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几日自由生活给采薇带来的兴奋和快乐, 让谢司令一瓢冷水彻底浇灭。

从谢司令的书房出来,她心知还是自己想得太简单,高兴得太早。虽然这个时代女性已经开始放开小脚,走出家门工作挣钱, 如今上海工厂里的女工比比皆是,尤其是纺织行业,而且因为工钱低廉, 颇受资本家老板欢迎, 她手里那两家工厂, 就有一半工人是女工。但这才刚刚民国,一切不过是摸石头过河。

虽然从维新运动开始,到辛亥时期,一直都在倡导解放女性, 但同时仍旧不少遗老, 致力尊孔复古, 成日在报上大肆抨击女性抛头露面是乱了纲常。至于谢司令,看谢家女眷平日的生活, 就知道也是这种古板传统的大男子, 女人对他来说,不过是附庸罢了。

那么谢煊呢?

心事重重的采薇不由自主看了眼身旁男人一眼, 恰好对上他看过来的目光。两人视线相撞, 一个五味杂陈,一个若有所思。

谢煊走上前,开了门, 让她先进屋。然后在她身后笑道:“我还不知道,你这么有本事,都知道打理工厂了?”

采薇淡声道:“我爸爸把工厂给了我,我总要多盯着点。”

谢煊道:“工厂有经理,你们江家有大掌柜,还有你大哥和江老爷子,你还怕人家少了你的分红?”

他说得没错,虽然三家工厂是陪嫁,但并不意味着江鹤年给了她就撒手不管,实际上陪嫁的意思,就是等着坐收红利便好。

但她既然来到了这个世界,也不知何时回离开,总要自己做点事。何况她一个百年后来的人,得知先机,自然是要利用起来。

她看了眼谢煊,心中暗暗想,这人大概和他那个沙猪主义的亲爹没什么区别,便不再说什么。还是先走一步算一步,慢慢争取自己的权益才是。

今晚又得同床共枕,采薇叫来四喜收拾了明日去华亭的行李,又让她把谢煊的被子拿出来铺好。

谢煊从起居室回到房内,目光落在已经躺在被窝中的人,又看了看旁边那条被子,好笑地摇摇头。

他掀开被子上了床,看着那鸦黑的后脑勺,伸手关上灯。片刻之后,低声道:“父亲刚刚说的话,让你不高兴了?”

采薇:“……没有。”

谢煊道:“最近春暖花开,华亭景致不错,我得了空带你去坐船、爬山。”

“再说吧。”

谢煊转过头,在黑沉沉的夜色中,看向背对着自己的人,无声地笑了笑。

谢煊在华亭使署旁有个宅子,白墙黑瓦的江南小院,偶尔沐休又不回上海时,他就住在这里。宅子里只有一个伺候他起居的老妈子,唤做叫吴妈,说话带着北方口音,应该是照顾他多年老佣人。

将人送到宅子里,谢煊就匆匆去了使署办公。

采薇虽然也焦虑未来的生活,但凡事不能心急,既来之则安之,她帮着四喜一块收拾带过来的行李。吴妈似乎看到她这个三少奶奶很开心,说了会儿话,就去做午饭了。

吃过饭,采薇正想着下午时间怎么打发,陈青山气喘吁吁地上了门。

“三少奶奶,三少叫我来问你,他下午在校场练兵,你要不要去看?”

采薇正没愁没事干,便换了身衣服跟着陈青山去了华亭的校场。

刚刚进入校场,她就遥遥看到了正在练兵的谢煊。他戴着军帽,身着戎装,束在腰间的皮带上挂着枪。

这人生得高大挺拔,平时穿长衫和西装时,也颇为玉树临风,却远远不如穿着军装器宇轩昂,他似乎天生就是一个该拿枪的将士。

他生了张冷冽的俊脸,但平日里总带着点玩世不恭,多少有点公子哥的气质。但此刻在练兵场,他一脸严肃地训练手下的将士时,那原本的冷冽就发挥到了极致,有种不怒自威的威严,哪怕他也不过是个二十多岁的青年。

如今正是春天,阳光温暖宜人,但采薇毕竟是个千金小姐,陈青山怕她晒着了,自己到时候被三少责怪,便带着她来到了一个大柳树下石凳坐好。

这位置正好与谢煊隔着场地相望,本来正在认真练兵的他,自然是看到了她,隔着中间在地上匍匐前行的士兵,朝她望过来,勾唇笑了笑,然后又投入训练中。

四喜看到眼前这情形,有点激动地凑在采薇身旁道:“姑爷好有气势。”

采薇笑了笑,没有说话。

一组训练结束,接下来开始两人对练。因为是用军刺,看得两个姑娘心惊肉跳,但显然几组下来的操练,都让谢煊不满意。

他夺过一人手中的步枪,冷喝道:“每一次训练,都要当做实战。因为一旦上了战场,敌人的子弹刀枪,都不会有任何机会给你考虑和犹豫。”

他拿起步枪,用军刺对着倒在地上的士兵:“起来!来攻击我。”

面对顶头上司,士兵自然是畏手畏脚,完全放不开,动作无力,反应迟缓,谢煊三两下就挑掉了他手中的军刺,冷声喝道:“一边待着去!”然后一脚勾起落在地上的军刺,踢向一旁的陈青山,陈青山眼明手快接了住。

谢煊朝旁边的士兵道:“大家仔细看着,在遇到敌人近身搏斗时,该怎么做?”

陈青山正了正色,走到他对面,笑道:“三少,那我就不客气了。”

谢煊勾唇轻笑:“把你的看家本领都亮出来,让大家伙儿看看陈副官在讲武堂学到的本事。”

陈青山大喝一声,举起军刺朝他冲过来,谢煊往后急退两步,伸手挡下他的攻击,短短几秒,两人已经过了几个会合,枪支和军刺激剧的碰撞声,砰砰作响,震动着人的心脏和鼓膜,连远处观望的采薇和四喜都看得心惊胆战。

两分钟后,两人枪上的刺刀纷纷落地,各自迅速丢掉枪,从地上拾起军刺,直接握着军刺兵戎相见。

刺啦一声,谢煊手臂的军服被划破,被节节逼退了两步,陈青山面上一喜,赶紧乘胜追击,就在他手中的刺刀再次攻击上来时,本来正在后退的谢煊忽然屈膝半蹲,一脚扫向疾步上前的陈青山腿弯,因为冲力,陈青山避之不及,栽倒在地,谢煊迅速扑在他身上,手中的军刺抵在了他的脖颈。

陈青山丢掉军刺,哀嚎着投降。

谢煊放了他,将他从地上拉起来:“没事吧?”

陈青山捂着胸口摇头,龇牙咧嘴道:“三少,我这是一辈子要做你手下败将了?”

谢煊轻笑一声,抬头朝一旁个个呈震惊状的士兵道:“看清没有?只有训练时像陈副官这样无所畏惧,在上了战场面对敌人时,才能应付自如。你们卸了刺刀,继续练。”

谢煊丢了手中的刺刀退出来。陈青山顺过了气,看了眼他手臂被自己划破的地方,道:“三少,你手臂好像弄流血了。”

谢煊不着痕迹看了眼,不甚在意道:“无妨。”又遥遥看了眼对面的采薇,说,“你去给三少奶奶送点水去。”

陈青山笑嘻嘻道:“我这就去。”

“三少奶奶,三少让我给你们送水来了。”陈副官端着放了两杯茶水的木托盘,穿过校场,来到采薇跟前。

采薇刚刚看着两人拿刺刀跟搏命似的对战,这会儿都还有点心有余悸,看到他过来,拿起茶杯喝了口水,问:“你们平时训练都这么真刀真枪吗?”

陈青山道:“那是当然,训练若是闹着玩儿,到真上了战场怎么办?”

四喜笑道:“陈副官你胆子好大,竟然敢拿刀刺姑爷。”

陈青山笑说:“我要是假模假样,三少回头就得狠狠罚我。”

采薇抬头看了看谢煊这位年轻的副官,随口问道:“你的身手很好啊,跟了三少多久了?”

陈青山笑眯眯道:“我十几岁就认识三少了,我老爹是个赌鬼,家里穷,小时候也不懂事,天天在外胡作非为,说白了就是个二混子。那年我娘重病,家里没钱请大夫,正愁着时,遇到三少来咱们南城玩儿,我见他穿得是绫罗绸缎,想必是富家少爷,就叫兄弟们去打劫他,两帮人狠狠干了一架。也算是不打不相识,他知道我的事,给了我救命钱,我要认他做大哥,他不干,但是带着我一起去了天津的讲武堂。不过后来他出了事,被谢司令送去德国避风头,前几年回来,我才正式跟着他。”

采薇好奇道:“出了事?出了什么事?”

陈青山看着她愣了下,反应过来自己说秃噜了嘴,赶紧笑嘻嘻道:“就是年轻气盛,把人打伤了,对方也是不得了的人物。谢司令怕他出事,就送去了德国军校。”

采薇想起谢家三少那些流言,笑道:“是因为和前清小王爷抢女人,开枪把人打伤了吗?”

陈青山干干笑了两声:“少奶奶,你别听外面的那些传言,年少轻狂的时候,哪能不做几件冲动事。我少时还打家劫舍过呢!”

采薇抿唇不以为意地笑了笑。

几人正说着,谢煊走了过来,问:“聊什么呢?”

采薇笑眯眯道:“聊你以前在北京城开枪打伤小王爷的往事呢!”

谢煊凉凉朝陈青山瞥去,对方摸摸鼻子道:“三少,我去看着那些家伙了,免得他们偷懒。”

等人走后,谢煊淡声问:“看一群当兵的训练,是不是没意思?”

采薇道:“挺有意思的。”

谢煊抬手看了下腕表:“还有半小时就结束,咱们一起去吃饭。”

采薇点头:“嗯,我等你。”说着,目光落在他手臂上,眉头微蹙道,“你受伤了?”

谢煊看了眼手臂:“哦,刚刚和青山练的时候,划破了点皮。”

采薇从石凳上起身,凑上前伸手扒开划破的军装,看到里面正渗着血:“都流血了,得赶紧擦药。”

谢煊不以为意道:“训练的时候,难免受点小伤,要是一点小伤就马上擦药,这训练肯定会被耽搁,没事的,待会儿回去处理就行。”

采薇看着那伤口还在隐隐冒血,从袖子里掏出手绢:“不管怎样,先绑着止止血。”

说罢,拿起白色手绢,走上前小心翼翼在他手臂上缠了一拳,认真打了个活结。

她比他矮了一个头,从谢煊的角度看去,正好看见她隐隐跳动的眼睫,树影斑驳下,像是一对忽闪的蝴蝶翅膀,挠在了人的心上。

“好了!”虽然不知道有没有用,但聊胜于无,采薇对自己的杰作颇为满意。

谢煊看着缠在自己手上的那白色手帕,还打了个秀气的结。轻笑着摇摇头,抬头看向她道:“多谢了,谢太太。”

采薇对上他那双似笑非笑的戏谑目光,被他这调侃般的称呼弄得心里一震,板着脸退回到石凳。

陈青山看到英俊勇猛的长官,手臂绑着一个打着蝴蝶结的手帕,走过来时,差点没忍住笑出来。军营里谁不知道谢家三公子,虽然是个正儿八经的大少爷,但却是最吃得苦的一个,别说流这么点血,就是中了枪,也绝不吭一声。有一回他出任务,腿上不慎受了伤,大夫给他绑了纱布,因为影响他的行动和英明神武的形象,不过两日就被他拆了。现下这点小伤,放在平时他管都不会管,没想到竟然让任由三少奶奶给他绑了根手绢。

而且是当着整个校场的士兵,绑着这么根打着蝴蝶结的手绢。

英雄难过美人关,古人诚不我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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