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伊丹飞机场,海野辰平和三泽顺子没遇到熟人就顺利地上了飞机。

“真是太好了!”在飞往九州福冈的飞机上,海野对顺子耳语道。这个头发半白的男子汉像孩子似的,为自己的恶作剧高兴得满面红光。“其实坐飞机很危险,总令人提心吊胆的。但考虑到这趟班机上不会碰上熟人,还是坐了飞机。好了,一个熟人也没撞上。天助我也!”

海野辰平抑制不住内心的喜悦,他坦诚地谈了自己的安排:今天晚上在博多住宿。明天全天在九州以北玩个痛快。后天再乘喷气式飞机返回东京。

听了海野的安排,顺子不免又担心起来。她认为这是海野辰平没有经过深思熟虑,只是一时高兴才作出的决定。这种决定,会因为经理“突然失踪”,引起整个造纸总公司、电视局,还有大阪的分公司上下骚动。他们将为经理的“失踪”兴师动众,甚至还会惊动新闻界。不仅如此,这将给他的事业带来多大影响啊!海野辰平与川北良策等人可不一样。准确地说,这位能左右日本局势、叱咤风云的人物应该属于日本人民的,他是日本人的海野辰平。如果海野辰平为了取得自己的欢悦,影响了他的事业,自己也将成为“罪人”,为社会唾骂。

“干嘛一脸的不放心?”海野若无其事地说:“一上了飞机,就什么也顾不上了。公司就是吵翻天也无济于事。你就死心踏地地玩个痛快吧!”

其实,不得不死心踏地的还是海野自己。这从他的言谈中可以知道。他对顺子说:

“譬如说吧,我们现在想回去,不行啊!从飞机上跳下去,那就等于自杀。跳下去也不一定就落在地面上。愁眉苦脸也没用。坐在飞机上,必须把什么都抛在脑后。既来之,则安之,随它去了!”

海野辰平让顺子换到靠窗户的座位上,并跟顺子讲解从云缝中看到濑户内海的各地地名,这个人哪,看上去是如此安闲和开心。如果他真的两天跟外界断绝了联系,是要轰动整个日本新闻界的,不知他现在到底是怎么想的。顺子还是为他担心。这次的旅行对他的事业一点帮助也没有。海野辰平也有家庭,并且还有两个他说过的固定的情人,她们不担心他吗?三泽顺子忽然感到海野辰平是把这次短暂的旅行作为他赎罪的一种机会。如果真是这样的话,顺子反倒觉得过意不去了。她认为责任主要在自己身上,是自己飞到大阪来的。

飞机的玻璃窗上淡淡地映出了三泽顺子的倩影。当飞机穿入云端时,她觉得自己的影子就在云中翱翔。顺子对着自己的影子问道:

“昨天的你和今天的你,到底发生了什么变化?在什么地方发生了变化?”

没有回答。影子就象不认识她似的。从离开东京到现在,她仿佛觉得自己就在梦中。而从思想上讲,今天的她不是没有变化,那就是一种虚无感在心中无限蔓延。这种感觉,使她在观察社会、观察问题的角度上开始有所转变。

“在想什么了?”海野辰平问。他从口袋里掏出空中小姐给的水果糖递给顺子。

“把这个含在口里,什么也别想了……我也把一切拋之脑后。好了,清闲两天吧!”

飞机开始降落了。顺子从未见过的风光开始斜着往上升。乘坐在飞机上,他们往那泛着微波的博多湾海面上滑去。

“啊,到了。”飞机着陆了。海野辰平从座位上站起身。

旅客们也纷纷从飞机上走下来。

这是一次陌生的旅行。下了飞机,三泽顺子紧偎着海野辰平,随着人流往机场事务所走去。在熙熙攘攘的人群中,有接送客人的,也有候机的。正当他们穿过人流,往停在事务所门前的出租车走去的时候,突然,听到一个男人的喊声:

“经理!”那个人从休息厅的长排椅子上站起身:“那不是海野经理吗?”

海野辰平被人这么一喊,一下楞住了。他停下脚步,脸拉得很长。

嘈杂声中,三泽顺子也听到了喊叫声。她急中生智,离开海野,随着人流迅速往出口处走去。但是,顺子并没有逃出那个喊叫男人的眼睛。那个人脸朝着海野辰平,眼睛却斜膘着顺子的背影。

“呀,是你。”海野辰平算是打了招呼。

那个人名叫原口,也是一家报社的社长。以前,他是海野辰平造纸公司的同行。原口虽也白发过半,但满面红光,给人以健康、精悍的感觉。这个阅历很深的原口是个玩世不恭、老于世故的家伙。

“真没想到,在这个稀罕地方碰上你!”原口嘻皮笑脸地说:“经理大人,听说,你到大阪出差去了,是吗?”

“到这里办点急事。”海野辰平淡淡地回答。

“经理可是个大忙人哪,你小子火急火燎地跑到九州来,肯定有什么特殊原因吧?要在九州搅起风云,事先也打个招呼呀。”

“啊,哪里!是为私事而来。”海野辰平的脸上流露出窘迫的表情。他没想到,被这个令人不快的无赖撞上了。

“嗬,怪不得呢!”原口朝海野身后看了看说:“看来,你没带秘书,公司的随从人员也没带,是吧?”说着,咧着他那掉了一颗牙齿的嘴巴笑起来:“哈哈,偶尔来点秘密活动也不错嘛!”他又补充了一句。

海野心想,到底被这个老狐狸发觉了。他必须认真考虑一下,如何对付这个讨厌的家伙。

原口也是一个有一定实力的男人。这家伙凭借着他的记者身份,虽然无论哪个公司都讨厌他、回避他,但他却能若无其事地出入一些公司的经理室和董事室。公司方面又无法拒绝他的“侵入”。这是一个善于掌握公司经营弱点的棘手的家伙,同时,他还善于在工作中,安插亲信和走狗。只是他和其他报社记者所不同的,是头脑灵活且有条理。他既会巧取豪夺,又会欺诈恐吓。只要有钱,他总能恬不知耻地接受下来,并能厚着脸皮声称自己很光明磊落。但是,事实上并非如此。

海野辰平的目光停留在一个年轻女子身上。那个女子正在看电视。电视机是机场专为候机乘客配备的。她坐在刚才原口坐的座位旁边。从那个女人的装束打扮上,一看便知是个没有正当职业的妓女之类的人。以前,人们曾在背后议论过原口是个好色之徒,说他每到东京、大阪、北海道、九州等地出差,总要带个女人,并且还不是同一个女人。海野辰平想抓住原口带女人的事与他带顺子的事相互抵销,堵住原口的嘴巴,但他又觉得这两件事不能相提并论,同时也觉得自己理亏。

“喂,还打算去哪里?”原口问。

候机室里闹哄哄的,嘈杂、混乱。广播员广播飞机起飞、到达目的地的广播声,刚下飞机的乘客的吵嚷声,和接送旅客人员的招呼声交织在一起。在这种场合下,海野辰平脱口胡谄了一个地名:

“哦,还打算去长崎。”

“长崎?”原口眼珠直转:“那么远?明天,你在大阪的公司不是还有个例行总会吗?来得及吗?”

到底是个新闻界的老狐狸!不用翻阅记事本就能记住其他公司的例行总会。不过,记住象海野辰平这样一流公司的例会也是很正常的。

“哪里,没关系!”海野辰平硬着头皮说:“明天从长崎的大村乘班机飞回福冈,然后从福冈飞到大阪,总能赶上趟。大会下午4点才开始。”

“嗯——不错!方便着哪!……只是难得在这里碰上,真想一块到哪儿弄点啤酒喝喝。不巧,还带来个女伴。”原口大言不惭地说着,眼睛转向那个看电视的女人。

那个漫长脸、吊眼梢的女人用她那向上吊着的狐狸似的眼睛朝海野辰平看看,算是打招呼了。

“是的,带上女伴不太好办。”海野辰平说。

“真是‘无巧不成书’啊!我看你出差也带着家口了?”

原口要单刀直入了。他那言下之意,是说海野也带了一个女伴。

“你呀!”海野不假思索地说:“要是误解了别人就不太好了。”

“啊?是吗?”

“刚才走过去的那个女子是我公司总务部的职员。”

“总务部职员?嘿,这么说,是经理先生的秘书啰?”原口装模作样地反问。

“反正,下一次你来公司时,我介绍你认识她就是了。”

“太好了!但是,怎么说呢,以前从未见过她嘛!你以前的秘书不是那个叫小川的精明小伙子吗?”

“只一个小川也不方便。那小子不太擅长的地方,就只好让别的职员代理了。”

“如果是这样的话,你现在就介绍我认识她好吗?”

“她本人不太大方,进公司的日子还不长。”

“她叫什么名字?哎呀,以后拜访经理时,再碰上这么个漂亮的秘书真是莫大的享受。”

“她叫三泽顺子。”海野辰平无意中说出了顺子的真实姓名。

出了飞机场,三泽顺子从人群后面走到海野身边。

“上车吧!”海野辰平把三泽顺子推到出租车里,自己也紧跟着坐上来。

“请问,到哪里去?”出租车司机问他们两人。

“……”海野辰平一时没能说出目的地。当然,这是因为突然遇到原口心神未定的缘故。

“去哪里?有比较安静一些的温泉旅馆吗?”海野辰平问。

“哦,离这儿最近的是武藏泉,再远一点的是原鹤,接下来是杖立。到了杖立,就到了熊本县境。”

“去杖立!”海野辰平突然命令说。

三泽顺子惊讶地看了海野辰平一眼。

车子跑了一段路程以后,司机就把车子开到加油站去加油。因为远距离行驶,需要携带足够的汽油。

“刚才碰上的那个人是谁?”三泽顺子问海野。

“是同行业的一个熟人。”顺子看见海野闷闷不乐的样子,又问:

“他看见我了吗?”

“好象看见了。”

“这要给你惹麻烦了吧?”

“不至于。不过,那是个令人讨厌的家伙……那家伙知道我在大阪还有个例会,所以看到我在九州很吃惊。”

“那个人不会把你来九州的事张扬出去吧?”

“不知道……这一下子,他把咱们的‘出逃’计划全打乱了!”海野辰平半真半假地又开起玩笑来:“真是‘天有不測风云’,撞上伏兵了!”

“哎,他问起我了吗?”

“嗯。没办法。我说你是公司总务部的职员。对了,那个人经常因为工作上的事到公司来。这事,他会很快宣扬出去的。”

海野辰乎还想说什么,他看见司机走过来,就止住了话头。

“让你们久等了!”司机说着,就上了驾驶室。

“司机,从这里到杖立有多远?”

“这个嘛,大约要三个小时。”

“三个小时?这么远?”海野也很吃惊。因为他不熟悉九州的地理,所以没想到会有这么远。

“那么,到稍微近一点的温泉旅馆行吗?”司机说:“去原鹤要一个半钟头,去武藏温泉只需30分钟。”

海野辰平想了想说:

“啊,还是去杖立吧!远点没关系。现在就动身。”

“是,知道了。”

车子穿过街道,很快就奔驰在公路上了。公路左边是绵延不断的丘陵地。三泽顺子忧虑地问海野:

“明天必须要赶到大阪吧?”

“再说吧!”海野辰平不容分说,就把顺子顶了回去。

车子在行进途中。路边,写着“武藏温泉”的牌子映入顺子的眼帘。

“喂,就住在这里算了吧!”顺子还是不放心海野辰平明天的大阪例会。召开例会的重要角色就是海野辰平。而他本人不能出席大会,并且下落不明,这似乎近于胡来。三泽顺子也不能不感到自己身上的责任。

“呀,行了吧。别往前走了。”

海野辰平目光凝视着正前方那向他流过来的景色,坦然自若地说:

“反正是来了。不过,碰上那个叫原口的男人,对我们的旅行反倒还有好处。”

“那为什么?”

“他已经知道我来九州了,并且他还会说出去的,这样比完全没人知道我的行踪好得多。知道我在九州,公司的大小头目们也就放心了,也就不会搞出什么‘寻人启事’、‘搜寻申请’的麻烦来。只是,刚才我跟他说了你是公司总务部的职员。问名字的时候,一下子又说出了你的真实姓名。”

“哎呀!”

“啊,不用耽心。就按照这个说法让你进公司工作不也很好吗?”

“进公司工作?”顺子惊讶地叫起来:“那怎么行呢?”

“为什么?”

“有点操之过急了,而且……”

“而且因为咱们的关系不方便是吧?”

“……

”顺子没说话。

“顺子,我不是一个普通的公司经理,这你知道。公司要是没有我,就会困难重重。因此,社会上有些人说我独断专行,虽然我很遗憾,但确实没有人能代替我。从某种角度来说,在公司的人事安排上,我可以随心所欲。让你当个公司的职员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

“也许是这样。然而,如果有人知道了你我的关系,那样做会被动吧?”

“你是担心原口那小子胡说吧?没关系,他也不能乱七八糟什么都说。何况跟他有关系的女人多着哪,而且都是那种关系。当时无意中脱口说出你的名宇,我是有点懊悔,而现在回想起来,觉得也还不错。”

“……”

“顺子,回东京以后,你就到公司总务部上班算了。反正你已经辞去了报社职务。进了总务部后,就负责秘书工作,你看怎么样?”

杖立温泉位于阿苏旧喷火山崖壁的北麓。坐在车中,沿着弯弯曲曲的溪流向前驶去,温泉的建筑物会突然出现在道路下方。

“简直象鬼怒川。”海野辰平看到杖立温泉旅馆后不自禁地说。

是的,这里的地形极象日光公圆附近的鬼怒川温泉。

车子从道路上下来,驶过架在溪流上的吊挢,就到达温泉旅馆了。这时,天已经黑了,温泉旅馆的灯光闪着诱人的光辉。

温泉旅馆里显得拥挤混杂,也没有比较高级的房间。好在旅馆位于溪流旁边,环境和景色还是无可指摘的。

“没想到,到底在九州的山中住宿了。”海野辰平说。他从浴池洗完澡,坐在饭桌旁:“在这个偏僻的地方,我就是死了也不会有人知道的。”

海野辰平在旅馆的住宿登记簿上胡乱写了一个假姓名。

“跟公司没有联系了,谁也不会来拜访了。这里又没有电话。又回到很久以前的生活中了,又回复了以前的我了!”海野辰平不无感慨地说。

海野这个人走出学校门以后,曾经从事过多种职业。现在的地位和权势就是靠他那孜孜不倦的努力奋斗得来的。说真的,在近二、三十年内,他没有一个小时离开过他的事业。

“公司那边,说不定已经闹炸了窝。”三泽顺子对海野说。她在为海野辰平开着啤酒瓶。

到目前为止,三泽顺子还没有考虑过给海野辰平当秘书的事。出乎海野的意料,她也没作出正式答复。海野辰平的意思也只是他海野辰平的一厢情愿。

在这以前,三泽顺子在R报社的资料调查部默默无闻地干着那些被人看不起的浆糊加剪刀的工作。那工作,连她自己也感到茫然和缺乏信心。当她下决心乘飞机来到大阪时,也同样感到了前途的渺茫。

仔细品味一下,三泽顺子会到九州来也是有一个过程的。开始时,她是和自己的顶头上司——编辑局局长川北良策的接近;接下来是与局长的老同事——电视局的专务丸桥的接触;以后就是与海野辰平的相识。在报社那个狭窄的小天地里,象川北良策那样的人物,对顺子来说,已是可望不可及的云端人物了。然而,环境一变,这种认识也就随之改变了。和海野辰平的关系发展到这种地步,是她做梦也未曾想到过的。她似乎有这么个感觉:她的认识的升华就像爬山一样,当她从山脚下往上攀登时,最初被一些灌木、荆辣等挡住了视线,感到一片迷惘。而当她爬到山顶,放开眼界四下眺望时,啊!那座高耸的大山竞被自己踩在脚下。在这里,绝没有什么拿错照片要受到谴责的事。三泽顺子思想感情的变化,完全是环境决定的。如果按照海野辰平的说法,答应给他当秘书的话,那末,三泽顺子的未来和前途将是无限光明的。顺子还保留着自己的意见。她知道,海野辰平可能会直接带她回公司,这种事发生在她身上,如果是一年前,她准会震惊的。

海野辰平兴致盎然地喝着啤酒。顺子清楚,这个人,家有妻子老小,而受他资助的女人还有两、三个。那些人,总有一天会知道他与顺子的关系的,但不知海野辰平将采取什么态度?如果海野辰平把顺子轻易地拋弃,好象也不过分。因为三泽顺子并没打算抓住这种“幸福”,她想尽自己的努力过独立自由的生活,她无求于海野。

三泽顺子观察过自己身边的人们,也观察过他们的生活,并且对朋友们婚后的生活以及年龄悬殊的友人夫妇的家庭都比较了解。她发现,无论谁的婚后生活都不幸福。有的干脆离异,有的在勉强维持着的家庭里忍受着,哭泣着。朋友中也有再婚的,但再婚仍然得不到幸福,甚至有时还会受到前夫的责难和折磨。她认为,一个女人的幸福,绝不是在婚姻和家庭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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