一次“移位”耗尽了他所有力气。

“别说话。”

我抱着他,轻轻让他躺下,我脱下上衣,盖在他身上。他慢慢眨着眼,他的左腹中了刀,仍在流血。我大叫着“救护车”,接着感觉到刑警从背后奋力跑来。

“我……失手了……才会这样。”

“别说话。”

我举起手,向跑来的刑警示意,直也抓住我的衣袖。

“刀子……我没带过来。”

直也想要继续说,却什么也说不出来。他动动嘴,发现自己发不出声音后,就进入我的脑子。只有微弱的感应,我根本听不到。

他的手和脸颊冰凉,透过沾满血迹的衬衫,我感受到他浑身虚弱地颤抖着。

随后赶到的大批人马将我们团团围住。一名刑警跪在地上颤抖着下巴说:“这……这到底是……”

“不要大声说话。”

“但是——他到底是怎么来的?从哪儿来的?”

在场的每个人都在问这个问题。到底是怎么回事?这两个人是谁?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直也躺在我的怀中,微笑着,对我摇摇头。

“我知道,”我的声音也在颤抖,“我知道。你休息一下,知道吗?”

直也闭上眼睛,头一歪,靠在我身上。

川崎明男也在人群中。他瞪大眼睛,看着枯树旁的尸体,几乎快昏过去了。

“小枝子……小枝子在哪里?她怎么样了?”

“不知道,”我低声说,“应该在某个地方吧。”

“他们就是歹徒?”

救护车的笛声渐渐靠近,从不知所措的刑警间驶了过来。

直也被抬上担架时,用尽最后的力气握住我的手,几乎在同时,我在脑海中听到一个声音。

接下来的事……

我用力回握他,告诉他我已经清楚了,之后才松开他的手。救护车关上了门。

指挥官走到我身旁,瞪大布满血丝的眼睛,用一副要吃了我的神情问:“你发现他时,他说什么?你听到什么?”

我没理会他,看看坐在沙地上的川崎:“他说人质很安全。”

“他说在哪里了吗?”

我摇摇头:“她还活着,只要找到她就可以了。”

川崎抬起头看着我,我们四目相接时,他慢慢将视线移向大海。他爬着站起来,在一名刑警的搀扶下往回走。

风太大了,头又痛,我的眼前一片模糊。我迈开脚步,发现整个世界都在摇晃。

我知道要去哪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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