到了六年级夏天,律子依然没有要转学的样子。我听说她在其他学校顶多待上一年就搬家了,但她在三年级的时候转到我们北小,后来就这样一直念到六年级。

第二学期开始,终于要着手制作毕业作品了。暑假有个作业,是要一起准备毕业成果展的同学决定好作品内容。律子的母亲已经不再做家庭代工,因此用电烙铁做东西的点子行不通了,于是我和优美子、律子三人决定用图画纸画一张大图。

暑假我和母亲去了县政府所在的闹区。我们看了电影、吃了饭、买了东西,快傍晚时才回家。

我在车库下车,一手提着装有我新衣服的纸袋走到玄关。母亲在后面锁车子。

我注意到玄关的拉门没有关紧。门开了一条小缝,那条细缝里是一片看不透的漆黑。

我有种不好的预感。

母亲出门时锁门了吗?出门时爷爷还在家,但他的小货卡不在门口,一定是去田里了。家里应该没人。

我抓住拉门,喀啦喀啦喀啦,门滑开了。

走廊尽头处有个浑圆的背影。一道冷风“咻”地穿过喉咙。我惊吓得太厉害,连叫都叫不出声来。黄色的围裙带子。短发。发福有赘肉的浑圆背影。律子的母亲注意到人的动静,回过头来。

不晓得看过多少次、应该一如往常的律子母亲的脸,现在却像初次见到的陌生人一样痉挛着。这里是我家。是我家,不是律子家。阿姨在这里太奇怪了。

我慢了一拍,总算要尖叫出声的时候,母亲从背后跑来了。声音鞭策我似地飞上来:

“小满!把玄关关上!”

我吓了一跳,回过头去。母亲飞快冲进来,眼睛紧盯着律子的母亲。律子的母亲也从正面注视着我的母亲。母亲越过听到了指示却一动也不动的我,自己动手关上玄关门——就像要把家里从外头隐藏起来似的。

律子的母亲面色苍白地杵在原地,手中握着几张万圆钞和千圆钞。她的眼睛就像忘了眨眼似地圆睁着,眼角阵阵抽动,嘴唇微微地、颤抖似地掀动着。

“小满。”

母亲叫我。她弯身让眼睛来到我的视线高度,吩咐:“去二楼你的房间。”我没有点头。

我这才发现,原来母亲早就知道了。她什么都没有告诉我,也没有提起,但是她早就知道了。

“叫你上楼!”

律子的母亲用一种看不出喜怒哀乐的表情望着半空中,然后就像膝盖以下硬化了似地,身子一晃,笔直坐倒在走廊上。我输给了母亲的厉喝,被驱离现场。我咬紧下唇想着:怎么办?我看到了。怎么办?小律,怎么办?

即使上了二楼,我也不想进房间,一直从楼梯偷看似地窥望楼下。可能是担心被我听见,大人的声音细得就像低语呢喃,尽管确实是在交谈,却完全听不清楚内容。

两人的话声中,律子的母亲声音压倒性地小而细,且话很少。几乎只有我母亲在说话。平常总是那么开朗活泼的律子母亲居然变得这么寡言,这把我吓到了。

全是些令人不解的事。

平时在律子家聊天时,律子的母亲完全不是那样的。为什么我会觉得她突然变成了不能跟她攀谈的陌生人?不懂,不懂,我不懂。

一会儿后,我听见有人从玄关离开的声音。我急忙移动位置,从楼梯的窗户往外看。律子的母亲骑上淑女车,依旧身穿围裙,两手空空,慢吞吞地骑过马路。

我看着她的背影,忽然疑惑阿姨是要就那样直接去买东西吗?

我家附近只有一家超市。我听说律子的母亲没有汽车驾照,所以只能去那里买东西。那家超市有许多熟人会去,我母亲也会去那里,一定会碰到面。到时她们彼此会是什么样的表情?过去她又是用什么样的表情面对优美子的母亲、美贵的母亲、翔太的母亲呢?附近的内田阿姨有时候会去超市顾收银台,而且内田家的小孩跟干也是同学,所以内田阿姨应该也知道律子的母亲是小偷的事。她是用什么样的心情帮她结帐的呢?

就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们镇上的大人,当作什么事都没发生过。

我走下楼梯来到客厅,桌上摆着捏皱的钞票。母亲一脸疲惫地坐在前面。她发现我来了,站了起来,露出为难的笑,然后迅速把桌上的钱藏进自己的口袋里。

我听说美贵的母亲当场抓到律子的母亲时,给了她两千圆,原来我家不这样做。

“妈,我听说小律的妈妈是小偷。”

过去我觉得好像会背叛律子,一直说不出口。可是现在我觉得就是因为我不说,才会变成这样,所以无论如何都想说出来。母亲就像过去的优美子那样答道:“我知道。”

“妈在律子转学过来以前就听到这种传闻了。可是律子跟她的母亲没有关系。小满,你懂吧?”

“我可以继续跟小律当朋友吗?”我咬着嘴唇,花了好久才问。

律子的母亲真的是小偷。虽然我一直听到这样的流言,打击却比想像中的更大。我体认到说穿了我根本什么都不了解。为什么被闯空门的人家的同学能够满不在乎地来上学?为什么可以满不在乎地跟律子还有她的母亲说话?

母亲是不是应该报警?可是这样一来,律子就再也待不下去了。她又得转学了,她们家还有小婴儿,但律子的母亲可能会被警察抓走,关进监狱。该怎么做才是对的?没有人告诉我正确答案。可是这样是不对的。

母亲没有回答,我再问了一次:“我可以继续跟小律当朋友吗?以后我还可以找她来我们家玩吗?”

母亲点点头:“可以呀。”

母亲没有笑。我知道她也正在努力思考,然后回答:“永远跟她做好朋友吧。”

隔天律子来我家了。干也也一起。

我不想出门,也不想跟任何人说话,所以关在家躺在床上,一直盯着天花板看。

玄关门铃响了。爷爷在夏季每天都去下田,母亲也只有昨天休假。然而难得假日出游,却被傍晚的那件事给搞砸了。

我没有理会,结果听见外头传来“一、二、三”的吆喝声,然后两人齐声大喊:“小满!”

我犹豫着要不要应门。我不想见律子,我想要用被子蒙头当作没听见,但又改变了心意。律子一定也不想见到我,可是她还是来了。

我爬起来,慢吞吞地走下楼梯。两人都在玄关前站得直挺挺的,罚站似地立正等我。

我打开门,干也看到我的脸,立刻露出松了一口气的表情。可是律子的脸绷得紧紧的,而且红通通的。脸颊和额头,所有的皮肤看起来都因为紧张而僵硬了。两人的额头都布满了豆大的汗珠。

蝉在叫。

“对不起!”律子低头道歉。

她的腰完美地弯到近九十度。她脸上掉落的泪珠就像要画出水点似地不断滴落在玄关前干燥得几乎扬起尘埃的土黄色地面上。

干也不安地交互看着姐姐和我。

律子那宛如面对外人的态度击垮了我。多么郑重其事的“对不起”。那是只在向大人道歉的时候才会用的生疏语调。

看到我没反应,干也哇哇大哭起来。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问律子:

“……你都是像这样跟人家道歉吗?”

“才没有。因为是小满……”

律子垂着头,维持着相同的姿势,肩膀开始颤抖。泪水,还有随着话语一同从口中流出的唾液及鼻水弄脏了玄关的地面。

“小满,对不起!”

干也一直嚎啕大哭个不停。我感觉得出律子正咬紧牙关,忍住不崩溃大哭。

如果律子也像干也那么小就好了。如果我也小得可以什么都不懂,只管哭泣就好了。可是我流不出眼泪。

我和律子就这样悬在半空中,不知如何是好。不管大人还是小孩都好,如果能选边站就轻松了。

“没关系。”我喃喃道。

我累了。

律子抬头,哭着说:“对不起。”

我们已经约好下星期要跟优美子一起去买画毕业作品的颜料。

我大概也会当作没这回事。虽然还不是大人,但我已经明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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