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天下午,我们到爱蜜莉·巴顿镇上的房屋喝下午茶。

我们步行过去,因为我觉得自己身体很好,能够一路支持。

我们大概出门太早,所以到的时候早了些,一个面貌凶狠的高个子女人来应门,告诉我们巴顿小姐还没回来。

“不过我知道她今天下午等你们来,要是你们愿意,就请进来坐坐。”

显然这就是忠心的佛罗伦斯。

我们跟着她走上阶梯,她打开一扇门,露出一间很舒适的起居室,就是装饰得太过分了些。我想屋子里的某些东西,大概是从小佛兹移过来的。

那女人显然很以这个房间为荣。

“很不错,对不对?”她问。

“对极了。”乔安娜温和地说。

“我尽可能把屋子弄得舒服些,其实我并不愿意她住在这儿让我服侍,她应该住到她的屋子而不是住在这几个房间里。”

佛罗伦斯显然是个严厉的女管家,她用责备的眼光轮流看着我们。我想,今天大概不是我们的幸运日。乔安娜已经受爱美·葛理菲和派翠吉的谴责,现在我们又双双受到女管家佛罗伦斯的斥责。

“我在那儿当了九年管家。”她又说。

乔安娜觉得受了委屈,说:“喔,是巴顿小姐自己愿意出租房子的,她委托房屋租赁公司出租。”

“那是她没办法才出此下策,”佛罗伦斯说:“她的生活很节俭谨慎,可是就算这样,政府还是不放过她,照样要她付重税。”

我悲哀地摇摇头。

“以前老太太在世的时候,家里钱多得不得了,”佛罗伦斯说:“可是后来她们一个接一个死了,真可怜!爱蜜莉小姐一一看护她们,把自己累得半死,却从来没有任何怨言,永远那么有耐性,不但把自己累坏了,最后还得为钱的事操心!她说,红利也不像从前那样按时送来了,我不懂这是为了什么原因,那些人真应该感到惭愧才对!这样欺负一位淑女,以为她不懂数字观念好欺负,会中他们的诡计。”

“其实,每个人都受过这种打击。”我说,可是佛罗伦斯却丝毫不为所动。

“对能照顾自己的人来说,这算不了什么,可是她不行,她自己都需要人照顾,只要她跟我在一起,我就绝不许任何人欺负她、打扰她,我愿意为爱蜜莉小姐做任何事。”

她又继续凝视了我们好一会儿,希望我们一股脑儿把她的话记住了,这才走出房间,小心翼翼地带上门。

“觉不觉得自己像个吸血鬼一样,杰利?”乔安娜说:“我就有这种感觉。我们到底是怎么了?”

“我们好像不大顺利,”我说:“梅根对我们不耐烦,派翠吉不欣赏你,现在我们两个人都受到佛罗伦斯的轻视。”

乔安娜喃喃说道:“不知道梅根‘到底’为什么要走?”

“她已经腻了。”

“我想不是,不知道--杰利,你想是不是爱美·葛理菲说了什么?”

“你是说今天早上她们在外面聊天的时候?”

“嗯,时间虽然不多,可是……”

我接下去说:“可是那个女人的嘴巴快得很,也许……”

爱蜜莉小姐推开门走进来,她微红着脸,有点喘不过气来,看来很兴奋,两眼闪着蓝光。

她似乎心情很纷乱地迅速说道:“喔,亲爱的,真抱歉我迟到了。我到街上买点东西,‘蓝玫瑰’的蛋糕好像不大新鲜,所以我又到李根夫人的面包店去买。我一向喜欢最后买蛋糕,才能买到刚出炉的新鲜面包,免得买到前一天的。可是让你们久等,真是抱歉--真是罪不可赦--”

乔安娜打断她的话说:

“是我们的错,巴顿小姐,我们来得太早了。我们一路走来的,没想到杰利走得那么快,所以早到了。”

“别这么说,做事永远不嫌太早,好事永远不嫌多,你知道。”

老小姐亲切地拍拍乔安娜的背。

乔安娜高兴起来,至少,这会儿她做对了一件事。爱蜜莉·巴顿也用微笑面对着我,不过略带着些胆怯,就像面对一头保证暂时不会伤害人的吃人老虎似的。

“承蒙你来参加这种女性的下午茶,真是荣幸,柏顿先生。”

我想,爱蜜莉·巴顿脑子里一定认为男人除了不停的喝酒、抽烟之外,只会偶然勾引一些未婚少女,或者挑逗有夫之妇。

后来我跟乔安娜谈到这一点时,她说或许爱蜜莉·巴顿自己一直希望碰到那种男人,可惜始终没遇到。

同时,爱蜜莉小姐又在房里四处摸索,安排乔安娜和我坐在小桌前,谨慎地摆上烟灰缸。一会儿,门开了,佛罗伦斯捧着茶盘进来,上面有一些很细致的茶具,想必也是爱蜜莉小姐带过来的。茶是香醇的中国茶,另外还有三明治、小面包、牛油,以及许多小蛋糕。

这时候,佛罗伦斯面带微笑地站在一边,用母亲般的喜悦心情看着爱蜜莉小姐,就像看着心爱的孩子吃东西一样。

由于女主人一再殷勤勉强我们,乔安娜和我都吃得过了量。这位老小姐显然很喜欢她的下午茶。我发现对她来说,乔安娜和我就像是一注很大的冒险--从伦敦那样神秘、世故的世界蹦出来的两个人。

当然,要不了多久,我们的话题就转到地方上的事。巴顿小姐用亲切的口吻谈起葛理菲医生,他和蔼的态度,高明的医术;辛明顿先生也是位精明的律师,曾经帮巴顿小姐收回一些所得税,要不是他帮忙,巴顿小姐永远也不知道那些钱可以收回来。辛明顿先生对他的孩子和妻子都非常好--可惜她却耽误了自己。“可怜的辛明顿太太,留下没有母亲的孩子,真是太可悲了。或许,她一直不是个很坚强的女人,最近身体又很差。”

“脑子受了太在刺激,就是这么回事。我在报上也看过类似的事,这时候,人们往往不知道自己做了什么事,她就是这样,不然她不会忘了辛明顿先生和孩子们都还需要她。”

“那封匿名信一定使她受到很大的震惊。”乔安娜说。

“这不是件适合讨论的事,你说对不对?亲爱的。我知道曾经有一些--呃--信,可是我们不谈那个,太卑鄙了,我想我们最好别管那些。”

嗯,巴顿小姐或许可以不管那些,可是有些人却没办法忘记这件事。无论如何,我顺从地改变了话题,我们又谈起爱美·葛理菲。

“太棒了,真是太棒了。”爱蜜莉·巴顿说:“她的充沛精力和组织能力真是了不起,她对女孩子也很好,而且无论哪一方面都很实际,跟得上时代,这地方真多亏有了她,她对弟弟又那么全心全意地爱护,姐弟之间那么亲密,真叫人看了高兴。”

“难道他从来不会觉得她气势太盛了吗?”乔安娜问。

爱蜜莉·巴顿非常惊讶地看着她,用尊严而责备的语气说:

“她为他牺牲太大了。”

我在乔安娜眼里看到一种--呃--于是赶紧把话题转到皮先生身上。

爱蜜莉·巴顿对皮先生的态度有点奇怪。

她只是一再重复道,到先生非常亲切--对,非常亲切,也非常富有,非常慷慨。偶尔,他有些很奇怪的客人,不过话说回来,他旅行过很多地方,当然遇到过很多人,朋友也多。

我们一致同意,旅行不但可以增长见识,偶尔也可以交一些奇异的朋友。

“我一直希望自己能有机会搭飞机旅行,”爱蜜莉·巴顿渴望地说:“我经常在报上看到一些游记,真是太吸引人了。”

“那你为什么不去呢?”乔安娜问。

要把梦想变成事实,对爱蜜莉小姐说似乎很不可思议。

“喔,不行,不行,那‘太’不可能了。”

“为什么呢?又要不了多少钱。”

“喔,不是钱的问题,是因为我不想自己一个人去。要是自己一个人旅行,看起来一定奇怪,你不觉得吗?”

“不会呀。”乔安娜说。

爱蜜莉小姐用怀疑的眼光看着她。

“而且我也不知道怎么处理行李--在外国港口上岸--还有各种不同的钱币--”

老小姐畏惧的眼光中,似乎升起了无数的问题,乔安娜立刻换了话题谈即将到来的游园会及售卖工作等事,于是我们又自然地谈到凯索普牧师太太。

巴顿小姐脸上突然起了一阵痉挛,她说:

“你知道,亲爱的,她真是个‘奇怪’的女人,有时候常常说些莫名其妙的话。”

我问她指的是什么事。

“喔,我也不知道,反正是些让人料想不到的事。还有她看人的表情,就像你不在她面前,如在看别人似的--我说得不够清楚,可是那种感觉实在很难表达。另外,她也不会--呃,完全不‘干涉’别人的事。本来牧师太太可以参与很多事,给别人适当的劝告或者警告。你知道,拉人一把,让人改正自己的不好行为,因为别人会听她的话--我相信别人都很敬畏她,可是她偏偏自命清高,离得远远的,而且最怪的是,还替一些可耻的人感到难过。”

“真有意思。”我说着,迅速和乔安娜交换了一个眼光。

“不过她的出身还是很好,是个好人家的女儿,不过那种老式家庭多半有点奇怪,她丈夫是个很聪明的人,我有时候觉得住在这种小地方真是埋没了他。他是个好人,非常诚恳,就是爱引用拉丁文的习惯让人不大了解。”

“听啊,听啊。”我热烈地说。

“杰利念的是一所昂贵的公立学校,所以他听了拉丁文也一样不懂。”乔安娜说。这又勾起了巴顿小姐的新话题。

“这儿的女老师很令人讨厌,”她说:“我想,大概很‘激进’。”说到“激进”这个字眼时,她放低了声音。

后来,我们步行回去时,乔安娜对我说:

“她蛮可爱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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