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到在会合地点现身的大林,我已经开始后悔了。

“好久不见!”

举手的动作很笨拙。身上的毛衣胸口不知为何大大地印着“Lemon”。不是任何品牌名称,而是意义不明的英文单字。如果是全素面的或许还好,不过大林的长相跟第一次见面时比起来,不好也不坏。看到他的脸一眼,我登时全想了起来:没错,他就是这副模样。

我们直接在横滨车站会合。我谎称前天我要先去横滨找嫁去那里的朋友。因为要和大林一起兜风那么长的一段路,实在令人却步,而且在平常活动的范围内共同行动,不晓得会被谁看到。

“那我们走吧。”

才一见面,他就跨步走了出去。在简讯里话那么多,实际见面,却连正眼也不瞧我一眼。难得大好假日,为什么我却得转搭电车大老远跑来这种地方?看到大林那体态丑恶的穷酸背影,我忽然觉得自己遭到极不合理的对待,不晓得该往哪里发泄这股怨气才好。

大林好像是开车来横滨的。他说他把车子停在出社会后每次来横滨都会光顾的廉价停车场。

“那里离市中心很远,再回去开很麻烦,而且横滨市内的话,搭电车跟公车比较方便。”

“这样。”

住在乡下,平常几乎不会搭到公车。一想像大林这种一把年纪的男人抓着吊环在电车里摇晃的景象,我觉得古怪到家了。不过跟他单独两个人兜风的画面更令人抗拒。

前往中华街的电车因为是假日,十分拥挤。

“住在乡下真的很麻烦。一过三十,连邻居都要来管你的闲事。”

我和大林抓着吊环站在一起,大林径自说了起来。

“我妈说是附近的老太婆老爷爷问的,说你们家的儿子既然在公家机关上班,脑袋应该也不差,却一直没结婚,是不是身体有什么毛病?这事还传了开来。真是的,开什么玩笑嘛。乡下就是这样。”

大林笑着说,我暧昧地点头应声:“哦。”如果这是事实,我也不晓得被附近的街坊邻居传得有多难听。一点都笑不出来。

“我们那里的消防队也是,几乎每个都结婚了,要不然就是离过婚。从没结过婚的就剩下我一个。以前大家都说我应该会第一个成家,世事真是难料呢。每次有人结婚就会办婚宴或婚礼,然后由我们消防队表演余兴节目,而我总是帮忙庆祝的那个。晚辈都吵着叫我快点让他们祝贺,可是唯独这档子事啊……”

可能是随着时间过去,大林找回了自己的步调,他开始变得饶舌。我敷衍地应和他那让人听了都觉得丢脸的大剌剌说词。但是不管再怎么后悔,今天一整天都非得和他度过不可。

“余兴节目都表演些什么?”

“这在小姐面前不好说,不过有个叫新娘检查的,这是消防队才有的闹场活动吧。就是评论新娘某某身材姣好、腰扭起来特别带劲,新郎某某开起车来技术如何等等,续摊的时候,几乎都是黄色笑话了。”

那歪笑的嘴巴让我浑身爬满鸡皮疙瘩。乡下男人的余兴节目都很没水准,我在以前参加的各种婚宴中早就见识过了,实在不该特地再问。嘴上说什么在小姐面前不好说,却夸耀似地谈论同伴之间的亲密情状,教人吃不消。或许他自以为是在展现幽默的一面。

挑人毛病也只会扫兴,但我又没办法像朋绘那样,兴奋地嚷嚷着一起欢笑。我沉默不语,结果他终于道歉说:“啊,失礼了,抱歉抱歉。”但语气轻浮,一点都感觉不出内疚的样子。

一起站在拥挤的车厢里,我看见大林从毛衣里露出来的手背布满了一层浓密的毛。在那么近的距离,看到画在上头似的清楚皱纹及肮脏的皮肤,我觉得站在旁边的自己凄惨极了。

途中的车站有人上下车,两个女生站到我们身后。她们大概比朋绘年轻一些,学生样貌、打扮入时,手里抓着吊环,一个正用吸管吸着有星巴克图案的饮料。

我漫不经心地看着热中于聊天的她们,就要再次转向另一边时,大林突然动了起来。他在她们背后出声说:

“同学,饮料可以拿好吗?万一泼出来就糟糕了。在车厢内饮食,就不跟你们计较了。”

“什么?”

我吓了一跳,女生们更是吃惊。大林的鼻息粗重,声音有些兴奋沙哑。透明的塑胶杯里,冰块和液体加起来还不到一半高。

“啊,好。对不起……”

半晌后两人应声,但那声音怎么听都不像是在反省,而是想要避免跟这个人扯上关系。大林满意地点点头,默默地离开她们身后,回到我旁边,半带叹息地说:“我看到那种的就是没办法袖手旁观。”

我觉得脸都要烧起来了。回头一看,她们其中一个瞥了这里一眼,皱起眉头。我急忙垂下头去。接下来不用看也知道。我甚至可以一清二楚地想像她们正一脸不快地交头接耳:“才剩这么一点点,最好是会泼出来。”

车厢里的视线显然集中在我们身上。大林不仅毫不介意,反倒是志得意满,惺惺作态地向我转移话题问:“对了,你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我把肩膀缩得小小的,低垂着头,不晓得第几次被深切的后悔灼烧着:我怎么会答应他的邀约?现在还是去程的电车,我却已经超想回去了。好想快点抵达目的地。

下一站,又有人下车了。

“坐吧。”大林催促,在前面的座位坐下,原本跟我们背对背的女生也在对面座位坐下来了。因为太尴尬了,我又要垂下头去,结果看到两个男生走近她们。“啊。”我见状更是无地自容了。因为车厢很挤,她们之前好像跟朋友分开站。

她们小声对男友们说着什么。我知道他们在看这里。两个男生个子高挺,姿势端正,没有胡子也没有皱纹、年轻漂亮的脸蛋正看着这里。

我不知道旁边的大林在想什么。我再也没有抬头看前面。

在大林介绍的中华街餐厅一起吃过午饭后,我说:“我忽然有急事。”就算不自然也不管了,我一个人返回车站。我不记得我是怎么摆脱想要追上来的大林的。

回家的电车里,我窝囊地放下心想:幸好之前没找朋绘商量大林的事。

隔天不出所料,大林传简讯来了。

‘你奶奶的病情还好吗?她突然住院,你一定很担心。昨天真可惜,我还有很多地方想带你去。真的玩得很愉快,那边除了肉包跟煎饺以外,干烧虾仁也……’

我看到一半就不看了,认真地思考要怎么甩掉他。

我没有回信,也换了手机门号跟电子信箱。我完全清醒了。我和大林之间就这样断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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