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一个礼拜之后,有一天,我人外面回家时,发现梅根把下巴倚在大腿上,坐在我们走廊的楼梯上。

她用那种一贯随便的态度跟我打招呼。

“嗨,”她说:“我可以到府上吃午餐吗?”

“当然可以。”我说。

“要是你们中午吃牛排之类比较难准备的东西,厨房不肯供应的话,就老实告诉我好了,没关系。”我走向厨房告诉派翠吉。中午有三个人吃饭时,梅根在后面大声喊道。

我想派翠吉一定在背地里嗤之以鼻,虽然她什么都没说,可是我知道她没把梅根小姐看在眼里。

我又走回走廊上。

“没问题吗?”梅根焦急的问。

“一点都没问题,”我说:“红焖杂碎。”

“喔,好吧,不过听起来像狗食似的,对不对?因为几乎全都是马铃薯和调味料。”

“是啊。”我说。

我拿出烟斗吸着,好一会儿我们都没说话,不过那种沉默丝毫不会令人感到尴尬或不舒服,而是一种很友善的气氛。

忽然间,梅根开口道:“我想你一定觉得我和任何其他人一样讨厌。”

我被她的话吓了一大跳,连烟斗都掉在地上。那是海泡石做的烟斗,颜色很漂亮,可是一点都不结实,一掉在地上就破了。

我生气地对梅根说:“你看看你!”

这个最令人费解的孩子,不但没感到不安,反而开怀地笑道:“我好喜欢你。”

这句话听来非常亲切,令人满怀温暖。要是你养的狗会说话的话,或许就会说出这句话。我忽然想到,梅根虽然看起来像匹马,个性又像狗,可是她毕竟不是毫无人性。

“刚才发生那件意外之前,你说了什么来着?”我一边问她一边小心翼翼地拾起我心爱烟斗的碎片。

“我说,我想你一定认为我很讨厌。”梅根答道,可是她这时的语气已经和刚才不大一样了。

“为什么呢?”

梅根正经地说:“因为我本来就很讨人厌。”

我严厉地说:“傻孩子!”

梅根摇摇头,说:“事实就是事实,我一点都不傻,那只是别人想象的,他们不知道我脑子里想的,跟他们完全一样,我一直都痛恨那些人。”

“对。”

她那双忧郁、不像个孩子的眼睛,一眨不眨地笔直盯着我,眼光却深沉又悲哀。

“如果你跟我一样,你就会恨他们,”她说:“如果你跟我一样多余的话。”

“你不觉得你的想法太可怕了吗?”

“对,”梅根说:“每次我说真话的时候,别人就会这样说。可是事实就是如此,我的确是多余的,我也知道是为什么,妈一直都不喜欢我,我想,是因为我使她想起爸爸,别人都说爸爸很可怕,对她很凶。只有做妈妈的可以说不想要自己的孩子,然后就一走了之,或者把孩子吃掉,母猫就会把它不喜欢的小猫吃掉。真是可怕!不过我想它也很理智,既不会浪费,也不会把地方弄得乱七八糟。可是人类的母亲就必需照顾自己的孩子。他们能把我送到学校去的时候,情形还没这么糟--可是你知道,妈妈只需要她自己、我继父,和那两个男孩。”

我慢慢地说:“我还是觉得你的想法不正确,梅根,可是你所说的的确也有一点道理,既然如此,你何不离开这儿,去创造属于你自己的生活呢?”

她用一种奇怪、不像孩子的微笑答道:“你是说找份工作,自力更生?”

“对。”

“做什么事?”

“你可以学点东西,譬如速记、打字或者记帐。”

“我不相信自己能学会,我学起东西真的很笨,而且--”

“嗯?”

她本来已经把头掉开,这时又慢慢转回来,两眼通红,充满泪水,用很孩子气的口气说:“我为什么要走?为什么要被别人赶走?他们嫌我多余,我就偏偏要留下来,留下来让每个人觉得不舒服。可恨的猪!我恨林斯塔克的每一个人,他们都认为我又笨又丑,我偏要让他们看!我偏要让他们看看!我要--”

那是一种孩子气的、可怜而奇怪的愤怒。

我听到屋角传来脚步声,粗鲁地对梅根说:“快起来,从客厅进去,到浴室把脸洗干净,快点。”

她笨拙地跳起来,飞快走进房里,乔安娜也刚好从屋角走过来。

我告诉她梅根要来午餐。

“好啊,”乔安娜说:“我蛮喜欢梅根的,不过我觉得她是个傻孩子,像被小仙子放在别人门口的弃婴一样。虽然这样,她还是很有意思。”

我发现到目前为止,我很少提到凯索普牧师夫妇。

事实上,牧师夫妇是相当特殊的人物。凯索普牧师太太恰好相反,到处都可以看到她的身影。虽然她很少提出意见,不常干涉别人的事,但是她确实代表了神所赋予这个小镇的不安静的良知。

梅根到家里来吃午饭之后的第二天,凯索普太太在街上拦住我。我感到非常诧异,因为牧师太太走路时不像普通步行,而像在追逐着什么,而且她的眼睛老是盯着远处的地平线,让人觉得她的目标一定在一英里半以外的地方。

“噢!”她说:“柏顿先生?”

她的语气中带着一种胜利的味道,就像解开了一个非常困难的谜题一样。

我承认自己姓柏顿,凯索普太太不再盯住地平线,转而把眼光注意着我。

“咦!”她说:“我找你到底有什么事?”

可惜我也帮不上忙。她皱眉沉思了好一会儿,又说:“是件麻烦事。”

“真遗憾。”我惊讶地说。

“噢!对了,”凯索普太太喊道:“是匿名信的事!你弄了个什么匿名信的故事到这儿来?”

“不是我弄来的,”我说:“那是这里本来就有的。”

“可是以前从来没有人收到过,,从你们搬来之后,才发生这种丑事。”凯索普太太指责道。

“可是,凯索普太太,在我们来之前,麻烦就已经开始了。”

“噢,亲爱的,”凯索普太太说:“我不喜欢有这种事发生。”

她站在那儿,两眼似乎又空洞又遥远地说:

“我忍不住觉得一切全都不对劲了,这里本来不是这样的。不错,有些人会犯嫉妒、不怀好意和一些可鄙的小罪,可是我认为这儿的任何人都不会做那种事。而且我感到非常失望,因为你知道,‘我’应该知道是什么人干的好事。”

她的眼睛又回到现实里,看着我的双眼。我发觉她眼里充满了忧虑,仿佛充满了孩子般的真诚困惑。

“为什么你应该知道呢?”我说。

“因为我一向什么都知道,我觉得那就是我的职责。凯尔柏负责传道和圣礼,牧师本来就有这些责任,可是如果你承认牧师的婚姻有必要,我认为了解人们的感觉和想法,就是牧师妻子最大的任务。但是我一点也想不出来,有什么人会--”

她忽然停住口,接着又说:“那些信也真是可笑!”

“你--呃--是不是也收到过呢?”

我问的时候本来有点不好意思,但是凯索普太太的态度非常自然,她稍微张大眼睛,说:“嗯,对--两封,不,是三封。我不大记得信上说些什么了,反正是凯尔柏和那个女校长的事。荒唐透了。因为凯尔柏对调情根本就没兴趣,从来也没发生过那种不道德的事。对一个神职人员来说,真是够幸运的。”

“是啊,是啊。”我说。

“凯尔柏要不是太理智了点,”凯索普太太说:“一定会成为圣人的。”

我觉得自己并不适合回答这类批评,而且凯索普太太没留给我开口的时间,又一下子把话题从她丈夫跳到匿名信上。

“信上能说的事情很多,可是信里偏偏没提,所以才让人觉得特别奇怪。”

“我倒没想到那些信居然还懂得节制。”我尖刻地说。

“可是从信上看来,写信的人好像并不真的‘知道’什么,一点也不了解真正的情形。”

“你是说……?”

那对茫然的眼睛又望着我。

“喔,当然,这儿也有很多见不得人的丑事,可是写匿名信的人为什么不提呢?”她顿了顿,又突然问:“你那封信上说些什么?”

“说舍妹并不真是我的妹妹。”

“她是吗?”

凯索普太太问话的语气丝毫没有不好意思,反而显得很友善而有兴趣。

“乔安娜当然是我亲妹妹。”

凯索普太太点点头,说:“这证明我的话一点都没错,我敢说一定还有其他事--”

她那明亮的眼睛若有所思地打量着我,我忽然了解林斯塔克的人为什么那么怕她。

每个人一生都有一些不希望别人知道的事,或许凯索普太太就有本事知道。

我这辈子第一次衷心高兴听爱美·葛理菲的声音响起:

“嗨,莫德,真高兴找到你,我想建议你改一下义卖日期。早,柏顿先生。”

她又说:

“我得赶到杂货店订点东西,然后直接到教会去,你看怎么样?”

“好,好,这样很好。”凯索普太太说。

爱美·葛理菲走进“国际商店”。

凯索普太太说:“可怜的东西。”

我觉得很奇怪,她该不可能在怜悯爱美吧?

总之,她又接着说:“你知道,柏顿先生,我有点担心……”

“担心匿名信的事?”

“是啊,你知道那表示--那一定是表示--”她停下来,沉思了好一会儿,紧闭着双眼没有开口,接着才像解开了什么难题似的,缓缓地说道:“盲目的怨恨……对,就是盲目的怨恨。可是即使是瞎子,也有可能一刀刺进别人心脏……接下来会发生什么情形呢?柏顿先生。”

至于这个问题的答案,我们第二天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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