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井和明把掉在栗桥浩美膝盖上的烟捡起来放回烟盒里,他的眼泪忍不住地流了下来。

——为什么,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

很久很久以前,栗桥浩美是高井和明最好的朋友,连幼儿园的事情都知道。一起爬攀爬架,一起滑滑梯。东京下大雪的时候,两人一起滚雪球做了一个非常大的雪人,雪人的眼睛是用商店街上燃料店大叔给的木炭做成的。因为眼睛是方形的,雪人好像在发怒。由美子吓得哭了起来。没办法,他们只好把雪人的眼睛抠掉了,由美子又说是个怪物太可怕。妹妹如此任性,高井和明很是生气,但栗桥浩美却一点儿都不生气。他说,我们把雪人转个方向,不让小孩子看到它的脸。他让高井和明帮忙,把雪人移动了位置。

栗桥君真好!母亲说。为了由美子,为了不让由美子哭,就因为这个,他拼命地把重重的雪人移动了位置,脸冻得通红,手也冻得冰凉。是的,他真棒。年幼的高井和明点着头。他真是羡慕被母亲表扬的栗桥浩美,而且有些后悔。但无论怎么想,他仍为栗桥浩美的善良而感动。

是的,幼年时候的栗桥浩美,无论什么时候都比和明优秀。有些事情现在都无法想象,他保护和明,帮助和明,弥补和明的不足。在业余棒球比赛中,在关键时候和明三击不中,同伴们想要欺负他,就在这时,浩美一个又高又远的本垒打,让这帮人瞪大了眼睛。和明的汉字听写考试不及格,放学后被老师留在教室,浩美偷偷地告诉他。有点比较难的汉字,和明怎么也写不出来,浩美就替他写。

回忆就像星星一样数不清,每一个回忆都像星星一样闪着光芒。在高井和明回忆的小宇宙里,形成了许多由回忆组合在一起的星座,这儿,那儿。

可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化的呢?从最初发现变化的苗头,到浩美简直变成另外一个人,也就是短短的几个月时间,直到今天,高井和明才知道发生这种变化的时间。

尽管和明无法搞清楚浩美变化开始的时间,但他知道变化的原因。

豌豆。

豌豆是转校生,他是小学四年级的春天转到和明和浩美所在的学校。他瘦高个子,很开朗,满脸带笑,看上去是个很老实的男孩子。

转校生,看上去都是优等生,看上去学习都很好。但是,豌豆不是看上去的好,而是真正的优等生。和明第一次见到他,就认为他比浩美好,比浩美成绩好,比浩美跑得快,本垒球比浩美打得高,比浩美更受女孩子的欢迎。

——但是我是个笨蛋!是个笨孩子!我居然从没注意和考虑过浩美对豌豆的态度。

凭本能的直觉,豌豆和浩美认为他们将是强有力的竞争对手。所以,刚开始的时候,他俩互探虚实,保持一段距离,在对方的周围徘徊。至少,和明是这么看的。虽然是对手,但他俩却很亲近,这让人永远想不通。

现实就是这样,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和明突然发现豌豆和浩美已结合成非常巩固的联盟,别说和明,其他任何人也插不进去。不知道这到底是为什么。为什么他俩在如此短的时间里就能成为“密友”,这个问题连老师也想不明白。

浩美与和明从小到大的友情到此结束。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对于栗桥浩美而言,高井和明就像路边的蝉的尸体,没有任何价值了。

豌豆和浩美开始不公开地、狡猾地欺负和明。他们两个人就像是电的正负两极,组合到一起后就变成一种未知的电流。而和明的目标也许就是释放出与生俱来的能量,仅此而已。

不仅如此,高井和明苦涩的少年时代开始了。小学四年级以后,和明学习能力上的差距已明显表现出来了。这个时候还因为不被任何人理解、没有发现的眼病,高井和明被认为是一个差学生,学校也是这么认为。无论高井和明自己如何认真学习,但老师的话——为什么学习这么差、为什么总是最后一名,让他开始感到绝望。

闪耀在儿时回忆的夜空里的这个星座笼罩在漆黑的乌云里,一点希望都看不到。而耀眼的浩美已不是和明的朋友了,老师也放弃了和明,和明成了藏在地底下的鼹鼠。

但是,和明既不恨浩美,也不讨厌他。浩美为什么要改变?为什么要变得那么疏远?过去你是那么好的一个人,那么温暖的一个朋友。我不可能忘记这些。为了度过到处都是刻薄话的学校生活,我至少不能丢掉这些回忆,我要牢牢地守住它们。

所以,无论是被欺负,还是被嘲弄,或者是遇上倒霉事,我认为这些都是可以忍受的事情。

时间一天天过去了。

中学二年级的夏天,高井和明得到了柿崎老师的帮助。当他开始接受眼病的治疗时,他的人生音符发生了变化。

如果一直像这样往下走的话,他也许会和栗桥浩美断交,作为一个被欺负的孩子,他的记忆会战胜对儿时友谊的美好回忆,高井和明也许会走上一条和栗桥浩美没有任何关系的人生之路。如果逞强反击,淘气包浩美也许会拒绝他。

但现实却不是这么回事。为什么要在那个时候,让我偶然在书店门口遇上他,他的眼里满是苦恼的泪水。栗桥浩美问,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眼睛不好?我要是去治眼睛的话是不是就不会被幽灵缠身了?

那个时候的浩美充满恐惧,束手无策,精疲力竭。这深深震撼了和明的心。

但是,在那次唐突的告白之后一个星期,浩美又变成了原来的冷漠的浩美了,他又和豌豆一起捉弄起和明来。和明也想了许多,但为了浩美,他也回到了从前的样子。

尽管只有一次秘密告白,但和明已无法和过去一样了,他实在无法忘记浩美那张被恐怖笼罩的脸。他无法忘记,尽管浩美装模作样,事实上,他的每一分每秒都在对幽灵的恐惧中生活。

——无论他怎么欺负我,捉弄我,做任何事情,我都能忍受。我要极力忍耐,我要笑。也许只有这样,到某个时候,浩美还会和我说心里话。到那个时候,只有到那个时候,我才能死死地抓住他,和他一起解决。在浩美真正需要朋友的时候,我一定会去帮他。

从少年时代起,和明就下定了决心。

尽管他想做得很完美,但如果他一直欺负弱者,偷东西和骗人,总有一天别人会清醒的。就因为他做的坏事太多了,就连和明的父母看他的眼光都变了。不久,他们劝和明不要再和浩美来往了。就连一直非常尊重浩美的由美子从那个时候起也开始讨厌他了。

学校和周围的人也一样。什么都不了解的人认为豌豆和浩美是天使般的二人组合,而开始了解他们的人则认为他们是表里不一的不快乐的少年。他们就在这种评价中升入了高中,一段时间,他们远离了和明的生活。

但是,和明仍忘不了浩美。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浩美需要,我一定会去的。到那种时候,我一定会像小时候浩美保护我一样去保护浩美。

到栗桥浩美上大学的时候,周围的人对他的评价更差了。花钱大手大脚,乱搞男女关系。一个大学生,怎么能如此游戏人生呢?

就是因为这种坏名声,浩美从工作的一色证券辞了职,之后,他越发地游手好闲,一直持续下去。

细想一下,如果栗桥浩美在名声很坏的时候回到和明身边,他一定会明目张胆地敲诈他,欺骗他。和少年时代相比,现在人们的警惕性越来越高,越来越不容易受骗,所以,他们的计划经常落空,浩美的心情一定不好。所以,他应该回到家乡来,回到可以无条件欺骗的让人喜爱的笨蛋和明待着的地方来。要是这样就好了,因为和明不会丢下他不管。

和明也想和豌豆继续交往下去,但豌豆本人并没有出现在高井和明面前,浩美也不提他的事情。这正是高井和明所希望的。和明只想帮助儿时的朋友浩美,才不会管豌豆什么样子。

想起来了。长寿庵重新装修开业的时候,浩美送来了一盆很大的兰花,表示祝贺。母亲很客气地接受了,但并没有摆在店里面。就连由美子都想追出去跟浩美说,不要再接近我哥哥了,不要再骗他的钱了。高井和明非常清楚由美子心中的想法。

那个时候,浩美坐在一辆非常豪华的汽车的副驾驶座上,车子绝对豪华,里面还有一位比汽车还要华丽的女人。那个女人在栗桥药店周围传得沸沸扬扬,用母亲的话说是“水卖风之女”,但不知道她的名字。高井和明也很容易地记住了那个女人的容貌,但不知道她的名字。

从昨天夜里到今天,一直在听浩美和豌豆的告白——不对,如果站在他们的角度应该是“值得骄傲的故事”。

栗桥浩美眯缝着眼坐在驾驶座上抽着烟,手指在发抖,细细的烟灰落到了膝盖上。高井和明眨眨眼睛忍住了泪水,坐在副驾驶座上,他把烟盒放到了减震器上。

浩美开始讲述岸田明美被杀死的整个过程。他把她杀了以后,不知道如何是好。他去找豌豆商量。豌豆说,为了掩盖一个死亡,要制定一个连环杀人的计划。

于是,浩美和豌豆开始实施下一步行动。

高井和明非常清楚自己不是很聪明,他很容易就会忘记普通人很容易学会的知识,要想学会,必须花费比别人多得多的时间。虽然他认真学习,但升学很困难,他很清楚这件事。

有人说,不光是要在学校学习,还要在社会上学习。但是,就算是社会知识,对和明而言,也是很怪异。高井和明非常明白这一点。他的人生就是帮助父母做生意,在父母的庇护下生活。他没有信心能像父亲一样一个人打理一家商店。

他不会成为社会油子,到现在,连恋爱都没有谈过,从来没有和女孩子单独接触过。这件事,他的母亲和妹妹非常清楚,如果再这样下去,也许他会独身一辈子。

自己是不是生来就这么笨呢?还是因为眼睛的原因,让自己成为一个非常怯懦的人?实在搞不清楚。高井和明在想,就算现在搞清楚了,又能怎么样呢。自己就是这么一种人生,只能这样活着,在自己的能力范围内。

但是,就算像我这种不聪明、性格也不出色、没有社会经验、不懂经济艺术哲学的人都能发现豌豆的计划非常愚蠢、危险和满是漏洞。豌豆一直自认为自己是个天才,可回头一看,他不过是患了自尊心狂妄症。

——杀了我,给我写好遗书,让我成为连环杀人案的凶手。

高井和明是个胆小的人,但是他听了这个计划后,一点都不害怕。太愚蠢了,简直就是个孩子,警察和社会上的人怎么会按豌豆想的那样去做?

很长时间,他都想让浩美解开心结走近自己,可是,高井和明知道,这种想法是大错特错了,应该更早一些把浩美从豌豆的身边拉回来。

在高井和明看来,现在的浩美就是一个喜欢玩弄诡计的孩子,心里有病、被幽灵困扰的他和豌豆一起干坏事是很自然的事情。

“浩美,不要紧吧?”

他望着浩美。浩美抽完了烟,手放在方向盘上,低垂着头。

“我们走吧?”

浩美在哭。

这一下子把高井和明的意识带回到过去的时光里。

稍稍有点暗的书店的里面,四周围着摆满书的高高的书架,脚下是从门外刮进来的落叶,有淡淡的尘土味,儿时伙伴的灰白的脸。

——我看见幽灵是不是因为我的眼不好?那个时候的浩美在问完这句话以后也哭了,他转过身去,不让和明看见他在哭。但是,和明还是清楚地看到了他的双眼满含着泪水。

和明和那个时候一样地心痛,而且,因为岁月流逝,这种心痛更剧烈,一定不能放弃浩美。我应该更早地向他伸出双手,无论他怎么讥笑和欺负和明,我都应该坚持住。把和明当成笨蛋的浩美,表面很坚强的浩美,但真正的浩美应该是在微暗的书店里满含泪水等待和明的那个浩美。

“没关系。”

高井和明伸出手,拍了拍栗桥浩美的肩膀。

“不要害怕,只要如实地把事情全部讲出来,警察一定会明白的,不能再过这种躲躲藏藏的生活了。”

高井和明接着说,我会跟着你的,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在你旁边,不要担心。这是和明生来第一次说这种话。

就好像突然之间雾散了,眼睛亮了。和明知道,过去,自己是一个不被任何人依靠的人,所以就不会想到向别人伸出双手。但是,我错了,大错特错了。

在他说无论你去找谁、我都会跟着你、和你在一起的一瞬间,他明白了人都是因为值得依靠而存在的,最初人都不是能依靠的人,最初也不是有力量的人。无论是谁,在他决心帮助对方的时候,他也就成了可以帮助的人了。

栗桥浩美一边流着泪,一边用小得几乎听不到的声音在说:“这辆车的行李箱里装着一具尸体。”

高井和明情不自禁

地往后看,透过车后窗盯着行李箱。

“把尸体放在里面,是为了让你有一个罪名。”

栗桥浩美又讲述了他们杀一个叫木村的男人的全部过程。高井和明感到恐惧,感到从头到脚的一股寒气,但他还是努力不让这种感觉流露出来。

“发现这个行李箱里的尸体后,还可以在我的公寓里找到女人的尸体……说是尸体,恐怕已经变成白骨了。”

“以前女孩子的尸体都藏在哪里?”

“都埋在那个山庄的院子里。”

栗桥浩美回答,用手指甲摸了摸鼻子。

“那个院子里还埋着其他的许多尸体。”

高井和明做了一个深呼吸,努力保持平静。杀人,埋尸体,这些都不是浩美干的事情,浩美只是被利用而已,都是豌豆策划的。

“这样的话,我们就必须赶快告诉警察,让他们挖出来。”

和明又把手放到了浩美的肩膀上,这一次是紧紧地抓住,边说边摇着他。

“快结束了,如果这样结束的话,幽灵也会消失的。”

栗桥浩美抽了抽鼻子:“我不想那样的,现在,幽灵越来越多。”

“嗯?”

“已经不只是那个女孩子了,我还看见了明美的幽灵,被杀死的女孩子的幽灵全都出来了。”

“那是你想得太多了。”

栗桥浩美终于抬起头看着高井和明。

“你想得太多了。”和明又重复一遍。

“浩美已经有犯罪感了,所以才能看见幽灵,现在能意识到过去没有意识到的东西,这决不是什么坏事,浩美要回到正常人的生活中来了。”

栗桥浩美盯着和明,就像一个久卧病床的患者终于看到了他的主治医生。

“那好吧,发动汽车,我们走吧。”

和明催促着,浩美总算把车发动起来了。

和明说不要紧的,不要紧的,他说不要紧的。

汽车从“绿色公路”返回,往赤井山下开。栗桥浩美的脑子里总是重复这句话。

和明要帮我,和明要帮我。

出现幽灵,不是我的原因。

坐在副驾驶座上的和明,觉得身体内有一股热浪,可能是因为和明太胖的缘故吧。以前,有许多女人在这儿坐过,豌豆一定也坐过。但是,他们坐在旁边,一定不会像我这样感觉出身体里面的热浪。

已经很长时间没有感觉过身体里面的热浪了。

我已经逃不掉了,我不要再管豌豆的计划了,我要和明帮助我。但是警察会怎么处理我呢?警察会相信有幽灵吗?我杀死女孩子,只是为了摆脱幽灵。这样的理由能让人相信吗?

下面的路上车辆很少,司机们很轻松。虽然浩美的手在发抖,但他死死抓住方向盘。和坐车相比,还是开车好。

道路弯曲,前面有一个非常急的弯道,栗桥浩美死死地把住车。每过一次弯道,山都会时远时近。不知什么时候,他觉得这就像栗桥浩美心中的理智与疯狂在斗争。山近一些,浩美就害怕;山远一些,浩美……

——把全部事情都告诉和明,我能逃出来吗?

栗桥浩美又回到现实中来。

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个叫木村的男人,一个喜欢折千纸鹤的男人。

不是我杀的,杀他的是豌豆。不,杀他的是和明。

“是和明。”

他不由得说出声来。旁边的和明把头转了过来。

“什么?”

盯着正前方的栗桥浩美把眼睛转向副驾驶座。但他没有看和明,只是看旁边的后视镜。就在此时,他发现有一双眼睛在一动不动地盯着他。

他大吃一惊,手差一点离开方向盘了。不可能从镜子上改变视线的。

“浩美?”

和明的喊声短促而带有警告的口气,栗桥浩美使劲地眨着眼睛,看着车视镜。

镜子里面什么也没有。

“你最好开慢一点。”和明说,“浩美,不要着急,慢慢开,路上空得很。”

栗桥浩美放慢了速度,汽车来到一个比较平缓的下坡。很远的前面,能看见一辆小轿车的影子。跟着它走吧,这样要好一些。

在自己视线的一个角落里有一双眼睛。

栗桥浩美猛地转过身去,汽车摇摇晃晃,和明急忙按住浩美的手,控制住方向盘。

“没事吧?浩美。”

对和明的问话,浩美用一种控制不住的发抖的声音——后面有人,有人在盯着我。

我是逃不出死者的眼睛的。

“没有人,浩美。”

“没有幽灵,幽灵不会再让浩美痛苦了,只要向警察自首,就不会再有让浩美痛苦的幽灵了。”

栗桥浩美还试着集中精力开车,又是一个U字形弯道。怎么还有山路?为什么不能直着开车?

山越来越近了,但拐了个弯又远去了。

“浩美,慢点开!”

和明一边说着,一边把手放在浩美握着方向盘的手上。浩美在体会这种感觉的同时,在后视镜里又看到了一双眼睛。

这一次,浩美没有回头看,眼睛一动不动地盯着后视镜。这是错觉,这是妄想,只要一直盯着它,它就会消失。

但是两只眼睛并没有消失,只是眨眨眼而已,它们在那儿死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紧张地闭上眼睛,汽车剧烈地摇晃起来。

他的眼睛睁开了,后视镜里的眼睛也消失了。

“我要去警察局。”浩美大声说,“这种生活要结束了。”

和明看着栗桥浩美的侧影。他的表情非常紧张,为什么会有这种表情呢?和明?我已经表示要去警察局了。我清楚地听到了后面的幽灵,所以,我不要它们再来打扰了。

“浩美,我来开车吧。”

和明边解安全带,边看着栗桥浩美和已经走了一半的道路。

“浩美已经很累了,再开下去有点受不了。”

“没关系。”浩美摇了摇头。

“但是……”

“没关系,我不会输给幽灵的。”

浩美笑了,笑声就像打嗝一样。

“我已经和幽灵交锋了很长时间,今天不会输给它们。”

“女孩子的幽灵,”和明小声说。为什么会突然难过得低下了头?

“是的,小时候就死去的姐姐的幽灵。”

栗桥浩美发出爽朗的笑声。可以吗?我这么使劲地笑。可以,当然可以。

“只是有点奇怪。姐姐生下来不到一个月就死了,但是,为什么出现在我面前的是一个小女孩的模样?难道是她生出来的幽灵?”

把我身体还给我!

“要是孩子模样出来,我还能知道理由。但是,人死了以后是不可能再变大的。我所见到的女孩子的幽灵也许都不是姐姐。所以今天从开始就想到姐姐,也没什么好怀疑的了。”

心逐渐变得昂扬起来,迷惑、烦恼和恐怖好像被一阵大风吹散。是的,是这样的。

但是,要是这样的话,那他为什么还像要逃脱后面追赶而来的什么东西似地加速前进呢?

“和明,给支烟。”

高井和明像拆解炸弹似地小心翼翼地拿出一支烟放到他的嘴上,用打火机点着了火。

深深吸了一口,浩美流泪了。快点、快点、更快点。他踩着油门。这次一定要摆脱他。

“浩美,你的母亲没有给你讲过你死去的姐姐的一些事情吗?”和明好像要得到证实似地小声说。

“什么?什么?”

“姐姐……小时候就死去的,当时的情况能讲一讲吗?”

“还是个婴儿时,突然死去的。”

栗桥浩美叼着烟,缩了缩肩膀。

“睡觉时候死去的,不知道什么原因,所以母亲不死心,让我用了姐姐的名字。”

女孩子的名字——栗桥浩美吐出一口烟。

“我,”和明有点犹豫,“我听你母亲说起过。”

“什么?”

“你母亲上个月生病住院。”

“啊,是吗?”

“你母亲病得不厉害,只是心情比较压抑。”

栗桥浩美大声笑了起来,烟从嘴上掉了下来,但本人没有察觉,和明也没有看到,他在向窗外望。

“你母亲非常想把你姐姐从那个世界里叫回来,她很激动。”

和明虽然是笑着说的,但栗桥浩美还是发现自己又流泪了。母亲还是不能忘记姐姐,还是想让姐姐回来。我什么也不是,她要的是姐姐。

“要是姐姐那么好,我应该去那个世界和姐姐一起生活,我说过这话。”

栗桥浩美有点像在发泄,但和明非常平静地摇了摇头。

“你母亲忘不了你姐姐,不是因为爱她。”

和明用两只手掌擦了擦脸,然后一动不动地盯着手掌,好像里面有什么东西。他接着说:

“你母亲很怕你姐姐,非常害怕。浩美看到姐姐的幽灵,也许和你母亲有关系。浩美从小就感觉到了母亲心中的恐惧,才会形成幽灵。”

和明两手紧握,抬起头。

“你不要吃惊。浩美的姐姐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你母亲杀死的。你母亲用自己的手杀死了婴儿。这是她自己说的,我亲耳听到的。”

栗桥浩美眼中的山越来越大,这座山把他压倒了,像要把他压碎。

他还感觉方向盘在他的手中跳舞。

“浩美,小心!”

和明从旁边伸出胳膊,使劲按住方向盘。汽车摇摇晃晃,像要被山吸进去似的。和明抓住方向盘后转过头来对浩美说:“没事吧?”

虽然他的一只手死死抓住方向盘,但和明还是回过头来认真地看着浩美。在狭小的车里面,两个人都抓住方向盘,就像相扑比赛一样。

“啊……没事。”栗桥浩美小声说,舔了舔干裂的嘴唇。嘴唇没有一丝血色,眼睛里含着泪。

“对不起,我不该在这种时候说这些事情,我说走嘴了。”

和明小心地观察着浩美的表情,他把手从方向盘上拿开了,脸色不太好看。

“要是回东京后再说就好了。”

“好的。”

栗桥浩美在驾驶座上坐好。好的,我可以继续开车,没关系,我对自己说,我很理智。

“你再说说吧。你怎么会知道我母亲杀死我姐姐的事情?这和我母亲住院有什么关系吗?”

但是,和明摇了摇头:“我是想说,还是以后再说吧,等回家后再说吧。”

“那可不行,有心事的话,开车容易出事,你还是讲给我听吧。”

“浩美……”

栗桥浩美又舔了舔嘴唇,为什么会这么干呢?

“绿色公路”两边的山不见了,汽车左边的视线很开阔,不远处能看见赤井市的街道了,像是用许多玩具积木搭起来的,非常漂亮。

在这种景色下,栗桥浩美放心了,他不会再被山挤压了,也不会再有被挤碎的感觉了。

“快说吧,和明,我非常想听。”

浩美催促着,高井和明又用手擦了擦脸。用两只手擦脸然后再仔细地盯着手看,这好像是他的习惯。但是,他小时候可没有这个习惯。这是在从孩子到大人的成长过程中养成这个习惯的。什么是浩美不了解的地方呢?浩美不可能完全了解和明,是的,许多事情他都不知道。正因为如此,豌豆这次策划的计划才会落空。

“那是上个月的一天。”

和明去看望栗桥寿美子,她正在床上睡觉,头放在枕头上,仰着脸,嘴半张着。

“因为她睡得很香,所以我想马上回去,当我刚想从床边离开的时候,你母亲说话了,好像在叫我。所以我就停下脚,和你母亲搭话。”

栗桥寿美子仍是仰着脸躺在床上,突然她把两只眼睛睁开了。高井和明吓了一跳,差一点逃出病房。

“你母亲两眼发红,她突然伸出手抓住我的两只胳膊,大叫起来——救救我,有人要杀我!”

和明急出了一身汗,不知道如何让栗桥寿美子安静下来,寿美子死死抓住和明,几乎把他按倒在床上。

“我说,你妈妈一定是做噩梦了,住院后环境变了,会做一些奇怪的梦的。”

寿美子像是在发泄似地自言自语。浩美在追我,浩美非常恨我,浩美要杀了我。

“我笑了笑说,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他不是独生子吗?也是我小时候的朋友,浩美不可能杀他妈妈的。”

像是第一次见面,寿美子仔细地看着和明,放开了被她抓住的手,抱着自己的头。然后呻吟般地重复——你什么都不知道,谁都不知

道,大家都不知道,我被魔鬼折磨着。

她转过身去,对束手无措的和明讲了事情的全部经过。

——现在浩美的姐姐、还是个婴儿的浩美,根本不是突然死去的,而是我杀死的,用枕头捂死的。

坐在驾驶座上的栗桥浩美感到一丝冰凉的寒意,他缩紧了肩膀,好像是反射作用,他的两个膝盖也在咚咚地跳。穿着运动鞋的脚踢飞了无意中掉下来的烟,烟没有了。

“我母亲为什么要杀我姐姐?”

栗桥浩美小声地问,高井和明也小声地回答。

“现在看来,是育儿神经官能症。”

“这种病?快三十年了,一直有吗?”

“有,只不过没有起过名字而已。”高井和明说,两只眼睛显得很悲伤。

“我一直也不承认自己的视觉障碍。”他像是要批评别人似地用坚定、短促的口气说。

“现在还有好多人因为不承认自己的病而苦恼。”

生病——育儿神经官能症?但是浩美却不这么认为。他想起了母亲的祖母和一个男人为情而死的故事,而且,父亲不止一次地奚落这件已经过去的事情。

他也曾听到过熟睡中的父亲在叫,你欺骗了我,我要压住你。

说不定,父亲是在怀疑母亲?刚刚出生的长女浩美、婴儿浩美到底是不是我的孩子?他是不是责问过母亲?

或者,也许是父亲放弃了不要孩子。随便生下来,就随便养大吧。我不想要有着你的血统的孩子,有着和你一样淫荡血统的孩子。何况又是个女孩子,长大后,一定会和你一样的。

于是她变得愤怒、绝望、自暴自弃——母亲在婴儿身上为这种没有寄托的感情找到了突破口,婴儿的命。

于是用枕头让婴儿窒息而死。三十年前,一般人还不会认可母亲故意杀死自己的孩子这种事情,所以医生也认为婴儿是突然死亡。

寿美子没有说话,她没有如实交待是自己杀死婴儿的。

后来,她没受任何惩罚又生了第二个孩子,出生后,她用被杀死的婴儿的名字给这个孩子起了名字。

浩美。

浩美留在了这个世界上,就这样养育着。所以浩美没有死,她从来没有杀死过浩美。

从过去到现在,父母从没有说过要去出席给死去的姐姐做的法事。他还以为父母是一定要在家做的。但是,真实的情况是他们根本不会想到要做法事。

“浩美……”和明发疯似的叫起来。

汽车从“绿色公路”上开下来,来到赤井山的二合目附近。下面全是悬崖和有点急的弯道,然后就只剩下比较平缓的下坡路了。

“和明,给我支烟。”浩美说。他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的脸色一定像死人一样,他握着方向盘的手都是冰凉的。

和明拿出烟,放到他的嘴上,并点着了火。栗桥浩美深深地吸了口烟,然后一边咳嗽着一边向外吐。

就在这时,后视镜里,又突然出现了一个人的眼睛。

栗桥浩美的身体僵硬了,视线离开了前面的弯道,而被吸引到了后视镜里。他不由得再次用力踩向了加速器,汽车的速度加快了。吓得和明回头看着浩美。

后视镜里又有什么东西了。

——把我的身体还给我!

是那个女孩子,那个女孩子睁着两只眼睛,从后视镜里盯着栗桥浩美。

栗桥浩美热泪盈眶,手在发抖,身上很凉,脑袋也在发热。他从心底里喊出了一句话,这句话他从来没有说过,连想都没有想过。

——姐姐!

栗桥浩美喊着,两眼盯着后视镜里的两只眼睛。

——姐姐!我的姐姐!

母亲亲手杀死的可怜的婴儿。

但姐姐又是幸运的,姐姐的死只是一瞬间的事情,而我则是二十多年来,一点点,一点点被杀死的。

后视镜里的眼睛消失了。但是,远得几乎都快看不到了的凶谷的轮廓在这一瞬间又清楚地浮现出来。

栗桥浩美猛地跳了起来,着着火的烟也从嘴里掉了下来,掉到了膝盖上。

“怎么回事?”和明问。汽车来到最后一个弯道。浩美在突然一动的时候又踩了一下加速器,汽车的速度更快了。

“危险,浩美,慢点!”和明说着,又把手伸向了方向盘。

就在这时,栗桥浩美盯着的后视镜里又出现了一双眼睛,不是姐姐的眼睛,也不是岸田明美和古川鞠子的眼睛。在这迷惑的一刹那间,栗桥浩美死死盯着那双眼睛,他知道了。

接下来,栗桥浩美尖叫起来。

出现在后视镜里的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她盯着栗桥浩美,她把浩美当成目标。现在已经知道母亲秘密的浩美的存在,对母亲而言是一个巨大的危险。

浩美感到了一种实实在在的绝望。他的人生是应该被诅咒的,从开始到最后。诅咒的不是那些女孩子的幽灵,而是母亲本人。和我一样,女孩子的幽灵也是受害者,也是牺牲品。

浩美觉得膝盖上很烫,有一股烧焦的味道,然后就听见和明的叫嚷声。

但是,栗桥浩美仍像死人一般盯着后视镜里面的两只眼睛,好像眼睛一动就会被杀死。我也会像姐姐一样被杀死。栗桥浩美重新认识了自己的存在,而且谁也不会听到他们的悲鸣,事实上,是父母亲手为他们挖好了坟墓。

杀死年轻女孩子是错误的,真正该杀的是自己的母亲。我不应该害怕女孩子的幽灵。我应该在更早一些时候,拉着那个女孩子的手一起逃走的。逃啊逃啊,逃到一个父母根本不会杀死他们的地方。

“浩美,烟!衬衫着火了!”

就在和明把他唤回现实世界的瞬间,栗桥浩美穿的化纤衬衫已经着起了火,并把他包围在里面。他觉得火已经烧到后脖梗了,头发也烧着了。

汽车完全失去了控制。

发生事故了。和明紧紧抓住方向盘,虽然被挡风玻璃压住了,但他还是在喊。而被火包围的栗桥浩美仍盯着后视镜。在镜子里,他能清楚地看见母亲寿美子的脸,母亲在笑,她在为栗桥浩美和幽灵一起被埋葬而高兴。

汽车撞破公路护栏,呈一条优雅的弧线从悬崖上飞了出去。

从挡风玻璃能看到的天空越来越大,那种颜色和包围着栗桥浩美的火的颜色重合在一起。

浩美听到了和明的尖叫声,也看到了放在挡风玻璃上的两只大手。

后视镜里母亲的脸,随着火焰消失了。

车子落下来了,非常平缓、更加舒适的轨道。他感到自己是和后视镜里的母亲一起去死,姐姐一定会高兴的——我报了仇。

当汽车从上面掉下来落到悬崖下面的地面时,后视镜被砸得粉碎,就在最后的一刹那间,他看见了后视镜里最后的东西。

那里面,有一双新的、笑眯眯的眼睛,那不是栗桥寿美子的眼睛。

豌豆的眼睛。

——我不会看错吧?栗桥浩美心里在叫。砸破挡风玻璃的悬崖下的岩石也把他的头砸破了。

无论任何人在临死前,都会把自己这一辈子所经历的所有事情像走马灯似地在头脑里清清楚楚地过一遍。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十三岁的夏天,炎热夏天的游泳池边,和明掉到水里面,他的头一会儿浮出水面,一会儿又沉了下去,他想爬上来。豌豆说把他救上来吧,但遭到同学们的讥笑。但是,在和明时浮时沉、快要死的一瞬间,喧闹的同学听到和明悲哀的求救声,一下子都安静下来了。有人说了一句,别闹了,还是别闹了,他快要死了。

但是栗桥浩美不想停下来,也不能停下来。无论和明会不会被淹死,他都没有办法感到兴奋、狂喜和高兴。

就在栗桥浩美摇摇晃晃的时候,有人从背后走出来跳进游泳池,把和明救了上来。和明脸色很难看,直喘粗气,手紧抓着游泳池的边,好像很紧张。栗桥浩美很是扫兴,突然转身向淋浴间走去。他消失在同学们的视线中,但豌豆注意到了浩美不知什么时候走了。等浩美洗完澡从更衣室出来时,豌豆靠在门口等着他。他们又像平常一样,笑了起来。

——大家都在的时候这样做不好,这是战略失败。

豌豆说着,露出白白的牙齿。

栗桥浩美的脑海里又出现了别的情景。他很小的时候,抱着膝盖坐在一个漆黑的地方。哭得眼睛热乎乎的,脸也是湿的。即使他想小便,也只能忍着。这是因为如果他从这个黑暗的地方出去的话,他的母亲一定会责骂他的。

是的,小时候经常发生这样的事情。生了气的寿美子经常把他关在储藏室里,储藏室的空间很小,只有半个草垫子左右,而且里面还塞满了东西。为了能待在里面,栗桥浩美只能抱着腿,缩着头,像一只圆圆的大虫子。因为空间太狭窄,呼吸很困难,所以待上三十分钟后头就会很疼。但是,只要母亲不说可以了,他是不能出来的。

为什么要被责罚?母亲为什么生气?头很疼,小便也憋不住了。可是,如果要在这儿小便的话,会招致母亲更严厉的责罚。这个时候父亲好像也在家。

记忆又飞到别的地方去了。栗桥浩美还被寿美子责罚过。坐在厨房的椅子上,低着头,脚在晃来晃去。寿美子突然说了什么,但是栗桥浩美根本没听进去。他根本不想听这些责骂的话,他想出去玩。

再长大一些——想起来了。个子长高了,力量也大了,一点儿也不害怕母亲生气了。太唠叨,简直想揍她。栗桥浩美如果能在这个家成为最强大的人,那么他就可以不听任何人的命令。没有一件能忍受的事情。

母亲还在生气地叫着。啊!太烦了,太烦了。就在这时,坐在栗桥浩美旁边正在抽烟的父亲和浩美一样生气,他突然抬起头,大声叫道,吵死了!你不要再唠叨了。

就这样,同样的事情在重复着,她从没有对孩子说过一次合适的话。父亲也在大声吼着,母亲就不说话了。你这是教育孩子吗?父亲的脸通红,他抓起浩美细小的胳膊,猛地拧过来,用正在吸着的烟头按在内侧嫩嫩的红红的皮肤上。怎么样?要这样教育孩子!好好学着点!

栗桥浩美想起来了。手腕上的那块火烫过的痕迹怎么也消不下去。因为痛恨他们,浩美要在和明的身上也留下同样的痕迹,他拿着烟的时候被长寿庵的女主人发现了,挨了一顿训。

回忆、回忆、回忆。人就是回忆,它会突然在脑海闪过。许多回忆被一层叫做皮肤的东西包着,便变成了人。由孩子长成大人,人长大了,之所以个子也长高了,只是因为其中的内容增加了。

现在,叫栗桥浩美的人的皮肤破了,包藏在里面的回忆一下子涌了出来,开始是缓缓的,后来气势汹涌。回忆全部流出来之后,栗桥浩美也就像一只泄了气的气球,横躺在地上。

变成这样以后,再重新做是没有用的。变成空气球的栗桥浩美,必须装入新的回忆,撑起来,才能变成新的栗桥浩美。栗桥浩美脱胎换骨了。

一定能,今天就能。因为我有一直和我在一起的、真正的亲人和朋友和明,我不用知道和明的任何事情。

和明、和明,和明还活着吗?

希望他能活着,我也想活着,重新活一次,决不会再让豌豆欺骗了。

因为有了坚强的决心,浩美的身体慢慢地有了热量,但是,这只不过是在神经中枢停止功能前最后的一个动作。

我要是死了,谁来揭穿豌豆的谎话——这是浩美最后的想法,最后涌出的回忆。栗桥浩美死了。

在汽车冲破护栏坠入悬崖的过程中,高井和明一直睁着眼睛,他看见了事情的部分经过。在一瞬间被无限拉长,就好像是精彩的慢镜头,他体会到了事故的全部过程。

和明没有系安全带,他被从挡风玻璃中摔了出去,在那一刹那,他的身体感觉到了户外的空气。眼前的天空,由蓝色变成了薄暮色,他的头慢慢地向下坠。他自己意识到了自己在往下坠。

我不会死的,和明想。我不会死在这儿,我还要带浩美回去。以后我们有许多事情需要一起解决,一起重新开始,一起重新考虑,还有需要对证的东西。

我不觉得可怕。这是因为有坚强的意志力在支持着他。我怎么会在这样的事故中死去?浩美、浩美没事吧?

在高井和明坠下的地方,有被尾气熏黑的、干枯的树枝,它们像不满足的孩子似地肩并肩站在一起组成杂树林。这些树枝缺乏力量,而且树枝都是尖尖的。

沿着一条优美的弧线,高井和明落了下来。树枝伸向天空像是在欢迎他的到来,他落到一群早熟的树枝中间。不一会儿,硬硬的树枝戳进他软软的头部肌肉里,一直戳到颈动脉。即使到了这个时候,和明还担心浩美的身体。

很久、很

久以前的回忆。为什么今天会想起来呢?

就在栗桥浩美开车面临死亡前的瞬间,豌豆也睁开眼睛,好像在叫着谁的名字,他回头看了看客厅墙上的钟。下午四点十八分。就在这一时刻,好像约好似的,突然从记忆深处涌了上来,让人怀念的诗。

这首诗是小学六年级时写的。上国语课的时候,授课老师让学生们写的,要求在下一节课之前,写一首自己喜欢的诗,什么内容都可以。

豌豆属于那种学习很轻松的孩子。他知道,母亲经常为此而赞不绝口。

他的记忆力很好,对文章的理解力也不错。即使不听老师的讲课,他只要把书上内容看一遍就能理解。当别的孩子都在为两位数乘法和分数计算而辛苦的时候,他却不用去做这些简单的练习题,以便和同学的学习进度保持一致。

因为豌豆很会看大人的眼色,所以他一般都能马上感觉出老师现在要求做什么。无论什么时候,他都能调整自己,让自己在一群人中脱颖而出,而且分寸把握得极好,非常到位。

老师也很想看一看像豌豆这样的聪明孩子会写什么样的诗。豌豆能看透这种充满老师脑海的殷切希望。他不仅聪明,而且悟性也很好。教师是这么评价他的。这个孩子写的读后感非常棒!可以在学校里巡回展览!这样的孩子一定会写出优美的诗歌。

豌豆当然不会辜负老师的期望,他会让老师赞扬他,并让老师高兴。不仅如此,他也非常喜欢写文章。

聪明的他非常清楚写什么样的文章能让老师高兴和同学感动。写作文需要的词汇,往周围一看,到处都是,有时还飘在天空中。把好的词汇放在一起,就成了一篇文章。有时,他看到同学们连这点简单的事情都做不好,为写作文而苦恼的样子,觉得不可思议。

但写诗是第一次,它和作文不一样,写得要短,反而有点难。他想,这是第一次。

尽管如此,他拿出作文纸,想了三十分钟,就想出好词来了,豌豆一口气写了出来。

就是这首诗。

写完之后,他仔细看着诗中的用词,心里在想,我为什么要写这样的东西,这不是一部好作品。也许老师看了以后会表扬他,但在优等生豌豆的心中还是抱有这样的担心。他本能地觉察出这种危险,于是,急忙又拿出作文纸,想再写一首新的诗。

但是,什么也想不起来。心里想的还是刚才写好的那首诗的一段。

豌豆放下笔,拿起写好的诗,深深吸了一口气,开始慢慢地撕,撕得粉碎,扔进纸篓里。

但是,这首诗的每一段每一节都无法从他的脑子里消失。

最后,他以初春小雨为题写了一首新诗。老师看了以后仍表扬了他,但是豌豆明白,这不是他希望得到的东西。

从此以后,豌豆开始讨厌诗歌,因为他知道诗是危险的东西。他也几乎都把这首诗给忘了。

为什么在长成优秀的大人之后,在这种特别时刻,突然想起它来了呢?豌豆苦笑着。

豌豆都是口头告诉浩美计划的内容的,下午,他一直在这里休息。自己要去东京,去东京,去看“长寿庵”的高井和明的家人。如果和明出卖了他们向警察报案,他会马上把和明的家人全部杀死——虽然他是这样威胁和明的,但却不想真的去做这些非常麻烦的事情。和明是个胆小鬼,不会反抗的。按浩美的说法,带着他到处乱转,一直到晚上,然后就可以顺利地在凶谷把他杀掉。所以,豌豆和浩美约好今天夜里零时前在凶谷会合。

在豌豆的心里面,他并没有在意高井和明。自从和明参与了这个计划后,故事情节发生了细微的变化,但对豌豆而言则是无关痛痒。他根本没有考虑过栗桥浩美会被和明的言行打动的可能性,或者是栗桥浩美不稳定情绪崩溃的危险性。

另一方面,他也深知和明的危险性,也理解计划的落空。这就像是一艘迎风在航道上徐徐行驶的船只。因为有和明的存在,豌豆对浩美的影响力正渐渐变弱。

但是,那又能怎么样?豌豆嘿嘿一笑。不是很有意思吗?只有在刚发生变故时,才能看出指挥者的领导能力。所以只有在计划被打乱的时候,我才能发挥自己的本事。过去一点意思都没有,从今以后才会真正地有意思……

在他一分为二的精神世界里,时间在慢慢流逝。和明会怎么做呢?浩美会怎么做呢?今天夜里的结局会是什么?在考虑这些问题的时候,他突然想起了那首诗。

啊,我现在明白了。自己小时候为什么要写那样的诗。那些都是发自内心的话。作文只是把心里的话堆砌在一起而写成,而写诗则像是在自己的心里放一面内视镜,并从中取出一部分做成标本,放在眼前。

所以写诗是危险的。

太阳落山了,天黑了,钟在转。豌豆半睡半醒,沉浸在自己的回忆之中。忽然,电视里嘈杂的声音把他惊醒了。

电视里正在播放一条最新新闻,画面是赤井山和“绿色公路”。转播的记者正在解说。

这是一起交通事故,车里的两名年轻男子都已死亡,行李箱里还发现一具尸体……

他们也许就是连续诱拐杀人案的两名罪犯。记者报道称。

报道仅此而已,这个节目是HBS的新闻节目。他们用了一天一夜的时间对给节目组打来的电话做了声音鉴定,结果已经出来了。

“根据声音鉴定,给特别报道节目打电话的应该是两个人,他们的声音测试图明显不同。这是HBS独家报道。连续诱拐杀人案的罪犯应该是两人以上,但目前还不能肯定在‘绿色公路’上因车祸死亡的两名男性就是打电话的两个人,目前还不能肯定。但是……”

他们好像非常兴奋,记者和播音员的脸都变得通红。

是的,故事到这儿又要变化了。

就像结成块的油在慢慢地溶化,豌豆的脸上浮现出笑容,不久,他放声大笑,越笑声音越大。听到这笑声,就连埋在院子里的不会说话的死尸好像也被吵醒了,浑身发抖。

腊月到了,寒风刮起来了。

门口的自动门一会儿开,一会儿关,发出挺大的声音,每次开关,都会有夹着枯叶的寒风刮进来。

“请问,有昨天发行的《日本文献》的临时增刊号吗?”

进来的是一个大学生模样的年轻男客人,他走到柜台边问。半天了,这是第八个客人。在我住院的时候会有多少客人呢,也许会更多。塚田真一停下了正在擦地板的手,把拖把靠在墙上,伸直了腰,盯着柜台看。

“对不起!”店长道歉说。

“我们店里不卖《日本文献》杂志,有杂志的便利店大概是TSHOP吧。”

“是吗?”年轻男人有点遗憾地摸了摸头,不好意思地笑了。

“我从中午就开始找,可是书店和其他地方都卖完了。”

“是吗?你没去报亭看看吗?”

“不会有,报亭不会有的。”

“杂志发行的数量不是很少吧,平常这种杂志不是这么好卖的。”店长说,“这个是增刊号,又不是创刊号,不应该这么快就卖完吧。”

“是的。”年轻的男人说了声谢谢,什么也没买就走了。他也许还要去书店或便利店看看吧,他快步穿过了店门前的人行横道。

在商店最里面的冰柜前有一对年轻男女正一边说着话一边看冷冻食品和冰淇淋,他们好像也听到了刚才柜台边的对话,只听他们说:“《日本文献》是什么?”真一很吃惊,居然还有什么都不知道的人。

“是电视节目吧?”女的说。

“电视节目?”男的边看着冰柜里的东西边说。

“没说便利店里会怎么样?”

“是的,那是杂志。”

“那么好卖的东西,不买可不行,我也想要。”

“去书店看看吧?”

“去书店多麻烦,在这儿不能买吗?”

真一又拿起拖把开始干活了。刚才有一位带着孩子来买牛奶的妇女,把三瓶清凉饮料全都掉到地上了,弄得到处都是,这增加了许多额外的工作。

真一想,对别人的话道听途说,只要是流行的东西不买就不行,其实他们什么也不明白,根本没有听清谈话的内容。这样的年轻男女,与其做《日本文献》的读者,倒不如做文章选材的对象。对了,就叫“现代无忧男人和浮躁女人的最新恋爱故事”。这样的话,就连自称是报告文学专门杂志的《日本文献》也只能用一个不起眼的标题了。

自动门又开了,这次进来的是一位扎着围裙的妇女,她也是来买《日本文献》增刊号的。店长再次表示歉意,她不高兴地走了。刚才的那两个年轻男女终于离开了冰柜,走到日用品的货架前,开着玩笑,笑个不停。真一也终于擦完地板了,他小心翼翼地拎着拖把向办公室的门口走去。

“辛苦了。”店长边说边隔着眼镜温柔地看着他。

“收拾一下吧,马上收银员就来换你了,店长,你还没有午休吧?”

大概是下午二点半吧,真一提前把午饭做完了,所以他不并在意工作时间忙着干活。

来换店长的收银员刚进门,又来了一位要买《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的客人,店长的回答和刚才的一样。这位客人是一位五十多岁的大叔,他在附近的工厂上班,穿着一件满是油污的衣服,浑身散发出一股机油的臭味。他的烟抽完了,顺便来买。听说没有增刊号,他连说真遗憾。回工厂后听收音机吧,那里面好像也有这种节目。这位大叔说,《日本文献》临时增刊号很有意思,把那起案件罪犯的情况写得像小说一样通俗易懂。因为这是一位和蔼可亲的大叔,所以,真一忍不住地告诉他,这是他的一位熟人在增刊号上写的文章。这位大叔听了以后非常高兴,噢,是吗?是你哥哥的一位熟人写的,真是了不起。

前烟滋子决定把报告文学在《日本文献》上连载是在那起案件正在发生的时候。但是,就在滋子刚刚完成第一部手稿后,两名罪犯死于一起交通事故,使案件很快就结束了。编辑部召开编辑会议,决定12月1日发行一期特别报道这起连续绑架杀人案的临时增刊号。计划在《日本文献》上连载的滋子的报告文学也决定由临时增刊向媒体转移。

罪犯死了有一个多月时间了,不分昼夜地赶制特别节目的电视台很快也没有素材了。在这一个星期内,电视台不仅有白天的继续报道节目,还有晚上新闻节目中的十分钟左右的特别报道。一段时间过后,它们也趋于平静了。电视台又开始追踪报道别的最新新闻和丑闻事件,差不多快把那起案件忘记了。

而报纸和杂志等新闻媒体在时效性上不如电视台,为弥补这一不足,在一个月的时间里,它们详细报道了案件的整个经过,吸引了众多的读者。他们并没有对这起事件罢手。但是,报纸和周刊杂志受纸张的限制,无法把他们所掌握的所有材料都报道出来。

因此,《日本文献》选择在最恰当的时候出版临时增刊号。电视台已经不再报道这起事件,报纸杂志还没有报道完成,著名的撰稿人和报告文学作家还没有完成单行本——《日本文献》就是要利用这个空隙,满足那些还想了解案件、想让人告诉他们真相的读者的要求。

增刊号发行情况比想象的要好,这决不让人意外。社会上的所有人都希望了解两名罪犯所做的事情、他们的想法和在交通事故中死亡等准确的消息。把了解的情况加以整理,是希望别人能放心。

“《日本文献》是周刊杂志,肯定会有续集的。”

“是吗?”

“是的,听说他们要对那起案件一直追踪报道下去,是一名女记者一直在调查。”

“那可真不错,希望她能继续努力。我特别想了解他们到底在想什么,怎么会做那样的事情?”

那位大叔接过烟和找的零钱向外面走去,身上散发出一股机油味。真一对着他的背影大声说:“谢谢光临。”

——滋子,初出茅庐。真一在想。

这个时候的滋子很忙,连在一起吃饭都很难。从过去到现在,滋子一直在照顾着昭二和真一两人,她经常去超市买来肉菜和豆腐及葱花酱汁,然后在一起吃晚饭。但是,自从发表了第一篇连载后,这个星期只有一次,前烟夫妻两人一起在厨房吃饭。这也许是为了庆祝第一篇连载的顺利发表吧。

吃饭的时候,真一对前烟夫妇过去对他的照顾表示感谢,他决定离开这座公寓。为此,他已经悄悄地找了好几家可以安排住处的工作地点。

也许他们会挽留吧,滋子可能会挽留,但昭二绝对不会挽留的。

杂志决定连载后,文章就需要进行校对,滋子躲在工作间里忙着干活,昭二和真一说起了悄悄话。

——嗳,塚田君,你不烦吗?

因为滋子也这么直接地问过真一,但昭二这样问,倒是让真一觉得很惊讶。

——不烦,有什么事情吗?真一反问了一句。昭二用他那粗大的手摸了摸脑袋,好像难以启齿似地说。

——滋子写犯罪的事情,这虽然不是塚田家的事,但毕竟是残酷和不人道的。她是一个局外人,既不是警官,也不是研究犯罪心理学的学者,也不是报纸杂志的记者,她只是个自由撰稿人,和这件事没有任何关系。但是,她还是要到处调查写文章,对罪犯的情况进行各种推测。当然,我也不认为这是没有意义的事情。除了滋子,今后会有许多人针对这起案件写很多的东西,这是很有必要的。这是为了让更多的人思考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后应该如何预防不再发生类似事情。

——是这样的。

——但是,结果……许多人读了滋子写的文章,她很有成绩,功劳也很大,也许还会有钱。这些,塚田君不烦吗?让一个既未受过伤也不烦恼的人做这样的事情不让人烦吗?随便把别人的不幸当作素材,你没有想过吗?

就像当初滋子问他时候的回答一样,真一说。

——是的,我想过。

下了决心的昭二还是一副痛苦的表情。虽说下了决心,但还不想说得如此明白。

——是的,是这样的。

——对。所以,自从滋子的文章在杂志上连载后,我就想不能在这儿住下去了。

啊,还是这样的,是这样的。昭二点着头用手摸着脸。

——你因为滋子的事情生气了?

——没有,一点都没有生气,我真的很感谢她。

——但是,滋子让你住在这儿,就是因为你是第一个发现这起案件的?你是作为素材来源而被使用的。

——但也仅此而已。在我困难的时候,滋子和昭二都给了我帮助,我真应该好好谢谢你们。

真一使劲的找话说。尽管自己已经下定了决心,没有一点儿犹豫,但要把自己想明白的事情解释给别人听,还是很困难的。

——就像昭二刚才说的,为了搞清楚为发生这样事情的原因和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相同的事情,必须要调查犯罪、研究罪犯和进行分析。所以,滋子做的事情有着很深远的意义。不仅仅是滋子,女性来做这样的事情有着更为深远的意义。因为残酷犯罪的牺牲品多数是女性。但是,过去评论或写文章的女性多是新闻工作者,那个领域的人是不是太少了?

——是不是这样的?昭二好像很是为难。

——因此,我希望滋子要努力去做。但是离得太近不太舒服,会让我想起许多事情,考虑许多事情。我有时甚至会认为,新闻工作者是不是对别人事情都很不在乎。所以,我很痛苦,滋子离我太近,我很烦。

——嗯,我也这么想。昭二说,他慢慢地点着头,回头看着滋子工作的房间。

——当然,塚田君是痛苦,而且还可以远离痛苦的事情。但是,滋子却不可能逃离烦人和痛苦的事情。如果你觉得痛苦,而且已经下定决心了,塚田君,为了不让自己痛苦,我也就不说什么了,也没有资格说。但是,塚田君,你自己是没事了,但对滋子来说却不太好,那它就是错误的。既然滋子热衷于做这种事,我们就应该让她尽情地去做。

这几句话说得尖刻而又严肃,真一不由得认真地看着昭二。昭二仍盯着滋子工作间那扇关着的门,好像根本没有感觉到真一的眼光,但他似乎能看穿他的内心世界。

刚才昭二说过,大家都在考虑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以及应该如何避免再次发生类似的事情,所以,滋子的工作是必要的。对于犯罪报道,你问一百个人,一百个人会这么回答。但昭二并没有从心里真正理解这种精彩的回答。你这样想,只是为了安慰自己,但还是有许多无法理解的问题。如果把这些问题解决了,你就会比真一想得更深刻。莫名其妙的不得要领的不舒服感一消失,如果真一觉得在滋子身边照顾她的工作很痛苦,也许就很麻烦。

滋子曾经讲过,以前,她并没有发表的想法,也不会依靠什么,在她开始写有关失踪女性的报告文学的时候,昭二给了她最大的鼓励。昭二说,你能行,只有你才能写好,加油。

那个时候他的鼓励是真实的,现在变得犹豫是因为胆小的缘故吧。失踪和连环杀人是深度和程度都不同的两个词汇,是不可能通用的。

但是,以前勇敢地鼓励滋子的昭二和现在总感不安的昭二,哪一个是真正的昭二呢?哪一个也不是假的,哪一个也不是真的。两个而不是一个,他很苦恼。

突然,他想出来了。

——这两个人,都不要紧吧。

多余的担心。真一不再琢磨自己的想法了。如果要让心情极好的昭二评价一下滋子的报告文学的话,他一定很高兴,一定都是赞美之词。就算不能忘记刚才所说的事情,他也会把它藏在自己的心里。

这么长时间,真一从来没有和昭二谈过这件事。真一想过了,如果要对《日本文献》上的第一篇连载进行评论的话,昭二一定非常高兴,他会去书店买许多本书,发给工厂的工人。他是真的高兴,即使在真一面前也不会掩饰。很严肃地断言不能由着滋子去的他,不知藏到哪里去了。

离开这里——这个决心越来越强烈,自己已经不应该再和前烟夫妻住在一起了。

真一把手放在收银员的柜台上,透过玻璃往外看,不知为什么,他叹了口气。自己的将来——必须考虑一下以后的事情。

门开了,真一条件反射似地说了一声“欢迎光临”,同时把眼光转向了刚进门的客人身上。

他的眼前,站的是通口惠。

从石井夫妇家搬到这家公寓已经有十几天了,这段时间里,真一经常梦见通口惠。睡觉时梦见,白天也会梦见,也就是所谓的白日梦。

夜里做梦的时候,无论什么情况,都是真一在逃跑,通口惠在后面追赶,没有一点变化。它真实反映了现实的残酷性,真一咬紧牙关、一身冷汗、浑身发抖地从她那里逃出来。梦醒的时候,他会猛的一下子跳起来,好像使用了紧急逃跑装置。睡醒后还觉得自己在逃跑,盖着毛毯的两只脚仍在前后摆动着。

和夜晚相比,白日梦的时间更短一些,只是一瞬间的事情。比如,在汽车站等车,汽车没有按时到站,真一后面排起了长队。真一下意识地往后一看,他居然看见通口惠站在队伍的最后面。或者,前烟滋子让他去买晚饭用的东西,他来到超市。进入宽敞的超市,一手拿着纸条,一手推着车,在超市里转。突然在一个拐角处,通口惠挡住了前面的路。

在做白日梦的时候,通口惠并不追赶真一,甚至有时她发现不了真一的存在。一定要在她只感觉到了真一存在但还没有发现的时候逃走——否则将会遭遇危险。但是,真一吸口气、眨眨眼的瞬间之后,通口惠就从汽车站队伍的最后面消失了,也不在超市的通道上。只是看错的、根本不存在的她能在真一的心中留下印象,只是幻觉而已。

不久,真一的心情变得很难过。为什么我会如此提心吊胆?为什么我要这样胆小、看到一些存在或不存在的东西?

所以,当真一发现通口惠站在便利店的柜台的前面时,他还以为这是幻觉,是一种新的白日梦,眨眨眼就会消失。

而实际上,真一停住了呼吸、像个傻子似地盯着通口惠。和记忆中的她——经常出现在真一梦中和幻觉中的她相比,今天站在眼前的少女有点胖,头发也剪短了。穿着一件白色毛衣和蓝色的牛仔裤,衣服都是新的,在店内灯光的照射下,毛衣闪闪发光。

“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她抹的是淡红色的口红,“你去哪里了,好不容易才找到你。”

真一觉得胸口堵得慌,所以他的呼吸很不通畅,但他有一种想大叫的冲动。大叫一声,穿过柜台,打开自动门,逃到外面去,再也不要回到这里。

就在这时,刚才那两位年轻男女走近了柜台,他们把通口惠推到了一边,柜台上发出很响的一声,他们把篮筐放了上去,也许本来就是这么做的。真一好像被人打了一巴掌,立刻清醒过来了。

那个男人有点心急似地皱着眉头看着真一,女的挽着他的胳膊也盯着真一。通口惠看了看那两个年轻人,马上退到了旁边。

真一取出篮筐里的东西,收银员开始打单。因为手指发抖,为了避免操作失误,真一慢慢地干着活。那个男人不耐烦地摇晃着身子。女孩仍抓着他,撒娇似地说,一会儿我们去那边的旅馆吧。

无论在什么样的噩梦和幻觉里,作为便利店的服务员,真一从来没有想过通口惠一动不动地观察自己。因此,今天的真一还是觉得自己在做梦。因为是梦,所以身体不能随意乱动;因为是梦,所以他的腿在发抖。

拿着买好的东西,两位年轻人说了声“谢谢”就走出了店门。他们一走,真一又要直面噩梦了。

“好久不见了。”

通口惠说,她又回到了柜台前面。她说话的口气很轻松,就好像是一个暑假没有见面的同学在新学期的第一天见面时打招呼一样。她甚至还满面带笑。

真一低下了头,把视线固定在柜台上,他感到了一股寒意。

“我不想说话。”真一没来得及细想,话就脱口而出了。

“但是,你必须要和我说话。”还是刚才的口气,通口惠笑着回答。

“我不想说话,我不想和你说话。”说到这里,真一不再恐惧,他生气地抬起了头,“我和你的律师说过,请你不要再追着我了。律师也说过,你这样做并不能帮助你父亲。所以,你还是回去吧,回去是为了你好。”

但令他吃惊的是,通口惠笑得声音更大了。真一第一次觉得她长得真是很漂亮。

以前,她可能是个很可爱的女孩子,但现在的情况只能降低她的魅力,让她坐吃山空。过去一定是个漂亮女孩子。这和真一一样,只有在这种状况下,他才不是一个要逃离一个和她同龄的女孩子的胆小鬼。

但是,今天的通口惠看上去确实很漂亮,很平静。这和过去总是追着真一的她截然不同;和一边歇斯底里地哭一边追着他的女孩有着根本的不同。

对这种不同,真一有着本能的心理准备。对方的做法变了,一定要小心。

“律师没有和你说过吗?追着我是没有用的,我不会接受你的请求,不会去见你的父亲。被害人的家属不可能去和被告人见面的,连律师都这么说。”

“不是不可能的。”通口惠的口气就像是严厉的国语老师,她扬起眉训斥着真一,“你要是想去的话,一定可以见面的。”

“我不想去见面。”

通往里面办公室的门开了,店长走了出来。“你好。”通口惠打着招呼。真一看着店长,好像她是从远处来的救命的人。

店长走到柜台边,用眼神在问,发生什么事了?但是我该如何解释呢?

就在真一还没有想明白如何解释的时候,还没有尽兴的通口惠用欢快的声音问:“对不起,您就是店长吗?”

“是的,我是店长。”

“谢谢你对真一的照顾,我是他的堂妹。”

通口惠低头行礼,店长笑了。

“什么,是吗?”

她冷冷地看了看有点难为情的真一,真一的喉咙里好像塞了东西,说不出话来。

店长是前烟昭二的朋友,但是她并不知道发生在真一身上的事情,要解释的话,还必须从头说起。

“店长,其实真一是个很麻烦的孩子,”通口惠的话好像说不清楚,“他因为和父母吵架而离家出走的,我是来把他带回去的。”

“真的吗?”

店长惊讶地回头看了看真一,而真一却在看着通口惠。信口开河的她看上去很轻松,无所顾忌。

但是,她的眼睛没有变,稍离近一些看,她的眼睛没有变化。只是她没有大声地哭,大声地叫,但她的本质没有变。通口惠转过头一笑,在灯光映衬下,她的眼睛里闪着光。看到这些,真一不需要做任何解释了。

如果要在这里强行让她离开的话,不知道她又会做出什么事情来。他不想让店长卷到这件事情中来。

“塚田君,真是这样的吗?”

真一转过脸看了看很是担心的店长,然后迅速地摇了摇头。

“对不起,今天还不能说,很复杂。对不起,现在我能回去吗?”

店长看了看大获全胜的通口惠,又看了看板着面孔的真一。

“啊……没有问题,你堂妹来接你了,回去吧。你明天还能来吗?”

“当然,明天我一定来。”

真一离开柜台回到办公室,急忙脱下便利店的制服,因为

太急了,胳膊有点火辣辣地疼。通口惠站在柜台前,不知和店长在说着什么,一边说还一边笑。

真一背着小型旅行包,大步走回店里。拉着通口惠的胳膊,向自动门口走去。

“对不起了,店长。”

“实在对不起了。”通口惠还在假装可爱地演着戏,“多谢你们对真一的照顾。”

真一拽着她穿过马路拐了个弯,向和前烟钢铁工厂相反的方向走去。沿着这条路一直往前走有一个公园,真一想把她带到那儿去。

“轻一点,弄疼我了。”通口惠在叫。但是旁边路过的人听起来,这分明是在撒娇。娇滴滴的,在闹着玩,但真一却非常怕这样的事情。

“你不要拽着我,我跟你走,是我在找真一君,所以要拽应该是我拽着你。”

“不要叫我的名字。”

“为什么?”

“不要你叫,你就不要叫!”

快到要去的公园了,真一还是一个劲地往前走。通口惠忽然看到公园旁边有一个小的茶馆,她指着茶馆说:“哎,那个茶馆挺漂亮的,咱们去那里吧。”

真一想,让他和通口惠进那个茶馆,两人面对面坐在一起喝咖啡,那还不如死了好。于是,他拒绝了这一要求。

好在公园里的人并不多,而且学校也在上课,今天没有孩子在公园里玩。真一把通口惠拽到公园里面的一个树丛旁,才把手放开。

“疼死我了。”通口惠摸了摸手腕,翻着眼看着真一,像是在发脾气似地说,“你是不是太野蛮了?”

真一的脑子嗡地一下,喉咙发干,上气不接下气地站在那里。你发疯了——不正常。脑子变糊涂了,不能接受现实了。在他坚持把头转向一边的时候,他脑子里的那根弦松了。

“你——到底有什么打算?”最后,他只说出了这几个字。

“什么打算?什么呢?”通口惠在装糊涂,“我一直在找真一君,最后我一定要找到你。”

“我说过多少回了,我没打算去见你的父亲,永远不。我不会原谅你父亲做过的事情,绝对不会原谅,你就等着你父亲被判死刑吧。”

刚一听到死刑两个字,通口惠装出来的少女形象一下子被打碎了,又变回到过去的她了。这里既没有便利店里的灯光,天又阴着,她两只眼睛里的光芒不见了,带着笑的脸在痉挛,甚至牙也露在外面。

“爸爸不会被判死刑,他是无实之罪。”

“不是无实之罪。”真一大叫着回答她,“你父亲是个杀人犯,他杀了我的全家。我说过一百回一千回了,你父亲为了要钱像个强盗似地进了我家,他杀了三个人!”

通口惠像是有点害怕似地眨了眨眼睛,但很快就恢复原状了。

“是的,他是杀了人,他杀了你那愚蠢的妹妹、自以为是的妈妈和无能的爸爸,他是杀了人!”

然后,她就像抓捕猎手的野兽一样猛地站了起来,尖叫着:“但是,怂恿我爸爸的是你!都是因为你的怂恿!”

真一像是被人打了一巴掌,一动也不动。通口惠太清楚如何有效地攻击我。她的脸笑得像一朵盛开的花朵。

“我没有怂恿他。”

正在兴奋中的通口惠为了放低声音,用手按住嘴唇。

“是你,是你到处宣扬你家很有钱,父亲才会动那种念头的,你是有责任的,你必须向我父亲道歉。”

肩上的包一下子掉到了脚边,真一的头很晕。“对不起,不要那么大声音。”

通口惠也意识到形势开始朝对她绝对有利的方向发展,于是她也低下头看着真一。

“我也不想说这种话的,真的,我不想说。只是我想无论如何也要让真一君去见我父亲,所以才把话说过头了。”

她碰了碰真一的胳膊,像是在撒娇。

“去见见我父亲吧。你去见的话,一定会原谅我父亲的,那样的话,你一定会变得很快乐。其实我们都是同一悲剧的牺牲品。”

真一闭上了眼睛,眼睛里又是鲜血的颜色,这血色在搅动着他的心。

——我要杀了这家伙。

杀了她,现在就杀,不能犹豫,空手杀了她。

真一的手突然一动。他低着头盯着路面,身体一动也不动,肩膀不用动,连脚都不用往前迈一步,手,只需要动一动手指头。这就像正在睡觉的野兽突然闻见的猎物的气味,把眼睁开了。为了找到目标,用五个手指的指尖到处摸索。只要有一根手指摸到了通口惠,其余的手指就会一起向她发起攻击……

就在这时,他听见有人在公园前面的道路上叫他。

“塚田君!”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知道是谁在叫他。这个声音让真一从梦魇中惊醒,让他重新调整了自己的情绪。

顺着声音回头一看,只见水野久美挥着手向这边走来。她笑得很开心,脚步也很轻快。她好像只看见了真一一个人,根本没有在意她应该能看到的通口惠。事情很清楚,她在那里等着来帮他!真一默默地鼓励着自己。

通口惠嘟着嘴笑着说:“嗨,你女朋友来了。”

水野久美刚走到公园的栅栏边,就一口气跑到真一身边,边拍手边说:“怎么回事?我去便利店找你,店长说你提前走了。”

“嗯。”真一说。他知道自己的脸还在痉挛,身体也在发抖。他也知道水野久美感觉到了这些。所以,他没有说更多的话。

“今天没什么事情的话,我们去看电影吧,怎么样?”水野久美边说边挽着真一的胳膊,连一眼都没看通口惠。

“哎,这个人,对不起了。”通口惠笑眯眯地对真一说,“你为什么不和我打招呼?我,我正在和塚田君说话,请你不要插进来。”

还没等真一反应过来,水野久美就有了回答。她一副吃惊的样子,根本不看通口惠,而是歪着脑袋对真一说:“我刚才说什么了?怎么样?走吧。你刚才一个人就一直待在这里,冷不冷?”

水野久美在演戏,她的戏里只有真一,根本没有注意到通口惠的存在。果然,她拽着真一的胳膊,向车站方向走去。

“走吧!”

“不要开玩笑!”通口惠跳起来叫着,像是要把真一拉回去。真一也躲了一下,但和他相比,水野久美的反应更快。她让真一站在后面,她挡在通口惠的前面,然后举起手,用一点都不犹豫的准确的动作,猛地向通口惠的脸上打去。

一点声音都没有了。通口惠止住呼吸,睁着两眼,呆呆地站着。苍白的脸上清楚地印着水野久美红红的手指印。

真一第一次听到水野久美用威严干脆的声音在说:“不要再缠着塚田君了,你这个愚蠢的女人。我不知道重复过多少遍了?你没有脑子吗?是不是要往里面放一些臭豆腐呀?”

真一也是第一次看见通口惠无话可说。她只是嘴唇在动,但说不出话来。脸上的手指印就像奇特的化妆一样,让她脸上的色彩更加鲜艳。

水野久美接着说:“我是塚田君的女朋友,但是在事情发生时还不是,所以,我不知道事情的详细经过。但是,我知道你的父亲杀了塚田君的全家,目前案件正在审理之中。停止你的不合时宜的恶作剧吧。无论你用坏想法怎么去大吵大闹,事实是不会改变的。你不应该为你的父亲做这样的事情而高兴,你应该去问他。你谈话的对象不是塚田君,而是你的父亲。”

一口气说完后,水野久美又抓着真一的胳膊靠着他决然地走了出去。真一有种冲动,想回头看一下通口惠,但他告诉自己不能这样做。于是,他和水野久美一起往前走。

“我不会放弃的。”通口惠在叫,她的声音很弱而且还在颤抖,但真一和久美根本就没有在意她。

“我不会放弃的。你绝对有责任的,向父亲谢罪的应该是你,你的家搞得乱七八糟全是你的错。”

那些话从背后直刺真一的心,他张开嘴想说些什么。也许他是想向水野久美解释一下刚才通口惠骂他的话。但是,她轻轻地摇了摇头:“有些话以后再说吧。”她温柔地说,而且走得更快了。

后面传来吧嗒吧嗒的脚步声,通口惠追了上来。“不要回头。”水野久美说。真一点了点头。他们已经走到公园的出口了。

通口惠的脚步声渐渐小了,不一会儿就听不见了,但还是听到了她扔过来的话:“我,正在卖身。”

真一旁边的水野久美不由得皱起了眉头,真一的步伐也乱了。但他俩像是商量好了,谁也没有停下脚步,仍然一直往前走。

“你们听到了没有?我在卖身,我已经和大叔订好了合同。如果不这样,我就无法生活,因为爸爸不在了。我已经成了大叔的玩物了。”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高,但说话的内容没有变化。

“你们知道那是什么样的生活吗?每天每天,我要被肮脏的老头脱光了衣服折磨;从白天到晚上,我要把头放进他的胯裆。你们知道吗?”

真一出了一身的冷汗,水野久美的表情没有什么变化,只是转过头悄悄地说:“真是不幸!”

通口惠的声音越来越小,几乎听不见了,但真一似乎还想听下去。

两个人还在往前走,公园里外的人都在围观哭闹不止的通口惠,有的笑,有的皱起了眉头。真一觉得很内疚,好像自己在做一件很残酷的事情。他突然闭上了眼睛。

“对不起。”真一小声说。水野久美伸出手紧紧抓住他的手,笑着说:“好了,塚田君不要道歉。”

两人从公园一直往前走,拼命地走,好像要摆脱什么东西。仔细一看,差不多走了一站路。好不容易找到了一家快餐店。他们是第一次来这家店,人很少,可能是饭菜不太好吃吧。但是,所幸的是两人所坐的桌子周围没有一位客人。

“红茶,不好喝。”水野久美端着杯子,皱着眉头说,“你想要热的吗?”

“太凉了。——没想到我们走了这么远。”

水野久美喝了一口红茶,她缩了缩脖子。

“我要向塚田君道歉,刚才那样训斥你,你一定很吃惊吧?”

真一微微一笑:“那样的水野我可是第一次见,但是——”

“但是?”

“算了,不说了。”

“不行,你说吧。”她把嘴噘了起来,“我知道,你的母亲不在了,但是不要紧,你要坚强起来,你身上流的是她们的血。”

水野久美有一个姐姐和妹妹,她们是关系很好的三姐妹,经常换穿西服、鞋子和使用其他装饰品。

“我的母亲和姐姐都会对态度不好的女服务员或公共汽车上的醉汉严加训斥,而妹妹则会对企图逃跑的流氓踢上几脚。”

妹妹是中学三年级学生,从小学的时候就在附近的武术馆练习柔道。所以,水野久美向刚刚开始学习护身术的妹妹学过一点。

“我不知道水野要是不来的话,事情会是什么样?”真一认真地说。但是水野久美好像不愿意谈严肃的话题,只是咯咯地笑。

“你不觉得我们是真正的朋友,拆不开的朋友?”

真一微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原来的情况,我会杀了那个家伙。”

水野久美脸上的笑容一下子消失了。

“对不起,我说出这种讨厌的话,但这是真的,我知道发火杀人是怎么回事?”

“她,今天是不是说了什么?”

和平时不同,水野久美的问话看上去很认真,并有些恐惧。真一知道,她一定听见了通口惠大叫着说的那些话。是你怂恿的,我要去告发。

“噢,对不起,如果你不想说的话,就别说了。”

“不,没关系,我曾想过把所有的事情都讲出来,但没有勇气。”

其实水野久美已经知道了通口惠缠着真一和一连串的故事。但是……

“水野,刚才你看到我对通口惠那样做确实很厉害,但是,你不觉得我因为怕她而逃跑很不像话吗?”

虽然真一很认真地在问,但水野久美直眨巴眼睛,一副很难认真起来的表情。

“不会有这种事情的。”

“是这样的。我是一个对自己的事情非常怯懦的家伙。”

“有一点点吧。但是,你不是向对方的律师抗议了吗,不是在努力执行行为禁止命令吗?”

“但是,我自己却从未有过一点反击,像今天你那样去做。那样的事情,我连一次都没有做过。”

不知为什么,真一发现这个时候的水野久美的表情突然缓和下来,有点不好意思地低下了头。为什么会这样?真一看着她的脸明白了。噢,是这样的,今天我第一次称呼她为“你”,而不是“水野君”。

“我从未像你一样去斗争,”真一继续重复着,“我很内

疚,我所内疚的就是她说的是我怂恿她父亲的。”

“怎么回事?塚田君会怂恿罪犯去自己家里抢劫吗?”

“结果是这样的。”

通口惠的父亲通口秀幸的目标从来就是钱,为挽救自己快要倒闭的公司所需要的钱。

因此,他向检查官供述——当初他和他的部下两个人曾经计划抢劫银行的现钞运输车。而一般的民宅,即使进去了,也不知道家里是否有钱。

但是,现实问题是,抢劫现钞运输车并不是件简单的事情,万一被抓住了,家和孩子都没有了,所以,通口他们放弃了这个计划。就在那个时候,通口的一个部下对他说,在他们住处附近的一个游戏中心,他在和一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起玩游戏时,听说他父亲继承了远房叔叔的遗产,一下子成了富翁。

“不用说,那个无忧无虑的高中生一定是塚田真一了。”水野久美目不转睛地看着真一。

“是我,是我说的。”真一摇着头,“我说的遗产当然是真的,我父亲从一个已很长时间不来往的远房亲戚那里继承了除税金以外高达一千万日元的遗产。我父亲和母亲都提醒我不要在别的地方讲这件事情,我当然也会很小心。但就在那个时候,我和一个从小学时关系就很好的朋友在游戏中心玩,以为那种地方很吵,别人不会听见的,我大意了。我告诉他我父亲得到了一千万日元的遗产,准备买一辆大型的野营车,所以我和朋友、还有你暑假可以一起去旅游了。”

水野久美像是要躲避似地把眼光落到了手上,真一以前也见过她的这种表情。两人相处的一天,就是在大川公园的垃圾箱里发现女人右胳膊的那一天,当时的情形很恶心,也很残忍。但作为发现者的她——不知为什么,我并不怎么害怕。

尽管她这么说,但她仍是默默地看着真一,那眼光和今天的一样。这是她心虚的表现,也说明了她的正直和善良。真一想,要让我再找一次的话,我可能还会喜欢这个女孩。

“通口惠的理由,”真一接着说,“因为我说的那些夸口的话有可能被她那被钱所困的父亲听到,所以,塚田真一才是万恶之源。如果她父亲没有听到什么富翁的话,他也不会成为抢劫杀人犯。因此,与其说他是加害者,倒不如说他是受害人。”

真一喘了口气,毫不害怕地把事情一口气说完。

“我认为她说的话有点正确,只是一点点,确实正确。那种话让谁听到都不是好事,所以,我的父亲和母亲再三提醒我不要到外面去说家里有钱的事,但是我没有听从他们的忠告。其结果就是发生了那样的事情,我确实有责任。因此,每次通口惠找我的时候,我都觉得不应该逃避。”

水野久美端起了杯子,那红茶已经凉了,看上去很不好喝。但是,这红色的液体映衬着她神圣的表情和认真的眼神。

不知是什么运气,今天店里只有真一和她两个人,别说是其他客人,就连服务员都不见了,都到柜台里面去了。店里也没有播放音乐,所以店里显得很安静。坐在对面的水野久美感觉到自己都不再呼吸了。因此,真一在这种寂静中,可以讲一讲自己的想法。

胆小怕事的是塚田真一,这个胆小鬼。我为什么要把这些事情讲给水野久美听,我真正的意思究竟是什么。

我只是希望她能给予否定,希望她能安慰和鼓励他,说这不是你的错、错的是杀人犯通口秀幸他们、通口惠的理由只是说说而已。把她当成朋友,让她觉得自己很可怜。我只能用这种方式来和外面的世界、外面的人进行联系和沟通。塚田真一,你的心里也就还剩下只能通过同情和鼓励这种频率和外界保持联系的无线电发射机了。

“我……”

水野久美小声说,眼睛仍盯着红茶。真一吃了一惊。

“什么?”

她抬起了头,把端着的红茶杯子放了下来,然后看着真一的眼睛。

“我今天没和你约好就急急忙忙地赶来,但是……”

真有点扫兴,她大概是要回去吧。

“我想赶快见到你,有话要跟你说。我看了《日本文献》。”

“是吗……那本杂志卖得很好。”

“我父亲的公司有人买了,他把它借回来了,我也非常想看。”

对于女儿发现死尸这件事,水野家非常关心。他们并没有让她不要再考虑它或是隐瞒什么,而是要让她把发现女尸的经历放到应该放的地方。

“滋子的材料很多,听说她访问了好多人,甚至还写了警方的情况,简直像个新闻记者。”

因为水野久美也认识前烟夫妇二人,所以和真一一样,她称前烟滋子为“滋子”。真一这么叫只是为了不把昭二和滋子搞混,而水野久美则认为如果称呼凭自己本事工作的女性为“前烟君的夫人”是不太礼貌的事情。

“滋子以前没有写过这么严肃的报告文学,这是她的第一次,所以还有许多不太清楚的东西,但这一次是个非常好的机会,她一定要更加努力。现在她的睡眠时间已经少多了。”

“要连载几回?”

“把原稿连载完。”

听滋子说,《日本文献》杂志社的社长决心要把那两个罪犯——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十年来的情况调查清楚并进行报道。

“那么说,现在连载的只是最初的一部分。”

“是的。滋子开始写的是他们死之前的事情和被害人的情况,但是,当罪犯被查明是那两个人时,文章的整个构成都有了变化。”

临时增刊号的第一期连载写的是滋子采访赤井山中被通称为“凶谷”的废墟的情况。那个地方原计划是要建一座大型医院的,后来因资金不足等原因停止施工了,剩下的地基和铁架被风吹雨淋,当地人都称为“心灵之场”,非常有名。

“绿色公路”上发生车祸的时候,他们正从赤井山下来,车行驶在前往东京方向的道路上。在发生车祸前不到一个小时,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东京方向出口附近的一个加油站加油,然后驶往赤井山方向。所以,那一天的某个时候,他们曾在“绿色公路”上往返一个多小时,在回来的路上发生了车祸。

而且,他们就是在那个时间把尸体装进汽车的行李箱里的。大家都认为,汽车从“绿色公路”开往凶谷是为了寻找弃尸的地点,连警察和新闻媒体也都这么认为。但是现实情况是,他们并没有弃尸赤井山,而是放在行李箱里摔下了山。这只是采访凶谷的一种预测,但他们的真实想法是不是打算弃尸呢?

“滋子的报告文学写道,行李箱里的尸体——一位川崎的名叫木村的职员,这个人之所以被杀,是因为罪犯给电视台的特别节目打电话时,一位女评论员说他们是只会杀死女人的胆小鬼。事实也是如此。”

“准确地说,现在是无法搞清楚真实情况是什么,罪犯到底在想什么,因为他们已经死了。”

真一慎重地选择用词。因为他就这件事询问滋子时,她也是这么回答的。

“但是事实是,他们过去只杀女人,被女评论员讽刺后,才选择去杀男人,这只是推测而已。”

这位名叫木村庄司的最后一名受害人坐公司的车去冰川高原的别墅区出差,在回来的路上不幸与罪犯相遇。警察正在调查木村的脚印,但还是无法准确地判断出他是在哪儿失踪的。他的钱包和手机都没有找到,也许被扔了,也许被罪犯藏在什么地方了。

说起电话,罪犯绑架木村后还给他的夫人打过电话。这是在木村的尸体被发现后,他的夫人对警察说的。罪犯亲切地对她说:“给你的丈夫折千纸鹤吧”,说完就把电话挂了。他的夫人说,木村的手很巧,纸鹤折得更棒,两个人谈恋爱就和折纸鹤有关系。罪犯就是因为了解这些情况才说“折千纸鹤”的。

对被害人家属的态度以及了解被害人的个人情况后并加以利用的手法,和日高千秋的母亲发现女儿尸体时的遭遇一样;而抢走木村身上的东西,则让人联想到古川鞠子的家属收到她的手表一事。如果没有发生车祸,罪犯还活着,说不定木村夫人也会收到亡夫的领带、手绢或手表。

和其他受害人一样,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声音也是男孩子的变声。她正在收看HBS特别节目的女评论员挑衅罪犯的现场直播,她不会担心这种事情会和经常因工作出差的丈夫有什么关系。全日本的职员大概都是这样的,妻子也会是这样的。谁也不会想到灾难会降临到自己身上,也不愿去想。所以,在男孩子用变声给她打电话的时候,她都忘记了按下电话机上的录音键,以便给对话录音。因为这实在太意外了,当电话被挂断后,她才想起应该给电话录音。因此,现在就无法将打给木村夫人的电话和打给电视台的电话进行声音比对。

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都是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在他们死于“绿色公路”的车祸时,全日本都在呐喊,告诉我们吧,他们真的是罪犯吗?告诉我们吧!

在这起案件中,规模的大小只是模仿犯的附属品。开始时,他们要慎重准备以避开警察的眼睛。事实上,在发生车祸的一两天内,到处都在传说着,正是因为行李箱里放有“成熟男人”木村的尸体,所以不能肯定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就是杀害古川鞠子的罪犯。以杀人为乐的变态罪犯,不会随意改变对被害人的选择。无论电视台如何挑衅,以绑架杀害女性为乐的他们也很难突然改变自己爱好。因此,他们两个人很可能是看了HBS的节目后,想借着连环绑架杀人案的机会去干蠢事的得意洋洋的杀人犯。

文章接着写道,在栗桥浩美公寓的房间里发现了一具少了右胳膊的、已成了一堆白骨的女尸,模仿犯的可能性没有了。光是尸体倒不让人激动,还找出了许多住在这个房间的人和连环案有牵连的确实证据。公寓里有许多照片。

今天,日本所有人都不会怀疑栗桥浩美和高井和明两个年轻人是罪犯,但是,他们死了。不会再发生类似事件了,年轻女孩子也不用提心吊胆了,噩梦再也不会出现了。

前烟滋子的报告文学在两人都是罪犯的事实上又搭起了“台子”,并把大幕拉开。首先出场的是“凶谷”,然后被指责为“只会杀害女人的懦夫”,于是他们计划杀害“成熟男人”。而在按计划抛弃“成熟男人”木村庄司的尸体这一节上,滋子下了很大功夫,并考虑了舞台效果。他们出发去“凶谷”也是预先安排好的,滋子打算找个外景。在那儿他们准备搭一个合适的舞台,把木村庄司的尸体展示给大家看,他们是去现场调查了。

前烟滋子站在凶谷的废墟上开始写的,文章的开头是这样写的。

那里不是一个被放弃的地方,从开始那里就是一个有准备的地方。

因为是一场舞台剧,所以有一套舞台布景,一套完整的废墟的布景,非常好。随后脚本出来了,演员们准备用命来演这个用文字写成的故事情节。

剧本完成了,在这儿开始演戏。虽然这是一场阴郁消沉的戏,但却是一件欢快的事情,是一场虽然让人厌恶但却充满真实感的戏。

可是,戏是要结束的。戏结束后,完成的舞台布景就没有用了,这是非常漂亮的废墟,不忍心破坏它。有没有人在这个废墟上写出合适的剧本?有没有人能再让这套布景活起来?

废墟在继续等待,等待合适故事情节的出现。所以,废墟决不会放弃,废墟在耐心等待。

终于,和第一部剧本一样精彩的剧本完成了,他们再一次把命放进了这片废墟。

这片废墟是为剧本而建,最初的剧本是贪婪与幻灭的故事,后一个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前一个讲的是儿时在此建成的设施和与之有关的钱的故事,后一个讲的是两个年轻人在这里向人们展示尸体并向人们说明现代社会不存在杀人戒律的故事。

前烟滋子来到凶谷,她抬头看看被雨淋得都变了色的铁架,走在肮脏的路上,坐在满是尘土的水泥地基上。11月5日的下午,在黄色的夕阳下,她在想象那两个年轻人的样子,他们在用舞台艺术家的眼光严格考察这里是不是公开木村尸体的好地方。但是,他们两个人也不会想到不到一个小时之后,会因车祸死去。

“真难受!”水野久美忽然说,“与其说难受,倒不如说是悲痛。”

读完前烟滋子的第一篇连载,真一也有同样的感触。通过第一篇连载,前烟滋子感叹说,为什么这是支配与绝望的故事?

“我也觉得很难受。”

水野久美把眼睛从真一身上移到了窗户外面:“为什么难过?”

“为什么……”

“滋子对什么感到难受?”

“啊!是这个意思。”真一使劲靠在椅背上,“当然是对受害人。”

停了一下,水野久美又反问:“是这样的吗?”

“是这样的。”真一本能地重

复了一遍,他看到水野久美的表情很僵硬,好像还有点生气。

“我觉得滋子是在为发生这样的事情而难受,是为发生这样事情的人而难受。”

“这个……”

真一无话可说。原来是这样,这只是个开头,再这么接着说下去,他一定会和她对立起来。

“是这样的。做这种事情的人毕竟是少数。”水野久美说,“这是一件非常难受的事情,但事实就是这样,也没有办法。这种犯罪今天也不是第一次,过去也不全是。战争也是因人的邪恶而起。所以,我觉得应该是为人们做了这种事情而难受。但是……”

说完,水野久美咬住了嘴唇。刚才真一的话没有说完,她就接下去了,会不会和他吵架,真一会不会受到伤害。她看上去很是迷茫。

“但是什么?”真一轻轻地问,没有任何责备,只是在催促着她。

水野久美深深地叹了口气,这才看着真一,露出一丝笑意。

“有这种感觉可能还是因为我是个女的,你听了可不要生气。”

“嗯。”

“我希望滋子更难受,不光是对人,还要对被害人,还有罪犯,让他们生气发怒。不是写一个人多次犯罪,而是希望他们披头散发,举着拳头,生气地大叫。”

真一睁开了眼睛,他从来没有这种想法。确实,滋子的文章压抑而冷静,但是文章还是充分表现了对受害人的哀悼。

“对事件进行调查后写报告文学,用这种充满感情的写作方法是不是不行?”水野久美像是在安慰自己似地露出了笑容,“写如此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是不是像个新闻工作者?我曾经和父亲母亲谈过这个问题,但是——因为是比我多读了许多书的人——两个人说。至于充满感情的报告文学,怎么说也是迎合时尚的,确实,有许多东西是迎合时尚的。两个都赞扬滋子的文章写得好,还想看下期连载。”

但是你无法理解……这句话真一没有说出来,只是在心里默默地说。

她刚才说的,有这种感觉还是因为我自己是个女的。和真一相比,对日高千秋和古川鞠子的事情,水野久美的感受更真切些。所以,对于发生在她们身上的灾难,她才会非常生气,对罪犯无比憎恨。而同为女性的前烟滋子能控制住自己的情感从大处把握整个事件,显得非常大气。

“我想——”

水野久美的话还是有个开头,真一以为她的话已告一段落,正沉浸在自己的思考中。听了她的话,他睁开了眼睛。

“想什么?”

“对于犯罪,文章是不是都这样写的——犯罪发生以后才进行分析解释?”

“分解因数。”

“嗯,差不多。”

久美又不说话了。真一看着她长着汗毛的脸知道过一会儿她还会说些什么的。我们再说什么,不是通口惠的事情吧。

她像是下了决心一样使劲地眨了下眼睛,接着往下说:“谁——是不是可以把塚田君家的事也进行一下因数分解?”

“嗯?”

“那还是按刚才那种写法?并不是要生气责难罪犯,也不是为死去的塚田君的家人哭泣,从开始到最后,那是写那种人的愚蠢和悲哀。”

“……”

“在这一个因数分解中,通口惠是不是一个可怜的被害者?她本身并没有做坏事。他的父亲犯了罪,把家毁了,确实她的生活乱了,非常可怜。但是,她今天对塚田君所做的事情,却是十分邪恶。但无论如何,在这个因数分解中,她都是一个可怜的因子。”

水野久美说。因为她是突然来见真一的,刚才还把话题突然转移到滋子和《日本文献》上了。

“我想说的是,如果刚才是正确分析的话,那一定是一种谬论。罪恶的东西已经全部消灭,只剩下可怜的被害者。邪恶的东西也不会只从他们的心中蒙混过关。但是,这很奇怪。所以,塚田君,你不能输给通口惠所说的那些话,她的话只是她说的,她是想让塚田君承担责任。”

——是的,我要承担的不是通口惠说的那些话,我要承担起自己的悔意。

“我想,如果塚田君读了滋子的报告文学,一定会生气的,但决不会为被害人呐喊的。所以,塚田君,你站到一边去吧。”

我为什么不会生气?难道是因为我不是像水野久美一样的女性?只因为我是个男人吗?从性别角度,和多数被害者相比,人们比较容易将感情转移到罪犯一边。

不是这样的,决不是这样的。与其说愤怒、感叹人的愚蠢,真一感叹的是一种强烈的悲哀。被杀的古川鞠子、日高千秋的家人,目前还在强烈地自责,被罪恶感所困扰,被痛苦所折磨。

真一在研究失去家人这件事的原因。无论谁怎么安慰他,真一都会说,如果不是自己无意中说的话让像疯子一样找钱的通口秀吉他们听到的话,那他的父母和妹妹到现在一定还好好地活着。所以,他在责备自己。责备自己应该受到的责备,惩罚自己应该受到的惩罚。

但是真一又在想,鞠子的爷爷和母亲、日高千秋的父母会怎么想?他们不会想到会犯和真一同样的错误。鞠子的爷爷、千秋的母亲曾在不经意中说过一些不经意的话,他们说的话并没有招惹残忍的罪犯。

但是,他们现在一定会责备自己。如果这样就好了、如果那样就好了。面对已经无法挽回的局面,他们会编出一百个、一千个故事,想象可以获救的最佳时机。

这只是想想而已,但真一无法忍受。

自己确实犯了一个轻率的错误,确实应该承担一部分责任,但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可能和她一起承担。真一不只是在读滋子的报告文学时会这么想,而是在考虑事件的整个过程中都是这样想。在这一瞬间、这一时候,那个倔强的豆腐房的大叔和在葬礼上痛哭的小个子的母亲一定在责备自己如何如何鞠子就会活着、自己如何如何千秋就不会被杀害。

无论如何调查、如何报道、如何分析,都不会揭示出这些东西。

我走过去,伸出手,想说点什么。你们并没有错,而正是我的粗心大意使家人卷入了一起凶残的犯罪之中,这是我说的。和我相比,你们没有错,没有罪过,你们不用责备自己。其他任何人都不能断言的事情,我可以干脆地说出来。

滋子写的报告文学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工作,但是,真一却是在从开始就无法实现这一意义的地方。因为这是别人的事情,他们才和滋子一起愤怒,一起呐喊。水野久美不理解,她希望愤怒和呐喊,其实她根本不明白。

大家都在想,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如何才能避免第二次发生类似事件?

真一在发抖,他知道“大家”包括水野久美,但是,真一、鞠子和千秋的遗属不包括在里面。

他知道,现在是久美送来的手的温暖,但过后却更加寂寞了。久美没有发现他们之间有一条很深的鸿沟,所以,她很简单地一迈,拉住了真一的手。而已经发现紧拉着手之间鸿沟的真一却再也动弹不了了。

“塚田君……”

水野久美抬起头看着真一,那眼光好像是在安慰病人。

“错了。”她说。

“啊?”

“塚田君刚才的想法是错误的。”

“你知道我在想什么吗?”真一气势汹汹地说。

“我知道。”水野久美一点也不害怕地点了点头,“知道,不就是刚才我们讨论的事情吗?”

“讨论?”真一气汹汹地说,他现在已经没有刚才的感觉了,“讨论?我们?”

水野久美眨了眨眼。她的样子有点模糊了。

“我们没有讨论过,你是你,我是我。如何处理通口惠是我的问题,和你没有关系。什么事情需要和你商量?你根本无法理解我所想的问题,因为你不可能被逼到我这种境地。明白吗?”

对这个带有修辞性质的问话,水野久美非常意外地干脆地回答:“是这样的。”

然后小声说了一句:“对不起。”

真一似乎没有听见。周围一片寂静,他们觉得应该有人出来给他们进行裁判。

不一会儿,真一说:“我们走吧。”

“嗯。”水野久美回答。就这样,两个人谁也不说话,真一一直把她送到离家最近的汽车站。

水野久美一个人上了车,在离开真一后大约一站地的距离,她都忍着没有哭出来。可能是过于忍耐了,神经很是紧张,等车到了可以大哭大叫的地方时,她却哭不出来了。

她想起了昨天晚上吃完饭后和姐姐的谈话了。水野久美生长于一个非常和睦的家庭中,从孩子时起到长成少女,她都会把自己的事情告诉家里人。但是,关于恋爱问题,她也只告诉了十九岁的姐姐。

从久美开始和一个叫塚田真一的少年交往时,姐姐就一直担心两个人的将来。两个人会吵架、很厉害的吵架,互相伤害,生气地分手。

——如果你的那个他能接受发生在他和他的家人身上的事情,他所受到的伤害会得到治愈,你们也会好一些。但是现在是不行了,做什么也没有用。

——我也不行吗?

——只有你是不行的,谁也不行,一般的女孩子不行。只有大人、像母亲一样的大人才能接受。要不,你就变成没头脑的女孩子,二十四小时只考虑自己的事情,也许会有办法。要像母亲一样,你又太年轻了缺乏经验,但你在我们三姐妹中是最聪明的。

姐姐劝她趁还没说不好听的话,还是赶快离开他吧。久美听了,很是生气,姐姐苦笑一下,说你要是喜欢就没有办法了,然后盖上被子睡觉了。

姐姐说得对,一双干涩的眼睛和一颗破碎的心。久美呆呆地坐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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