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这一带完全没有变。”透过车窗望着外面的景色,男子悄声说道。延伸开来的田野占满视野,处处排列着塑料大棚。在大棚不规则的间隔里,散布着一些稻草人。不时能看见医药和电气化制品的巨大广告牌面朝这边立着。列车快到站的时候,民居多了起来。接着,列车又开动了,行驶一小段后,又和广袤的农田连在了一起。

时隔多少年了?

他在脑中计算起来。早就过去了三年,已经四年或者五年了?也说不定是六年。对,是五年。那是自己最风光的时候,怀着凯旋的心情回来……

洋子过得怎么样?还是老样子,在那家生意萧条的点心店做店员吗?不会吧?她也该有二十四了。还是二十五?虽然还小,却不得不嫁出去了。有合适的对象了吗?照妈那样的性格,可能还在慢条斯理地打理这件事吧。不,或许是洋子担心妈,所以很难嫁出去吧?看来妈这边必须由我来照顾了。没事的,就算身体成了这样,怎么也能照顾好她……

不过真有点没脸进门啊,男子思忖着。信里面也没将事情详细写明,就只写了要回来。具体的情况,还是见了面再慢慢说吧。

列车过了几条隧道,熟悉的风景渐渐多了起来。什么都没有变。这让他安下心来。

车内的广播员报出了站名。这是个已经听惯了的名字。几年前,他就是从这里出发的。

从站台上走下来,穿过检票口时,他不知为何心中怦怦直跳。他心想:妹妹或者妈应该会来接我吧?

他拖着一条腿通过检票口,有些心惊胆战地环顾四周。然而站台的候车室里没有看到熟悉的面庞。妹妹和母亲都不在,只有两个穿西装的男子正吞云吐雾。

怎么回事?竟然谁都没来……

他看到小卖部里有公用电话,便拄着拐杖走了过去。从那里可以看到站前的商店街。这本该是令人怀念的风景,他却莫名地感到空虚。

拿起听筒,投进十日元硬币。他正拨着号码盘,手边的光线忽然暗了下来。他停住手抬起了脸。刚才一直在候车室长椅上坐着的两个西装男子正站在两边,似乎要夹住他。

“怎么了,你们这是?”他说道。

“是芦原先生吧?”右边的男子面无表情地说道,从西装内袋里拿出了一个黑色的小本子。“芦原诚一先生,”那男子又说了一遍,“能跟我们走一趟吗?”

“啊。”他握着听筒,不由自主地出声道。

他觉得似乎想起了某件被遗忘的事情。

2

芦原被找到的消息传来的当天,上原就向和歌山出发了。听说芦原写信告知老家的人要回乡,而那封信被正在他老家附近暗中监视的刑警发现了。

芦原是炸弹案的主犯,这一点基本确定无疑。通过调查留在那栋公寓里的纸箱,证明其中的木板和钉子与组成自动点火装置的零件是一样的。

高间虽然迫不及待地想见到芦原,但目前而言,解决炸弹案是首要任务,他只得暂时待命,希望上原会替他问起芦原和须田武志的关系。

这天晚上,从上原那里传来了第一波消息。高间朝听筒飞奔过去。

“芦原承认罪行了。”上原说道。

“果然。那从犯呢?”

“这个嘛……”上原的声音有些含糊。

看来,虽然逮捕了凶手,结果却并不尽如人意。

“不对劲吗?”

“芦原声称没有从犯,全部是他一个人干的。”

没有从犯?高间不由得握紧了听筒。“问过须田的事了吗?”

“嗯,他说他跟须田没有关系,两个人连话都没说过。”

“什么?”

“总之,我马上把他押回来。”上原的语气直到最后都没有提起精神。

居然说跟须田武志连话都没说过?这不可能,高间想。

通过对芦原周边情况的打探,武志的身影在各处忽隐忽现。石崎神社里那个独腿男子,除了芦原,无法想象会是其他人。

翌日,高间和上原一同前往调查室与芦原会面。芦原穿着深蓝色上衣,里面是白衬衫,领带端正地系着。或许是为了回老家,他努力打扮了一番。他长着一张娃娃脸,大概是因为远离了棒球运动,肤色并不是很黑。

芦原见到高间,轻轻点了一下头,并没有畏罪的样子。他看上去既严肃又仿佛因承认了罪行而感到轻松。

“你应该知道须田武志吧?”自我介绍一番之后,高间问道。

芦原缓缓地眨了一下眼,然后说:“须田我当然知道,他可是个名人。”

“你和他有私交吗?”

芦原轻轻地闭上眼睛,摇了两三下头。

“这就奇怪了。”高间一边在指间摆弄着圆珠笔,一边看着他,“有人看到在石崎神社,有个跟你很像的人和须田武志练习投球。”

“是很像我的人,对吧?并非咬定是我。”芦原一脸平静。

“听说有种球叫芦氏球。”高间试探道,“先是摇摇晃晃的,然后才落下来。”

“我忘了,”芦原稍稍移开视线,“那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你把这个教给须田了吧?”

芦原听了并没有回答,只是挠了挠头,呼地长叹一口气,说:“我真搞不懂,我之所以被抓,是因为那个炸弹案,对吗?这跟须田完全没有关系。”

“须田已经死了,被杀死的。”

“我已经知道了。这是怎么——”说到一半,芦原便不再开口,他目不转睛地望着高间,点头道,“是吗?你们是在怀疑我吗?原来是因为其他案子才逮捕我的啊。”

“我们认为炸弹案和开阳高中生被杀一案有关联。所以,并不是因为其他案子而逮捕你。”

“你认为有什么关联呢?”

“安放炸弹的是武志。作为交换条件,你教他变化球,他接受了,不是吗?”

芦原撇了撇嘴,哑然失笑,接着说道:“那个案子是我一个人干的,谁都没有帮忙。跟须田武志什么的没任何关系。”

从调查室里出来,高间向上原询问了有关芦原的供述内容。笔录如下:

那一天,我穿上了以前上班时的职工服,往皮包里放入用硝化甘油制作的定时炸弹,潜入了东西电机。关于炸弹安放的地点,已经预先决定好是在三层的厕所里,时间定在上班铃响之后。因为我知道,那个时候人是最少的。我在厕所最里面的隔间里放好皮包,然后贴上了写着“故障”的纸。

之后,趁着定时装置用的干冰慢慢升华,我准备逃得越远越好。但是逃跑的途中,突然有一种强烈的恐惧感袭来。自己安放的炸弹会造成大量的人员伤亡,这个后果我自己都感到非常害怕。把罪行继续下去是不可能的了,等我回过神时,我又回到了厕所里。幸好没什么人在,我就进入隔间,把炸弹的定时装置弄停了。具体来说,就是用一块破布取代干冰夹在那里。如果照原样拿着皮包出去是不可能的,因为如果遭到怀疑,里面的东西让人看到就糟了。而且我觉得,安放炸弹造成的恐慌,已经能够让安全调查部的那些人品味一番了。

接着,我穿着职工服走出了东西电机总部,在车站前将职工服扔进垃圾箱,然后就回去了。

至于犯罪的动机,那就是对安全调查部的那些人,特别是西胁部长进行复仇。我是因为他们的疏忽才遭遇了事故,落得个一条腿残废的结局,可他们竟然捏造说是我的失误。

事实上,当时我也是考虑过复仇的。棒球是我生存的唯一意义,因为这件事,我连棒球都不能打了,我就想干脆拉上他们一起去死。我想起了初中时的一个朋友,那个朋友正在本地的大学当化工系的助教。有一次我去大学见他,他让我参观了一下实验用的火药库。那天半夜我进入那所大学,打破玻璃,潜入了朋友的研究室。说来简单,但因为有一条腿残疾,其实费了很大功夫。火药库的钥匙放在一个带密码锁的柜子里,而锁的密码写在柜子背面,所以我很轻易就偷出了钥匙。我从火药库里偷出适量的硝化甘油和电雷管,然后放回钥匙,紧接着就把室内弄得乱七八糟,好让现场看起来像是校园遇窃。

但结果我并没有使用那些硝化甘油。因为冷静地思考了一下之后,我觉得为那些家伙去死是愚不可及的。于是我把那些硝化甘油藏在了箱子的最里面。

从那之后,痛苦的日子一天接着一天。为找工作也花费了不少精力。直到去年秋天,我找到了新的人生价值。一个主要由昭和町的孩子们组成的少年棒球队让我当了教练员。我觉得这是把我与棒球联系在一起的最后机会,于是拼命工作了下去。

对我来说,我已经很久没有过过那么充实的日子了。只要把棒球握在手里,一股热气就会从我胸中涌起来,让我有种想叫喊的冲动。而且孩子们也和我亲近了起来。

然而这边也好景不长,孩子们的家长要追究我。听说他们的理由是,绝不能将孩子交给一个没有固定工作的人。可悲的是,最讨厌我的家长是其中充当领导角色的人,于是持赞同意见的家长增多了。领队八木虽然替我辩护了,但我还是不得不辞职。

我想出炸弹爆炸计划正是那之后不久。充当领导角色让我辞职的人,正是那个东西电机安全调查部的部长西胁。

“是这么回事啊。”高间一口气喝光早已凉了的茶水,“我也想过是出于复仇的心态,但一直不明白他为什么到现在才实施。这么一来我就明白了,那些家长之中的领导角色……命运啊。”

“就是命运,”上原说道,“想来他还真是可怜。”

“这份供述里没有矛盾的地方吗?”

“没有决定性的矛盾,炸药到手的方式等都和我们调查的一样。只是,有几个略微可疑的地方。”

“怎么说?”

“首先是干冰。根据这份供述,芦原说炸弹里一开始放置的是干冰。那么干冰是从哪里买来的?这并不明了。他本人说是在车站前商店街的点心店里买冰激凌时顺带得到的。但点心店的店员却说没有顾客会在这样早的时间来买冰激凌。”

“这真是有意思。”高间说道。

“接下来是关于芦原自己走到三层厕所的疑问。如果真是这样,他应该会注意到三层已经变成了资材部。他本人说是漏看了。而且说到底,他拖着一条腿是很惹眼的。”

高间低声说:“有从犯的可能性越来越大了。”

“很大,”上原的口气中带着自信,“问题是芦原为什么要隐瞒。也可以这样考虑,如果从犯是须田武志,而且又是芦原杀了武志,那他当然会因为怕事情败露而保持沉默。”

“这是非常有可能的……”

芦原确实很奇怪。他就是真凶,而武志为了给出暗示,写下了“魔球”,这种情况并非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武志为什么不直接写“芦原”?所以很难认为是武志自己写下了这个信息。而如果芦原是凶手,他也不会写下能暗指他自己的东西。

“对了,对于中条社长被绑架的案子,他是怎么说的?”

“有关这件事,他声称自己全然不知。他说或许是有人从报纸上得知了炸弹案,想利用它来趁火打劫。”

“嗯。”高间蹭着胡子拉碴的下巴。确实有这种可能性。利用这种事趁机敲诈是常有的。

“不过这是谎话。”上原说道,“送到中条社长手上的恐吓信一定是实施了犯罪的人写的。信上附了定时装置的略图,连没有被媒体报道的详细数字都分毫不差,但芦原一口咬定说他不知道。”

“芦原为什么装作不知?是有什么撒谎的必要吗……”

“或者说他真的不知道,对吧?”

上原的话让高间皱紧了眉头。“是有这种可能。芦原真的不知道。意图绑架中条社长的事情是从犯私自干的。”

“这么一来,武志就不是从犯了吧?中条社长说过,绑架犯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先不管芦原是不是杀人凶手,武志与炸弹案没有关系,这样考虑不是更合理吗?”

是这样吗?高间低下了头。芦原意图消除他身边两个人的身影。一个是炸弹案的从犯,另一个是须田武志。这种情况下,两个身影同属一人,这样考虑不才是正确的吗?而中条社长看见的人却不是须田武志。

不明白啊。高间用拳头叩了两三下太阳穴。

3

田岛恭平在苦苦挣扎了一番后,终于决定把勇树约出来。一方面,这是他想让勇树也听听的事情;另一方面,一个人偷偷去做让他感到难为情。

放学后,田岛在学校的正门等着勇树。学生们正三五成群地回家,他们表情愉悦,棒球部两个人死掉的事情似乎已经被他们忘得一干二净了。

过了许久,勇树推着自行车穿过门口。田岛把他叫住,他显然感到有些意外。或许是因为田岛虽然跟武志同属棒球部,但勇树只认得他的脸,从未接触过他。

“我这就去见刑警。”田岛说道。

勇树则吃惊地微微张开了嘴。

“我有件重要的事,这就去告诉一个姓高间的人。是有关须田的事,须田的魔球。”

“你知道了什么吗?”勇树问道。

“还不能说是知道了,只是察觉了一些东西。之所以保持沉默,是因为这是件非常重要的事情……而且我想你应该跟我一起去。”

“是吗……”勇树昂起头,目光投向了正走出校门的学生们,似乎在思考着什么。“我去看看吧,”他小声说道,“我也想知道魔球的事。”

“就这么定了,那我们去车站吧。”

田岛和勇树骑上了自行车。

田岛和高间约定在昭和站前见面。他是在午休的时候托森川打去电话的。他和勇树两个人正站着,身后有人拍了一下他的肩膀。

“两个人在一起真是难得啊。”高间笑着露出了白牙。勇树也在,这说明田岛也希望勇树来。“那我们找个地方慢慢说吧。你们肚子饿了吗?”

田岛没有马上回答,和勇树对视了一下。

“好,走吧。”高间说道。他似乎察觉出来了,便点点头,朝附近一家拉面馆迈开了步子。

或许是因为现在的时间在两顿饭之间,拉面馆里的人很少。店里有个柜台,里面是张四人桌。看见高间毫不犹豫地走了进去,田岛二人便跟在后面。

女店员拿来菜单,三人都点了拉面。

“这两个人的面要大碗的。”高间对女店员补充道。

“你的事等吃完了拉面再说。”说完,高间取出了香烟,点上之后,语调轻松地问道,“森川老师和手冢老师都还好吗?”

“哎?啊……”田岛不禁看了一下旁边,和勇树的眼神撞在了一起。今天学校里宣布了一件重要的事。

“怎么了?”高间把香烟夹在指间问道。从香烟一端冒出的细长白烟,笔直地升到了天花板上。

“是这样的,”田岛舔了一下嘴唇,“手冢老师被暂时停职了。”

“什么?”刑警皱起眉头,“这是怎么回事?”

“我不知道。总之,最近她经常请假。”

今天,职员室旁边的公告板上贴出了公告:“手冢老师因为个人原因,暂时被停职。”

至于为什么,就不得而知了。据传言说,她和森川的事成了问题所在,她已经无法留在开阳高中了。

这一天的午休时分,为了跟高间取得联系,田岛去了森川的办公室。森川明显正在考虑什么,田岛向他打招呼,他都没能马上回应。

“嗯,真糟糕啊。”高间听着田岛的话,慢慢吸着烟,眼睛似乎在看着远方。

拉面端了过来,三人伸手取了一次性筷子。吃着一大碗面条,田岛思考着应该怎么把准备好的话说出来。

4

与田岛二人分别之后,高间步履缓慢地走在暮色中的街区。在他脑中,混沌一片、形形色色的事物就像在洗衣机里一样,轰隆隆地转着。转动的速度过快,以至他目前还不能掌控。

二十三日,中条社长被绑架;翌日,即二十四日晚上,武志被杀;然后,刚才田岛的话……

还有,在东西电机里听到的事、少年棒球队的事……这一切都在他的脑中回旋着。

高间不断描绘着模糊的真相,然而那真相又莫名地走样,成不了一幅精确的图形。原因很清楚:芦原的供述非常含糊。

芦原明显撒了谎。那么,他究竟撒的是什么谎?

到了这个节点,高间的思考就混乱起来。无论怎么设定芦原的谎言,都不能得出清楚的解释。

高间继续走在夜晚的路上。当他回过神来时,已经来到了一家电器店门口。新款电视机前面聚满了人。高间无意间朝那台电视看了过去,也停住了脚步。他并不是对电视的画面产生了兴趣,而是因为那台电视是东西电机的产品。

资金、营业额……小野给他看的小册子里的内容朦胧地在脑海中复苏了。还有……

等等!

高间脑中突然闪现了一个想法。他正准备离开,又停下了脚步。

那是个非常离奇的想法,甚至完全推翻了至今为止的推理。高间感到他的呼吸越来越急促了。虽说是离奇的想法,它却奇妙地契合了目前为止高间无意中见闻的一切。

“是啊……这种情况也必须考虑啊。”

这时,他看见一部红色的电话,不假思索地冲向了那里,然后拨号。本桥接了电话。

“有件事我想立刻调查一下,”高间说道,“或许能解开所有谜团。”

“调查什么?”本桥问道。或许他感受到了高间的心情,声音也带着激动传了过来。

“出人意料的事。”高间说道,“而且,或许能看到一个出人意料的真相。”

5

当妻子纪美子通知中条有两个刑警到访的消息时,中条下意识地察觉到他已经藏不住了。可以说,当那个姓芦原的男子被抓时,他就基本死了心。

然而他并没有特别张皇,也没有感到沮丧。这一天终究会到来,这是他很早以前就想到的。所以他用与往常并无二致的语调,嘱咐纪美子把他们领到会客室去。

中条整理好衣服走进会客室,两个刑警同时起身,为突然造访道了歉。他记得那个姓上原的刑警,却不认识另一个人。那个男子马上递出名片,从名片中得知,他是搜查一科的刑警高间。

“我们有件重要的事,实在是打搅了。”高间郑重地打开了话题。

从高间的表情来看,中条便知道事情果然如他所料,他做好了心理准备。

一阵敲门声响起,纪美子把茶端了过来。因为是刑警来访,她一副担心的样子,但中条并没有让她同席而坐。

“你别坐在这里了。”

中条说完,她看起来有些不满,但还是点点头走出了房间。她虽然是前任社长的女儿,却一点也不傲慢,很贤惠地辅助着中条。

“可以了吗?”待纪美子的脚步声远去,高间问道。

“请吧。”中条回答道。

高间长叹一声,接着紧紧地盯着中条的眼睛。“须田武志……这个少年您是认识的吧?”

中条沉默了。他不知道究竟该回答什么好。

“他就是意图绑架您的那个人,不是吗?”

“我……”中条开口了,声音嘶哑,“应该说的是一个肥胖的中年男子吧。”

“我知道。”高间投去自信的目光,冷静地说道,“但中条先生您撒了谎。那个人其实是个身材结实的年轻人——须田武志。”他继续道,“而且,他是您的亲生儿子。”

数秒钟的沉默过去了。中条看着高间,高间也看着他。荧光灯发出的嗡嗡声今天让人觉得格外响。

“芦原的从犯是须田武志,除了他以外,无法推测是其他人。然而您却说绑架您的人是个肥胖的中年男子。这种错乱可让我们苦恼了一阵。不过这个矛盾如果放在您撒谎的情况下,就能轻易解决了。可是您为什么非得撒谎不可呢?”

高间不加停顿地说完,一双眼睛紧盯着中条,窥探他的反应。中条别过脸,视线落在了桌子上。

“在这之前,还有一个疑问。”高间继续道,“那就是为什么须田武志会向您寄出恐吓信,把您约出来?很明显,他并不是想要钱。他有必要私下里见您一面。而您却试图把这个事实隐藏起来。想到这里的时候,我就想到了一个离奇的假设。同时,我又想起了东西电机宣传手册中登载的您的照片。”

中条抬起了脸。

对着这张脸,高间平静地说道:“须田武志和您长得很像,我对自己这个离奇的假设有了自信。抱歉,我们调查了您的履历。调查结果让我们知道,昭和二十年的时候,您和须田武志的生母明代住在同一个街区。”

高间说到这里就打住了,他觉得中条或许会反驳,但中条没有任何回应。

“请您回答,”高间说道,“利用恐吓信把您约出去的人,是须田武志吧?”

中条双臂环抱,慢慢闭上眼,眼前掠过几段影像。“我有个条件。”他闭着眼睛说道。

“绝对不会对外透露,”似乎看穿了他的心思,高间立即答道,“我们会严守秘密,当然对您夫人也是。”

中条点点头。他心想,虽然点了头,但要永远保守这个秘密,在现实中是不可能的。所以,他一直打算亲口告诉妻子。而在此之前,要尽可能保守秘密。他长叹一声。“正如你们所说,”他回答道,“那天把我约出来的,正是那个孩子。而他就是我的儿子。”

“能详细说一下吗?”

“这就说来话长了。”

“没关系。”

高间和上原都低下头致意,然后用认真的眼光看向中条。中条闭上了眼睛。

战时,中条在东西产业岛津市工厂当厂长。这家工厂原来是生产铁路车辆零件的,按照军方的指令改为了制造航空机械零件。

战争结束后,岛津市工厂不再生产航空机械零件,而改成生产平底锅和砂锅。中条身为东西产业重建的成员,被召回到了阿川市的总工厂。在那里,他成为电气机械制造部门负责人渡部茂夫的部下,住的公寓也由岛津市迁到了阿川市。这时他三十七岁,单身,也没有家人。

他就是在那里遇见了须田明代。

中条本打算和她结婚,但有一个棘手的问题:上司渡部想要接纳他为女儿纪美子的丈夫。纪美子当时二十八岁,结过婚,丈夫在战争中死去了。

考虑到今后的事情,他不想让自己和明代的事就此公开,损害他在渡部心中的印象。何况他还受了渡部难以言尽的恩惠。中条之所以能掌握电气方面的最新技术,也依靠了渡部的帮助。于是他暂时隐瞒了和明代的关系。对于他的迷惘,明代也一清二楚。

然而意料之外的事情发生了。明代怀孕了。她的哥哥执意要追问对方的姓名,她却没有回答。中条把她转移到了另一座城镇。这是因为他考虑到如果这样下去,两个人将会连见面都很困难。

明代搬去的地方便是渔港的附近,因为她说想要住在海边。

中条和明代在新家开始了生活。说是生活,中条不过是每周来住上一晚而已。他的双重生活并没有让别人知道。

孩子出生后,暂且入了明代的户籍,即所谓的私生子。当然,中条打算时机一到,就承认那是自己的孩子。孩子名叫武志,须田武志。说不定明代的哥哥会通过什么方法调查她的户籍,而中条觉得这也没关系。

这样的状态持续了三年左右。

东西产业电气机械制造部变成了东西电机公司,从母公司独立了出来,第一任社长被定为渡部。中条自然成了他的继任者。

伴随新公司的成立,工作量也是相当繁重的,而对中条来说,这或许是他一生中只有一次的重要工作。总之,作为渡部的助理,他被委以管理技术部门所有事务的重任。中条忙得连睡觉的空闲都没有了,回到明代那里的次数也就减少了。于是他请求明代等自己一年。等新公司稳定下来之后,一定会来接她,到时候再一起生活,而在那天到来之前,他只能按期寄生活费过来。

那个时候,中条并没有欺骗明代的意思。他的确认为只要一年。

然而困扰他的问题出来了,渡部再一次请求他跟纪美子结婚。他感到为难,因为仔细一想,尚属年轻的他却被渡部格外关照,一定是因为渡部把他当成了女婿来看待。

他没有找到能高明地拒绝此事的理由——应该说是一个高明的谎言。而他既然没有明确地拒绝,那就可以解释为默许。

就这样,中条和渡部纪美子结了婚,与明代约定的一年时间过去了。

无论如何都要见到明代,向她道歉——他虽然这么想,但要真的实践起来,他又开始胆怯。究竟说什么来道歉才好?这不是道歉就能解决的事,这一点他再明白不过了。

或许明代会到公司来找他,那时再解释清楚,行吗?想到这些,他的心情变得沉重起来。

他最终还是没去见明代,也不知道她有没有到公司找他。一个陌生的女人突然来这里说要见社长,应该也会在接待处被回绝的。

时间就这样悄然流逝,他始终没有忘记明代,儿子也没有离开过他的脑海。因为他和纪美子生不了孩子,他便更加在意起那个孩子的事来。

又过了几年,他试图了解明代他们的情况。而那个时候,她早已离开那个渔村了。

事情已经无可挽回,是他自己选择了这条路。

“您看过高中棒球赛吗?”高间问道。

“经常看。本地出了个开阳高中队,我也知道那个队的投手姓须田。可那个孩子竟然就是武志……看电视的时候,我做梦都没想到。”

“所以您知道这件事是……”

“嗯,”中条健一点头道,“是第一次见面的时候。”

从收到恐吓信起,到去往指定的地点为止,中条始终只认为这是炸弹案的凶手发出的威胁。不,甚至到咖啡厅接电话的时候,他还是这么认为。然而,当他在香烟店第二次听到红色电话里的声音时,他感到了一种让心脏停止跳动般的冲击。

“是中条健一先生吧?”对方说道。

“你是谁?”

对方稍稍沉默了一下,接着用从容不迫的声音说道:“须田武志。”

这次轮到中条沉默了,不如说是说不出话来更为确切。他感到全身都在冒汗、颤抖。

“武……志?怎么是……”

中条的声音也颤抖了。电话那边传来呼吸声,似乎是在享受他这种反应。只听对方说道:“从现在开始,按照我说的做。首先,把钱装进包里,放到公交车站旁,再走进身后的书店。书店有个后门,你要赶快从后门出来,然后立刻朝左走过道口。有趟开往真仙寺的公交车在那里等着,你坐上去,在终点站下车。明白了吧?”说完,电话就挂断了。对方并没有说不许告诉警察,或许是因为没必要多说这一句吧。

中条按他说的坐上了公交车。警方的注意力全部集中在了皮包上,想必不会考虑到他会失踪,也就没有跟踪他。

公交车很挤,但坐到终点站的人寥寥无几。其中并没有像武志的身影。

从真仙寺下车,中条环顾周围。路在这里变成一道陡坡,两旁都是密密的松林。从发车站朝对面望,稍远的地方可以看见真仙寺的屋顶,那跟前似乎是一片墓地。空气凉飕飕的,中条甚至感到寒冷。

在终点站下车是对方的指示,接下来的目的地就不知道了。他别无他法,只好站在那里。发车站的办公室里,司机们正聚在一起,不时用怀疑的眼光向中条看过来。

这种状况持续了一阵之后,从坡道下面跑过来一个年轻人,身穿运动服,戴着棒球帽。他正惊奇这种地方居然还有人来慢跑,年轻人已经在他面前停住了。

“我来得有点迟了。”年轻人抬起了脸。

“你是……”

到这个时候,中条才知道甲子园里的须田,就是当年的武志。惊讶之甚,以至他找不出话说,也不知道该做出什么表情才好。

“客套话就算了,”武志平淡地说道,“那,走吧。”

“走?”

“去了你就知道了。”

武志横穿过马路,进入了松林中的小道。中条在后面追着。

武志一言不发,走得很快。中条为了跟上武志已经很艰难了,而一直持续的沉默也让他备受煎熬。

“你是从哪儿来的?”中条试探着问道,“我看你好像是从坡底下跑上来的。”

“倒数第四站,”武志若无其事地回答道,“我跟你坐了同一趟车,只是你好像没有注意到。”

“那你是从那里跑过来的?”中条想起了这段距离的长度和坡道的斜度。

“没什么好吃惊的。”还是老样子,武志依旧平淡地说道。

望着步履不停的武志的背影,中条沉浸在不可思议的感慨中。当年的武志居然长这么大了。这个他本以为一辈子都见不到的儿子,现在就在眼前。他被一种想要赶到儿子身边、把儿子拥在怀里的冲动驱使着,但又做不到。武志的背后闪现着某种不让他这么做的东西。

“炸弹是你放的吗?”为了摆脱这种沉重的心情,中条问道。

“算是吧。”武志没有停下脚步,“有个人对你的公司怀恨在心,是他拜托我的。今天的事,那个人并不知道,是我独自干的。”

“你为什么要写恐吓信?就算写普通的信,我也会来见你的。”

武志突然停住了脚步,回头看着中条,表情扭曲起来。“你这个人还值得信任吗?”说完,他又迈起了步子。中条仿佛被人灌了铅一样心情沉重,跟上了他。

武志在墓地中轻车熟路地行进着。中条渐渐明白武志是要带他去某个地方。

武志在快到墓地最深处的地方停下了脚步,站在一座小型木制坟墓面前。

中条也停了下来,俯视着坟墓。“这是……”果然是这样,中条心想。虽然没有什么特别的依据,中条心中却一直有预感,明代已经不在人世了。

“旁边是爸爸。”武志指着明代墓旁的另一座坟墓说道。

“爸爸……明代再婚了,是吗?”要是这样,他还能得到救赎。

“别胡说!”武志立即顶撞了回去,“他是须田正树,妈妈的哥哥。是爸爸把生病的妈妈和我,我们母子二人接回家的。”

“……是这样啊。”

“接回家之后,妈妈就死了。”

“她得了什么病?”

“跟病没关系。她是自杀的,割腕。”

中条的心脏一阵绞痛。他冷汗直冒,呼吸紊乱。站立让他感到痛苦不堪,他跪了下来。

“妈妈给我留下了一个竹子做的人偶和编竹子的工具,还有一个小护身符。上中学的时候,我发现了藏在护身符里的纸条。上面写着,我的爸爸是东西电机一个姓中条的人。明白了吗?妈妈已经知道你背叛了她,和另外一个女人生活在了一起。可是她没有把你的名字告诉任何人,因为她想着不能给你制造麻烦。”

中条垂下头,无言以对。好不容易才低语出了一句“对不起”,声音却已经十分嘶哑。

“你说对不起?”

武志走到中条面前,拽起他西装的领子,用力极大。中条被武志拽着,踉踉跄跄地走到明代的坟墓前。

“你说什么!这话说了又有什么用?”

中条被武志猛力甩开,一屁股摔在了沙石路上。

“我告诉你,有关妈妈的事,我记得最清楚的,是她牵着我的手走到车站。她相信了你的约定,一直等着你回来。爸爸周六就会回来——她这么说着,拉着我,每到周六就带我到车站去。我们就等在那里,从傍晚一直等到最后一辆车开走。每周都是这样,不管严寒还是酷暑。你知道我们有多盼望你回来吗?”

中条坐正,拳头在膝盖上紧握着。他甚至想,就这样被武志杀死也没关系。

“我一直想着哪一天要把你带到这里来。”武志的语气稍微冷静了下来,说道,“这个人一直在等着你。她的夙愿终于实现了。”

接着,武志绕到中条身后,使劲推了一下他的后背。

“哼,道多少次歉都不够。说真的,我倒是想让你到死都一直在这里道歉。”

中条在墓前双手合十,罪恶感和悔恨像洪水一样涌来。他犯下的沉重罪行,让他感到失去了知觉。到死都在这里道歉——如果能办到,他真想这么做。

“话说在前面,因为你而受尽折磨的,并不只是妈妈一个人。”武志站在中条身后说道,“把我们接回家的爸爸,也因操劳过度去世了。不,遭遇最痛苦的是我现在的妈妈。她与你无冤无仇,却因为你,一辈子都白白浪费了。”

“有什么……有什么我能办到的事吗?”

“现在已经迟了。”武志冷冷地甩下一句话。

“我知道已经迟了。可是这个样子让我于心不安。”

“跟你安不安心没有关系,这样就放过你倒让我觉得不能安心。”

“……”

“不过,”武志说道,“也并不是对你没有要求。首先,我希望你能把我们的事就此忘掉。没有被你抛弃的女人,当然你也就不会有私生子。你和须田武志没有半点关系。”

“可是……”

“没得商量。你没有权利提什么要求,对吧?”

中条陷入沉默。事实正如武志所说。

“还有一样是钱。我要抚养费。”

“多少呢?”

“十万。”

“十万?”中条反问道,“钱要多少都可以,要再多也没有关系。”

“十万就够了。对我们来说,这就是一大笔钱。”武志用鞋尖朝沙石路上踢了两三下,“这十万交给我现在的妈妈。用什么方式给随你,但把你的名字报上不妥。你自己想个能让她安心接受这笔钱的方法吧。”

“交给你不行吗?”中条问道。

“我收了这笔钱,怎么交给她?说是捡来的吗?”

“……我知道了,就按你说的做。还有其他要求吗?”

“没有了。只要这些。你做回你的优秀社长和模范丈夫,好好生活吧。”说完,武志迈开了步子,准备原路返回。

中条慌忙喊道:“等等!我们……再也见不着了吗?”

武志连头也没回。“这可是约定,”他答道,“我已经跟你没有任何关系了。既然是毫不相干的人,为什么还要见面呢?”

“……”

“顺便说一句,你到这里来,今天也是最后一次了。给一个陌生人上坟不是很奇怪吗?听好,这是约定。你之前已经违反过一次约定了,所以现在这个约定无论如何都要遵守。”说完,武志继续向前走去。

中条只喊了一声“武志”,而他却一步也没有停下来。沙石路上的脚步声渐行渐远。

6

话题终了,中条还是止不住眼泪。究竟是对什么流泪,他自己也不知道。

“两天后,我得知那个孩子被杀了,大吃一惊,难以置信。我本来已经下定决心,即便不能再见面,也要成为守护他的影子。”

武志的死和他有没有关系,是他最担心的事情,因为武志被杀之前来见了他。

“他之所以来见您,是因为他做好了死掉的准备。”高间说道。

“这么说,武志是在知道自己会被杀掉的情况下和凶手见的面,而在这之前和我见了面?”

高间思考片刻,最终用力点了点头。“正是如此。”

“他为什么要这样……”

“事情很复杂,”高间说道,“非常复杂。现在还不能在这里说。”

“已经知道凶手是谁了吗?”

高间的眼睛片刻间不自然地动了一下,然后点了点头。“嗯,已经知道了。”

“是吗。”中条思考着他该做的事情。他想要是能为武志做些什么就好了,却没有想到。高间所说的“很复杂的事情”究竟是什么?他实在摸不着头脑。总之,武志就在那样一个复杂的世界里生活着。“是吗。那请尽快逮捕他……如果可以,尽早联系我。”光是说出这些话,他就已经筋疲力尽了。

“葬礼的那天晚上,出现在须田家的神秘人就是您了吧?”高间问道。

“是的。”中条说道,“虽然武志跟我说好的是十万……”

“须田家需要那十万,因为借款的关系。”高间说道。

高间二人准备起身离开的时候,中条忽然想起一件事,把他们叫住了。接着,他走到书房,取来了一样东西。

“这是我和明代一起生活时的照片,我想或许能对你们起到什么参考作用。”

中条把照片递给高间。照片上是正在编竹子的明代和中条的身影,身后正睡着的婴儿便是武志。

“哦?”高间和上原露出像是看到珍宝一样的表情。正当中条觉得没有什么特别的参考价值的时候,高间发出了“啊”的一声惊叹。

“怎么了?”上原问道。

高间指着照片说:“看这里。”

上原也露出了惊讶的表情。

“这张照片上有什么?”中条变得不安起来。他感到自己可能惹来了什么棘手的麻烦。

高间没有回答,而是问道:“这张照片,可以借给我们吗?”

“当然可以。”中条答道。

“那么我们就暂时借用一下了。”高间二人站起身,快步走向玄关。

中条不明白是怎么回事。“这张照片有用处,对吗?”他最后试问了一次。

高间回过头看着中条。“嗯,或许吧。”他说道。

“是吗?那就好。”

“中条先生,”高间摆出一副略微严肃的神色,接着说道,“您犯下的罪孽真是相当深重啊。”

中条似乎被冻住一般站在那里。高间和上原已经走远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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