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泽顺子从品川站下了公共汽车后,又雇了出租汽车去拜访三原真佐子。三原真佐子的公寓座落在第一京浜进入芝高轮的一条幽静大街上。这所公寓是最近建成的,是五层钢筋结构,以时髦、豪华的装饰和设备著称。真佐子就住在三楼。

下了出租车,顺子沿着楼梯往上走。她边走边想着心事。在有乐站时,看到木内一夫从书店买了书,说是晚上消遣解闷这件事一直萦绕在她的心头。木内也谈到因他的失误惹恼了编辑局长,他们整理部的部长和次长可能也要受到警告处分。顺子为自己的粗心惹出这意想不到的风波还在继续扩大感到懊悔。木内一夫还说到,他们整理部长对部下很宽容,他去赔礼时,部长还说:“行了,没什么了不起的。”反而还安慰木内。顺子心想,这和资料调查部部长末广善太郎以及次长金森谦吉可大不相同了。

“我们部长到整理部以前,是社会部部长。那会儿,无论谁出了差错,都是他为部下主动承担责任。部下如果不得已自己写了辞职书,他往往是装入口袋就算完事。有了这样的部长,我们就是累死也值得。三泽君,你们部长怎么样?”木内问顺子。

顺子无法正面回答,只是说:

“我们部长也不错。”但自己也觉得好笑。

“要是这样就好了!我以为你会被你们部长狠狠地训斥一顿呢,所以,总觉得对不起你。听你这么说也就放心了。”当时木内一夫好象真的松了一口气。他那表情,现在还浮现在顺子眼前。

当时,有乐站乱哄哄的。从木内的神情来看,他更多的却是担心顺子。要是象他说的那样,如果整理部长受到警告处分的话,不用问,资料调查部长也会有同样“待遇”,这对一个专走上层路线,一心想着往上爬的末广善太郎来说,无疑是个沉痛的打击。也许他还没有预料到问题会这么严重。但在当时,无论从末广部长那忧心忡忡的表情上,还是从他对金森次长过激的言行来看,都使人意识到他已预感到自己至少会受到警告处分。

在R报社,一有什么人事变动的任免命令,都要印刷出来通告整个报社。“警告”处分比“通报”处分严重得多,并且还要写明责任。当然,像那些没有职务的普通职员,也有受到警告处分的。顺子一想到整个报社的人围在布告板前嘁嘁喳喳议论的场面,心里就象针扎一般。

到了公寓的三楼,眼界已很开阔了,周围的景色尽收眼底。那暮色朦胧的夜空,抹上了一层淡淡的蓝色,一盏盏街灯在它下面多情地眨着眼晴。暮色从大地上漫漫升起,似乎要笼罩整个大地。

顺子在三号门前停下来。随着敲门声,重重的桎木门开了半边,露出了三原真佐子那美丽的面容。

“啊,是你!好久没见啦!”真佐子高兴得眯起了她那双动人的大跟晴。

三泽顺子每次来,都为真佐子华贵的室内装饰不断更新而吃惊。这是那些租金便宜,房子狭窄的公寓无法相比的。也许这不是夸张,真佐子几乎把钱都花在房间布置上了。

顺子觉得自己好像进了豪华的宾馆。真佐子的套房分为三室,有厨房和西式洗澡间等。而顺子住的公寓,不但没有池浴,甚至连起居室也是跟厨房并在一起的。真佐子的套房很敞亮,无论朝哪个方向,光线都很充足。她的审美观是以家具、器具的高裆和豪华为主调,然后再统一色彩。

顺子走进带有西洋风味的起居室兼客厅。客厅很大,可以铺8张榻榻米。真佐子悠然坐在软靠垫沙发上,还没有去上班的意思。那散开的秀发披在肩上。

房间的一角有一个装饰柜,柜子里摆满了外国名酒和饮料。

“怎么啦,顺子?这么急就跑来了?”真佐子抽着烟,斜着身子问。

“本来想先打个电话,但是我觉得,即使碰不上你,来看看也不错。”顺子微笑着回答。

“真是怪人。不过,正巧今天我想迟一点上班,你就放心多坐一会吧!”

“不忙吗?”

“哪里,忙得很哪!要按平时那样上班,身体吃不消,想适当休息一下。”

“你混得真不错啊。”

“说起来,要讨好那些和你不一样的男人们,也够受罪的。”

三原真佐子在夜总会里,半年前还是晚上准7点半就要上班。现在已经成了可以自由安排上班时间的人了,即使随便离店也不会受到责备,这种身份在百人以上的女招待中只有寥寥数人。真佐子的月收入平均200万日元。忙的时侯,最高可达300万日元。这在顺子看来,简直像梦幻一样,想也不敢想。

真佐子在学生时代相貌就很出众。如今经过修饰、打扮,连顺子都觉得楚楚动人,令人眼花缭乱。

“今天有什么急事吗?”卸了妆的真佐子问。一卸了妆,就显出了真佐子脸上那疲劳的肤色。

“嗯,没什么。只想跟你聊聊。”

“瞧,还不是有点事吗?”真佐子眯起大眼晴,耸着肩,好象从很远的地方观看顺子。

“嗯,小事。在报社闹了点别扭。”顺子淡淡地笑笑说。

“依我说,不痛快的事绝不能闷在心里。如果说出来,会使你好受些。你就慢慢地都说出来吧!”

“太感谢了!所以我就不请自来了嘛!”

“其实,昨晚我也碰到一件倒霉的事,到现在气还没有消呢。太好了,正好说给你听。”

“你也会有倒霉的事?”

“唉!什么时候都能碰上。”

“是店里的事吗?”

“哪里。在店里,因为那是工作,即使有些男客干出什么不愉快的事,我也能忍耐。这是多年磨炼出来的了,也没有什么。”

“那么,是朋友的事?”

“这也习以为常了。不是这些。不过说到底还算是店里的事。”

“到底怎么啦?”

“嘿,不知是哪个公司的破烂董事。——夜总会里去个经理、董事什么的,一点也不稀罕,也是常事。但是这个人,不过是老板托了人家公司的经理才当上董事的。其人有三十二、三岁,从半年前才开始经常到我们店里来,每次来,总跟我粘粘糊糊,纠缠不清。”

“他有夫人吗?”

“当然有啰!其实,这也无所谓,大家净说些无关痛痒的事,也不交往。这个家伙前一段跟我说,他收集了许多珍贵的好唱片,想把那些唱片借给我听。其中就有我特别喜欢的德巴蒂的《阿伊——塔》全曲。我自己又设有,所以,他说一定让我欣赏欣赏。他又问我寓所里有没有立体声机,我无意中说有一台,他就借口说请我欣赏,就把喝片带到我的寓所里来了。”

“你不知道这会引起事端吗?”

“知道!但没办法,我想听那个曲子,是我没顶住。我提出了交换条件:到公寓来也行,但要带一个女的来。他当时满口答应,说带一个叫映子的女招待一起来。有了这个前提,我就放心了。也就是昨天晚上,那个人正儿八经地带着唱片来到店里,我领着他,还有一个女人,一起回寓所。看见那个女人一起来,我就失去了戒心。谁知道,那女人后来竞悄悄地溜走了。当时我正忙着把唱片放进唱机,一点也没觉察。那女人走后再也没回来。都怪我粗心,后悔也没用了。”

“后来呢?”

“后来就可想而知了。你看,对面的房间里就是我的床舖。那个臭董事一会儿说今天喝醉了,一会儿说很疲劳,让我准许他在这儿躺一会。我没答应,他就径自进入我的卧室,‘咕咚’一声,仰面躺在床上。我真想骂他流氓!”

“……”顺子惊奇地听着。

“我请他离开。他也说第一次来,这种举动太失礼。但他掏出钱包,把许多钱在我跟前卖弄,说要给我个不小的数字。我一看勃然大怒,命令他立刻出去。他不听,死乞白赖地躺在床上就是不走。我也没心思听他那破唱片啦,就让他一起拿走,我限他5分钟内离开,否则,就把唱片从窗户扔出去。说着,我就拿起唱片走近窗户。”

“呀!接下来呢?”

“看来他很心疼那些唱片,慌忙起身,嘴里骂骂咧咧的。他把唱片宝贝似地抢过来,放进他的包里,口出秽言,什么下流话都骂出来了。我也不客气,他有来言我有去语,发狠地和他对骂。那个男人听我声音这么太,怕惹出乱子来,指着我说:‘咱们等着瞧!’才无可奈何地夹着尾巴溜了……我真感到恶心。把门关紧后,自已喝了许多酒,倒下便睡了。一想起昨晚那个男人,我就胀气,恶心的要吐。”

这种事顺子连想都不敢想,也找不出适当的安慰话。她觉得这个朋友的生活太令人费解和陌生了。

“五花八门的事多着哪!”真佐子又说:“有些大公司的经理,说出名字你准会吃惊的,也跑来说要‘关照’我啦;有的说,想当我的经济资助人啦;有时,很有名气的职业棒球选手也满怀信心地来邀请我。话也不说,就是一个劲儿地盯着我看。邀他去舞厅跳舞他也不干,盯得我真心烦。如果不是职业关系,我也和别的女子一样溜走了。唉!什么滑稽事都有哇!”真佐子夹着香烟苦笑了一下。

“怎么样?不喝点酒吗?”真佐子提议说。

“不行,我不会喝。”顺子忙答。

“你呀,以前就不开通。那我就自斟自饮了……下边该你啦!把你心里的烦恼倒出来吧!倒出来以后,心里会痛快些。”

顺子便把白夭报社发生的事一五一十地说给真佐子听。正如真佐子所说的,说出心里话后,堵在胸中的闷气一下子烟消云散了,情绪也舒畅多了。

“这点小事,有什么大不了的!”真佐子笑笑,“不用介意,都是人嘛,谁还不出个差错。你不用担心,你的上司承担责任,这是应该的。因为他们的工资比你高嘛!”

“话虽这么说,但是……”

“不过,听你的意思,这不只是你的过错。那个不经核对就刊登照片的人也有责任。”

顺子眼前又浮现了木内一夫的形象,以及他在有乐街车站说用工资买书解闷的神态。这时,他一定在孤独地让书中的人物打发他的时间吧?

“哎,顺子,总有一天你会讨厌报社工作的。如果因为这次事故在那儿呆不下去,不得不提出辞职的话,你就搬到这里来,咱们一起住怎么样?我能养活你两、三年。”真佐子毫无顾忌地开着玩笑。但毕竟是朋友的真实感情。

“到时候,就要请你多多关照啦!”顺子也半真半假地答道。

“哎,你什么时候来都行……如果你觉得在这里厌倦了,也可以像玩似地跟我一起到店里去帮忙,怎么样?”

“……”顺子没说话,因为这事还没有现实意义。但她认为,即使到了这种地步,自己怕也适应不了。

“我将尽最大努力帮助你。”真佐子继续她的话题:“现在,我的基本收入是每月200万日元。你或许认为夜总会女招待的钱不干净吧!但我可是个拒绝了保护人和资助人的女性。这些,客人们都清楚,有的觉得不可理解,相反地,对我倒都有好感。说起来,挣点干净钱似乎是件小事,但每时每刻都疏忽不得。庆幸的是,我们每天如果从晚上9点到12点半也装模作样上上班的话,还可以另外得到七、八万日元的工钱。”

“为什么还会有这个钱?”

“有指名费和手续费。而更多的是客人们给的小费。最近夜总会里来了不少外国商人,日本贸易商的买卖也很景气,这些阔佬们把一万日元一张的钞票塞到你手里也是常事。”

三泽顺子不禁暗暗地叹了一口气。她一个月的工资也只有19万日元,除了税金和积蓄金以外,纯收入也不过15万日元。

“我现在在拚命攒钱。”真佐子说:“朋友中也有人想离开酒吧间、夜总会去经商的,但我不那么想。好不容易积攒点钱,耗尽在生意买卖上,我不干!”

“不想结婚吗?”

“还不想。这不单是我一个人要这样。许多女性都因婚姻不幸而和男人分手了。所以,我不向往。加上我们店是一流的,从客人的角度看,年轻人不来,来的都是上了年纪的人。没有年龄适合的人,结婚的愿望也就淡漠了。”

“偶尔也有人迫切希望跟你结婚的吗?”

“有。这可要提高警惕啦!不是吗?”真佐子狡黠地说。她好像是个老于事故的人。“实际上,强烈的求爱者有一个。那个人,既有老婆,也有孩子。如果我答应了他,他说就立刻离婚。”三原真佐子倒了杯白兰地抿了一口。“那个人家里很有钱,他自己是研究法国文学的,现在是一所大学里的教授,但很年轻……他经常往杂志社投投稿,也小有名气。他自己有辆车,所以他每天很晚把车开到这座公寓前面,连续按上半小时的喇叭,等待我和他会面。每当这时,我也想从房间里跑出来,但怕被邻居看到

不成样子。可又没有别的法子,只是我一次也没出来过。那个人也怪,执拗得很,可能是在法国受过训练的缘故,特别殷勤。胆子大,脸皮厚……唉!提出和我结婚的就是这么个傻瓜。”

这时,门外响起了轻轻的敲门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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