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由多和圆华一起去朝比奈家时,朝比奈不在客厅。听接待他们的英里子说,一位交情深厚的音乐制作人来找他,他们正在卧室谈话。朝比奈平时都在客厅讨论工作,但最近他经常一整天都在卧室。

“制作人委托哥哥为纪录片创作主题曲。”英里子把茉莉花茶倒进杯子时说,“听说很久之前就委托哥哥了,但哥哥目前这样,工作完全没有进展,但制作人并没有生气,而是耐心等待,真的很感谢他。”

“我也很期待朝比奈先生创作的下一首乐曲。”

“请你把这句话告诉哥哥。听你这么说,哥哥可能会奋发。”

“不,即使我说什么,也无法发挥任何效果……”

走廊上传来开门、关门的声音,还听到男人告辞的声音,应该是那个音乐制作人。“我去送他一下。”英里子对那由多和圆华说完,走了出去。

几句寒暄后,玄关的门关上了。不一会儿,听到走廊上传来移动的声音。那是脚步声和拐杖的声音。

朝比奈在英里子的引导下走进客厅。他比上次见面时更瘦了,脸色苍白,脸颊也凹了下去。

那由多从沙发上站了起来:“我来府上叨扰了。”

身旁的圆华也站了起来,向朝比奈鞠了一躬。

朝比奈停下脚步,微微偏着头:“好像还有另一个人。”

“她是我的徒弟,有时候我外出针灸时会带着她,让她有机会学习。”那由多向朝比奈说明。因为圆华说,突然提羽原手法的事,只会造成朝比奈的困惑,所以先说是徒弟比较好。

“午安。”圆华向朝比奈打招呼,朝比奈露出淡淡的笑容。

“这位针灸师的声音真可爱。年轻女生当针灸师比较辛苦,祝你早日学成,可以独当一面。”

“谢谢。”

朝比奈再度拄着拐杖移动,确认沙发的位置后坐了下来。

“我猜想八成是英里子勉强拜托你,”朝比奈以正确的角度面对那由多,“即使你说是刚好来附近工作,顺便来看我是善意的谎言,我也很高兴你来看我。”

“我的确很关心你的近况,不知道你之后的情况如何?”

“都怪我上次和你聊那些无聊的话题。即使你现在听到我说,出柜只是自我满足,也觉得是不足挂齿的烦恼。你一定觉得既然现在还为这些事情烦恼,当初就不应该出柜。”

“怎么会无聊呢?我觉得你的烦恼很正常,只是不知道尾村先生的实际想法,所以觉得你最好不要太烦恼。”

朝比奈左右摇晃着脑袋。

“你的意思是说,山姆可能不是自杀吗?我也希望可以这么认为,但无论怎么想,都不可能。我之前不是告诉你了吗?现场偏离了登山路线,不可能因为迷路走去那里。警方的报告上应该这么写,因为伴侣公布是同性恋者,导致遭到社会冷漠的眼光,为此烦恼不已,最后走上绝路的可能性相当高。”

那由多吞了口水后问:“当警方问你是否认为他有自杀的可能时,你是这么回答的吗?”

“对啊,如果我说,我认为他没有自杀的可能,那就是说谎。”

“但这只是你的想象而已,在了解尾村先生真正的想法之前——”

那由多没有继续说下去,因为朝比奈举起右手制止了他。

“工藤,这件事就不要再争辩了,在我内心,这个问题已经结束了。没有人知道山姆真正的想法,但我并不是乐天派,能够把他的想法往对自己有利的方向解释。山姆自杀了,是我逼他走上了绝路。我认为必须在得出这个结论的基础上,思考之后的事,思考之后该怎么活下去。当然,必须以还要继续活下去为前提。”

朝比奈淡淡地说道。那由多不知道该对他说什么。肤浅的安慰只会让朝比奈觉得很空虚。

那由多和英里子互看了一眼。她一脸愁容,微微摇了摇头。她似乎为找不到拯救哥哥的方法感到无力。

“我搞不懂,为什么会这样?”圆华打破了凝重的沉默,“你刚才说,因为伴侣公布是同性恋者,导致遭到社会冷漠的眼光,为此烦恼不已,最后走上绝路。如果真的是这样,把他逼上绝路的并不是你,而是社会啊。”

朝比奈无法聚焦的双眼看向圆华,他的嘴角露出淡淡的笑容。

“果然很像年轻人的意见,单纯而正确。那我问你,假设有两个朋友想要建一栋同住的房子。其中一人希望住在海边,于是他们就在海边造了房子。那是一栋两层楼的房子,希望住在海边的人住在二楼,另一个人选了一楼。有一天,海啸来了,住在一楼的人被海水冲走送了命。剩下的一个人该恨海啸吗?不必为当初提出希望住在海边这件事感到后悔吗?”

“这个和那个……”

“一样。”朝比奈立刻说道,“有什么不同?”

“人类的力量无法阻止海啸发生,但只要每个人努力理解,就可以预防社会的偏见。”

朝比奈“哼”了一声。

“又是单纯而美好的意见。那我问你,这个世界上,哪个国家没有歧视?美国吗?还是英国?法国?我们日本呢?你能说就没有歧视吗?”

圆华没有回答,她应该无法断言“是”。

“虽然可以用法律禁止,”朝比奈继续说,“或许也可以让每个人口头宣誓,自己不会歧视他人,但这和那种肉眼看不到的,想要排除边缘人的力量是两回事。歧视并非只有恶整或是说坏话这种显而易见的方式而已,还有难以掌握的、无声而牢固的歧视。每个人内心对异类的微小嫌恶感,甚至连当事人都没有察觉的些微不协调聚集在一起,就会成为压倒性的恶意浪潮向我们袭来。这正是肉眼无法看到的海啸。我明知道有这种海啸,却太大意了,没有想到山姆会被海啸吞噬。”

朝比奈重重地叹息后,小声地说:“是我杀了他。”

室内的空气变得很沉重,那由多为了逃避这种窒息感,改变了话题。

“刚才好像有人来找你谈工作?听说要委托你创作纪录片的主题曲?”

那由多尽可能用开朗的声音问道,但朝比奈并没有放松紧锁的眉头。

“我请他别再抱希望了,车轮少了一个,就无法再行驶了。”

“……车轮?”

“我和山姆,就像是车子的两个轮子。我能够创作乐曲,是因为有山姆,他能刺激我的脑细胞,打开我内心连我自己也不知道的秘密之门。山姆在乐谱上写下那扇门中涌出的旋律。从这个角度来说,他果然是我的影子写手。”朝比奈无力地摇了摇头,继续说道,“在他死去的同时,作曲家朝比奈一成也死了。”

那由多和圆华逗留了将近一个小时后离开。英里子和上次一样,送他们到门口。

“谢谢你特地来看哥哥。”英里子说。

“果然没有发挥任何作用。”那由多说。

“没这回事,”英里子摇着手,“哥哥在我面前从不会吐露这些心事,我认为哥哥很信任你。听哥哥说这些烦人的丧气话,你一定觉得很厌烦,希望你不要被吓到。下次有时间时,希望你再来看他。拜托你了。”

看到英里子深深鞠躬,那由多感到不知所措,因为他觉得自己根本没有发挥任何作用。

“那件事呢?”圆华戳了戳那由多的侧腹问,他这才想起那件事。

“对了,就是我在电话中拜托你的事,不知道能不能让我们看一下尾村先生的遗物?”那由多问。

“哦。”英里子从牛仔裤口袋里拿出钥匙和折起的纸,“我把公寓的住址写在纸上了,这是钥匙。”

“我先收下了。你说水电仍然可以用,对吗?”

“没错,我每隔两个星期就会去打开窗户,让房间透透气。”

“连这种事……你真的太辛苦了,那个房间要一直保留吗?”

“这就……”英里子偏着头,“之前联络尾村先生老家的人,请他们要搬走时联络我们一下。因为只有一把钥匙,但至今仍然没有接到他们的电话。尾村先生和家人疏远多年,或许他们也在为到底由谁接手这件事发生争执。”

“房地产中介没有说什么吗?”

“没有,因为房租都从哥哥的账户自动扣缴。”

“哦……”

之前听朝比奈说,他是尾村租公寓时的担保人。

那由多低头看着手上的钥匙。

“你说只有一把钥匙,那这把钥匙是尾村先生的吗?”

“不,是哥哥保管的钥匙,尾村先生的钥匙没找到。”

“不在遗体身上吗?”

“对,听警方说,发现遗体时,身上并没有背包之类的东西。警方说,即使打算自杀,也不可能空着手去登山,所以很可能是坠落时摔破了,然后离开了他的身体。”

“所以,还没有找到那个背包,钥匙可能就在背包里。”

“对。”英里子点了点头之后,语带迟疑地说,“警方还说,也许里面有遗书。”

“哦,原来是这样……”

警方的人在说这件事时,朝比奈一定也在场,所以他认为警方也认为是自杀,并非只是他的看法。

那由多再次向英里子道别后,和圆华一起离开了朝比奈家。坐上停在投币式停车位的车子,看着便条纸,设定了卫星导航系统。他们打算立刻去尾村的租屋处。

“那番说词很有说服力。”圆华幽幽地说。

“哪番说词?”

“海啸的比喻。他这么一说,我竟无法反驳。”

那由多看着圆华的侧脸说:“真难得啊,你竟然会说这种话。和对方意见不合时,你向来不会这么轻易作罢。”

圆华看着正前方说:“人是原子。”

“啊?什么圆子?”

“原子核的原子,构成物质的基本粒子。”

“原子怎么了?”

“曾经有人说,世界并非只靠一部分人在运转,乍看之下很普通,看起来也没什么价值的人才是重要的构成要素。即使每个人毫无自觉地活在世上,当成为集合体时,就会戏剧性地实现物理法则。人是原子——”

圆华说到这里,转头看着那由多。

“听到这番话时,我觉得这种想法很美。再怎么平凡的人,只要活在世上,就和社会的潮流休戚相关。但是,听了朝比奈先生刚才说的话,我的想法稍微改变了。社会并非总是朝好的方向发展,不自觉的偏见和歧视意识的聚集,也可能导致错误的潮流。”

“你是说,朝比奈先生不应该出柜吗?”

圆华轻轻摇了摇头:“我不知道,所以才要调查啊。”她的一对凤眼注视着那由多。

“那倒是。”

那由多看向前方,发动了引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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