夸奖的诚心诚意。

真正初见面, 给他的第一印象,是她皮肤白得离奇,还穿着白色吊带裙, 外衫细短的绳, 在窄窄的身板之间打了个潦草的结。凝视他的眼睛在思考, 却揣摩不出她的想法。

她不是笼统定义的漂亮皮囊,是游走在沙土尘埃般光粒照耀下, 托腮倚窗边的少女,与附在耳边劝你要及时行乐的年轻女人之间。

“唉, 你们各忙各的,到这第一天就让我一人吃了顿晚餐。” 陈若宁语气佯装心酸,有些调侃之意, 并非抱怨,拿捏极好。

没轮到黄鹦出声,熟悉的甜嗓从后头响起, “不是你嫌我坐旁边吵,不如你一个人待着嘛。”

李佳莞从她身侧走上来, 一瞬间散开类似西番莲洗发香波的味道。看样子她和陈若宁要有来有往的热络聊上一番, 黄鹦便认为自己可以退场了。

谁料,李佳莞这就转来对她说道, “黄鹦, 这个周末……”一双圆眸闪着人畜无害的光亮,“一起过生日吧?”

她越是真诚期待, 黄鹦越倍感惊悚。

仅仅一个下午, 她是念了上百遍道德经,还是做好了人皮面具?邪气兮兮。

推进应算整栋别墅最大的房间门,黄鹦背身轻轻关上门, 眼望着已经洗完澡、穿好衣的男人。他坐沙发上,垂目于搁在茶几的文件上,手里盘玩着一支笔,架膝盖间,亚麻裤管随颀长腿落地上。

黄鹦趿着软底拖鞋快快跑来,发梢也飘飘,侧身坐上他的大腿,抱着他肩,打断他思路,神情都半怔听她说,“李佳莞要和我一起过生日,吓死我了。”

陈宗月略带笑意地扬起眉,“这,就把你吓到了?”

李佳莞肯定是憋着使坏,可这只是黄鹦的直觉,说出来就像是她谗佞、心胸狭窄,一点也不招人喜欢,即使黄鹦在他面前,好像也没少说李佳莞的坏话。

这刻室内无声,有人敲了敲门,在房间外说着,“……陈先生。”

趁他要起身前,黄鹦即刻将搭在他肩头的十指交握,说道,“明天我想回趟姑妈家,还有些零零散散的东西没带过来。”

陈宗月接上问,“你是准备在这里长住?”

黄鹦懵住一时。

难道不是他说,以后就留他身边,想走还得考虑自己是不是神通广大能逃脱。

陈宗月嘴角渐弯,以鼻再到唇亲昵贴着她脸蛋,沉醇的声音替她回答,“当然了,你还想去哪。”

又是逗她。黄鹦蹙着眉往后拉开些距离,捏上他的脸,倒不是恼羞成怒,而是觉得他太难捉摸了,她有点郁闷。

盛夏热浪一早发迹,厅中座钟已指到九点一刻,处处花樽更替新鲜花束,喷过水,莹莹碎亮。

黄鹦换上外出的衣服,摆着竹细匀称的双腿轻巧跑下楼梯,在门厅前,对着挂在墙上的圆镜挽起头发,忽然有人影出现在镜中,她的背后。

她马上转身,没扎好的长发也随之披散下来,直勾勾瞧着来者。

陈若宁温文尔雅的笑,“早上好。”

紧跟着,阿欢从玄关喊进来,“黄小姐,有车在外面等你。”

见到黄鹦匆匆忙忙要走,陈若宁速即问道,“你吃早餐了吗?”

黄鹦定住身子,摇了摇头。

“等我一下……”陈若宁说着从她面前拐进餐厅。

不一会儿,他再出来的时候,手里多了半袋吐司、一瓶牛奶,一齐递给她,“没吃东西就出去,太阳一晒很容易头晕的。”

黄鹦怔怔地接过,牛奶还有余温,“……谢谢。”其实,她没去哪儿,也不怎么晒得着太阳。

车从陈家大门外出发,经过十几分钟大宽马路,两旁新建的高楼慢慢矮下去,接着一栋栋公房和老弄堂。

坐在副驾的钱丞没有回头,直接说着,“阿妈不知道你搬家了,舅母那边没有消息。”

黄鹦抿着牛奶,视线由车窗外移至副驾椅背,想起昨天他谨慎地交给自己,又葬身垃圾桶的刀片,好久才‘嗯’了一声。

回到姑妈家恰好赶上午饭时间,钱丞将折叠桌搬平,跨进厨房抽了条抹布,随意地擦了一把,往厨房里丢。

突然扔进厨房的抹布,差点飞到端着荠菜汤出来的黄鹦脸上,她上前一脚踹向他的小腿,报仇雪恨,才甘心放下汤碗。

上午得知黄鹦今天要回来,黄曼虹特意做了桂花肉,蒸了条河鲫鱼,也开了家里空调,好像她难得‘过来一趟’,或者心里清楚她是受苦受难去,总想弥补点什么。

摆好几盘菜,坐下开饭。

黄曼虹竖起筷子,才注意到她胳膊上一片红,“你的手怎么了?”

黄鹦下意识地抬起手臂,自己瞧一眼,不在意的说着,“做菜的时候烫到了。”

“哪能这么不当心……”黄曼虹皱着眉,不由得瞅了瞅钱丞头上醒目的纱布,没一个省心的。她又问道,“你妈妈呢,伊拉好伐?”

黄鹦咬着青菜点头,含糊说,“都好。”

钱丞瞥了她一眼,没吭声,塞了自己一大团米饭,堵住嘴。

空调沙哑地吹着冷气,筷子搅瓷碗。

黄曼虹说着,“昨天奶奶到家里来,还了我四千块钱,说是黄聪找着个薪金多,又不辛苦的工作,真是老天不长眼,掉馅饼砸到这种人……”

吃过饭,姑妈不用她帮忙刷碗,黄鹦打开皮箱,独自在她原来的小房间里收拾东西。

床上扔着几件钱丞的衣服,床下也放着他的鞋,房间俨然易主。

新主人一进来,因为这间屋顶是倾斜的,黄鹦正想提醒他小心撞到头,却被他先开口,“我现在跟你讲的,可能你听不明白,但是你要记住这件事……”

钱丞要说的事,从那日全港暴雨开始。

雨刷器每一秒打一次都不够,游荡街头的无业民都消失,隔不远瞧见一同扎职的红棍阿豪,靠着士多店门前柜上抽烟,钱丞就近停下鱼车。

短短几步路,仍是被浇透,士多店里微波炉大小的电视机播着赌马实况,音量不如雨势大。

钱丞一边捋掉胳膊上的水,一边说着,“那个臭口铭,骗我那边学生多,等我过去,个个烂仔,仲讨价还加,我扑他老母!”

阿豪突然掐住他脖子,假假作势没使劲,牙齿叼着烟声音模糊的说,“爱兄弟姐妹还是爱黄金?!”

钱丞和他认识有半年,太了解他,斩人最勤,跑腿最懒,次次都来这一套,就是要找人‘代劳’,“不是吧,豪哥,我刚刚回来,烟没抽上一口!”

阿豪搭上他肩,大方取下自己的烟递出去,“跑马地医院而已,湾仔都没出!我真的有紧要事,你记不记得我条女阿bie?今晚带她去打胎啊。”

钱丞倚住柜台抽烟,“没想要生下来?”

“生?讲笑!以后他跟同学介绍,我爹地是湾仔最恶!”阿豪捏着嗓模仿小孩声音说完,接过钱丞送回来的烟,抽一口,吐一口烟,“我们这样的,几时死都不知,还生,仇家搵上门,连你儿子一齐打!”

阿豪拍了他一下,压低声说着,“我睇你同陈生关系近,才把这件事交你。”

瞧着他从裤兜里掏出一页杂志卷裹的东西,示意钱丞接住,然后再掏出一沓钞票。

钱丞眼睛亮过,假正经道,“唔好客气啦……”

阿豪就用这一沓钞票打他的头,“你想得美!”

深夜,暴雨如注,急救车灯前一晃而过的黑色雨衣人,走进医院门,奇怪是他扯低雨衣帽,选择走楼梯。

消毒水的味道浸湿整条走廊,回响着雨衣簌簌行走的声音,两边病房明显没几间,大概只‘接待’明星和富豪。

钱丞将钞票原封不动放在护士值班台上,护士紧张地起身左望右探,飞快摸走钞票数也不数塞进兜,出来带路,早知他就抽几张留着买烟。

护士领着他到一间病房门外,表情是想警告他动作快点又没胆说,神神经经回值班台。

钱丞侧身进病房,慢慢关好门,窗帘束得整齐,滂沱大雨粘着玻璃投在地上,他记起床上是植物人。

走到床头前,展开杂志页,举起一支半剂药水的针管,拔开针帽,勾住输液器,刺进滴壶,缓缓推入。

期间,他正大光明打量床上好像在熟睡的男人,估计有五十岁,上帝赏面才醒得来,半身躺进棺材。

可惜,陈先生还是嫌他死得不够快。

针管推空,他准备离开病房,顺便捞起挂床尾的病历簿,扫一眼,患者姓名——李月。

雨夜劈开一声雷响,好戏剧。

钱丞怔住,抬头望向床上的人,不管全香港有多少人姓李名月,他知道的李月,只有周陈驹的女婿。

约是几天后,阿豪再次提出要他一同做件事情,一个人搞不定。于是,两人走进一栋屋邨的电梯。

电梯上升,一扇扇栅门影划着脸,钱丞忽然问道,“点解陈生要动周老的家人?”

阿豪被他这问题吓一跳,摸了摸胸口,又敲了下他的肩膀,小小声说,“你走运,碰上我,没人够胆问……”

电梯‘叮’到达,哗啦啦开栅门。

“我也是听说的,陈生老爸是姓叶,当年和周老做兄弟的,莫名其妙被人寻仇,冚家三口死得好惨,陈生在英国读书逃过一劫。”

一边说着,他们已经停在一间屋门前,阿豪按住门上猫眼,砰砰砸门,继续道,“以前有位叔公饮醉,讲是周老……”

没说完,门先开。

那天晚上的神经护士,见到是他们,瞬间露出恐慌万状的脸就要关起门,阿豪速度更快地冲进,捂住她尖叫的嘴巴。

钱丞冷静进屋,完成她关门的意愿,随即上前帮阿豪钳制住她,简简单单。

阿豪掰着她一只胳膊,手里拿着细细一管针,对她无谓挣扎表示不满,“让你尝尝神仙散,大呼小叫,几少人想食都食不到……”

一管‘神仙散’推入她的静脉,针头拔出带着血,不需要钱丞控制,她就像个塑料假模特‘咚’倒地,头抵在洒了汤水的地砖上,先是抓挠脖子,抽搐到黑眼珠不见,再是傻笑不止。

阿豪递他一颗烟,自己也低头对上火机,说着抽完这颗就可以走了,今天赌几马的时候,正在发疯的女人,踩上窗户飞下去了。

才真是登仙。

钱丞反应最快扑上去,没能抓住她,眼睁睁望着人坠落,好像听见呼呼风声。

阿豪都来不及走上窗前,指间夹着烟,在原地愣道,“个扑街……”

有东西‘嗙’地摔落,惊到楼底下的老头老太,纷纷好奇地回头、回身探查,女人姿势扭曲仿佛练瑜伽,红色血犹如从地下冒出来。

顿时,一片大喊大叫——死人啦!死人啦!

阿豪见状,当机立断推了下钱丞,够义气的说着,“你行先!”

整个北岸都收到风声,湾仔豪在警署喝一天茶,被替陈先生办事的大律师带走,连夜提包出港,人间消失。

黄鹦抱着膝盖,脑袋贴着床沿,有些出神,下午热辣的阳光,如此宁静的从她发顶跃过。

楼下有车按喇叭。

黄鹦拎起皮箱下楼,箱子交给司机,钱丞靠在窗户旁,瞧着她上车,车再驶离,引擎声滚在弄堂里。

天钥桥路的路牌悠长地掠过车窗,她留意着灯牌灰旧的玫瑰歌舞厅,晚上它又年轻美丽,而车就在对面的保龄球馆前停下。

不用进正门,乘旁边电梯到达地下,这里竟然是个射击靶场。

灯光冷白与墙漆深灰,泾渭分明,靶心离得比她想象中要远一点,偌大场地,长长射击台前只有一个男人,黄鹦径自走向他。

陈宗月察觉到有人靠近身边,揽过她的肩膀,自然圈入怀中,把枪放进她手里。

一天没有得到这个怀抱,充满安全感又藏着侵略性,黄鹦心头跳,大过于第一次摸到枪。

“握好……”陈宗月性/感声音落下,抬高两人手臂,对准前方,扣扳机的权力由她。

开火的刹那间,反冲力推了黄鹦一把,如果不是有他牢牢握住手,子弹可能直接飞到天花板上。

连续开了几枪,枪声响彻耳畔,掺杂着钱丞所言。

“李佳莞的父亲叫李月,十年前有几个打手翻进屋把他砍成植物人,社团都怀疑是陈生叫人做的,差佬也查他,但是没有证据。”

“如果不是有一次,我被叫去偷偷给李月打慢性毒,而且李月死的前一天,只有陈生见过他……”

靶纸滑到眼前,五发中一枪,还不在环内,打击自信了。

陈宗月微笑问她,“还玩吗?”

黄鹦揉着被震到的耳朵摇了头。

陈宗月也捏了捏她耳朵,“到楼上等我,我很快就上去。”

黄鹦从楼梯走上楼,想不出钱丞什么意思,是不是陈宗月谋害了李佳莞父亲,与她何干?

通往靶场的楼道口有两尊‘门神’,应该是陈宗月的‘保镖’,黄鹦拍了拍他们的肩,以示慰问。

地下冷冷清清,保龄球馆就够热闹,花里胡哨的计分屏闪动,在流行歌曲之中,听见熟悉的人声高喊——

“嗨,黄鹦!”

黄鹦茫然地顺声张望,宾士域回球器后面,沙发座里,高子谦穿着黄白相间的衬衫,朝她挥着胳膊。

高子谦见她走来,便撑着沙发背跳出来,动作帅气又青春。

沙发里还坐着两个女生,一个高高扎马尾,涂着亮蓝眼影,关心球道,拍掌欢。另一个运动短发,睫毛膏也没刷的眼睛水汪汪,嘴唇圆圆厚厚,紧张在意他们,心事一眼就明了。

黄鹦环起双臂,上上下下瞟着他,“之前还整天小楼姐呢,这才多久就换人了?”

“哪跟哪儿……”高子谦往前侧半步,挡住身后视线,小声说,“朋友的妹妹。”说完,冲她使了个眼色。

黄鹦转头望了望不远处的楼道,两尊‘门神’也在密切关注她的动向,她思考一秒,还了高子谦一个眼神。

三个打球的男生也回来,黄鹦挤进沙发座里,对短发女生说着,“不好意思让一下。”‘名正言顺’坐高子谦身旁。

才刚坐下,就有人叫出她的名字,“黄鹦?”

黄鹦惊奇地瞧着这个身材胖实的男生,“你认识我?”

“经常看见你跟子谦……”说到一半,胖男估计是意识到什么,呃呃又啊啊地卡壳,最后破罐破摔,憨憨笑道,“我就想了,他怎么没把你带出来。”

黄鹦戏份饱满的托腮,凝视着他说,“他才没叫上我呢,要不是凑巧,我哪知道他在这呀。”

高子谦也是一把老戏骨,拧开自己的矿泉水瓶盖,递给她,“因为都是我班里的同学,怕你不熟也不自在。”

‘观众’算是看得入戏,“这有啥,聊聊不就熟了!”

付诸实践,聊得火热,却突然间接二连三的噤声。

黄鹦嗅出这样的气氛,也随着他们回头。有一窝小青年对比,站在沙发座后面的男人,显得成熟挺拔,压人一头。

陈宗月问着她,“你的同学?”

黄鹦眼睫敛下,悄悄一咬唇,指着他向在座的人,简短且清晰地介绍,“我叔叔。”

陈宗月仅仅微怔,片刻不足,那双完全不显年纪,线条干净清朗的眼睛多好看,偏偏不肯为她下凡尘。

他面容无异,家长口吻,“别玩太晚,早点回家。”

今日保龄球馆磁场微妙,身临其中,个个都把自己当电影演员了。

不曾想,他居然对高子谦说道,“你有时间就送送她,晚上她一个人走,我不太放心。”

这么说着,陈宗月点了点她的头,掌心都没落下,对方按照她给的剧本走,使她这一刻极度空虚,想哭的心情都有了。

望住他离开的身影,黄鹦急急问着旁边男生,“你认识他?”

高子谦还想问呢,先解释道,“他和我爸认识,我爸请过他来家里做客,什么时候变成你叔叔了?”

黄鹦慢慢缩回沙发里,轻轻的说,“他不是我叔叔……”

是爱人。

也许,她的爱人不这么认为。

无人理会她说,注意力全被球馆服务生推来的鸡尾酒和果盘吸引。大家皆迷茫,“谁点的?”、“我们没点这些……”

服务生不慌不忙说明,“这些是刚才那位先生请你们的,还有优惠券……”

优惠券有砖头厚,全是几十元抵用现金,以后来了不用花钱。众人兴奋的你一张我一张瓜分,举起鸡尾酒干杯,感谢的对象心神飘忽。

扎马尾的少女热络地问着,“黄鹦你叔叔做什么的,是你的亲叔吗?叫什么名字呀?”

旁边男生笑道,“你调查这么清楚,是不是想做姨太太啊?”

黄鹦盯着光滑发亮的木板球道发呆,只回答了前半部分,“卖茶叶的。”

马上,她就轻声对高子谦说道,“我有点不舒服,先回去了。”挤出沙发座,黄鹦又站住,帮人帮到底,转身对他俏皮的说,“你到家要给我电话哦!”

果然,一帮男生捏着嗓子起哄,“要记得给人家打电话哦!”

追出保龄球馆,烧焦的夕阳晃着眼睛,还是望见了那辆黑色轿车,可它已经开出一段距离。

黄鹦放弃地慢下脚步,天还没黑,晚风渐起,说不出是哪里难受,就想蹲下哭一哭,球馆里传出的歌不合情景,整部戏剧,只有她格外寥落。

这时,驶出不远的车停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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