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冈先生:

前略。

我不知道石冈先生看到这封信时,会是什么季节,也不知道是平成几年。搞不好平成年已经结束,换上了新的年号。所以,我无法写上任何季节问候语。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我应该已经不在人世了。我到底会什么时候死?又会是怎么死的呢?我不知道。不过,我衷心祈祷不要死得太悲惨。可是,我天生就是个卑劣的人,又怎敢祈求可以死得有尊严呢?我的年纪比石冈先生大,应该会比石冈先生早死,所以我才决定将这封信交给最值得信赖的石冈先生。

当您看到这封信时,事件所有的谜题应该都能解开了,因为石冈先生很聪明,一定知道我是谁。那个事件,可是在我赌上自己的性命,赌上整个人生之后,才决定那么做的。由于是深思熟虑后的行动,所以我一点都不觉得后悔。您也许会觉得我这么说很厚脸皮,但这确实是我不得不做出的决定,如果当时我没有那么做,现在的我一定会后悔万分,不停地自责,甚至会精神崩溃,变得跟废人一样。

我很清楚贝繁村的风俗民情,所以只要我的想法没犯大错,计划应该可以顺利进行。对贝繁村来说,菊川是为害已久的恶性肿瘤,任何人都想除之而后快。如果置之不理,只会让更多人受害。他掌握所有村民的把柄,态度一天比一天跋扈。

菊川也很清楚自己的处境,知道自己如果再这样下去,一定会惹祸上身。人一旦产生了恨意,什么事都做得出来,那些受菊川照顾的人就更是如此了。我实在不需要连这些事也写下来,但这封信也有可能无法交到石冈先生手上,所以我写下这些也就无所谓了。现在写这封信的我,心情反倒像在写备忘录。

如果石冈先生收到了这封信,您想如何处理都随您的意,就算公之于世也无所谓,只要您能将我想说的话都传达给大家知道,我就深感欣慰了。我已经早有觉悟,我将会变成跟都井睦雄一样让人讨厌的魔鬼,但如果无法正确传达事实的话,内人和好友,以及所有村民在未来的百年之间,可能又要抱着疑惑生活了。再从石冈先生的工作立场来看,如果您没有收到这封信,第二个“龙卧亭杀人事件”将会变成一个无解的幽灵故事。

为了让石冈先生了解整个事件的来龙去脉及事件关系人的情况,我写了这封信。如果我来不及将这封信烧毁就往生的话,我衷心希望您能将事件的真相公之于众,并告诉村民,一直以来他们所信仰的传说,并不是真实的。如果能做到这样,我就会感到很欣慰,我相信您一定会帮我完成心愿。

早在很久之前,我就知道菊川是个大恶魔。石冈先生第一次来到贝繁村时,我无缘见您一面,但在我还是白领时,就常拜访法仙寺。每次去贝繁村的时候,都会听到关于大岐岛神社的传言。

村里有很多人都向菊川借钱,有人还因为无法还钱而上吊自杀,那个恶魔跟村里好多女人发生过关系,阿棹也被他侵犯过,大濑真理子也是,不过龙卧亭的育子女士好像没有被菊川这个魔头侵犯过,但她的处境也是很危险的。所有的事情我都知道得很清楚,住持的身份让我常常得到这类消息。

就如都井睦雄所说,古时候那样的好色之徒,一定会在后世重生,而菊川就是那个复活的恶魔。也许这就是贝繁村应该背负的因果报应吧,但我认为,一定要做些什么才行。虽然早就有了这个想法,但那时候的我实在是无能为力。我一直有杀死菊川的想法,想挖出他的心,看看到底有多黑。

但如果我杀了他,我马上就会被抓起来,关进监牢里。虽然只杀一个人还不至于会被判死刑,但有可能要坐一辈子的牢。而且,电视新闻和报纸都会大肆报道这个消息,如果我真的要关那么久,内人一定会大感困扰吧?同时,也会给村民们惹来麻烦。更严重的是,会让整个真言宗蒙羞,因为宗派里竟然出了一位杀人犯住持。大家都这么照顾我,我不能害他们。

发现大濑真理子的尸体时,我就知道凶手是菊川了。真理子一直想离开菊川,但是她的爷爷奶奶生病,需要医药费,所以她只好继续忍耐,在大岐岛神社当巫女。到了她下定决心要离开的时候,菊川因为砸了很多钱在她身上而不肯答应,两个人为此常起争执。整个事情的来龙去脉,我非常清楚。

我总认为菊川应该不至于杀害真理子,但想不到最后悲剧还是发生了。即便因为死亡时间太久而无法查出真理子的死因,但从各种信息判断,可以百分百确定菊川就是凶手。虽然菊川也跟村里的其他女人有不正当关系,但他对真理子特别情有独钟。真理子长得可爱漂亮,即使两个人相差三十多岁,花花公子的菊川倒是真的想娶真理子为妻。

我不知道菊川是用什么方法将真理子藏在地底下的,但人确实是他杀的。即使是这样,我还是没有采取行动的意愿。黑住很伤心,也很生气,他那个样子也还没有刺激到我,我认为应该将菊川交给警方,让法律来判罪。说起对菊川的恨意,我绝对不输其他人,但那时候我还不想变成鬼,还不想舍弃这个村子。

我这样说,也许石冈先生会觉得很可笑,像我这样一个缺点很多的人,竟然能得到所有村民的爱戴,这真的让我受宠若惊。如果可以的话,我希望死后能葬在这块土地。我每天都诵经念佛,请佛祖能帮我达成这个心愿。

可是,我终于绝望了。让我下定决心,一定要亲手杀死菊川的理由,就是阿棹的死。在大雪中,当我打算从龙卧亭回法仙寺时,突然起了念头,想绕到阿棹家去看看。我担心地震把她的家震坏了,她家的房子那么老旧,万一有什么事,她一个人也无能为力吧!

在大雪中行走是件辛苦的事,好不容易到了阿棹家,看到她家的房子已经毁了一半,我心头一惊,有种不祥的预感。我赶紧飞奔进入屋里,没想到刚才的担心竟然成真,阿棹在厨房的横木上上吊自杀了。

就算她向菊川借钱,菊川老是威胁她,她也没有因此就受不了而上吊,反而是认真地工作,赚钱还债。就算菊川侵犯了她,坚强的她竟然还敢跟菊川谈条件,说上一次床就抵一万日元或五千日元。详细情况如何,我并不是很清楚,不过她也因为这样,让债务渐渐变少,没多久就不用再缴利息了。菊川就是用利息买女人,欠他利息的女人很多,少一个阿棹他也毫无损失。

虽然不用还利息,但阿棹依旧很认真地工作,打算慢慢地将本金还清,因为她觉得能凭自己的力量还清债务。可是,她唯一的安身之处,却被地震震毁了。看到自己的家倒了,阿棹觉得人生就此结束了,因为她根本没有多余的钱重建这个家。如果要重建的话,又要跟菊川借钱,这么一来,她就算工作一辈子也还不完。如果年轻的话还有得商量,但毕竟阿棹年纪大了,终究是还不完的。所以,她顿悟到自己只能以死来换得解脱。

我很清楚阿棹当时的想法,可是,当我从横木上将阿棹的遗体放下来时,抱着她那冰冷的身体,我顿时怒火中烧。为什么她不肯向我求救呢?如果她找我,就算赔上我的命,我也会想办法帮她。阿棹一直很在意内人。我很疼爱阿棹,内人因此对我发脾气,离家出走。阿棹好像知道内人的想法,所以她不敢找我帮忙。

可是,我和阿棹之间当然不是那种关系。我们是双胞胎,早佐古家生的双胞胎,因为是异卵双生,所以是一男一女。

现在在乡下地方,可能还留有这种无稽的传说。以前的人都说,如果生下双胞胎的话,母亲怀的就是兽胎,孩子被动物的灵魂附身,这样会影响整个家族的风水,所以大家都很讨厌双胞胎。其实这根本是迷信,是胡说八道。肚子里如果怀有两个人以上,就会让人联想到野兽之类的东西。而如果是一男一女,不就变得跟狗生孩子一样了吗?

在自然界里,也有只生一胎的动物吧!当时那些村民真是无知,凭着随便一个传说就轻视别人,乡下人真的很好骗。不过,这也是没办法的事。还有四只脚的动物传说也是一样,关于这个动物传说,它的存在历史好像比兽胎还早。所以说,兽胎这个问题就跟部落阶级问题是一样的。像这种无谓的传说,一定要即刻禁止才行。两者都是毫无根据的无稽之谈。

那时石冈先生问我,我说了一个谎。其实,所谓的“兽灵附身”就是这么一回事。其实还有所谓的鬼子传说,不过那指的又是另外一回事。

直到现在,我还是不明白,怎么会有人对这种无聊的传说深信不疑呢?是因为自己感到自卑,就要借由欺负别人来掩饰自己的自卑吗?我和阿棹在四岁前都住在早佐古家,因为那时候还小,对很多事情都没有印象。不过,我清楚地记得那时的邻居很爱欺负人,只要阿棹一个人出门,坏小孩就会走过来,将胡须贴在阿棹的脸上,还会拿笔把她的鼻头涂黑,把她当狐狸或小狗看待。还有更过分的事,那就是剥下阿棹的衣服,让她赤身裸体。因为大家都说,野兽不需要穿衣服,所以就剥光了她的衣服。早佐古家的人再也无法忍受这一切了,所以最后决定将阿棹送给别人当养女。

那是个小村子,所有的小孩都上同一所小学。关于兽子的传闻早就传遍了整个校园,阿棹老是被同学剥光衣服或吊在树上。不论何时,我都会去解救她。

最让人生气的是女同学私下采取的凌虐行为。她们自以为品德清高,说阿棹很脏,所以就瞧不起阿棹。当时的阿棹一点也不脏,因为她天天洗澡,非常干净。从那一刻起,我不再相信女人。而且,我只能让自己变得更坚强。因此,我努力锻炼身体。到了初中当上班长,我尽可能地向身边人施威,只为了让自己看起来更坚强。不这么做的话,就不知道其他人会对我做出什么事。

可是,阿棹无法像我一样,她不懂得如何拒绝别人。只要一离开我的视线,就不知道别人会如何捉弄她。她不只是会受伤而已,还有可能会被杀,所以我很担心。不知道为什么,不管别人对她做了多可恶的事,她都不生气,只是傻笑,所以大家就以为她是弱智,更变本加厉地欺负她。像这样的事情不断地上演。我完全不懂阿棹的想法,她好像从来不觉得自己可怜。

早佐古的双亲本来就身体不好,一直卧病在床,在我念初一时,便双双去世了。于是,所有亲戚都跑来了,那个场景就像是便宜货特卖场,大家的眼神都变得跟平常不一样,他们开始争夺遗产。我心里想,等我再大一点,就能够继承家产了,但当时我只是个初一学生,并没有继承权,最后只好到吉田家当养子。

之所以会变成这样,全是亲戚们擅自做的决定。大家都很穷,一直都在觊觎早佐古家的资产,所以早佐古家很快就败落了。房子没有了,土地也跟着都被霸占光了。

自从到吉田家当养子之后,我的日子过得很辛苦,但跟阿棹比起来,这点苦实在算不了什么。她真的是苦上加苦,最后落得没有家,独自一人在山中过活的境地。因此,我每天拿吃的东西给她。她的身体越来越脏,还发出恶臭,那情况真的很悲惨。听说她在卖春,坏男人来找她,连爱恶作剧的小孩也欺负她,真的很可怜。我看到那副景象,勃然大怒,就用石头把那些坏人赶走。

所以我很清楚,从小我就怀着一股杀意。我每天都在想,我要杀死那些欺负阿棹的人,每天脑子里不断浮现的都是杀死那些人的情景。虽然大家都说信佛的人在实际要杀人的时候,心里会觉得很恐惧,但我却完全没有那种感觉。说真的,我觉得杀一个人跟杀死一只蚊子没什么两样。为了阿棹,要我马上杀人都没问题,为了阿棹,要我随时放弃当人都可以。

因为她一个人承受了所谓兽胎之子的差别待遇,连我的那一份也一起承担了,一生过得非常辛苦,从未轻松过。我很感谢她,所以更觉得对不起她。

我一点都没有想要留在早佐古家。从形式上来看,虽然我一直被当成是早佐古家的唯一继承人养大,但我心里却不这么认为。大家会欺负阿棹,因为她是女人。大家都觊觎她的身体,虽然嘴里轻蔑地说她很脏,一副道貌岸然的样子,但其实暗地里都侵犯过阿棹。一想到村里的人那种低级的行为,我到现在仍会觉得想吐。什么道德啊?!想要阿棹的身体,老是调戏她,这种人有道德可言吗?那些人根本就是恶劣的机会主义者,自私又傲慢。即便到了今天,我也绝对不会原谅他们。

当我抱着阿棹冰冷的身体,我的泪水不停地夺眶而出,根本就停不了,也不知道哭了多久。然后,我背着阿棹的遗体,走在雪路中,途中一直回想阿棹的一生,又忍不住哭了。将她背到法仙寺的停尸处时,我又哭了。我知道这次将会是我人生中的最后一次哭泣,阿棹死了,我的人生也结束了。分身死了,我当然也死了。黑住看到真理子的尸体时不也哭了吗,还很生气呢,但我的情况跟他不一样,我承受的伤痛远远比他大。

我愤怒至极,甚至因此而昏厥。因此,当晚我就下定决心。命运给我

们的考验真的很严苛,如果我是个厚脸皮、恬不知耻的人,我会自我了断,但我已经决定舍弃一切。在村子里,虽然住持的地位颇高,但这种世俗的东西,我可以很潇洒地舍弃。我也舍弃了当人的权利,我要变成鬼。如果警察不愿意插手的话,那么就由我来执法,杀死菊川那个恶魔,砍下他的首级。以哥哥的身份,为这世界上唯一与我有血缘关系的妹妹报仇,我意已定。

然后,我立刻模仿都井,将刀插在腰上,肩上扛着枪,打算马上冲到冲津宫。这么一来,村里的人就会以为是暗夜里的睦雄鬼魂在作祟,我打算让战前都井的悲剧再现。

可是,那时候我的右脚突然剧痛,根本站不起来,在地上坐了很久。那时候,我告诉自己,再等几天吧!如果就这样冲去杀了菊川,我一定会被逮捕,被判无期徒刑。虽然我没有子孙,却会给离家出走的太太带来麻烦,也会让村民及法仙寺蒙羞。我不能玷污了这个地方,我真的办不到。虽然说不想玷污这个地方,但这个地方已经被菊川那个恶魔给玷污了。我不喜欢这样,容我任性地说,是我自己的审美标准让我无法原谅这样的事情发生。

因此,我就一直坐在地上,想了好多好多。这个痛该不会是老天在启示我吧?这样一想,老天不是已经把我需要的材料都准备好了吗?首先是七马的尸体,虽然真理子的尸体有毁损,派不上用场,但现在又有阿棹的尸体,然后再加上森孝魔王的传说。

我和阿棹虽是异卵双胞胎,但是我们长得很像。因此,小时候一眼就能被别人看出来,才会常被别人欺负。阿棹自己也很清楚,当我来法仙寺时,她也尽可能地遮住自己的脸,不想让别人认出来。很幸运地,因为她是女人,只要稍加注意,就不会被人发现。她会化妆,头发也留长了。用刘海遮住整个额头,再戴上黑框眼镜,所以长相整个都变了。没有人知道我们是双胞胎,连附近的邻居也不认为我们是双胞胎。因为这样,我们才能各自自在地生活。

阿棹死后,我取下她的眼镜,将刘海往上拔高。然后,我好像看到了另一个我。在刘海和眼镜底下,我的另一张脸也一样布满了皱纹,肌肤也变松垮,而且还赘肉横生,真可说是老态龙钟。如果将她的头发全部剃光,别人一定会以为她就是我,因为在龙卧亭,没有人知道我和阿棹是双胞胎。

这件事连内人也不知道。我并没有告诉她实情,如果我没有瞒着她,像她那么爱多嘴的人,一定会到处宣传这件事。这么一来,大家又要瞧不起阿棹,甚至欺负她了。总之,这个世上已经没有任何一个人知道我和阿棹是双胞胎了。

还有一个问题,那就是我的右脚。我的右脚已经开始腐烂了,而且情况很严重,会不会截肢,也只是时间早晚的问题罢了。因为我很怕医生会直接告诉我要截肢,所以我一直拖着没有去看医生。

还有一件事一定要告诉石冈先生,那就是我是个药物收藏迷。之前我在制药公司工作,常常感冒,所以收藏了很多抗生素药物,还有很多消炎药、化脓药、麻醉药等。因此,我开始服用抗生素和止脓药,这些药物并不会马上发生效用,最好几天前就开始服用,要先做好准备才行。

我的想法是这样的:反正我的右脚已经没用了,干脆自己截肢,否则可能无法让这个计划顺利进行。我将自己的右小腿砍断,再将这只右小腿和我的头颅——其实是阿棹的头颅,一起摆在血坑里,大家就会以为我被人杀害了,而凶手只留下头和小腿,抱着我的躯干逃走了。

我用链锯锯断自己的脚,寺里本来就有这个工具,而我也没让太多人知道。计划的安排就是这样,在准备自己的头颅和右小腿之前,我先将七马的颈部和膝下部分锯断,让他变成没有头和小腿的尸体,呈现在众人面前,还要求大家将这个残缺的遗体装进森孝的盔甲里。这就是我的前段计划。

接着,我又准备了日照的头颅和右小腿,也一样要求大家装进森孝的盔甲里。于是,盔甲里面装的就是一个没有左小腿的身躯。这么一来,没有右脚的我,就创造了一个装着同型盔甲的“镜像人物”。关于这个“镜像人物”,我要事先布好局,接着,只要决定何时让穿着同样盔甲的“实体的我”取代安排好的“镜像人物”即可。于是我开始布局,让七马的身体和日照的头颅结合在一起,并通过森孝魔王的亡灵进行这项杀人计划。当然,义肢部分要由左脚换成右脚,但是当时情况紧急,我想大家应该不会注意到这件事吧?

虽然觉得自己像个傻子,怎么会想出如此可笑的计划,但我的决心却越来越坚定。就算事件很快就曝光,我也不在乎。当初我只想亲手杀了菊川,一心一意想让这个计划付诸实现。

就算计划完美进行,也总有一天会真相大白,所以我就想,是不是该骗大家一段时间,给自己安排逃亡的时间。可是,在我实际行动了之后,也许是因为没有人会做出那么愚蠢的事,事件效果远比想象中要大,竟然没有人发现是我假冒了森孝魔王。

总之,当我下定决心后,我就开始服用抗生素和消炎药。因为我已经气到发疯了,这股怒气让我什么事都做得出来。我一直都是个胆小鬼,要我像以前的武士那样勇敢地切腹自杀,我真的做不来。但在那个时候,我觉得切腹自杀根本就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人只要身怀怒气,就有勇气切腹自杀。而且我还有麻醉药,跟切腹比起来,砍断自己的脚根本算不了什么。

在还没下雪的时候,我就已经在法仙寺墓同的西北角挖了一个大洞,并在上面覆盖了木板。这样一来,即使在冬天突然有人往生了,也可以让往生的人马上有地方可以埋葬。当时,我很庆幸自己事先做了这件事。我趁着自己还有体力,又在本堂后面的雪地里挖了个洞。然后在那里用链锯锯断了七马的身体,接着又锯断阿棹的颈部,然后把她的头发全部剃光。我将两人用不到的身体部分埋在墓园西北角的那个大洞里,然后盖上木板盖,往上面铺上雪。阿棹的头颅则暂时被埋在本堂旁边的雪洞里,那时候尸斑都聚集在右脸颊,所以我将她的右脸颊朝下,把头颅埋起来。

当你们运来七马的遗体,并将他的遗体装进森孝老爷的盔甲里时,那一瞬间我突然恢复清醒的意识,心想自己怎么会做出如此荒谬的事,好几次想就此停手。接下来,我要亲自砍断自己的右小腿,我感到非常不安,因为我不知道计划是否能够顺利进行。

终于到了要砍脚的那一天,我穿着厚毛衣和夹克,然后又穿上牛仔裤。等太阳下山后,我拿着门板来到本堂后面,把它埋在雪地里。接着,我又从储物间取来大刀和步枪,先放在自己的房间。

要截肢的那一刻终于到来了。其实我心里还是感到极度恐惧,因为那一天发生了一件意想不到的事。我听说菊川第二天就要离开贝繁村了,所以我一定要在今天晚上锯断自己的腿,我咒骂着让自己陷入如此困顿局面的自己。

那时候我曾经想,干脆停止这个计划,直接杀死菊川算了。如果我砍断自己的脚,可能要花好几天时间等伤口恢复,才能进行杀人计划。刚砍断的当天,我一定会非常痛苦,根本无法行动。如果没有安排妥当,现在就冲去杀菊川,很可能会因为自己痛到动弹不得,而让菊川有了逃亡的机会,这么一来,这一切就会变成一场闹剧。那天晚上,我不再做准备工作,而是想直接冲到大岐岛山去。可是我走不出去,有个念头阻止了我,那个念头当然还是跟阿棹有关。我将阿棹分尸,然后把她埋在雪地下面,如果就这样弃之不理,真的太失礼了。还有,对七马也很不好意思。

所以我觉悟了,既然都安排好了,就照计划做吧!这么做也等于为阿棹报了仇。于是,我从雪洞中取出阿棹的头颅,抱着她的头来到进行锯脚手术的本堂。这间本堂将会成为重大命案的现场,所以我要好好安排一下。因此我想了很久,发现有很多事要先安排妥当。

现场的血迹如果太乱,譬如有手印、脚印、衣服的痕迹等等,可能一个疏忽就会露出马脚,因此我只能留下一个整齐的血坑。利用流下来的鲜血弄成血坑的模样,只要留一个血坑就够了,因此我在旁边准备了一张大片的塑胶垫,将链锯、断脚后会用到的义肢、麻醉药、针筒、塑胶袋、绷带、软膏等东西都摆在塑胶垫上。

我伸出已经变色的右脚,直接摆在榻榻米上面,注射麻醉药,等待它完全失去知觉。然后我拿出阿棹的头颅,右脸颊朝下地摆在榻榻米上面,这么一来,血迹就会遮掩原本已经出现的右脸颊尸斑。等右脚失去知觉后,我什么都不想,只是看着阿棹的头颅,启动链锯的开关,然后一口气锯断右腿。我已经很小心了,但还是锯伤了榻榻米,如果被人看到,很快就能猜到这里是截肢现场了吧?

本来应该是没有任何感觉才对,但想不到竟是如此的剧痛,痛到脑髓都要麻痹了,而且流了很多血。血是喷溅出来的,还沾到了我的脸,我真的吓坏了。活体和尸体真的不一样,活着的人才会感到如此痛苦。

工作结束以后,我看着离开自己身体的右小腿,强忍着剧痛,终于勉强将链锯摆回塑胶垫上。我收集了各种药物,却没有止血剂,只有止血软膏,所以只好等血流干。其实这些事情我都预想到了,这里是我被杀害的现场,血当然越多越好。

截肢结束以后,因为麻醉药生效,我觉得不是那么痛了。我小心翼翼地擦掉喷在榻榻米上的血迹,并将锯腿现场的痕迹都处理掉。如果很痛的话,就不可能做这些事情。我并没有忘记,我的右脸颊也要跟阿棹的头颅一样,沾满血迹。血坑渐渐扩大,我赶紧用臀部移行,不让血迹沾污自己的身体。

血就这样无止尽地流,当时我想着,说不定我会因出血过多而死。如果能输血就好了,但我不可能有那样的设备。

过了很长的时间,血终于不再流了,我整个人趴在塑胶垫上,用软膏涂抹伤口,再包上绷带,然后铺上一层塑胶垫,再用绷带固定,接着装上义肢。因为出现了贫血现象,我感到一阵头昏眼花,只好让自己先休息一会儿。过没多久,痛感再度袭来,我只好再给右脚打麻醉药。

就在那时,我的手机响了,原来是二子山先生打电话给我。于是我就假装遇袭,简短讲几句话就将电话挂了。这么一来,我就不能一直坐在这里,只得赶快卷好塑胶垫,迅速离开现场。离开前,我还回头检查了一下,确定除了那个血坑之外,榻榻米上并没有沾到任何血迹,头颅和右小腿也被整齐地摆在血坑里,一切都如我所想,实在太顺利了。但那时候的我,因为贫血和伤口疼痛的关系,视线和思绪已经模糊,很难看清楚东西。

离开本堂时,我在无意识的情况下将拉门的栓子勾上,让本堂变成密室,这样子能使计划更成功。我先将栓子拆下,再移动拉门寻找栓洞的位置,事先将位置调好的话,到时候就可以轻松地让栓子勾在轨道洞里,这样就能将拉门锁起来。

我在精神好的时候就已经开始着手布局一切,所以就算后来意识模糊了,还是可以顺利地在雪地上拖行前进,完成后续计划。我拖着塑胶垫来到墓园西北角的大洞,将门板移开,将塑胶垫丢进洞里。我早就在洞旁摆了一把铁铲,但是那时没有土可以挖。为了不让积雪将洞堵住,我赶紧又盖上门板,然后再铲雪铺在门板上。

我想二子山先生和石冈先生可能很快就会赶过来,为了不遇到你们,我从墓园东侧绕远路回到自己的房间,从后门进去。我不需要消灭刚刚走过来时留下的脚印,因为风雪很大,大量积雪马上就会盖过我的脚印,让一切痕迹消失无踪。

在我住的地方,我在厨房地板下面挖了一个洞,当做藏身之处。洞里面有棉被、毛毯、药、水、手电筒和一些吃的东西。我怕会有人闯进来查看,所以就准备了这个藏身之处。可是结果你们谁都没有来,早知道就不如此大费周章做准备了。可能是因为麻醉药的关系,我觉得很想睡,就在洞里睡了一会儿。

后来是剧痛惊醒了我。脚又开始痛了,我赶紧再打麻醉针,然后经历一番挣扎才爬出厨房。结果我吓坏了,我根本无法行走,更糟糕的是,我还发高烧,想起身走路,却趴倒在地上,眼前一阵晕眩,根本站不起来。我觉得很渴,就喝了水。

可是,我只剩今晚这个机会了,为了阿棹,就算是爬我也要解决菊川这个恶魔。这个世上唯一的亲人,为了我吃了那么多苦,最后竟然就这样死了,当哥哥的人一定要为她报仇,不然阿棹的苦就白吃了。

在我去找菊川前,首先要把盔甲整理好。当时,我只觉得头昏脑胀,从厨房门口拖行到外面,然后又到了本堂,结果看到二子山先生、石冈先生、里美和黑住正从本堂跑出来。因为外面风雪很大,大家都没有注意到周围的情况,只见你们快速地在风雪中奔跑,一溜烟地跑回龙卧亭去了。那时,我看你们好像都吓呆了,里美还哭了,就觉得很难过,对你们充满了歉意。

不过,这真是老天给我的好机会,虽然意识不清,但我却非常高兴。因为在这紧要时刻,我真的很怕有人待在本堂或地下室。让我看到你们跑出来,就等于让我百分之百确定了地下室里没有人。我的注意力已经无法集中,身体因为剧痛而无法快速行动,体力正在衰竭,视线也变得模糊,所以能让我确定地下室没有人,这真是上天给我的最大助益,这样一来我就能安心地进本堂了。像这种暴风雪之夜,应该不会有人想来这种地方。

我就躺在家里的地板上,睡了好长一段时间。我觉得时间好像过了很久,看了看手表,已经是八点四十分。我跟二子山先生通电话的时间是七点半左右,已经过了一个多小时,如果老师你们只是看了榻榻米的血迹就跑回去的话,在时间上也不吻合。既然我跟二子山先生通过电话,他应该会马上冲过来才对。我不敢想得太乐观,不过我可以确定,此时你们应该正在照我的留言指示,将阿棹的头颅和我的右小腿装进地下室的森孝老爷盔甲里。

就算你们没有照我的指示做也没关系,我知道你们不会带走阿棹的头颅和我的右小腿,那么我就自己再回本堂,带着头颅和右小腿到地下室,亲手将它们装进盔甲里好了。

本堂的灯是亮着的,不过完全感觉不到有人在现场。但我还是小心行事,四处环视后才走进去,并靠在墙上拍掉了身上的雪。这时,我发现有片拉门坏了,我想应该是你们撞坏的。走近一看,果然如我所料,血坑里阿棹的头颅和我的右小腿都不见了。真的是谢天谢地,这一切都是佛祖的安排。

我贴着墙壁匍匐前进,下了楼来到地下室,发现阿棹的头颅和我的右小腿已经平安无事地装在森孝老爷的盔甲里了。

所以我又上楼,来到本堂后面,将藏在雪地下的门板拍干净,拿起就走。我拖行着穿过走廊,用滑坡的姿势来到地下室,然后再拖行到摆放盔甲的房间前面,将门板推进房里,把装着阿棹头颅、七马身体、我的右小腿的森孝老爷盔甲移到门板上面,然后又慢慢拖行,使尽全身力气想将门板推上楼。就在那时候,右脚又痛了,根本无法使力,好几次我都从楼梯上跌下来。每次摔下楼时,我都得小心翼翼地保护着门板,不让盔甲掉下来。

历经一番辛苦,终于来到了一楼。这时候,我已经筋疲力尽,意识很不清楚,但我还有更重要的事要做,所以我不停地斥责自己,终于将门板拉到了外面。于是我就缓缓地在吹雪中前进,为了避人耳目,我不能走大马路,我绕到龙卧亭后面,很辛苦地在风雪中前进。到了杉树林后,我几乎是用在雪地中游泳的姿势前进着。

到了这附近后,我开始觉得头很痛,身体很冰冷,而且很想吐,中途好几次都晕过去了,还躺在雪地中睡着了。我在发高烧,虽然身处风雪中,身体却像火烧一般。滑过龙卧亭旁的土坡堤,来到了下面的羊肠小径,我将装着阿棹和七马遗体的盔甲从门板上拖出来,摆在路旁,然后我就在风雪中休息。

休息够了,我又站起来,继续沿着杉树林前进。我想如果我能在雪地中走回法仙寺,应该就是体力的极限了,所以我只将门板埋在杉树林的雪地下面,然后赶快离开。等到了龙卧亭门前,我特别小心翼翼地左顾右盼,并尽快走回法仙寺,然后从厨房门口进入我住的地方,一下子躺倒在厨房的地上,当场睡死了。

不知道睡了多久,当我睁开眼睛时,一股强烈的绝望袭来,因为我的头好痛,整个头好像要裂开似的。虽然已经休息过了,但还是继续发烧,想吐而且发抖,看来体力是无法恢复了。可是,只有今晚这个机会,如果错过了今晚,菊川就会躲起来,再也找不到他了。我拼命地让自己站起来,在地板上爬行,然后一阵晕眩,倒在了木板地上。

我知道体温计在哪里,但现在这种时候,就算知道体温多少也无济于事,所以我并不打算找出体温计量体温。除非我想停止今晚的计划,打算好好休息,否则根本不需要量体温。我想这时候的我,应该是发烧到四十度了吧,体温计也无法准确测出我的体温。再不想办法活动身体,我一定就会这样死去。

我已经不会再回这个家了,所以就将所有的现金塞进口袋,换下满是血迹的牛仔裤,塞到洞里,再盖上板子,然后穿了很多衣服,缓缓走到外面。我几乎是拖着走路的,好不容易来到后面的储藏室,很辛苦地穿上早就藏在这里、跟森孝老爷同款式的盔甲。只有面具部分看起来不协调,因为我戴的面具就是森孝老爷盔甲原本的面具,并没有另外订制。事后想想,我这么做真是做对了,因为这样你们才会相信我就是森孝魔王。

然后,我拿出大刀、步枪和子弹,将大刀插在腰上,把步枪扛在肩上。盔甲和这些武器都非常重,对发高烧的人来说非常辛苦,我几乎站不起来。我吃了一些干面包,躺在储藏室的地板上,等待精神和体力恢复。如果我站不起来,就表示我无法报仇,那么干脆自我了结算了。我已经有了这样的准备,我打算到时候就用枪抵着下颏,让子弹贯穿脑部,以自杀了结一生。

过了不久,体力开始恢复,我又对着右脚打麻醉针,然后带着剩下的药,打开储藏室的门。风雪更强了,好不容易站起来的我,好像快被强风吹倒似的,下半身完全没有感觉,也不知道脚到底能不能动。不过因为戴了面具,又穿着盔甲,感觉很温暖,这对我帮助很大。

我知道我无法再爬石阶,所以就想绕到不会有积雪的山白竹林,从不会有人经过的斜坡滑行下去。可是走到那里一看,发现斜坡并不是平坦的斜坡,途中还有岩石,地面也凹凸不平,我几乎是滚下去的,而且撞得身体好痛,忍不住呻吟着。不过因为吹雪的声音更大,就算我大叫,也不怕被人听见。

我的脚和身体都很痛,还持续发着高烧,久久无法站立。但是坐着休息以后,疼痛感好像也开始缓和,于是我又站起来,朝冲津宫前进。当时我很担心,风雪这么大,身体这么虚弱,而且冲津宫那么远,不知道能不能走到目的地,可是既然想杀菊川的话,就应该义无反顾地往前行。

我抱着必死的决心,总算站了起来。就在那时,我听到有人在大声争吵,好像是黑住跟石冈先生起了争执,争执内容我听得不是很清楚,但我马上就知道你们为什么会起争执。一定是黑住坚持说要去冲津宫杀菊川,为真理子报仇吧?如果是我,我也绝对不会让黑住做这种傻事。黑住他还年轻,还有未来,而且还有年迈的双亲需要赡养。我已经活够了,双亲早就去世,太太也离开我了,而且我已经做好万全准备,理应由我来为大家报仇。

我并不打算让大家看到我化身为森孝魔王的模样,只要让菊川一个人看到就够了,因为他也知道这个传说。在他死亡的那一刻,只要他能觉悟到,做尽坏事的自己是被森孝魔王杀死的,这样就够了。

本来,我的计划是这样的:先让龙卧亭的人都亲眼看到日照、七马的遗体是被装进森孝的盔甲里了的,然后再让你们发现装着遗体的盔甲不见了,所以我才会将森孝的盔甲移到龙卧亭下面的小路上,并让他提着菊川的首级。这样就算是完美无缺了。可是,我想不到事情会发展成这样,我勉强支撑着因为发烧而摇摇晃晃的身体,走到路中央,然后举枪对天射击,并对黑住说“你回去吧!”我本来就打算由我亲手杀了菊川,我不希望让黑住成为杀人凶手。身为长辈,这是我唯一能为他做的事了。

可是,我却看到石冈先生、黑住、二子山先生你们三个人跟在我后面,跟踪我到了大岐岛山,这么一来,我就无法中途休息。我真的走得非常辛苦,头很晕、想吐,下半身完全没有感觉,偶尔还有剧痛来袭,真的很难受,好几次都想干脆就这样倒下去吧!可是,每当我快支撑不住时,就会想起我的妹妹阿棹,这样我就能获得鼓舞,可以勇敢地走下去。虽然中途好几次想放弃,但自从我长大成人后,就从未为自己的妹妹做过任何事。为了这位歹命的妹妹,还有为了黑住和大濑真理子以及为了对我照顾有加的贝繁村村民,我重新打定主意,决定赌上这条命,解决菊川这个恶魔。

总算看到山顶的冲津宫了,我因为感到安心而一时疏忽,差点又倒在地上。当时我的脚步显得很不灵活吧?我很怕自己的身份曝光,但那时候根本没有多余的时间去想这些事情。

到了菊川家,我的体力已经达到极限,根本没有做具体打算或休息的时间。我马上进到屋里,打算如果看到菊川就马上展开攻击。我踢破玄关门,发现菊川就在走廊上,我想马上举枪射击,但手臂却因麻痹而动弹不得。

因为菊川逃到了大厅,我打算追到他时马上开枪射击,但手还是动不了,我已经努力到这个地步了,我很怕计划会因此功亏一篑。一连串的计划行动,这时是最紧张可怕的时刻。

不过,我终于成功射中了逃亡的菊川。那时,我只觉得松了口气,完全没有良心被苛责的感觉。我走到那个恶魔身边,蹲下去,用大刀砍下他的首级。这时的我好像是个梦游者,完全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因为这个计划我已经排演想象过很多次了,所以我就像是机器人,照着指示行事就可以了。

拿着菊川的首级走在下坡路上时,我的脑袋也是一片空白。疲倦感、痛苦、晕眩、想吐,以及下半身的不适和无知觉,让我根本无法再分心去感慨任何事物。我没有任何喜悦,就像个机器人,毫无感觉地往前走着。

可是在途中,在满月月光的照耀下看到法仙寺全景时,人类的感情突然又苏醒了,眼泪夺眶而出。我真的报仇了,我真的做到了。虽然也曾经怨恨过村民,恨他们欺负我妹妹,但那些事早已随着流水消失不见了。为了这个世界,为了这个村子,我告诉自己要好好努力,为众人造福。而且我深切地希望,死后可以葬在法仙寺墓园。但现在看来,这个愿望是无法达成了。

其实仔细想想,我的内心早有这样的预感,我预感自己一定会离开这个村子,然后在一块陌生的土地,在不认识任何人的地方,结束我的一生。我很害怕,我不希望事情演变成这样,我祈求预感不要成真,但最后我终究还是要离开这片我深爱的土地。

这是上天早就为我安排好的命运吧?

一想到这里,我就觉得自己很可怜,忍不住流下眼泪。我和阿棹注定一生飘泊,过着痛苦的日子,难道这就是兽胎之子的宿命?我一直不想往这方面想,但这一刻也只能这么想了。

当我来到龙卧亭下面时,我觉得我一定要想办法让你们回去,不能让你们继续跟踪我,因为装着七马和阿棹遗体的森孝老爷的盔甲就在前方。虽然我把盔甲埋在了地底下,需要费一番力气才能挖出来,不过我绝对不能省略这个步骤,因为我要让你们事后能找到森孝魔王的盔甲,我要让你们看到装在森孝魔王盔甲里的遗体是两个不同的个体,这样你们才会感到很困惑,才会更加相信杀死菊川的人就是森孝魔王了。虽然这么做让我感觉非常过意不去,但我还是要吓退你们。所以最后,我只好对空鸣枪,这样才总算让你们死了心,愿意回龙卧亭,而我也才有机会可以喘口气。

我看你们都走远了,总算能放心再继续往前走。结果,我看到了让人毛骨悚然的恐怖景象。在月光的照射下,我看到关森孝老爷就站在前面。我怀疑自己眼花了,要不就是发疯了,后来可能因为疲劳过度,我当场晕了过去。

不知道过了多久,等我回过神时,森孝老爷还是站在我面前。我鼓起勇气走向他,才发现他已经变成木乃伊了。那确实是一具完整的木乃伊,保存状况非常好,五官也很清楚。为什么森孝老爷木乃伊化的遗体会在这种时候,出现在这个地方呢?到底是谁放的?我绞尽脑汁设想各种可能,但就是想不通。

于是,我相信这一定是佛祖的安排,我的祈祷真的奏效了。人不可能有如此巧妙的安排,所以,我认为这一定是佛祖的旨意。

佛祖安排我看到森孝老爷,到底是在责怪我刚刚的杀人行为呢,还是对我格外开恩,原谅了我?到底哪个才是正确答案,我自己也不清楚。

总之,我不能让森孝老爷就这样晾在这里,我决定把他藏起来,否则森孝老爷就无法成佛升天。我从雪地里挖出事先摆好的森孝老爷盔甲,再找回之前被我丢弃的门板,将森孝老爷的遗体放在门板上面,然后又辛辛苦苦地穿过杉树林,回到法仙寺墓园。

到了墓园西北角,我将身上的盔甲脱掉,丢进洞里,打算用土埋好。但在那一瞬间,一个念头闪过,如果直接将森孝老爷木乃伊化的遗体埋在洞里,一定会破坏遗体,于是我就将森孝老爷的遗体装进我穿的盔甲里,再埋进洞里。

我拿起一旁的铁铲,铲了旁边的泥土将洞埋起来。这时的泥土已经有积雪混合,虽然知道只能用土埋,不能沾到雪,否则雪融化时就惨了,但是我已经没有多余的力气将雪拍掉了。

以上就

是暴风雪的那个晚上,我所做的全盘计划。我已经不能回自己的家,所以在黎明时分离开了贝繁村。虽然很想进屋里睡一下,但如果我那么做的话,可能就会一直睡下去,再也动弹不得。

我慢慢地走着,不知道走了几个小时,终于越过山路,来到了公车站台。刚好一辆长途卡车经过,那位司机让我搭了他的便车。他问我要去哪里,我说要去鸟取,刚好顺路,所以他就载了我一程。到了鸟取,那位卡车司机带我到便宜的民宿,帮我订了间房间,带我去卡车司机经常光顾的便宜食堂吃饭,还帮我治了伤。

我连续好几天发着高烧,非常难受,但因为我多少还懂点医学常识,知道这种外伤该如何治疗,在对症下药方面我很有把握与信心。等烧退了,我就到街上的药店买药,自己疗伤。

等治疗得差不多,已经可以像平常那样活动时,我就去京都买了义肢。虽然之前装了简易义肢,穿长裤的话刚好可以遮住,不怕别人会发现我装义肢,但因为简易义肢不能穿鞋子,这样反而更引人注目。我并不打算自首认错,而是打算一直隐姓埋名地生活,所以不能太招摇,免得事迹败露,因此,我一定要装上正常的义肢。

人有双脚,就可以从事劳力工作,但是我的右脚形同残废,无法从事出卖劳力的工作。存款总有一天会花完,所以我一定要赶快找到工作,为自己赚生活费。

我想住在大都市里,继续从事以前的药物销售工作,大阪是个不错的定居地!可是大阪和贝繁村距离太近,怕会遇到熟人,所以最后我决定去东京。

我想我可能要绕远路,不能直接坐车到东京,就没有选择新干线或东海道本线。我坐车北上到日本海,抵达上野,逛了一下上野想找工作,但没找到药物销售员的工作。不过有一家制药公司愿意给我仓库管理员的工作,因此我才得以养活自己,苟延残喘活了下来。

我在上野逛旧书店时,看到石冈先生写的《龙卧亭幻想》这套书,觉得很怀念,所以就买了。虽然以前已经看过这套书,但我很想再看一遍,这么一来,我就更能确信书中提到的住持指的就是自己了。其实我以前就认为书中的那位住持就是我,只是想不到自己能化身为书中的某个角色,感觉还蛮有趣的。

看了这套书后,我又去书店买了好多本您的书,拼命地阅读,因为您的书能疗愈我心中的伤口,让我不再感到孤寂。虽然我很想再见您一面,但是我不能这么做,因为我已经下定决心不再跟各位联系。如果我跑去找您,只会给您添麻烦而已,一点帮助也没有。可是,一想到再也无法回到故乡,我就愈加地怀念贝繁村了。一想到再也不能见老师一面,我就愈加地思念您了。人就是这么矛盾的生物,所以我才写了这封信。这是一封无法寄出的信,但我还是想把心里话写出来,这样我的心情才能平静,才能获得救赎。而且,也正是在我提笔写信后,才真正地了解了自己的心情。

后来,我听说在青砥有个叫“真光会”的团体,是属于真言宗系统的新兴宗教团体。因为团体的规模很小,再加上我以前曾是真言宗寺庙的和尚,向教会人员表明了自己的身份之后,他们答应让我入教。这里的人都很友好,虽然他们知道我有着不可告人的苦衷,知道我是出于某种原因才离乡背井的,也听说过我曾是某间佛寺的住持,但他们从不会问我这些私人问题。

最近我跟经常到某家澡堂泡澡的老爷爷们成为了好朋友,每天都去澡堂找他们聊天。有时我会表现出和尚的态度,跟他们说教讲经,结果我发现他们比法仙寺的信徒还虔诚,会非常认真地听我讲课。

这就是我现在的生活,每天都过得很充实,很有活力。我是个适应力很强的人,不管处在哪种环境下,都马上就能融入其间,这是我唯一的优点。虽然不能再见面,但希望石冈先生也活得健康有活力,您的作品我会继续支持的。

那么,就此停笔了,再写下去就太啰嗦了。我是个爱讲话的人,一开口就停不了,连写信也是一样。

能认识石冈先生,我真的觉得自己很幸运。请您保重身体,永远都要健康地活下去。我会在日本的某个角落,默默地支持您。

日照

岛田庄司作品《龙卧亭幻想》免费阅读。

相关阅读

红旗袍

裘小龙

八珍玉食

清韵小尸

一幅梅花图

张宝瑞

这日子没法过了

吃鲸路人

奉旨吃糖

骈屿

抱朴子

葛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