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鸟芙蓉被杀一案,涉嫌者为数颇多。单是这一点,就不免轰动一时了。现在屈指数来,到结案时为止,共有七人受到警方的追查。这些人每一个都和被害者白鸟芙蓉有很深的利害关系,他们牵涉在这桩案子里,苦于无法洗清自己,使得这桩案子增趣不少。

还有一点更不寻常:七名涉嫌者的凶杀动机,竟然互不相同。妒忌,痴情,物盗,泄恨,复仇,友爱,外加舐犊深情,儿乎人世间所有能够构成杀人动机的感情倾向,都在这桩案子的进程里占了一席之地,使得警方不得不详加审察。

现在,我打算把这桩案子的来龙去脉,从头至尾地详细记录下来,当然,原因关键还是出于上面所说的奇趣。但原因不止一个,还因为这桩案件的侦破者,就是我的好朋友都筑欣哉。他在破案的时候,始终不曾抛头露面,所以,报纸上对他的作用只字未提。但此案若非他和警方通力协作,恐怕,一时还很难理清头绪。说句对当时携手共事的警察诸君未免失敬的话,若没有都筑欣哉,凶手就极有可能永远地逍遥法外。

都筑欣哉破案的手法,实在叫人佩服得五体投地,竟把七名涉嫌者,分辨得一清二楚,准确无误地指出其中那一个是真正的凶手。警官们却是手忙脚乱、久久都不得要领,反而把案情搅成一团糟。我这朋友始终在一旁冷眼现察,犀敏的头脑高效运转着,通过分析和综合,迅速找到了案子的症结。

但我暂且不忙赞叹朋友都筑欣哉的睿智,先得承认,他比別人多了一个在此不可忽略的机会。实在算得上是他的幸运,他在案发前意外撞见了一个谁也无缘目睹的场面。那是个纯粹偶然的机会。但他能适时把握机运,没有掉以轻心。一种奇妙的因果关系,竟把他和此案扯到了一起。说穿了,此案初露端倪的时候,他其实已经被牵涉进去了。现在我就从那件事写起。

那是5月21日的夜晚。想必读者都还记得,白鸟芙蓉正是在那一夜惨遭不幸的。是的,故事也就发也在那个不祥的夜晚。我和都筑欣哉一起,去给一位大学同窗饯行,当夜我们一齐走进筑地一家“银水餐馆”,并预祝肩负政府使命出国的同学一路顺风。席间无事,事情出在宴罢回家的路上。

我和都筑步出餐馆后,我不想马上回家,便问都筑:“喂,直接回家吗?”

都筑看了看手表说:“随便,去哪儿都成。现在才刚到10点,不如去银座散散步吧。”

“好吧。”我马上赞成。

我们两个人信步朝尾张街十宇路口走去。到尾张街拐角的这段路上,我们边走边聊天,我把我们的对话简单记录如下:

我想到一件事,向都筑猝然问道:“最近你干了一些挺神秘的事情吧?”

“你说什么?神秘的事情?”都筑那张苍白的面孔上,浮现出一丝苦笑,“哦,你是指我协助办案。你是怎么猜测到的?”

“到处有传闻嘛。想不到你会干侦探!”

“这倒说不上。只是有求必应,时常为警方出出主意。”

看来,都筑欣哉十分讨厌“侦探”这个字眼,还一本正经地作出声明。

“我看,只是说法不同而已吧,反正,这件事绝对大出我意料之外!你是怎么干上这一行的?”

“这个嘛,倒没有什么特别的动机。我的表兄有个朋友,在地方法院当检察宫。你记不记得,几年前,在隅田川上漂起一具无头女尸,那些日子闹得满城风雨?当时,那位检察官先生到我表兄家作客,我遇上了。谈话间,他说女尸案正渺茫无头绪,我对他讲了几点看法,算是对他的忠告吧。没想到,嘿,一番话道破了天机,很快就把凶手抓到丁。此后,那位检察官对我信赖有加,―有棘手的案子,就来征询我的意见。在我则是闲暇消遣面已。”

“原来如此!可我万万没有想到,你竟然有这方面的才干!”我十分惊讶地叹道。

这里有必要向读者交待一下,关于都筑欣哉的身份问题。提起都筑司先生,想必谁都知道,他是个何许人物。这位已故子爵,生前曾任X大学校长,还一度坐上了文部大臣的交椅。都筑欣哉便是子爵的次子。他的兄长承袭了子爵的封号,现今,在政府里出任要职。都筑欣哉就出身于这种门第,念大学的时候,他就显出与有些与众不同。毕业之后,就凭他是世家子弟,要想找个差事,只消说一声,人们便立即趋之若骛;但他却根本无心求职,请家里人为他在麻布区的六本木,建起了一所小别墅,一个人在那里悠闲度日,娶妻的事,如今还搁在一边呢。

他这种生活方式,我们只当是贵胄子弟天生逞性无能的表现。忽然闻得知他竟然自有生活情趣,热心于侦探事业,自然让我大感意外。不过吃惊还归吃惊,从学生时代,我就知道他智力超群,对他刚才的话,也就不能不信了。

“隅田河无头女尸之案,原来竟然是你解决的?那么,后来怎么样呢?难道,你一次也没有失败过吗?”

“岂止一次!我常常失败呢。对于我这半途出家的侦探,世事是过于复杂了!”都筑说着,俊脸上浮起一片笑意,“我真想见识一下,你办案的风度。下次若再接手什么案子,你一定得尽快给我报个信;好在我也不很忙,给你当个助手吧。哦,对了,那个角色叫什么来着?歇洛克·福尔摩斯的那位助手……”

“你是说约翰·华生医生吧?不成不成!”都筑笑道,“你们小说家,动不动就有罗曼蒂克的想法,那可没办法探案啊!侦探事务的作用,恰恰就是要从现实中,挑拣最现实的那个部分,哎呀,没想到,我也会以大侦探自居了!”

说到这里,都筑提高声气开怀大笑。

这时候,我们不知不觉,来到了尾张街的十宇路口。

有位诗人曾经说过:银座没有四季之分!我也附和一句:到了银座,就很难辨识天气了。那天夜里从黄昏时,天空就冷冷凄凄的,布满了阴云,我们俩都穿丁雨衣,领子也竖了起来,岂知一到锒座,市容骤变繁华,使你觉得阴霾的天色,隐向九宵云外去了。一看街角的电钟,已经是10点过10分了,就连人流不息的银座,此刻也到了落潮时刻。

“找家店子喝几杯吧?”

“好主意!把你灌醉了,还愁听不到大侦探的秘闻?”

“别瞎说!”都筑正色说道,“别这么‘侦探’、‘侦探’的说个没完好不好?好象有人盯着你,心里怪不舒服的!你还是老老实实地找个熟悉的好酒馆吧。”

“好酒馆是有的,可今天我全听你的!领我上一家独特风味的店子吧。”

其实,我这人和小说家的职业并不相称,生性怯懦,平日里也很少外出,银座自然也没有我经常出入的店家。都筑却不同,常常表现出自由市民应有的素质。

“好,随我来吧!”都筑说罢,大步横过叉路口,把我领到一家面朝小巷的酒馆前。进店时,一看玻璃门“芙蓉酒馆”四个银宇映在眼里。店堂约有十五、六米见方,桌椅摆得七零八落。简而言之,这和银座大街上最近流行的普通酒吧,格局并无两样。

我们进店时,店堂深处的桌子边上,正坐着五、六个年轻人,正在起劲地高声谈笑。一见我们进去,便犹如受了干扰似的,几双眼睛一齐投来略带敌意的目光,他们的说笑声,自然也暂时消沉了。都筑却不把那伙人放在眼里,从容不迫地坐到离他们最远的席位上,向过来招呼的女招待,要了威士忌。

他叫的酒很快就送来了。几口洒下肚以后,顿时感到神清气爽。都筑说:“喂,你知道这酒馆是谁开的吗?老板是个女人,就是近几天还上过报的那位白鸟芙蓉。”

“哦?是她?”我把店堂打量一番,“是最近才开的张吧?”

“嗯,该有三个多月了吧。你认识这个白鸟芙蓉吗?”

“仅仅知道名姓而已。她从前和某个剧团有些关系吧?”

“不错。除此之外,这个名字还能使你联想起其他别的事情来吗?”

“我想想。”我思索了片刻,脑子里仍是空白。只是隐隐约约记得,这个女人曾在某个早就已经解散的话剧团里,当过一段首席演员。

“好啦,想不出就算了。有件事情,使我觉得很奇怪,可也没什么大不了的。可能是巧合吧。”

都筑说罢,一口气喝干了杯中酒。后来我才知道,都筑当时轻描淡写说出的那句话,实在堪称意味深长。他对此案的女主角,从一开始就怀了一个疑问,后来,为他省去不少麻烦,给破案带来了方便。由此看来,在世上做人,尤其是做个侦探,也许是应该事事留心的。

这时侯,一度被我们打斯谈话的那桌年轻人,又接着高声谈笑了起来。

最先开口的,是一个蓄着长鬓角的靑年,他头上的宽沿帽深藏齐眉。

“接着说吧!女东家怎么对待他的?”

“嗨!女东家的事,我怎么会知道?这女人可不是好对付的!”答话的青年,穿了一条花哨的喇叭裤,身上披一件深蓝色的雨衣。

“服部清二这家伙,十有八九变成了女东家的玩偶。可怜!”

“哼!他可怜什么?”另一个青年说,“阿静那才可怜呢!她对服部清二那么痴情。”

“对啦,阿静怎么还不来?又是父亲看管太严吧!”

“不会。我看是一心想着服部,根本没兴致出门吧。说起来也怪!你想远山先生在X大学德高望重,养出个女儿却是情种!”

“你懂个屁!有其女必有其父,准没错!”

接着是哄堂大笑。

那边的对话不用细听,自然钻进我们的耳朵里。他们好象议论着酒馆女店东白鸟芙蓉的桃色隐私。聚集在银座的这群街头浪于,只当谈恋爱是家常便饭。他们深通情场诀窍,善于逢场作戏,调情取乐。我们从这里,不能不感到代沟的存在。

“喂喂喂!阿山又是怎名了?今晚尽出怪事!女东家不见来,服部清二自然也不露面了,连阿山也不见人影了!”

“都怪这鬼天气,咱们也得散伙啦!”

这话还没有来得及落音,那个阿山就现身了,这年轻人身髙一米八有余,体格魁伟,穿一套贴身合体的深蓝西服,左手腕搭着一件巴黎产的卡几色雨披。他一见那伙青年,气色红润的圆脸膛上,便露出了亲切的笑容,迈开大步朝他们走去。

还没走到那伙人朵旁,有件事阻止了他的脚步。刚才他进店吋,响了一声电话铃,此刻,只听得接电话的女招待,脆声说:“哦,你找阿山?是山部?啊,他在;刚进来。”

“我的电话?”山部说着,随手把雨衣朝一张空桌子上扔去。

女招待说:“是找你的。对方姓远山。可能是静江小姐吧。声音很象。”

山部马上接过听筒,刚刚才说了三言两语,突然握着听筒,整个身体都僵住了。紧接着,大约是吃惊过度的缘故,一声叫喊脱口而出。

“呃,呃、呃,杀……杀死了吗?……”这句话的语调,仿佛重物从髙处坠地。但他立刻警惕起来,接着说:“别胡说!别胡说!不行不行!我就来,就来,你等着!呃……”

他又说了几句语意不明的话,“卡塔”一声便撂下了听筒,呆在原地呼出一口长气,一把抓起桌上的雨衣,对在一旁发愣的伙计们说:“对不起了,今天晚上实在有急事,不能奉陪。”谀完便如一阵疾风般,疾冲出店门。

这些都是在几分祌之间发生的,而山部不留心漏出的“杀死了吗”这句话,他那些坐在店堂深处的伙伴,似乎都不曾听清楚。当时,那女招侍已经走进内间。听清丁此活的,大约只有都筑和我两个人了。这字字惊人的短语,重重地打在我们心头,都筑默默地掏出怀表看了看,悄声对我说:“10点23分!”

我们互相对视着,久久地,好像要从对方朴实的脸上,探出些什么奥秘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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