钮祜禄氏稳了稳情绪,正要开口。“你们都放开!”年氏一声厉喝。我转头看了过去,她已被宫女们从地上扶了起来,冠冕有些歪斜,一个丫头正想帮她摆正,却被她一把推开。那双美丽的杏眼儿圆睁,脸上恢复了血色,胸膛也急速地起伏着,红艳的嘴角儿高傲地翘起,两个碧绿的翡翠坠子不停地在她耳边摇晃着,目光如利箭般不停地向我射来。我低低地哼笑了一声,看来方才受了惊吓之后,她已经明白过来了,我是人不是鬼。

看着她盈满了怒火、嫉妒、愤恨的眼睛,我不禁想,如果可以选择,大概她宁愿活见鬼,也不愿意见到我这张脸吧?更何况她讨厌这张脸的理由,不是为了我长得像谁,而是因为——我就是我。

“哼哼……”思绪飘转间,年氏已是跨前一步,不顾一旁伸手欲拉她的钮祜禄氏,有些尖锐地笑了一声,娇声说,“咱们这十三福晋长得还真像一个人呀!”

我忍不住轻嗤了一声,这种攻击对于我而言连微风都算不上,往前缓走了两步,我抬眼看她,笑说了一句:“是吗?这倒未曾听说过。”

年氏碰了个软钉子,她急速地喘息了两口,下死眼地盯着我,显然是在盘算着说些什么才能刺痛我。“姐姐,咱们还是进去再……”一旁的钮祜禄氏怕她再生事,连忙走了上来温声说道。年氏却仿佛没听到一样,头也不回,不耐烦地反手甩了正扯着她袖子说话的钮祜禄氏一把。钮祜禄氏冷不防儿,不禁往后栽崴了一下,伺候着的丫头们忙伸手扶了她一把。

钮祜禄氏稳住了身子,脸色不禁一沉,示意丫头们放手。她看了年氏一眼,一抹怨气瞬间滑过眼底,她没再说话,只是悄没声地往后退了一步,安静地站在年氏身后不再言语,垂下了眼,只是手里的帕子攥得死紧。

年氏许是被我的再度复活气疯了心,一时竟不想想这是哪里,我又是为什么可以这样大摇大摆地出现,她仿佛是个被激怒的黄蜂,挥舞着毒刺向敌人一次次地攻击着,浑然不在意最后的结果是同归于尽。

她嘴角儿生硬地拧了拧,“哼,没听过吗,妹妹大概不知道吧,以前没了的侧福晋可是咱十三爷的心尖子,比自个儿的命看得都重,虽说现在人死了,可在十三爷的心中……”她顿了顿盯住我双眼,语带嘲讽地说了一句,“跟个死人争,妹妹以后可辛苦了,哼哼。”“死人”两个字说得分外重,显是讥刺我的“死而复生”。

我原本面带微笑地听她说个不停,心里明白,她不过是个想拼命霸占自己男人全部却不得的可怜女人罢了。可听她一口一个没呀,死呀的,最后竟当着我这个大活人说什么死人,心里不禁有些添堵。

“哼,”我轻笑了一声,年氏原本得意笑着的面容一整,我笑看着她,清晰地说道,“谢谢这位姐姐提醒了,不过——”我也顿了顿,挑眉笑道,“与死了的人争自然不容易,可总比跟活人争要容易多了,不是吗?”

年氏的脸刷地一下变成惨白,身子晃了晃,仿佛比刚才初见我时更甚,她下意识地将屈起的指节顶在齿边,神经质地轻啮着,眼中射出的光芒已不是用“恶意”两个字就可以形容的了。

她身后的钮祜禄氏也猛地抬起头来看向我,眼中的神采仿佛是被人重重地打了一拳。我微微一怔,都已经过了这么多年了,她们怎么还是对我疑心重重,难道说……我忍不住皱了眉头。

“咳。”一丝轻微的咳嗽声突然传入耳中,我闻声转回身儿看去,与冬暖阁相连的廊柱边,正站着几个旗装丽人,也不知来了多久了。一个端庄秀丽的脸庞先映入了我的眼帘,李氏正用帕子紧紧地捂着嘴,可忍耐不住的咳嗽声依然从指尖传了出来。见我看见了她,她勉强一笑就别转了眼,又忍不住地轻咳了一声,印象中一向精明厉害的眼,这会儿竟只有一丝疲累现了出来。我有些奇怪地又看了她了一眼,就调转了眼光看向一边身量儿略矮的那个女人。平顺的娥眉,挺直的鼻梁,抿得紧紧的嘴角儿,细长的丹凤眼这会儿看起来深得仿佛看不见瞳仁儿,面容看起来却十分的平和高贵——四福晋那拉氏。看着她唇边儿缓缓漾起的微笑,恢复了清明的眼,不知怎的,我心里突然一冷,方才那话她也听到了吧。

那拉氏缓缓地走了过来。看着那笑容越来越近,我猛地反应过来,正要福身下去,她已走到我身前,一把拉住了我。我下意识抬眼去看她,几年没见,岁月已让她的眼角儿有了轻微的纹路,可皮肤看起来依然白皙柔润。“鱼宁妹妹吧?”她笑问。我点了点头,嘴唇儿动了动,却发现自己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想行礼,手臂又被她拉得死紧,只好干干地笑了笑。那拉氏对我的尴尬却仿佛视而不见,只是笑说,“我是你四嫂,今儿你四爷不在家,前儿就出城了,所以只有我带着几个妹妹过来了。”她上下仔细看了我两眼,好像在探寻我这些年的变化,又笑说,“对了,娘娘正等着见你呢,方才小太监一来说,我就自动请命来迎你了。”看着她的笑容,我心里突然有了几分无奈,这种明知是假还要当真的话,究竟还要说多少……

我忙低垂了眼,压下心底的不耐烦,只是微笑着说:“怎么敢劳烦您过来迎,这岂不是乱了规矩,鱼宁愧受了。”

那拉氏温和地笑了笑,“你知道的,你四爷和老十三一向处得最好,你在我眼里就和自己亲妹妹差不多,哪来的那么多规矩呀,妹妹多虑了。”说完她笑看着我,脸上仿佛只有初见妯娌时的温婉和善。

我的心猛跳了两下,这话一入耳,我仿佛又看见了那次在马车里,说兄弟如手足妻子如衣服的那个那拉氏,也是这样温和仿佛又有些无奈的表情,可结果……“你知道的,你四爷和老十三一向处得最好”,这话是说给我听的吗?那这是她自己想说的话,还是东暖阁里的那位让她先给我提个醒儿呢?

不及我细想,那拉氏已是转手过来拉住了我的手掌,笑说:“那咱们快走吧,别让娘娘等急了。”我只觉得她的手指冰冷,握着极不舒服,下意识地想挣脱,忙又克制住了,任凭她拉着我往东暖阁走去。

身后细碎的脚步声响了起来,我知道年氏、钮祜禄氏她们定然跟了上来。离东暖阁越近,我的心跳得越快,德妃——那个看起来宽和,却如母狮般守卫着自己领地的女人,她会如何对我呢?或者说,皇帝又会让她如何对我呢?

不论心里多么不想见,与她的距离还是越来越近。眼瞅着正门上的猩猩毡门帘被人掀了起来,有人从里面出来了,我一怔,那拉氏脚步也是一顿,再仔细看是个小太监。他一抬头看见我们过来,忙得快走了两步,到了我们跟前一个千儿打了下去,“奴才给福晋们请安。”

“起来吧。”那拉氏和声说了一句,“你不在里面伺候,怎么又出来了,娘娘着急了?”

那小太监一笑,“回福晋的话,是方才有人来回,四爷从城外赶回来了,这会儿同了十三爷正往这边儿来,娘娘让奴才去迎的。”

对这小太监所说的话还来不及反应,只觉得握着我的手指一紧。“啊!”我忍不住轻呼了一声,下意识地转眼去看那拉氏,她略偏了脸看不到表情,只能看到隐隐哆嗦着的紧抿的嘴角儿……

没等我再仔细地看她,那拉氏已经回过头来冲我微笑着说:“妹妹,咱们还是快进去吧,没的叫娘娘等得心急。”

“嗯,您说的是。”见她调转了目光过来,我忙微微低下了头,轻声应了一句,至于背后年氏的轻哼声,我宁愿当做没有听到。

“那你快去吧。”那拉氏吩咐了那小太监一句,就又拉了我往屋里走去。门里伺候着的小丫头们早就把门帘子掀了开来,见了我们进来都福身请安。那拉氏和声说了句:“起来吧。”又很随意地对我笑说,“娘娘今儿一早就念叨你呢,看来心情好得很呢。”

我勉强一笑,德妃心情很好的时候不算多,通常只意味着三件事儿:皇帝好,十四爷好或是四爷有了好事儿;但绝不会包括了我。

一进屋子一股熟悉的香气飘进了鼻端,多宝格子上的摆设也没有改变,我情不自禁地浏览着屋内十分熟悉的一桌一椅。

“妹妹。”那拉氏轻呼了我一声儿。“啊?”我下意识应了一声,见她向我努了努嘴,做了个眼色。我顺势抬头看去,暖阁子里一个贵妇正半歪在那里盯着我看,容长的脸面,略微隆起的鼻梁儿,白皙的皮肤,乌黑的发髻,雨过天晴色的旗装,一双丹凤眼儿里透着柔光,只是眼角儿却多了几道浅浅的纹路。我不禁眼前一晃,感觉仿佛回到了多年前初见的那一天……

多年不见,德妃的容貌仿佛并没有什么大的改变,看起来依然是个温和瑞丽,却又隐含着一股让人不敢轻视的皇族威仪的女人,若是没有四爷和十四爷的关系,她对我也不算差了。见我直直地站在她跟前,德妃略微抬起了身子,目光缓缓地上下打量我一回,眼中隐隐也透着回忆,有几分怜惜,却也有着更多让我读不懂的情绪。

见我怔怔地站在原地,既不行礼也不说话,那拉氏悄悄地拉了拉我的衣袖。“唔?”我猛地警醒了过来,忙福下身去,恭敬地行了一个宫礼,朗声说:“兆佳氏·鱼宁给德妃娘娘请安,娘娘吉祥!”

“快起来吧。”德妃温和地说了一句。

“是,谢娘娘。”我缓缓地站直了身。

没等我完全直起身子来,德妃轻声说了句:“孩子,来,到我这儿来。”我身形一顿,有些愣地抬头向她看去,德妃已坐直了身子,一脸温和地笑看着我。

一旁的那拉氏轻推了我一下,笑说:“妹妹怎么愣着,娘娘叫你呢。”

我往前走了两步,又回头看了正笑着的那拉氏,以及她身后表情各异的李氏、年氏和钮祜禄氏一眼,暗自在心里做了个深呼吸,就微笑着低头向阁子边走去。没走了几步就到了德妃跟前,心里正飞快地盘算着,要怎样开口,又应该是怎样的表情。可没等我盘算好,一只温暖的手就握了过来,不是很紧,却好像令人无法挣脱,我只觉得自己手臂上的肌肉不自觉地一硬,忙下意识地看了她一眼。

“来,”德妃却仿佛一无所觉朝我微笑着,一脸的慈祥和蔼,“过来坐我身边儿。”她拍了拍身旁的垫子,我张了张嘴刚要推辞,德妃的手稍稍用了用力,我不敢挣脱,也只好顺势坐下。

“娘娘……”我只觉得嘴巴干得很,嗫嚅着说了一句却又不知道怎样接下文,不知道为什么,有些时候德妃比康熙皇帝更让我害怕。正想着要如何开口以避免这样的尴尬,德妃突然伸了另一只手过来轻抚上了我的脸。我现在已经不是手臂僵硬而是全身僵硬了,只觉得她放在我脸上的手仿佛是一个又重又硬的碾子,缓缓地在我脸上碾过来碾过去。虽然大脑条件反射下所发出的命令是要对着她笑,微笑也好,傻笑也好,但我却不能确定自己的嘴角儿是否有努力去执行命令。

德妃一边轻轻地抚摸着我的脸庞,一边若有所思地看着我,浑然不在意我甚是明显的僵硬。“这些日子,真是辛苦你了。”她突然开口,缓缓地说了这两句话,我心猛跳了两下,心知肚明德妃这句话是什么意思,这些年德妃或许一直认为,我嫁给胤祥,多少跟她的那番警示有很大关系。只是她不明白,我是因为真心想嫁才嫁的。虽然自从来了这里,我谨小慎微尽力不露了半点儿言语我来自未来,也尽量以一个古人行为准则来生活,但心的自由我从不打算放弃,这会儿听着德妃仿佛有些感谢似的言语,心里不自禁地泛起一阵冷笑。

我垂下了眼,掩住了眼底可能会映出的真实情感,恭敬地答道:“回娘娘的话,还好,也不算辛苦。”话听起来有些干巴巴的。

“唔,那就好。”德妃点了点头,却不甚在意,她微微抿了抿嘴角儿,“准备婚事也是很麻烦的,规矩太多,偏又一样儿也不能少。”她笑着对一旁捧着茶盘走上来的那拉氏笑说了一句,又慢慢地收回了手。我心里不自禁一松,只觉得压力骤减。

“娘娘说的是。”那拉氏笑答了一句。

德妃伸手接过了那拉氏亲自捧过来的茶,一边儿用盖碗儿轻撇着茶叶沫子,一边状似不经意地问了一句:“那胤祥对你可好?”我觉得自己的眼皮急速地跳了两下,不及多想德妃问这句话的意思,脑海中已自动地映出胤祥那张爽朗的笑脸。

我情不自禁地窝心一笑,过了会儿才想起来还没有回答德妃的问题,赶紧抬头向她看去,扯了个笑容正要张口说些什么,却看见德妃脸上的笑容越发深了起来,眼里也透着两分愉悦,与方才的笑容大不相同。

“娘娘,看来十三弟疼媳妇儿疼得紧,您就放心吧,看妹妹那一脸的甜意,还用她答吗?”一旁的那拉氏笑谑了一句。

下面的李氏也赔笑着说:“就是,看鱼宁妹妹的样子就知道了。”她顿了顿,又说了句,“妹妹真是个有福之人,你们说是吧?”她轻推了推站在她身旁的钮祜禄氏一下,钮祜禄氏不善言辞,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年氏虽也笑着,只装作没听见,嘴角儿却不以为然地拧了下,又拿着手帕子轻沾了沾唇边儿做掩饰。

我应景地摆出了一副娇羞的笑脸,任凭她们打趣,心里却明白种种做戏的言词和表情根本瞒不过眼前那些女人的眼睛,就更不用说德妃了。只有方才我想起胤祥时的笑容,才是这屋里到目前为止唯一的一个真实表情吧,也正是因为这个表情,才让德妃和四福晋松了一口气。

“妹妹,你也尝尝这参茶。”那拉氏微笑着也捧了一碗茶给我,我忙站起身来恭敬地接了过去,道了声生受。烟雾缭绕中,一抹人参特有的药味儿传了出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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