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级军官们给调到别处去执行任务,乔斯·赛特笠便做了布鲁塞尔小殖民地上的总指挥,手下的镇守军包括正在害病的爱米丽亚,他的比利时佣人伊息多,和家里包办一切工作的老妈子。乔斯心神不宁,早上出了这些事情,再加上都宾又来罗唣了半日,带累他没有好好的睡觉。话是这么说,他仍旧在床上翻来覆去躺了好几个钟头,一直到老时候才起床。这印度官儿穿上花花绿绿的晨衣出来吃早饭的当儿,太陽已经高高的挂在天空里,第——联队也出发了好几哩路了。

乔治出门打仗,他大舅子心上倒没什么放不下。说不定乔斯见妹夫走了反而高兴,因为乔治在家的时候,他就得靠后。而且乔治又不留情面,向来对于这个肥胖的印度官儿明白表示瞧他不起。还亏得爱米总是对他很和蔼很殷勤。她照料他,让他过的舒服,点他爱吃的菜,和他一起散步,陪他坐马车兜风。反正乔治又不在家,她有的是空闲。每逢她丈夫得罪哥哥,哥哥生了气,总由她来做和事佬。她常常帮乔斯说话,怯生生的规劝乔治。乔治斩截的打断她的哀求说道:“我是个直肠汉,凡是直肠汉子,心里有什么就说什么。亲爱的,你哥哥这么个糊涂蛋,叫我怎么能够尊敬他?”因此乔斯看见乔治不在,心里很痛快。他瞧着乔治的便帽和手套都在柜子上,想起它们的主人走了,暗里说不出的得意。他想道:“他脸皮真厚,一股子浮浪子弟的习气,今天他可不能跟我捣麻烦了。”

他对佣人伊息多说:“把上尉的帽子搁在后房。”

他的佣人很有含蓄的望望主人答道:“也许他以后再也不能戴这顶帽子了。”他也恨乔治,因为乔治浑身英国大爷的气派,对他十分蛮横。

赛特笠先生一想,和听差一块儿批评乔治究竟是丢脸的事,便摆起架子来说道:“去问太太,早饭吃不吃?”其实他在听差面前常骂妹夫,骂过二十来次。

可怜!太太不吃早饭,也不能给乔斯先生切他喜欢的甜饼。女佣人说太太从先生离家以后就难受得不得了,身上不好过着呢。乔斯表示同情,给她斟了一大杯茶。这就是他体贴别人的方法,他不但送早饭进去,而且更进一步,筹划午饭的时候给她吃些什么好菜。

乔治的听差给主人拾掇行李,伺候他动身的时候,伊息多倔丧着脸儿在旁边看。他最恨奥斯本先生,因为他对待他就跟对待其他的下属一样,非常的霸道。欧洲大陆上的佣人不像我们本国的佣人脾气好,不喜欢瞧人家的嘴脸。二来,伊息多干瞧着那许多值钱的东西给运走,满心气恼,将来英国人打败仗的时候,不是都落到别人手里去了吗?他和布鲁塞尔的好些人——和比利时通国的好些人一样,深信英国准打败仗。差不多人人都认为拿破仑皇帝准会把普鲁士军队和英国军队割成两半,然后把它们次第消灭,不出三天就能占领布鲁塞尔。到那时,伊息多先生眼前的东家死的死,逃的逃,被捕的被捕,剩下的动产,名正言顺都是他的了。

忠心的佣人按照每日的规矩,服侍乔斯梳妆打扮,把这件辛苦繁复的工作做好,一面心里盘算,每给主人穿一件戴一件,便想着将来怎么处置这些东西。他打算把银子的香水瓶和梳妆用的零星小东西送给心爱的姑娘,英国货的刀子和大红宝石别针留给自己。细洁的皱边衬衫上面配了宝石别针才漂亮呢。钉方扣子的双襟外套只消稍为改一下就能合自己的身材;镶着两大块红宝石的大戒指可以改成一副漂亮的耳环;连上宝石别针,皱边衬衫,金边帽子,还有金头拐棍儿,简直就把自己打扮成个阿多尼斯了,瑞纳小姐还会不立刻上钩吗?他一面把袖扣在赛特笠先生肥胖臃肿的手腕上扣好,一面想道:“这副扣子给我戴上才配。我真希望有一副袖扣。喝,隔壁房里上尉的铜马刺给了我,那我在绿荫路上多出风头呀!”伊息多先生拉住他主人乔斯的鼻子,替他刮胡子,可是身体虽在屋子里,神魂早已飞驰到外面去了。在他想像里,一会儿穿上方扣子外套和镶花边的衬衫在绿荫路上陪着瑞纳小姐散步,一会儿在河岸上闲逛,瞧着那些小船在河旁边凉爽的树荫底下慢慢的摇过去;一会儿又在通莱根的路上一家啤酒店里,坐在长凳上喝啤酒。

亏得乔瑟夫·赛特笠不知道他佣人的心思,因此还能心安意泰的过日子。就像我和你,可敬的读者,又何尝知道拿我们工钱的约翰和玛丽背地里怎么批评我们?别说佣人,我们倘若知道朋友亲戚肚子里怎么想,这日子也就难过了;心里又气,又老是担惊受怕,这滋味真是怪可怕的。乔斯的佣人已经在他身上打主意,仿佛莱登霍街潘思德先生的伙计在那些漠然无知的甲鱼身上挂了一块纸板,上面写着:“明天的汤”。

爱米丽亚的女佣人却没有这样自私。凡是在这温柔敦厚的好人儿手下当差的佣工,差不多个个都称赏她那忠厚随和的性*格,对她又忠心又有情分。在那不幸的早晨,厨娘宝林给她女主人的安慰真大,爱米身边的人谁也比不过她。先是爱米丽亚守在窗口看着军队出发,眼巴巴的直望到最后一把刺刀瞧不见才罢。她萎萎萃萃的站在那儿,一连好几个钟头不响不动。老实的宝林见她这样,拉了她的手道:“唉,太太,我那心上的人儿不也在军队里头吗?”说着,她哭起来,爱米丽亚搂着她,也哭了。这样,她们两个互相怜惜,互相抚慰了一番。

下午,乔斯先生的伊息多走到市区,在公园附近英国人最多的住宅和旅馆门口逛了好几回。他和别的听差,信差和跟班混在一起探听消息,然后把这些新闻带回去学给主人听。这些先生们心里都是拿破仑皇帝的一党,认为战事不久便会结束。布鲁塞尔到处散发着皇帝在阿维纳的公告,上面说:“兵士们!两次决定欧洲大局的玛朗哥战役①和弗里兰战役②已经一周年了。在奥斯德里滋和华格兰姆战争③之后,我们太宽大了。我们让各国的君主们继续统治,误信了他们的誓言和约诺。让我们再度出兵作战吧!我们和他们不是和以前一样的人吗?兵士们!今天这么倨骄的普鲁士人在希那④跟你们是三对一,在蒙密拉依是六对一。在英国的战俘还能告诉同志们在英国船上受了多少残暴的待遇。这些疯狂的人哪!一时的胜利冲昏了他们的头,进入法国的军队必受歼灭!”按照亲法派的预言,法国皇帝的敌人即刻便会大败,比公告上说的还要快。大家都说普鲁士和英国的军队回不来了,除非跟在胜利的法军后面做战俘。

——–

①玛朗哥战役(Battle of Marengo),1800年6月发生的奥法之战,奥国给拿破仑打败。

②弗里兰战役(Battle of Friedland),1807年6月俄奥联军给拿破仑打败。

③华格兰姆战役(Battle of Wagram),1809年7月发生。

④指希那战役(Battle of Jena),1806年10月发生。

就在当天,赛特笠先生也受到了这种意见的影响。据说威灵顿公爵的军队隔夜进军的时候打了个大败仗,目前公爵正在想法子集合残军。

在吃早饭的时候,乔斯的胆子向来不小,便道:“大败?呸!公爵曾经打败所有的将军,这一回当然也会打败法国皇帝。”

对乔斯报告消息的人答道:“他的文件都烧了,他的东西都搬走了,他的房子也收拾好了专等大尔马帝亚公爵①去住。这是他的管家亲自告诉我的。里却蒙公爵②家里的人正在集叠行李。公爵本人已经逃走。公爵夫人只等碗碟器皿收拾好以后就跟着法国王上③到奥斯当去。”

——–

①大尔马帝亚公爵(Duke of Dalmatia,1769—1851),法国政治家兼大将。

②里却蒙公爵(Duke of Richmond,1764—1819),就是在大战前夕开大跳舞会的。

③则法王路易十八,革命时流亡在外国,拿破仑失败后复位。

乔斯假装不相信,说道:“你这家伙,法国王上在甘德呢。”

“他昨儿晚上逃到白吕吉斯,今天就上船到奥斯当。贝利公爵已经给逮住。谁怕死的得早走才好,因为明天就决堤,到那时全国都是水,还能跑吗?”

赛特笠先生反对他这话,说道:“胡说,不管拿破仑那小子能够集合多少人马,我们这边人总比他的多,少说也有三对一。奥地利军队和俄国军队也在半路了。他准会打败仗,他非打败仗不可!”乔斯一面说,一面拍桌子。

“当年在希那,普鲁士兵跟法国兵也是三对一,可是他不出一星期就把军队和国家一股脑儿征服了。在蒙密拉依是六对一,他还不是把他们赶羊似的赶得四散逃命?奥地利军队的确要来,可是谁带领呢?就是法国皇后①和罗马王②呀!俄国兵呢,哼!俄国兵就要退的。他来了以后,凡是英国人都要给杀死,因为我们这边的人在混蛋的英国船上受够了苦。瞧!这儿是黑字印在白纸上,皇帝陛下的公告。”拿破仑的党羽露出真面目,把布告从口袋里拿出来冲着主人的脸狠狠的一挥。在他心目中,所有的细软和方扣子大衣已经都是他的战利品。

——–

①拿破仑的妻子玛丽·路易丝(Marie-Louise)是奥地利公主。

②拿破仑曾封他的儿子为罗马王。

乔斯虽然还没有当真着急,可是也觉得心神不宁起来。他道:“把我的帽子和大衣拿来,你也跟我一块儿出去,让我自己出去打听打听,看这些消息是真是假。”乔斯拿起钉辫边的上衣要穿,伊息多瞧着满心气恼,便道:“勋爵还是别穿军服,法国人赌咒罚誓的要把所有的英国兵杀个罄净呢。”

乔斯面子上仍旧很坚定,做出十分斩截的样子把手伸到袖子里去,一面说:“别废话,小子!”正当他做出这英雄气概,罗登·克劳莱太太进来了。她来看爱米丽亚,却没有打铃,从后房直穿进来。

利蓓加像平日一样,穿戴得又整齐又时髦。罗登动身以后她静静的睡了一觉,睡得精神饱满。那天全城的人都是心事重重,愁眉苦脸的样子,只有她那红粉粉笑眯眯的脸蛋儿叫人看着心里舒服。乔斯这胖子用力要把自己塞进钉辫边的上衣里面去,挣扎得仿佛浑身在抽筋。利蓓加瞧着他直觉得好笑,问道:“乔瑟夫先生,你也打算去从军吗?这样说来,整个布鲁塞尔竟没有人来保护我们这些可怜的女人了。”乔斯钻进了外衣,红着脸上前结结巴巴的问候漂亮客人,求她包涵自己的简慢,说道:“昨天跳舞累不累?经过今天早上的大事,觉得怎么样?”这当儿,伊息多先生拿着主人的花晨衣到隔壁卧房里去了。

利蓓加双手紧拉着乔斯的手,说道:“多谢你关心。人人都急得要命,只有你还那么不慌不忙。亲爱的小爱米好不好哇?她和丈夫分手的当儿一定伤心死了吧?”

乔斯说:“伤心的了不得。”

那位太太回答道:“你们男人什么都受得了。和亲人分手也罢,危险也罢,反正你们都不在乎。你别赖,我知道你准是打算去从军,把我们丢了不管。我有那么一个感觉,知道你要走了。我这么一想,急得要死——乔瑟夫先生,我一个人的时候,往往想起你的。所以我立刻赶来,求你别把我们摔了不管。”

这些话的意思是这样的:“亲爱的先生,如果军队打败,不得不逃难的话,你有一辆很舒服的马车,我要在里头占个位子。”乔斯到底有没有看穿她的用意,我也说不上来。反正他对于利蓓加非常不满意,因为在布鲁塞尔的时候她没有怎么睬过他。罗登·克劳莱的了不起朋友他一个也没有碰到;利蓓加的宴会也可说完全没有他的份。他胆子太小,不敢大赌,乔治和罗登见了他一样的厌烦,看来他们两个都不愿意让人瞧见他们找消遣的法子,乔斯想道:“哦,她要用我,就又找我来了。旁边没有人,她又想到乔瑟夫·赛特笠了!”他虽然有些疑惑,可是听得利蓓加称赞他的胆量,又觉得很得意。他脸上涨得通红,挺胸叠肚的说道:“我愿意上前线去看看。稍微有些胆量的人谁不愿意见见世面?我在印度虽然见过一点儿,究竟没有这么大的场面。”

利蓓加答道:“你们这些男人为了寻欢作乐,什么都肯牺牲。拿着克劳莱上尉来说,今儿早上离开我的时候,高兴得仿佛出去打猎似的。他才不在乎呢!可怜我们女人给扔在一边,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折磨,有谁来管?(这又懒又馋的大胖子不知道是不是真的打算上前线去?)唉,亲爱的赛特笠先生,我来找你就是希望得点儿安慰,让自己宽宽心。今天我跪着祷告了一早上。我想起我们的丈夫,朋友,我们勇敢的兵士和同盟军,在外头冒这么大的险,急得直打哆嗦。我到这儿来求你帮忙,哪知道我留在此地的最后一个朋友也打算投身到炮火里头去了。”

乔斯心上的不快都没有了,答道:“亲爱的太太,别怕。我只是说我很想去——哪个英国人不想去呢?可是我得留在这儿尽我的责任,反正我不能丢了隔壁房里的小可怜儿自己一走啊。”他一面说,一面用手指着爱米丽亚的房间。

利蓓加把手帕遮着眼睛,嗅着洒在手帕上的香水,说道:“你真是好哥哥。人品真高贵。我以前冤枉你了。我以为你是没有心肝的,哪知道你竟不是那样的人。”

乔斯的样子很像要拿手按住那给人当作话题的心肝,一面说道:“嗳哟,我拿人格担保,你冤枉我,真的冤枉我,亲爱的克劳莱太太。”

“是呀,我现在瞧你对你妹妹那么厚道,知道你的心好。可是我记得两年前,你的心对我可是一片虚情假意。”利蓓加说着,对他看了一眼,转身向窗子走去。

乔斯一张脸红得不能再红,利蓓加责备他短少的那个器官在腔子里扑通扑通乱跳。他想起从前怎么躲避她,怎么爱上了她,怎么带她坐小马车。她还给自己织了一个绿丝钱包。

他那时常常坐着出神的瞧着她那雪白的手膀子和明亮的眼睛。

利蓓加从窗子那边走回来,又瞧了他一眼,压低了声音抖巍巍的说道:“我知道你觉得我没良心。你对我冷淡,正眼也不看我;从你近来的态度——就像刚才我进来那会儿你对我的态度,都可以看得出来。可是我难道会无缘无故的躲着你不成?这问题让你自己的心回答吧。你以为我的丈夫能够欢迎你吗?他对我说的唯一的刺心话全是为你而起的——说句公道话,除此以外克劳莱上尉跟我从来没有口舌高低。可是那些话儿,听得我好不难受!”

乔斯又高兴又诧异,慌慌张张的问道:“天老爷!我干了什么事啦?我干了什么,使他——使他——?”

利蓓加道:“难道吃醋就不算一回事?为了你,他叫我受了多少苦。从前的事说不得了——反正现在我全心爱他。现在我是问心无愧的了。你说是不是,赛特笠先生?”

乔斯瞧着那为他颠倒的可怜虫,喜欢得浑身血脉活动。几瞥柔媚的、极有含蓄的眼风和几句巧妙的话儿,竟能叫他安心释虑,把从前的热情重新勾起来。从苏罗门以来,多少比乔斯聪明的人还挡不住甜言蜜语,上了女人的当呢。蓓基想道:“逼到最后一条路,逃难是不怕的了,在他的大马车里,我稳稳的有一个位子了。”

乔瑟夫先生心中热情汹涌,若不是那时他佣人伊息多回进房来忙着收拾,不知道会对蓓基说出什么痴情的话儿来。他刚刚喘着气打算开口,就不得不把嘴边的情话咽下去,差点儿没把自己噎死。利蓓加也想着该去安慰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便道声再见,亲着指头给他飞了一个吻,然后轻轻的敲他妹妹的房门。她走进去关上了门,乔斯便一倒身在椅子上坐下来,狠命的瞪眼,叹息,吹气。伊息多仍旧在算计他的方扣子外套,对他道:“这件衣服勋爵穿着太紧了。”可是他主人心不在焉,没听见他的话。他一会儿想着利蓓加迷人,心痒痒的浑身发暖,一会儿似乎看见妒忌的罗登·克劳莱,脸上卷曲的胡子显得他相貌凶恶,手里拿着可怕的手|槍,膛里装好了子弹,拉开槍钮准备开槍,又觉得做了亏心事,吓得矮了一截。

利蓓加一进房,爱米丽亚就害怕得直往后退。蓓基使她想起外面的事情和隔天的经过。这以前,她一心害怕未来的灾难,只记挂丈夫冒着大险出门,反而把利蓓加和吃醋这些事——竟可说所有的事,都搁在脑后。若不是这个在世路上闯惯的、天不怕地不怕的利蓓加开了门,冲淡了房里凄惨的空气,我们是断不肯进去的。这女孩儿跪在地下,心里想祷告,嘴里却说不出话来,又苦又愁的挨过了多少时光。战事的记载上只描写辉煌的战役和胜利,向来不提这些事,因为它们只是壮丽的行列当中最平凡的一部分。胜利的大歌咏团里只有欢呼的声音,哪里听得见做母亲和妻子的哭声呢?其实多多少少没有地位的女人随时都在伤心痛哭,随时都在抗议,只不过她们啼哭的声音抵不过欢呼的声音罢了。

利蓓加的绿眼睛看着爱米丽亚,她的新绸袍子窸窸窣窣的响,周身都是亮晶晶的首饰。她张开了手,轻移小步奔上前来和爱米搂抱。爱米丽亚心上先是害怕,接下来就是一阵气恨,原来死白的脸蛋儿涨得通红。她愣了一下,一眼不眨的瞪着眼向她的对头看。蓓基见她这样,倒觉事出意外,同时又有些羞惭。

客人开言道:“最亲爱的爱米丽亚,你身子不爽快,到底是怎么了?我得不到你的消息,急得什么似的。”她一面说,一面伸出手来打算和爱米丽亚拉手。

爱米丽亚马上把手缩了回去。她一辈子待人温柔,无论是谁对她殷勤亲热,她从来不会表示怀疑或是冷淡。可是这一回她把手缩回来,混身索索地抖。她说:“利蓓加,你来干什么?”她睁起大眼睛板着脸儿对客人瞧,瞧得她心里不安起来。

利蓓加暗想道:“别是她看见丈夫在跳舞会上给我传信了吧?”便垂下眼皮说道:“亲爱的爱米丽亚,别那么激动,我不过来看看可有什么——看看你身体好不好。”

爱米丽亚道:“你身体好不好?我想你好得很,反正你不爱丈夫。如果你爱他的话,这会儿也不会来了。你说,利蓓加,我错待过你没有?”

蓓基仍旧低着头答道:“当然没有,爱米丽亚。”

“你没钱的时候,谁帮你的忙来着?难道我不把你当作姊妹一样待吗?他娶我以前,我们还没到后来的田地,那时你就认识我们了。当时他心里只有我;要不然他怎么肯那么不自私,为着要我快乐,把自己的老家和他的一份儿家私都丢掉了呢?你为什么跑来夹在我和我的爱人中间?天把我们结合起来,谁叫你来把我们拆开的?谁叫你把我那宝贝儿的心抢去的?他不是我的丈夫吗?你难道以为你能像我一样爱他吗?在我,只要他爱我,别的我全不在乎。你明明知道这一点,可是你偏要把他抢去。丢脸哪,利蓓加!你这个恶毒的坏女人,假心假意的朋友,不忠实的妻子!”

利蓓加背过身去答道:“爱米丽亚,我对天起誓,并没有害过你丈夫。”

“那么你没有害过我吗,利蓓加?你一心要想把他抢去,不过没有成功罢了。你问问自己的良心去,这话对不对?”

利蓓加想道:“她什么都没有知道。”

“他还是回到我身边来了。我知道他会回来的。我知道不管你用多少甜言蜜语虚情假意哄骗他,他终久要回来的。我知道他要回来,我求天送他回来。”可怜的女孩儿非常激烈,滔滔不绝的说了一大篇。利蓓加不承望她还有这一着,反而弄得说不出话来。爱米丽亚接着怪可怜的说道:“我哪一点儿待错了你?干吗一定要把他抢去呢?我统共跟他在一起过了一个半月,你还不能饶了我吗,利蓓加?从我结婚第一天起,你就搅得我过不了好日子。现在他走了,你又来瞧我伤心来了,是不是呀?这两星期里头你害我还害得不够?今天何必再来呢?”

利蓓加答道:“我——我又不上这儿来。”可叹得很,这话倒是真的。

“不错,你从不上这儿来,只是把他从家里拉走罢了。今天你想来带他去吗?”她的声音越来越兴奋,“他刚才还在这儿,走了不久。他就坐在那张椅子上来着。别碰它!我们俩坐着说话;我坐在他身上,搂着他的脖子,我们两个一块儿背‘在天之父’。对了,他刚才还在这儿,可是他们把他叫走了。他答应我不久就回来。”

利蓓加不由自主的受了感动,说道:“亲爱的,他一定会回来。”

爱米丽亚道:“你瞧,这是他的腰带,这颜色*好看不好看?”她本来把腰带系在自己身上,这时候拉起绦子来吻着。她忘了生气,吃醋,甚至于好像忘了敌手还在身旁,脸上挂着一丝儿笑容,悄悄的走到床旁边,把乔治的枕头摸挲平复。

利蓓加也悄悄的走掉了。乔斯仍旧坐在椅子里,问道:

“爱米丽亚怎么样?”

利蓓加答道:“我看她很不好,应该有人陪着她。”赛特笠先生说他已经传了一桌早午饭,请她吃了再走,可是她不肯,正着脸色*离了他家。

利蓓加脾气好,肯迁就,而且一点也不讨厌爱米丽亚。她的责备虽然苛刻,却能抬高蓓基的身分,因为这分明打败的人熬不得那气苦,难过得直哼哼。那天奥多太太虽然读了副主教的训戒,可并没有得着安慰,无情无绪的在公园里闲逛。利蓓加顶头遇见她,和她打了招呼。这一下倒出乎少佐太太意料之外,因为罗登·克劳莱太太是难得对她那么客气的。利蓓加告诉那忠厚的爱尔兰女人,说是可怜的奥斯本太太身上很不好,伤心得有些疯疯傻傻,奥多太太既然跟她很好,应该马上去安慰安慰她。

奥多太太正色*答道:“我自己的心事也不少。而且我想可怜的爱米丽亚今天也不愿意见人。可是既然她身子那么不好,像你这样的老朋友又不能去照料她,好吧,让我去瞧瞧能不能帮她的忙。再见了,您哪!”戴打簧表的太太并不希罕和克劳莱太太做朋友,说完这话,一抬头就走了。

蓓基笑嘻嘻的瞧着她大踏步往前走。她这人非常幽默,看见奥多太太一面走一面雄赳赳的回过头来对她瞪眼,差点儿笑出来。佩琪心里想道:“我的时髦太太,我向您致敬!看着您那么高兴,我也喜欢。反正您是不会哭哭啼啼伤心的。”她一面想,一面急急的找到奥斯本太太家里去。

那可怜东西自从利蓓加走掉以后,一直傻站在床旁边,心痛得人都糊涂了。少佐的太太是个有主意的女人,尽她所能安慰她的年轻朋友。她很温和的说道:“爱米丽亚亲爱的,你得克制自己,等他打了胜仗叫人回来接你的时候,见你病了多糟糕!如今听凭天老爷摆布的人可不止你一个。”爱米丽亚答道:“我知道,我很不应该,我太经不起事情。”自己的毛病她也知道,亏得朋友比她有主张,在身旁陪着她、管着她,才使她也有了把持。她们厮守着一直到下午两点钟,心神飞驰,跟营军队越走越远。她们心上那可怕的疑惧和苦楚,说不出的忧愁害怕,不断的祷告,都跟着联队一块儿上前线。这就是女人对于战争的贡献。男人献出鲜血,女人献出眼泪,战争对于他们的要求是平等的。

到两点半,乔瑟夫先生每日办大事的时候到了,也就是说,应该吃饭了。在他,兵士们打仗也罢,给打死也罢,饭是非吃不可的。他走到爱米丽亚的卧房里,要想哄她出去一块儿吃。他说:“吃吃看,汤好得很呢。爱米,你不妨试一试呀。”说完,他拿着她的手吻了一下。除了爱米结婚的一天不算,他已经好多年没有吻过她了。她答道:“乔瑟夫,你对我真好。人人都对我很好。可是对不起,今天还是让我呆在屋里吧。”

奥多太太闻着那汤的味儿很对脾胃,愿意陪乔斯先生一起吃,所以他们两人便坐下受用起来。少佐太太一本正经的说道:“求天祝福这肉。”她想着她老实的密克正在领着联队里的弟兄们前进,叹口气道:“可怜的孩子们今天吃的饭不会好。”好在她很看得开,说完,马上就吃起来。

一面吃饭,乔斯的精神也来了。他愿意喝酒给联队里的士兵祝福——反正只要有香槟酒喝,无论什么借口都一样有用。他殷勤的向客人鞠了一躬,说道:“让我喝一杯,给奥多和英勇的第——联队祝福。好不好啊,奥多太太?伊息多,给奥多太太斟酒。”

伊息多忽然愣了一下;少佐太太也搁下刀叉。窗户是朝南的,那天都开着,从那个方向,他们听得一种重浊的声音,滚过陽光照着的屋顶远远而来。乔斯问道:“怎么啦,混蛋?

怎么不斟酒?”

伊息多一面往陽台上跑,一面说:“这是大炮呀!”

奥多太太也跳起来跟到长窗口,嘴里嚷道:“天可怜见,这是大炮的声音啊!”城里头一定还有成千个苍白焦急的脸儿巴着窗口往外张望。不到一会儿功夫,街上挤满了人,竟好像全城的居民都跑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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